大清王朝的中国梦《下流社会》
戴世轩
-这个肮脏的社会,真他妈下流!
目 录
第一 章 老鼠
第 二 章 和谐
第 三 章 洋人
第 四 章 公知
第 五 章 愤青
第 六 章 农民
第 七 章 借种
第 八 章 大师
第 九 章 戡乱
第 十 章 翠喜
第十一章 佟爷
第十二章 差事
第十三章 疯子
第十四章 西化
附:大清王朝的中国梦
第一章 老鼠
我生活在大清光绪年间,这是一个荒谬绝伦的时代,人们不知道德公平为何物,唯有丛林法则才是真理。太后和皇上经常斗的不亦乐乎,丝毫不顾在被称作“社会”的无形丛林里像动物一样苟活的底层臣民,以至小民们每天都在煞费心机想把对方变成猎物的同时又担心被更强大的猎食者捕食。
相较而言我倒能置身事外,全因家父误判了形势,以为西洋将会引领中国未来潮流,便在我青年时托关系送去了朝廷开办的留洋项目,我去的是咪俐坚国,临行前,家人特意叮嘱了三不许。不许入洋教:死后进不了祖坟。不许剪辫子:回来要做官。不许与洋妇媾和:她们袒胸露背,与妓女无异。事实证明最后那条实则他们想多了,我在咪俐坚国六年,从没见过一个洋妇愿意主动接近中国人,后来听说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辫子不符合那边审美,不过我还是以脑后那根油光锃亮的大蒜辫为傲,尽管我从那边书上看到中国人在被蛮族征服前是不留辫的,但却仍像爱护生命那样爱护着它,它可是我未来仕途的保障。
后来事实证明家父又一次误判了形势,由于我没有参加过科举,就没有功名,也就不能做官,所以那边毕业,这边一回来马上失业,只好呆在家中,等待家里托人想法给我捐个功名。
好在家里挨东交民巷那边恰有两间瓦房空着,我便独自去住,那里常能看到西服革履的洋大人们坐在人力车上吆五喝六的招摇过市,也有挥文明棍打中国人的,被打者大多不敢抗议,棍子落在脊梁上也要陪着尬笑。唯有例外一个卖梨老妇踮着小脚来不及回避洋大人车驾,被撞得梨子撒落一地,老妇一把抱住洋人大腿嚎啕大哭,周围路人却早已见怪不怪,只顾争先抢夺地上的梨,洋大人也照例抬手就打,这回用的鞭子,不料几鞭子下去,老妇竟哭闹的愈加厉害,看客们也依旧啃着梨瞧热闹,偶有发声的也一面倒谴责被打者,毕竟洋人惹不得,老太婆手无缚鸡之力就算胡乱说上几句也不会给自己招致不幸。
“老太太讹人讹到洋人这里来了,真给我们大清国丢脸!”
“这婆子一看就是个泼妇,光天化日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就在闲人们闻讯而来越聚越多的时候,巡捕也来了,他们叱散人群,毕恭毕敬把洋人请上车,看着车驶远,才回过头恶狠狠指着老妇鼻子训斥,直到这时仍有不肯走的,隔着马路还在伸脖往这儿看,坚持到老妇颤巍巍离去再没可看的为止。
类似的情景在大清国随处可见,何况中国人自古就有看戏的传统,不管是洋人打中国人,还是中国人打中国人,男人打女人,年轻人打老人,对每天生活在压抑中的人们来说,都是一出精彩的大戏,人们把街头变成剧场,乐在其中,在被打者哀嚎中寻找快感,从来只看热闹,不问对错。如果被打者是衣服被撕得一道道的年轻女子,那些平日里对女人饥渴难耐的光棍们便可以借机一饱眼福,如果当场有人被打死那就更好了,又会成为看客们三天茶余饭后说不完的谈资。
我喜欢看戏,却又无时不在祈祷别成为戏里的主角,可惜时运实在不济,搬进瓦房不久就被周围人看了热闹,起因是有一晚出来遛弯,看到对过邻居赵三爷就辫子的事和人起了争执,他们一个说前朝人是留两根辫子的,一个则坚持只有一根。出于好意,又或许想卖弄一下才学,我上前告诉他们前朝人是把头发绾起来的,结果引得在场人大哗,在他们看来,说中国人不留辫子就跟辱华行为一样不能被接受,不管赵三爷,还是爱凑热闹的马寡妇,甚至连成天挨胡同口游荡的刘混子都纷纷起身离我而去,言语间也将我视为离经叛道之辈。
结果第二天大早官府来人就把我在众目睽睽下拉走了。尽管家里上下打点使了不少银元,我还是被以“欺世惑众,寻衅滋事”杖脊二十,关了十四天。回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说话了,可还是在街坊们那里落下了一个“二鬼子”的称号。我怎么可能是“鬼”?我比他们所有人都要爱国,在国外六年也没剪辫子。反观这些人大街上见到真洋鬼马上点头哈腰一口一个“洋大人”叫着,他们才是汉奸。我不知是谁举报的我,纵观身边每个人都有嫌疑,不过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那以后我学会了话到嘴边留三分,不可全坦一片情。
所以当那场突如其来的鼠疫席卷京城时,我从始至终都在保持缄默,哪怕四周早已哀号遍野。已经没有人能说清疫情的源头从何而来了,只知它爆发于东三省,初时染疫的人无不颌下脓包破裂, 全身溃烂而死。一时间人们谈疫色变,尽管大街小巷都有人在传“北京城王气所在,疫情攻不进来”,但最终该来的还是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大伙都听信了那个传言的缘故,并没有多少人为此认真做了准备,当第一例病患在京城出现后,大街小巷间马上陷入一片恐慌之中,物价暴涨,市面上一打鸡蛋从15个铜板逐渐涨到了一枚鹰洋,比这更可怕的是衙役们用铁片板封死了四九城的每一条胡同,又雇闲人看守,名曰“抗疫”。我们也都被困顿在里面不许外出,但诡异的是被封了三天却仍不见官府下发的正式通告。
为此我们这条巷里岁数最大又有功名的王太爷将一些有主意的人召集起来,就封控的事反复磋商。
一开场赵三爷便捋着下巴上剩的几根稀疏胡子表明了态度:“这绝不是上面的意思,皇上爱民如子,怎会将我等大清子民置于水深火热中坐视不理,必是各辖区官员怕自己所属地方出现疫情担责,才自作主张搞出来的花样,我等可拟一万民状,想法呈给上面,只要皇上知道之时,必是我们解封之日。”
王太爷干咳了一声:“倒是一个不失时宜的方法,只是老夫年老力衰,恐无法去牵这个头,自古后生可畏,尔等可自行推举一人带领大伙把字签了。”
听了这话,赵三爷眼珠一转望向坐在最后面的齐秀才,抱拳拱手道:“我等之众唯先生有功名,不知.....”可话刚说一半,就被对方不耐烦打断了:
“我说三爷,此事既由你首倡,就该由你挑头,你自己都不愿冒头,却教他人以奈何哉?”
就在众人为此吵成一片的时候,几个小童叫着从前院一路跑来,“朝廷赈济到喽,领赈济粮喽....”
一听有吃的可以领,刚才还齐声要求解封的人群顿做鸟兽状散去,除了王太爷和几个从商的,各户都迫不及待端出呈物的器皿,齐刷刷跪在家门口等待接济。我倒还好,被封控第二天家人便买通看守夜里运了两袋白面及肉食果菜若干进来,但为不错过任何一出好戏,我还是偷偷躲在家中窗阁后透过缝隙往外瞅,我看见几个以毛巾遮盖口鼻的差人拖着麻袋而来,每到一户门前,一人撑起袋子对着盆中往外倒棒碴面,另一人就势熟练从麻袋里刳出几捧烂菜叶,萝卜缨之类扔在地上,还不忘加一句:”喏!这是皇上赐你们的!“
跪在地上的人马上如捣蒜一般磕起响头,“小民谢皇上圣恩!谢朝廷隆恩!”丝毫没有就对方喂兔子这样操作有任何不快。特别是赵三爷,为了表示对皇上的忠诚,头磕的比谁都响,以至往后数天脑门上的乌青都未能消散。
几升棒碴面,一些烂菜叶,换得自此再无人去提解封的事情。我们被封在“管控区”也并非无事可做,很快朝廷便下了一道诏令,为了早日结束疫情,号召大清臣民一起消灭老鼠,凡上交一只死老鼠便可获十文铜钱,一次交够五只赏“鹰洋”或“站人”银元一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时间“管控区”里所有人都被发动起来,上到踮小脚老太太,下到刚会走路得孩童,都拎着棍子出来翻砖捣洞寻找老鼠,为了更好开展工作,人们先消灭了这里所有的猫。不知是老鼠很快就被打光了还是这里就没有什么老鼠,当所有人都对此无计可施之际,平日里大家都敬而远之的刘混子却仍能隔三岔五的交出几只死老鼠。
对此也有人感到奇怪,去问,对方也笑而不答或左顾言其他。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沿着封控墙遛弯,看到前面不远处刘混子正在接收一个从墙外扔进来蠕动着的麻袋,里面发出的竟是老鼠叫声。刘混子很快也注意到了我,他将袋子抗在肩上,握着棍子指着我威胁:“今晚的事你若敢对外人道出半个字,便叫你有今日无明天!”
我自是不愿给自找麻烦,何况断人财路与杀人父母无异,只是想必这里的老鼠怕是禁不绝了。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朝廷的这道诏令,刘混子竟在自己家里专职饲养起了老鼠, 不光买通看守运老鼠进来 还帮它们配种,田鼠配仓鼠,还搞出了不少新品种,毕竟一只老鼠十个铜板,养这玩意儿可比养鸡划算多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刘混子这样头脑灵活,大家还是期盼早点解封的,毕竟这里住的踏实人居多,被封在家里,出不了车,支不了早点摊,就意味着没有收入,时间久了谁也受不了,而政府只管抗疫,至于因疫情被要求不许出门的百姓何以为生,却不是朝廷制订政策时该考虑的问题。人们只好在绝望中找寻希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因在东北抗疫一战成名的傅先生被推到了公众视野中,大街小巷都在传颂他的功绩,据说就是在傅先生带领下,东三省的疫情被成功阻断了,就连皇上也特意将他召入京城,委以抗疫重任。
傅先生不亏是抗疫专家,上任不久就给皇上呈上了“抗疫三大方针”:蒜香清肺丸,种鼠痘,灭鼠。既然专家这么说,朝廷也就照方抓药,很快便将这些新政策推广下去。傅先生推崇的这款蒜香清肺丸,全部由中药制成,里面还加了大蒜,据说染疫人吃了可以阻止全身继续溃烂,常人吃了便会鼠毒不侵,傅先生也不止一次信誓旦旦的当众强调,大蒜有预防“肺鼠疫”的作用。一时间这款药上市后便遭疯抢,尽管售价50文钱一丸,还是很快在各大药店售罄,于是人们又疯抢大蒜,令蒜价大幅飙升,大街上也常能看到有人拿着两块银元来回敲,口中念念有词:“收大蒜!”
可这款“救世神药”推广了很久也未能改变什么,在疫情肆虐下,吃了药的人们依旧难逃死神魔爪。这不禁令我十分奇怪,朝廷首席抗疫专家,为何要为一款没有功效的合成中药背书,他就不怕砸了自己这块“专家”的招牌嘛?后来听市面上有人在传,这款“蒜香清肺丸”傅先生和他家里人都入了大股,也不知真假。
除了“蒜香清肺丸”,朝廷很快又下发通知,令各街道居民必须自费接种鼠痘,据说就跟种牛痘防天花一样,种上了就不会感染鼠疫。一时间,还未能从“蒜香清肺丸”骗局中缓过神来的大清臣民们再次响应政府号召,不管是封控区还是大街上,都排起了望不到尾等待接种鼠痘的长龙队,尽管没人知道刺进自己肚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人们还是怀揣金钱用自己身体去赌奇迹。特别是我们巷子里的赵三爷和王太爷,推广首日天不亮就去排队,回来赵三爷更是逢人便撩起衣服露肚皮炫耀:“瞧见这个小疤没有?一块鹰洋换的,有了这个以后爷就百毒不侵了!”
谁知当晚和他一起的王太爷出院门时便一头栽倒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不止,没熬到后半夜就翘辫子了。赵三爷也未能善终,两天后突然口眼歪斜,再也回不去原来模样,落得个说话流口水的后遗症,没几天其它巷又接连有了接种者莫名暴毙或各种后遗症的传闻,搞得民间人人自危,接种过的害怕,没接种的比接种的更害怕,生怕哪天一个不小心就被官差强行抓去种了鼠痘。
既然蒜香清肺丸和鼠痘都不起作用,各“高危险地区”只好继续封控,尽管我们这里一个染疫的都没有,防疫部门却依然采取“只进不出”方针,不光增加了看守人员,还在我们巷子口搭建了岗亭,似乎准备长期驻守。防疫办官员也只有在发放耗子药的时候才会来这里转一圈,平时根本见不到,就更别说其它所需品了。
我依稀记得官府只有在封我们的第三天挨家发了些烂菜叶和几升棒碴面,以后再无任何物资送进来。一切全靠人们自己解决,那些有买卖的,家里是做官的还能从亲朋那里得到接济,或有势力大的干脆上下打点好,趁天黑买通看守把人接出来,再将收了钱自愿冒名顶替的人换进去,以便花名册点名时对的上。
这样时间一长却苦了那些靠力气手艺吃饭的住户,这些人平日里就是出一天工挣一天钱,现在被封着哪儿也去不了,不光无法挣到钱,家里的米缸也很快见了底,在我们这条巷被封到十天后,家家户户烟筒里以基本看不到炊烟了,就算家里有余粮的也不敢开火做饭,以防那些在外边游荡的饿汉破门而入。为了搞到食物,封控区的人们开始以物易物,鸡蛋,糕点都成了这里最受追捧的硬通货,这样的局面却也没持续多久,到后来一些有“面子”的人挺身而出,说在外面有渠道,只要凑钱就可以为各家搞来蔬菜米面,价格却高的出奇,而且那边放话只收银两,五袋白面,十几棵冬菜(白菜)就要去了十两白银,大家只好用银元换白银,这里面很大差价就被这些有“面子” 的人吃掉了。
除了个别人组织的团购,黑市也应运而生,就在铁皮隔离墙外,每天一到午夜,封控区里人们便搬着马扎凳子赶到墙边,踩在凳子上与墙外贸易,许多看守也加入其中。通过这一途径,只要有钱连肉都能搞来。可惜后来里面人逐渐囊空如洗,黑市贸易便嘎然而止了。
随着团购和黑市渠道先后卡死,为了生存下去,封控区中抢劫伤人事件激增,有人被打的奄奄一息竟只为半拉玉米饼。官府为此不得不增调大量差人进来,每日在封控区巡逻,遇到抢劫偷窃当场格杀,却仍不运一粒米进来。事后被问及此事,官府便将责任推到了防疫办,防疫办则说自己只管防疫,赈济的事不归他管。官家之间相互踢皮球,却可惜了封控区里的小民们,我们巷子里也在被封控半个月后出了第一条人命,死者是马寡妇,也是当初我说前朝人不留辫子后骂我最狠的一个,她用绳子在栅栏上拴住脖子结束了生命。
我不知她前十几天是怎样熬过来的,死前头一天还看她手捧陶碗拖着浮肿的大腿挨家挨户要饭,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愿意慷慨了,要到我这儿时我也没敢给她,虽然家里还有些面粉和土豆,但我知道现在巷子里像马寡妇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一旦给了,消息传出去明天我家门口就会被乞讨的人群包围。
马寡妇的死不是悲剧,却是悲剧的开始,从那之后隔三岔五我们这里或隔壁巷就会传出新的死讯,有全家纵火烧屋死的,有吃老鼠药死的,因为只有这个是政府免费发放。但在遍地哀嚎中也有人过的很不错,刘混子就是其中之一,靠着繁殖老鼠,他源源不断从政府那里领回鹰洋,然后在黑市上购买各类食物和一切必需品,再高价向周围人售卖,到后来一个金戒指才能换个玉米饼,自然是赚的盆满钵满。然后他开始用死老鼠做的烤肉串引诱平日里都不会拿正眼瞧自己的女人们上床。虽然中国古话讲得好: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事实是谁又愿意被饿死,所以到这个时候,贞节自然变得一钱不值,因为没有女人能抵御住肉香的味道。我不知刘混子在这期间睡了多少女人,只记得有一次听他嘬着牙花子说:“这疫情可千万不能结束呀!俺老刘还没过瘾呢。”
但像他这样善于投机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在疫情中都被饿的够呛,饥饿是可以让人奋不顾身的最好动力,于是还是之前那些人又自发聚在了巷尾,一开场齐秀才便反复搓着手说:“这样不行!人都要被饿死了,我们必须想个出路!”
赵三爷流着哈喇子接过了他话茬,“我们还是要让皇上知道!只有皇上知道了,我们也就得救了。”
可在我看来,皇帝恰恰是最没人性的职业之一,虽然每个在位者都会信誓旦旦宣称自己爱民如子,从古至今也未见过有谁在这个岗位上呆久了还有人情味的。于是我又没能管住自己的嘴,直接说出了憋在心里的想法:“现在这个时候还是自己救自己吧!我之前遛弯的时候看西巷墙根有几块砖是活动的,我们可以借此将它扩成一个洞口,半夜的时候一齐冲出去,就算外面守备的人去抓,也不可能把我们全抓了, 到时候能跑出多少是多少.....”
谁知我话还没说完,就被齐秀才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呸!你这腌臜的人!我堂堂读书人岂能从你去做这等见不得光的事?我等行事向来有理有节,若像你这样钻洞出去岂不让人抓住把柄!小心我禀明官府将你这二鬼子再次收押!”
一席话吓得我再不敢发表观点了,齐秀才却还嫌不解气,又朝我的方向啐了一口,以示划清界限。这时又有人问他:“秀才哥,那你说我们该咋个办?”
齐秀才酝酿片刻方才道:“我齐某不才,愿意带大伙请愿,一会儿我们就去巷子口跪着,一边哭一边叫皇上,我们喊皇上万岁,那些守卫定不敢为难我们,时候一久,外界自然能关注到我们的疾苦。”
于是众人便推着齐秀才一起去了巷子口跪着,我虽没跟过去,也不敢一人实施自己的计划,我深知就算在墙上弄个洞,一人钻出去肯定会被守卫们拿住,但要是一群人一起,他们就不好控制了。
事实证明那边齐秀才也是一厢情愿,他们在巷口一连跪哭了两天,见到官员就叫老爷,看到轿子就磕头,结果还是没人理他们,自己倒是有两人因长时间滴米未进晕在了地上。到后来随他的人见此举无望,陆续都走了,只剩齐秀才自己还在那里坚持跪着。
到第二天傍晚他起身往家走时,忽感下腹剧疼,疑似肠穿孔,强忍着走回巷口想出去治病,却教几个看守用棍子打了回去。可怜秀才还未走回家,便一命呜呼死在了道上。齐秀才的死让大家只好另寻他辙,而我也天真的以为这回他们该考虑我的意见了,便在第二次集会时再次提议,距离不远的东郊民巷住着许多洋人,那里还有他们开的报馆,可以托人请这些洋人过来报道发在报纸上,大清政府最注重国际形象,事情一曝光必会妥善处理。
谁知我的这个主意却彻底犯了众怒,想不到人群中还藏着无数个“张秀才”,“李秀才”,他们用手戳着我破口大骂,吐沫星子差点没将我淹死。
“你这二鬼子真他妈缺德,这不是给我们大清国抹黑吗?我们自家的事凭什么让外国人插手?”
“听说这小子以前在花旗国和洋人混过几年,肯定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
“要不我们把这汉奸交出去,也许官家能念我们对朝廷一片忠诚给条活路呢。”
赵三爷把手一挥呵斥道:“都不要说了,此事捅给洋人的报纸是不大合适,我们大清不是也有《申报》吗?咱们可以写明情况花点钱买通守卫带到报馆去,听说皇上也是看报纸的,如果消息刊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众人一听也觉有理,便你几文我几文的凑了最后一点钱,换成两枚“站人”银元交给一个愿意替大伙跑这事的守卫,那小年青去了一趟很快就带回了《申报》记者的意见:“此事太敏感,不予报道!”这个结果犹如晴天霹雳,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他们大概从未想到就这样被外界抛弃了,特别是赵三爷,如丧考妣掩面嚎啕痛哭,他可能知道再也见不到自己亲爱的皇上了。
正所谓福无双降,祸不单行,街道很快又下发了新的通知,为了贯彻专家制订的灭鼠政策,上面决定所有封控区里即日起不许留一粒粮食,以便让老鼠早日饿死,封控区里所有人每日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可到巷口吃饭,伙食由官方包办。接着全副武装的防疫人员便挨家闯入,他们像土匪一样翻箱倒柜,搜走了人们最后一点压箱底的粮食。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只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折断。
刘混子也在这次突检中被捕了,他养老鼠的事很快就在我们这里传开,当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平日里多行不义的混子这次肯定会被“咔嚓”的时候,他却活灵活现的回来了,逢人便挡在面前炫耀:
“养老鼠又怎样? 那都不是事儿,只要孝敬到位了,一切都好说,我可是足足孝敬了上面200块洋钱才改了个取保,是刑部李老爷把我捞出来的。”
但此时以没人对他这番传奇经历感兴趣了,大家关注点都聚焦在了中午巷口供应的那顿清澈如水稀粥上,就算你伸勺进去怎样搅拌,也刳不出几粒米来。所有人都知道,想必又是哪位大官对朝廷下拨的赈济款做了手脚,只是这次他们做的太狠了,照这样下去,不出几天巷子里所有人都要被饿死。
此事管诸人生死存亡,于是大家再次聚到一起,既然跪哭,爆料都不起任何作用, 这回自然要想些别的办法了。会议在赵三爷的骂骂咧咧声中拉开了序幕,
“娘卖操的!这哪儿是灭鼠呀,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老鼠没死,人都先饿死了!一定是下面人在这胡搞。”
这时有好事者接过话茬:“也不一定哩,有个常和我们做买卖的守卫昨儿个偷个告诉我,从朝廷下来的巡视大员吴大人两天后的午时要来咱这里视察,他们守卫都提前接到了通知,我们写个万民状到时也过去跪哭,只要吴大人接了我们的状子,大伙就有希望了。”
赵三爷初时听还有些犹豫,“可是上面明令禁止越级上访.....” 架不住旁人跟着劝:“都快要饿死了,你还在顾虑这些?”最后也只好顺了大家。可到了谁来牵头这个环节时,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毕竟在大清国,历次带头请愿者都没有好下场的。人们首当其冲想到赵三爷,这老小子却连连摆手推诿:“按说赵某人应来为大家挑这个头,可怎奈之前种了鼠痘,弄得眼歪嘴斜,面目猥邪,若自己这模样惊吓到吴大人而坏了诸位之事就不好了。”
于是又有人推举平日里看着目无一切的刘混子,他大概也不想去,却不好直说怕失了脸面,便来了个狮子大张口:“承蒙诸位看得起,此事有胆人可做得!可是自古穷将不差饿兵,毕竟这也是容易掉脑袋差事,我老刘若为你们冲锋陷阵挡在前头,你们好歹也要意思一下,凑个一百块洋钱给我,双柱,站人,鹰洋都可以,拿了你们好处,老刘定会将生死置之度外,全力以赴为大家做这事!”
被封控这么久,家家户户早已家资耗尽,不要说银元,就是铜板也凑不出一串,又哪里来的闲钱余他,在刘混子漫天要价下只好作罢。
恰逢一个双腿夹扫帚的傻子蹦着从巷口经过,一下带去了所有人目光,没有人能说清傻子从何而来,之前也没人关注过他,有传闻傻子是趁天黑换进来替后巷一户有钱人充数的,如今却又一下成了所有人救星。人们自发将他围住,有送玩意儿的,有拿糊糊给喝的,赵三爷趁机教了一句“青天大老爷,请给小民们做主呀!”傻子虽有些颠三倒四,倒都能给复述下来。于是人们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他们从家里翻出废旧衣褂,给傻子穿戴整齐,继续用食物和玩具哄他反复背诵自己想说却不敢当着官说的话。让一个傻子去替正常人出头,我想世界上无论哪里都见不到这样奇景,除了天朝。
两天后,吴大人一行在防疫办官员陪同下走马观花的来封控区走过场,他刚一现身,躲在巷子里的傻子便举着万民状勇敢的冲了上去,挡在轿前一声干嚎:“青天大老爷,救救我们吧!”赵三爷等人也紧随其后,稀里哗啦的跟在傻子身后跪了一地。这架势不但吓了吴大人一跳,也让陪同的防疫官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在吴大人久居官场,应对这种场面自不是什么难事,况且眼下正是他彰显亲民形象的时候,于是便让人放下抬轿接了万民状,看了几行后当即一拍轿杆,冲陪在身旁的防疫官员怒斥道:“你们不是胡闹嘛!这巷里又无人染疫,却封了这么久,把人都饿死了几个,还不马上解封!”
吓得防疫官员们唯唯诺诺,条件反射似地马上在吴大人脚下跪了一圈。赵三爷等人更是激动的山呼万岁,磕头不止,在场的不管官员还是小民,所有人都在用磕头表达自己感情。吴大人也深受氛围感染,特别是看到有洋人记者扛着设备过来,便要将戏做足一些,非要当场表彰一下为民请愿的人,于是流着哈喇子傻笑的傻子被拉到了大人面前,光看模样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弱智,但却没人愿意指明这点,吴大人也笑着接过一面印有“爱民如子”的锦绸,若无其事的在洋记者面前和他合影,博得周围一片称赞,面对镜头现场所有人都在笑,却只有傻子笑的最是无邪。
我却无心加入其中,趁着解封赶紧回去收拾行囊逃回了家。过几天再去取东西时却发现那里又被封锁起来,原来解封当日有人发现刘混子浑身溃烂死在了家里,死因是鼠疫。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只是颇有些咎由自取在其中。那条巷里的人以后我再无联系,回家不久,家人在靠近东交民巷的衙门里给我捐了一份差事,很多时候也会和住在那里的洋人打交道,由此又开启了一段与常人不同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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