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
杨杰军
我从天台寺出发,一路西行而来。
到了一个叫云岭县的地方,只见一块地方四周山势环绕,山间郁郁葱葱,山上有泉,山下有溪,水声琤琤之响,不绝于耳。间有群鸟飞过,哗啦啦地在山野掠起一阵清风。此地气候不冷不热,四季鲜明,人迹罕至,倒还是个修行参道的好地方。
在半山腰中,照例有一座古寺,可惜败落经年,早已没有僧人打理了。我独自沉思半晌,决定在这半山寺中先独居下来,一来可以暂且休憩,二来可以想想事情。山寺仅有大殿一座,厢房两间,被烟熏得乌黑的厨壁半间,可叹均已破窗败瓦,难以住人。
我手中尚余几块碎银钱,就在山下小镇转了一转。看到油盐店和杂货铺,得便买了一副锅,碗,酱,醋,米,咸菜诸什,另买了几把茶杯,一包香茶叶,几根白蜡,卷了一大包。
这时有几个闲汉正在店边胡逛,看新奇。见我有钱,就上来招徕生意,问我要不要泥水匠?那间破庙实在要翻新一下,不然怎么住人?
我想了一想,问了问贵贱,觉得还算合宜,就掏出几个钱,喊了二位泥水匠进庙,帮着稍稍修葺了一下,缝窗补瓦,做到刚够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步。
然后就把行李被褥在一间厢房就地上靠墙铺开,安心躺了下来。
躺到半夜,我从睡梦中惊醒,这才想起自己尚未进食,就到厨房里去担水刷锅,烧柴生火,预备热水,待热水半开,放米下锅,不久米熟,我端碗吃饭,就着咸菜,吃了一饱。刷洗完毕,这才手举火烛,黑咕隆咚中又打量了一下这座寺庙。
寺里寺外,规模甚小,只可容数人出入,大殿正中供着一尊弥勒佛石像,石身斑驳纵横,黯淡无光,佛像的手臂上已有几处破损,后面供一尊韦陀像,也是缺足断臂。烛火摇曳处,我忽然看见四周围的墙壁上,画有不少古色古香的彩图壁画。这壁画画的是佛祖讲经图,只是佛祖安坐一幢金碧辉煌的房间中,正在侃侃说法,四周,天上是诸佛,神将,天龙,仙女环绕,下面是国王,大臣,官吏,百姓,俱在仰头认真听讲,整幅壁画,气韵生动,人物栩栩如生,画得委实不错。我转动烛火,又看了墙上另几处壁画,都是佛祖传略及本生故事,皆为司空见惯的图画。我边看边寻思,觉得从明日后,如果能结识几个香客,收点布施,找人把庙里的佛像,壁画再修补翻新一下,也算是个正事,只是不知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信佛的空气可盛?可能结识得到几个善信之士?
第二天清早,我人既睡足,又起床打扫了寺庙内外一番,然后就摊开经卷,认认真真地念起经来。
临近中午的时候,忽见几个人影向寺庙的方向走来,被我远远地看见,我想了想,就站到庙门口去迎接他们,待走近的时候,看清是三个人,二个中年人,一个年青人,都是轻衣广袖,气度不凡,一望而知是几位读书人,他们看见我时,微微露出些讶异之色。
其中一人对我说:“师傅是刚来的吧?”
我忙合掌笑答:“施主说得对。”
另一个人态度和蔼谦恭地自我介绍,“这一位是杜学士,这一位青年学士是朱学士,我姓孟,我们三人结伴来此游玩,不想在此遇见师傅,还请师傅多多指教。”
那个杜学士很有礼貌地说:“上次我们来,这座庙里还没有人,不想师傅您来了,请问尊号?”
我忙回答:“贫僧的法号叫做性空。”
他们三人兴奋地说:“好好,性空师傅。”
说罢,三个人加上我一起,步进寺庙内,在我的厢房落座,因为没有椅子,我只有请他们坐在几块砖木拼就的简易床榻上,另外,我从带来的行李内摸出茶叶包,从里面掇出几把茶叶,烧开水给他们泡茶喝。他们端茶在手,连声道谢。这时,只见杜学士说:“师傅从远地方来,一定知道外边的消息,我们这里交通闭塞,我们几人说来是秀才,其实也是孤陋寡闻。”
那个年轻人朱学士说:“我们也是急切地想听听外边的消息,师傅既然来了,还请不吝赐教一二呢。”
我笑答:“我哪里知道什么消息,化外之人,只有些耳闻目睹的东西。”
这时,孟学士插嘴说:“我们不说消息,说些见闻也好,哎,老杜,为什么不说说那天我们遇到的怪事呢?”
杜学士讲的故事
杜学士说:“我们三人,都是一个村子里的诗友同好,平日甚为相得,这件怪事我们三人平生也是第一回见到呢。”
他整整衣襟,开始有板有眼地说起故事来。
“九月前的某日,我正在午睡,他们两人来找我玩耍,见我熟睡,也不叫醒我,就在我的书房翻我的书看,待我过了半晌醒来,就拉他俩一起走出房子,到院中的小亭子里喝茶,说些闲话。
这时,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老得看不出年纪的公差,一身又脏又破的衙役服,肩搭一条白布巾,手里捏着一封书信,正满头大汗地往这个方向赶,我们三个站起来,看他是不是来找我们的。
他走到我们面前,边用搭在肩膀上的那条白布巾子擦汗,边问:“请问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位杜学士?”
我答:“请问贵干?”
他如释重负地疏疏肩膀,把那封黄皮子的书信往我面前一递,颇显唐突地说:“这是你的吧?”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很怪异。
我把那封书信拿在手里,正待拆看。那位公差急急地冲我们拱一下手,扭头就匆匆走了。
我仔细看看书信,只见封皮光光溜溜,只写着草草的“杜先生 启”的几个字,信的内容就颇古怪了,你猜是写的什么?”
这时孟先生接着讲:“信里面写道,距我们这不远处,有座名叫露亭的山,山上有位修仙得道的人,人称关道人,再过几日,他就要在露亭山上举办一场法会,这个书贴就是下给老杜的,问他有没有兴趣去看一看,还说我们这些学人均可一同前往。本来这件简单的事,是不必我们大惊小怪的,奇得是我们问遍了村中父老,却都说,从未听说附近有座叫什么露亭的山,山上还有个什么关道人,那更是闻所未闻了。我们听了心中忐忑不安,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坐在一起商议,商议到最后我们还是决心去探访一下。”
“结果怎么样呢?”我问,
杜学士接着讲:“我们一行三人,骑上马匹,带上盘费,沿着大路小路一路寻访而去,一直走到百里之外,一路打听,却都说没听说什么“露亭山”什么“关道人”,还有什么法会,都是哪里来的事哟?我们不死心,又走着走着来到两条河夹着的一片河川地,这时眼前忽然出现一个集市,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可怪的是,这里的人们见了我们,却并不与我们搭话,我们一连问了几个人,都只奇怪地看看我们,而后一言不发就走了,我们什么都问不到,只好悻悻然回返,这时忽然来的路也象寻不到了,只见一座座山,一条条河,硬是不知是通向哪里,这才把我们三人吓坏了,我们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个年青的朱学士插话说:“更奇的事还有。当时,光天化日,我明明看见,一个秀才模样的人从我们身旁走过,我还拉下他来问过他露亭山的事,还把书信递给他看了,他随便瞅了一眼只说了一句,‘你们怎么来了?’又说:‘回去吧,回去吧,你们都弄错了。’说完,把信递还给我,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我还傻楞了半天,你们却说,‘哪来的秀才?我们已经半天没看见一个人了。’”
“哈哈!”我哈哈大笑:“这倒真是一桩奇事了,那你们最后是怎么找到回路的呢?”
“这也是一怪,我们策马扬鞭,一会左一会右地乱走一气,可总算那个方向是对的,一直走到天色暗下来,这时朱学士看见远远的一座亭子尖尖,好象我们村里大家经常聚聚纳凉的竹亭子,就赶忙策马跑过去,一看,我们原来已到村边。这才真是奇事!我们回家后,还把这件事到处跟村里人讲,一个老汉已经八十岁了,他就说,他有一回也见过这种怪异之事,他后来才听人说,这叫“鬼市”,就是只做买卖,却都不说话,人和人也都不认识,也不许相互打听,我们是误闯“鬼市”了!”
“哈哈!”我听了感到好可乐,“哪里来的鬼市?都是弄错了的。好吧,你们既然讲这怪事,那我也讲一件,你们听了,也看看是怎么回事?”
和尚讲的故事
“我西来之前,曾在浙江的天台寺挂单,在那一住三个月,这期间,结识了一个姓许的在家居士,他有个法号叫“了尘”,他见我一把年纪,又粗通文墨,就很敬重,平日走动得十分殷勤,我也喜他是个读书人,常常和他聊天说话。过了不久,他就要求做我的徒弟,我也就便答应了。本来什么都还是不错的,可是不久,寺里就出了一件怪事。”我看了看面前的三位秀才,“就是全寺的人,有一天晚上,忽然不明所以地走得一个都不剩了,本来一个大庙,僧人啊居士啊人来人往的,有时多几个,有时少几个,很是稀松平常。可是那一天晚上不知怎么了,天刚一擦黑,我从僧房一出来,忽见到处阴森森的,整个大殿里昏暗无声,我试着叫了两声,“人都到哪里去了?”无人应答,我感到有点不对,又跑到寺外,也没见一个人影,后来我又跑到厨房去看,只见厨房里,锅碗灶具,摆列齐整,刷洗洁净,就是没有一个人,连整天低头不语,最是老实巴交的火工师傅也不翼而飞,照理,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是最不该不辞而别的。转瞬到了深夜时分,我看看庙里还是空无一人,就觉得实在是太不对劲了,就偷偷摸摸地从僧房出来,慢慢地摸黑寻到许居士家中。他看我深夜前来,颇觉诧异,待我把事情对他一说,他大吃一惊,沉思片刻,就说:“师傅,这件事,我也弄不明白,别是出了什么怪异吧?”听他如此说,我也想了一想,“什么怪异呢?寺庙是清净之地,哪里来的什么怪异可言?狐妖鬼孽吗?”他又想想,摇头说:“不是。”说完,他用手指在茶杯里沾上点水在桌子上写了个“走”字,“干脆您也走吧。”说完,他跑到里屋去,窸窸窣窣翻了一会,拿着两锭银子出来,“这十两纹银就权做您的盘费,还有一件衣服,是俗家人穿的,您换上它,扮做百姓。”他又拿出笔墨纸砚,铺开信笺,草草写了几行字,套上封皮,递到我手道:“师傅,这里往西四十里,有座凌云寺,寺里的方丈与我是旧交,您拿上这封信去挂单,他一定会厚待你。”说罢,站起身送我出来。我自始至终都未弄清是怎么回事,只好满腹狐疑地拿上书信和银两,换上衣服,一路西行而来。快到凌云寺时,忽想会不会这座庙里,也是一座空城?我若匆匆前去,又是个空无一人,这样好象也不妥,就放弃了去挂单的念头,一气向西走了几百里,一直走到了这里,你们说,这件事,奇也不奇?”
孟学士大笑一声,“这也不失为一桩奇事呢!”他们俩人也附和着笑了笑。
我说:“走在路上的时候,有一天已是半夜,我没有投宿。只一心想着赶路。忽见一队人,不知哪里来的,都打着灯笼火把,男女老少的一大堆的,一气里在大道上走,象是要到哪里去。我不禁停步问了他们一下,他们几十个人都不做声,只奇怪地盯着我看了一眼,就都埋下头去继续赶路,只有一个领头的老头子眯着眼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只努努嘴,就不说话了。他们的步子真快啊,不一会儿,就刷刷地走到老远的前边去了,只见幽蓝的夜色中,一簇簇的灯笼火把,前呼后拥的,消失在茫茫雾色中,不知他们走到哪里去了。这件事我就觉得奇怪得很,他们是哪里来的?又是到哪里去呢?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呢?”
“好了,这就是我说的一件奇事。”我轻轻拍拍大腿,“你们听了觉得如何呢?”
这时,正站起来,边走边溜达地看墙上的壁画的朱学士,忽然插了话说:“这种奇事啊,近来特别多些。”
“我只觉得,这天下只怕要乱一阵子,不然,哪来这么些奇形怪状之事呢?”孟学士说:“我们几个人,在这穷乡僻壤之地住了几十年,每日里只知吟诗作赋,写字画画,哪里晓得天底下这么多事情,哎,师傅,你这一来不知住多久?”
我笑一下:“随缘吧,不过,我看这寺里破破烂烂地实在不成个样子,就想能不能够修缮一下,修好了大家也有了玩处。”
“是的。”杜学士笑说:“修一修是应该的,这佛像缺足短臂,也真不像话,哎,老孟,凭你的家境,不是可以相帮相帮?”
孟学士不说话,过一会笑了,说:“我哪里有什么帮的?哎,干脆我那里还有几把旧桌椅,陈设,还有副旧床榻,先搬来给师傅用着,先收拾停当,修庙的事容后再议。”
我拍手笑说:“那真太劳烦了,我待得庙里收拾干净,邀几位来同坐,再议议这些奇闻异事也好。”
几个人说笑着出去。
过了一日,只见几个家人搬着些旧桌椅,旧木器的往庙里来,孟学士跟着也来了,手里还拎着些菜蔬,米油之物,一见便道:“也不知合不合用?”
旧家什顺着墙根摆起来,果然看着顺眼,他又唤家人用湿布一一拭了,房内也打扫一净,里里外外,清清爽爽的,倒甚喜人。
又过了几日,孟学士和朱学士也来了,又送来些笔墨纸砚,毛巾枕头之类,说是看我没有,送与我的,还请我不须拘礼客套,现在大家熟了,今后还有叨扰处,我连忙让座,泡茶,敬与俩人,俩人谢了,边喝着茶,又议起了先前议的题目。
朱学士讲的故事
这一回是那个年青俊气的年青学士,姓朱的,先开的口,他先自我介绍了一番,他说他父亲曾经在外省做过两任知县,后来辞官回乡了,他跟着父亲在外省见过几年世面,知道些大地方的事情。他年轻奋发,刻苦攻读,前年已考中了举,现在年已二十八,尚未婚娶,不过他要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的是几年前,自己在这座寺庙里遇到的一桩怪事。
他象心有余悸地,定定神才缓缓道出:“那天,我和老孟一起到这庙里游玩……。”
那天正下大雨。当时这庙里没这么破旧,四周围干干净净,有的地方还象是新的,我和老孟各打一把雨伞,怀里揣着这几日新写就的几篇诗稿,来找这里原先的一个和尚,法号叫“释信”的,想和他一起切磋一下诗艺。这个叫“释信”的和尚是个懂得吟诗填词的雅和尚呢,当年我们几个人的交情甚好。他给我们奉上茶水后,边翻读我们带来的诗作,边大声地念这几天他新写的古诗,念着念着,兴致勃发,竟高唱起来,叫我和老孟听了好一阵发笑。这时,我站起身来,忽发现墙上有新画的壁画,就不禁问释信和尚,这壁画从何而来?他说是前几日这里来了几位画工,其中有一位姓秦的,是个老者,技艺很高,一看这里墙壁光光溜溜的,就问释信,为什么不画上壁画?一个寺庙,墙壁上刷了白,光光溜溜的不大好看,应该画些仙,佛,天女之类的装点一番才好。释信说:“我哪来的这些钱?穷乡小庙的。”秦老者则大大方方地说:“不收你的钱。这几天劳烦你,无以为敬,你只要备办些画笔,颜料,我们半天功夫就可画完。”释信当然满心欢喜,连忙置办些画笔颜料,画工们手脚倒快,连夜打明地动工,几个时辰就画完了,“画完了你看看,觉得如何?”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会,翘起大拇指说:“好极!好极!果是巧夺天工,技艺超凡。”边说,我还边用手指试了试墙壁上颜料的新旧。这时,忽然释信和尚惊觉灶上烧着的开水,忙跑到厨房去看,老孟也随着他看去,两个人笑呵呵地出去了,我还在继续仔细地一个一个地端详壁画上的人物。
恰在这时,出了件怪事,什么事呢?我的癔病突然犯了,我这个人,小时就有此病,老是做梦一般的老有幻觉,有时候脑子里还一阵阵胀痛,老杜,老孟都知道我这点病,幸好不是常发,发作起来也不太重,就是傻愣愣地一个人怔在那儿,非得旁人在旁推一下,喊一声,才能回过神来,这种病,你别说,有一阵还很时兴,不少人还吟诗作赋,到处说自己有这么点怪病,仿佛不如此,就不够风雅似的,人家是传说,可我是真有这病。
这种病,有点象做梦,那时辰变成假的了,有时候梦游半天,一回过神才一忽儿工夫。
这次,我发的这个病,就怪了许多,我癔病一犯,看到了什么呢?
就是这个仙女,我记得清楚,当我手指轻轻触到这个仙女的一刹那,“咣”一下,我整个人一下子“呼”跨进这个墙里边去了一样,一睁眼,竟看到了一个完全别样的世界。
这个世界远远看去象个仙境,我记得一进去就见到到处是绿茵茵的青草地,草地上还盛开着芬芳的野花,再往远看,到处都是高大的树,枝叶繁茂,绿荫成片,果是个妙境所在,地上有泥土和石子铺成的一路小径,往前看,是一座座高耸的亭台楼阁,前前后后还有不少人跟着,大家三五成群地象是都在往哪一个地方走,我也随着人流缓步前行,边走我边四下打量,忽然看见遥远的天际中高挂着不知是什么东西,高高的,亮亮的,不象是太阳,也不知是什么,象个灯笼样,好强的光线,可远远看了又不觉刺眼,心里就感到真是怪怪的。不久就随人流好宽广的大殿所在,这里人已围满了一堆,中间有人在说话。我拼命挤过去想看个究竟,进去一看,才看见有一座露天的高台,一个老和尚端坐在高台的蒲团上,高声讲说佛法,我凝神听了一段,讲得好象是《大涅~"经》,我也是个喜佛之人,就不禁兴味盎然地听他讲,正在这时,我转头忽然看见一个女人,正站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这个女人,漂漂亮亮,身量不高,身段却袅娜生姿,看模样二十岁上下,我一看之下,不禁深深为之心动,并且,她这个容貌,我依稀感觉,不知在哪里见过,她发现我在注目看她,好感到害羞,纤纤如玉的素手,把额上的头发轻轻拢了一下,这时,四周围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和尚讲经,惟有我俩二人,心旌摇动,魂不守舍。
我不禁心思暗荡,只觉满腹心情,俱在她一人身上。又觉许多年来,一直寻找的,惟有伊人。她也似乎别有所想,一双大眼,不知望向何处,只余嘴角浅笑,眉目流波,犹在向我这边张望。我大着胆子,向她的方向慢慢移近,她看我过来,不禁一丝慌乱,挂在眉间,须臾,扭转身躯,似乎要走,又似乎不舍,低着头,双脚缓缓移动,等我移到她近前,只看见她纤弱的背影。
这时,我冲动极了,极想上前拦住她,却又不知怎么办?忽然我一想,不如跟上她,看她住在何处。想罢,不禁双腿匆促,紧跟她的身影而去。转眼到了一处走廊和厅堂交会之处,四下里忽然无人,再仔细看看,非但没有一个人,四周忽然变得入夜后那般安静,我没有在意这么一点古怪,只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突然拦腰从身后将她搂住,只叫了一声“姐姐”,她猛回头看清是我,竟不做一声,只是歪着头颈,任我在用嘴唇在她的脑后,颈脖上任意亲吻。
忽然,他用手轻扯了我的衣袖一下,拉我闪进了一间密闭的小室,这间小室,宽可仅容二三人,里面望不见外面,外面也看不到里面,我欣喜万分,抱住她的脸蛋就是一阵狂吻。她微微闭眼,嘴中只呢喃两句:“你是谁呢?”。我情迫急了,伸手将她宽衣解带,立刻,玉体横陈,暖玉满怀,我与她欢好起来,不知为什么,她始终不说话,只是脉脉含情地盯着我笑,缠绵过后,已是深夜,她推开小室的门,和我偎依着远望天空,深蓝的天幕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却又亮黄黄的不知有些什么所在,只有好大好大的风声,在天上刮来刮去,没有云彩,只有一丝薄雾般的夜的气息。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已忘记了我是怎么破壁而入来到这个神奇的仙境的,只是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都那么令人恋恋不舍,我亲吻着她头发上的发结,轻声问她这到底是在哪里?她不回答,只是痴痴地盯着天空长望,忽然指着天际一朵怪怪的云一样的东西说:“看那里,东都仙人已经来了。”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真得似乎看见有一辆象车子样的云彩缓慢地从东方的天际飘过。我说:“哪里有啊?我看不见。”她笑了一下,“你是凡人,哪里见得到呢?”这时,忽听一声哨声响,她倏地一声惊觉,忙把身上的衣物整理一下,对我说:“在叫我啦!你在这呆着别动,我等一会就回来。”说着,脚步匆匆地踏着碎步走了。她走了,我还呆在小窗前一动未动,这时间,我还在对着天上的东西傻看。我仿佛看到远远的天上,一只凤凰样的大鸟腾空而起,上面隐约象是端坐着一位美丽端庄的女神,凤鸟的身后随着几位侍女,她们身骑仙鹤,孔雀,诸种大鸟,哗啦啦远远地凌空飞过。这一切真如亲眼目睹般神奇,只是一切都太如幻影,远远地只看到一点点飞腾过后的淡迹。
过了许久,她偷偷摸摸地回来了,由怀里摸出两块玉面饼一样的食物,说:“给你吃的。”我忙捧饼在手,一口咬下,满颊芳香,甜香酥软,不知是什么馅做成的美味。她候我一口一口吃完,把残渣碎沫一点点地用手指撮起,轻轻地扔出房间。回头看看我,说:“我的姐妹们会知道你的。”又笑一下,“一下子就欢喜我了,刚才你说的,我姐妹中多得是美女,再给你寻一个更美的如何?”我赶忙摇头,“我只欢喜你一个人。”她听了笑,“你马上就要回去了,欢喜我,又能如何呢?”我脑海中忽然想到这是哪个世界啊?哎!怎么象想起什么来了?她见我又在发愣,忙用手摸摸我的脸,“你回去后,会经常来看我的,现在,你老老实实在这呆着,我去一会再来。”
这样,我在这间房子里偷偷地躲着,她一趟一趟地进出,一会儿给我带点水,一会儿给我带点吃的,有时间就和我恩爱缠绵,然后,整理衣襟,快步地走了,这样由旦而夕,由夕而旦的日子度过了两天。
到第三天,我实在有些憋不住了,一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和她很象的美丽女孩一眼瞧见我,忽然惊觉般地返身跑出去,不一会儿,只见她被几个和她年纪相差不大的女孩子们推攘簇拥着过来了,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闯祸般地赶快向小房间里躲,可是已然不及,她们哈哈大笑地围上来,揪住我问这问那,她满面含羞地侧脸而视,好象在说:“你看,果然被她们几个调皮鬼发现了。”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都做新娘子了,看来得换个法式了。”说着,几个人,你一手,我一把地替她梳起高髻来,梳完后,她们把她推到我面前说,“新郎倌,看看新娘子美不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口里说:“谢谢各位姐姐。”她脉脉含情地盯着我,好像在说:“你觉得怎么样?”我轻轻抱着她,心中充满了无限爱意。她们中一位年长一点地忽然叹了口气:“姐妹们,我们走吧,停留太长时间了,人家要讨厌了。”几个姐妹点头称是,其中一个还远远地提醒我说:“小心被人发现了。”
我和她赶快回到房中,我欣喜万分地盯着她看,她低着头,满脸羞涩地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偷偷地不好意思地微笑,我和她柔情蜜意,正在如胶似漆之际,忽听门外走廊里有人大声说话,她马上警醒过来,拿手捂我的嘴。然后,凝神静听,是个粗声粗气的男人的声音,他手上好像还拿着个铁链子,拖在地上哗啦啦地响,只听他大声问:“人都到齐了吗?”听到刚才和她一起的姐妹们回答说:“都到齐了。”这个男人的声音说:“怎么象有下界凡人的气息?哎,你们可要守规矩,如果有的话要马上说出来,不要自找麻烦啊!”大家马上回答:“没有,哪来的凡人?”这个男人低哼了一声,把铁链拖得哗哗地走了,我和她都吓得不轻,怕这个男人一下子闯进来,我问她:“这是谁?”她低声说:“管巡逻的金甲使,是专管抓你这样凡人的官。”又看了我一眼,微微含笑说:“怕吗?抓住了,可能要一铜锤把脑袋打开花喔。”我象有几分恐惧的样子,她马上又说:“幸亏已经走了,哎!哎!你可能要回去了呢。”我说:“回哪去?”“你从哪来?你怎么忘了?刚才一惊,你的心已经动了,心一动,你就会象醒了觉一样。”她轻轻地抱抱我:“你还会来看我的,可惜,已经不是一回事了。”说着,把突然涌出来的眼泪擦一擦,说:“你在这不要出声,我去去就来。”说完,轻拈起衣服,偷偷地把小门打开,一躬身走出去。
我屏息静气,耐心地等她回来,这时,门外面人来人往的,一忽儿,又听见有几个男人拖着链子,拿着兵器, 交错的声响,一会儿,又不知哪里来的女人,成群结队地叽叽喳喳而过。我害怕极了,时间过得真慢,有一会儿,他们还象要进屋来搜查,幸亏没真的进来,这时我头昏脑胀,骨酸筋麻,气都喘不过来了。可心中却又一片死寂,好象根本不知身在何处了。
正在这时,老孟忽然从身后把我一推,“又在发什么楞?”我这才一下子惊觉过来,发现自己原来是站在寺庙的墙壁前观赏壁画,他们两个,老孟和释信,刚提着烧开的热水走进来往茶杯里续水,“哈哈!”释信和尚笑说:“看什么看得那么起劲?”我赶快把按在墙上的手指挪开,我发现了一件怪事情,马上把我吓懵了好一阵。
我听故事听到此处,觉得兴味盎然,忙问他到:“什么怪事?”
老孟插上一句话:“他说这个仙女的发髻变了,我和老杜看了半天,实在想不起原先是什么样子的了。”
“不信你来看。”朱学士手指着壁画上的一位仙女,招呼我说,“就是她,她的发髻原先和别的仙女一样,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我和孟学士马上凑上前按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个仙女的发髻明显地与其他仙女不同,是高挽着的,象是已经婚嫁的女人。“可我明明记得刚开始她的发髻和别的仙女完全一样啊。”
“这倒真是一件奇事了。”我感叹地说。
“这女子好像在哭,眼角还有泪痕呢。”孟学士惊叹地叫我们看。
“果然,果然,象有一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一会,“真有如南柯一梦,哎,你为什么不赋诗来记述这件奇事呢?”孟学士拍拍他的肩头说。
“哎,我真的赋了一首诗,其中有这么几句。”朱学士定定神,高声吟诵起来,“几番恩爱终一梦,发髻犹新人犹同,画墙相阻成隔世,人世遭逢几不空?”
“好!好!”孟学士击掌叫好,又转头对我说,“我也来讲一篇故事,请你们也来听一听,看看是怎么回事?”
孟学士讲的故事
我在十六年前,曾在临近一个叫灵峰的县境住过一段时日。当年,我那时二十多岁,也同今天一样,性喜舞文弄墨,吟诗填词,又擅结交,也就在当地结识了几名诗友,大家相互聊诗词说时事,喝酒品茗,到处游玩,实在快活之至。这几位诗词老友,我至今还和他们相往还。
事情的究竟是这个样子的。几年前,我在家中,忽然有一天就接到了当年的一位诗友从灵峰发来的一封帖子,述说了一桩凄惨事,就是我们当年的一位诗友,年龄最大的那个叫老冯的最近突然病殁了。我接信大惊,自觉老冯这个人与我还是交情甚好的。他这人,言谈笔墨,嬉笑怒骂,随手拈来,而自成文章,做人做文真是有才有气还有味,让人欢喜与他交往。
我边想边快快收拾,带足银两就雇车往灵峰境赶,七十里地,我是上午闻知噩耗,下午即到的。
一去就见灵屋已经摆起,我忙进去摆烛上香,对着灵牌,下跪磕头。这时我还看见老冯的遗妇和两个儿子正披麻戴孝在那痛哭流涕,我忙把白包奉上,纹银一两。乡下人家,一两纹银可不算少了哩。
我扭头还看见其他几个当年相交的诗友正在灵屋外的空场上讲话。礼数周全之后,我就出来凑上去与他们搭话,他们看我来了,接连地拱手。
正在此时,就见几个帮忙的厨工来了,一来就在灶下架锅生火,萝卜白菜堆一堆,看来是要办素席。我一看,几盘白菜豆腐菜有甚吃头?就想先走。可又觉不妥,这么快来快走,会不会引人非议?于是又耽搁了一会。
这时诗友中一个老曹的过来与我搭话,我一见甚喜,就坐在大树下一张长凳上与他聊开了。老冯的遗妇还招呼两个小子给奉上茶来。我约摸喝了两口茶,与老曹打了个讨挠,就起身离去了。
记得两个小子还追出来,喊“马上开席!”,我听了好笑,还答:“算了,算了,我是套车来的。”
说着就套车回来了。
回到家中,我马上将见闻给家里人讲了一遍,又跟邻居讲,又跟你们讲,每个人我都讲到,讲了至少有八遍。我讲得是眉飞色舞,他们听得也是津津有味。
可后来出了什么事?你们猜猜?”
孟学士看着我们,点着头,耐人寻味,颇有涵义地问。
“猜不出!”朱学士先答。
“我也猜不出!”我想想回答。
“这么回事啊,这件吊丧的事啊,我讲了四年!讲得是人尽皆知了。突然有一天,老秦也死了。我又去灵峰吊丧,结果他们居然对我说,老冯根本没死。他们一家啊,是搬到山西去了,前一段还来了信的!
我听了大骂,说你们当年明明在场么!我还出了一两银子呢!我当场气得要去找老冯的坟地,因为我依稀记得这个地方我来过,他们马上大笑,说看你发了疯了!哪来的老冯的坟地啊?你去找!去找!
我一着急,差点背过气去。我明明记得来过这吊丧,还出了一两纹银,老秦还跟我拱手聊天。后来?哎?我吓了一跳,我怎么好象明明到过老冯的坟地?我好象还扶着碑石感慨了半晌呢!哎!可我这几年明明没有来过灵峰啊,我也没有参加过老冯的下葬,那天我是嫌那白菜豆腐饭简陋,匆匆而去了的,老冯那两小子戴着孝帽,追着我的套车的样子我还记得呢!他还喊:“马上开席!”我后来老是讲笑的就是他这句傻话。这明明是真的么!
可我怎么老象是到老冯他坟地去过呢?还扶着那碑石感慨万端?这样子怎么会钻到我脑子里来的呢?如果这后头的为假,那前头的吊丧可不可能也为假呢?也就是,这一切事都是我脑子里闪出来的幻念,压根儿不存在。
后来是一位说话斯斯文文的老诗友蹲在一棵树下,用一根小树枝拨拉着地上的小石子,娓娓道来地讲给我这桩怪事的原委,原来这几年去找过老冯坟地的人,这一带一百个也不止,很多都是以前曾经在一起吟诗作赋的文人,他就去找过,哪有呢?找遍了所有的坟包,没一个是老冯的。这还不算,你是不是记得自己曾在老冯坟头上趴着哭过?你是扶着墓碑啊?我们这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到过老冯的坟头,还记得周围的景物呢!有条小河流过,还有些小树林,对不对?再细说不说了!
最后这位诗友面带讥笑对我说,这明明是发作了大疯子病么!懂吗?就是我们这一群人,这群欢喜舞文弄墨的人,集体发作疯子病了。
这可能就叫做“妖气”,或曰“妖氛”,我们确乎是中了妖邪之气了。
“那老冯呢?”我问,
那位诗友说,不提老冯了,他可能就是妖人,或曰仙人,或者就是早就不见了的一个人,我们是想他想疯了,生了大幻病。就这么回事。
至于说老冯家搬到山西,那分明是慰藉之辞。他才不相信呢。”
“好!故事讲完!”孟学士用指头点点正听得入迷的朱学士和我,“天都要黑了,早点回家去吃晚顿饭了。”
朱学士伸伸腰,拍了颈项一下,“起来!茶水也凉了!”
我忙说:“我再去烧水!”
孟,朱两位已站起,对我说:“不讨挠了,您也快做饭,天都黑了。”
说完,两个人结伴走出庙门,慢慢踩着山中石阶,飘飘然下山而去。
透过湿乎乎的庙门,只见蓝瓦瓦的天色笼罩下,成群的说不上名字的夜鸟飞过。
远处的山脚下,也已起了灯火。
我在这座破败的半山寺中住了有半年之久。其间,与杜,孟,朱三位学士相交甚笃。我临行时,他们三人还来送别,拉我到山脚下的小店夜酌,半年来我们互相酬答的不少诗词,席间又一再吟唱。
离开云岭,我在外地又阔游了三年。
三年后,有一次凑巧路过云岭,就得便去探望了一下,不想他们三人都已离开了此地。因为各自生计前程计,杜学士去外县做了教书先生,孟学士去操持家中生意去了,朱学士则年少有为,高中了进士,去了外省做官,已经做知县做了一年有余了。我扑了个空,不觉有几分悻悻然,只得独自走了。
后来就再也没有去过云岭,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只是记得当年写的一首偈子,
“幻因人病,病因人幻,无病无幻,无幻无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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