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号-百草园 沧海简介 沧海文章检索

 

 

祖父的戒指
 
 
沧海
 
 
 
半夜了,可是陈布平躺在床上,一直没有睡着。因为害怕弄醒同床的妻儿,所以他一直没有声张,只是假装着在熟睡。
因为第二天是他爷爷去世下葬的日子。他睡不着,这倒并不是因为他是对爷爷有什么情难割舍——毕竟他与爷爷是隔代人,这不论是在思想或感情上,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的联系。他睡不着的原因,却是因为今天在整理爷爷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多年未曾发现的秘密;原来爷爷一直私藏着一块黄绫绸缎的小包裹,那里很郑重的保存着一枚贵重的镂花戒指,还附有一本爷爷陈旧不堪的日记,那上面纸张发黄,当年的钢笔字迹已经变成黯褐色了,如果不认真辨认,真的很难分清上面的字迹。下午的时候,他曾把这一发现,通过电话告诉他远在美国的父亲,他的父亲也颇为惊讶,表示从来不知有这样的秘密。
——在陈布平的印象中,爷爷的晚年是个伴有高血压的和蔼可亲的胖老头。他的个子不高,面色红润,一直保养得不错,家庭条件也很优渥,因为他的退休前曾为某大学的院党委副书记,享受副局级待遇。今天如果不是因为在他死后的日记被发现,那么真的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和蔼慈祥的老人会乘人之危,甚至以求达到自己私欲而不择手段。——在陈布平的记忆中,有关祖母的印象,他已经记得不太清了,因为她去世的很早,在他只有六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只记得她经常独自坐在窗口,很少说话,有时会喃喃自语,有时会独自流泪。陈布平小的时候看过她的照片,从照片上看,祖母年青时应当非常漂亮,即便是在她的晚年,虽然头发已经尽白,但她适中的身材与她清秀端丽五官,使她看上去仍然还别有韵致。
他竭力想象着爷爷日记中所描述的那些事,想象着他们那个狂风暴雨时代中的点点滴滴,极力揣摸着爷爷与祖母在那个时代相遇是怎样一种另类爱情?
 
 
——“那究竟能不能算是爱情呢?”关于日记中所描述的他爷爷与祖母的事,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想竭力揣摸着祖父与祖母的那种奇特的“遇合”,究竟算是怎样一种感情类别?
正当他在床上反来复去的胡思乱想之时,他突然听到黑暗中传来妻子愤怒的声音,说:“你爷爷太自私了!”。
原来她也没睡,也在想着与他同样的问题。显然,爷爷日记中所述的一切,也深深的感染着她,让她的心理也感到了某种忿忿不平。
他没答理她。而是将话题引开,与她小声的讨论起了关于爷爷遗体火化之后,骨灰安葬之事。不想,这却引起了他与妻子的一番小周折。因为根据他与他父亲的意见,应当是将他爷爷的骨灰安葬在他祖母的墓旁,以便在阴间也成一对夫妻相伴,这样在清明的祭奠时,也方便家人一同奉祭。可不想这个意见,却遭到了他妻子的反对。她的理由是:祖母生前所爱的并不是你爷爷,你爷爷只是趁人之危罢了;这种婚姻是违背你祖母的意愿的——她生前已经生活得不幸,可以说完全是掉进了你爷爷的陷阱,这样的悲剧不能在她死后继续发生了,“难道还想你爷爷不光彩的阴魂继续纠缠着她,连死也不想放过她吗?”
听到此话,陈布平被弄得哭笑不得,因为在这傻婆娘看来,还真的相信有阴司鬼魂的存在。他怔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这倒并不是因为她说出了那句有阴司鬼魂的傻话,而是因为他既不能为爷爷辩白,又不能苛求责备自己的长辈。他该怎么办呢?
 
 
 
 
爷爷这份珍藏多年的遗物,是妻子最先从爷爷所用得那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箱底发现的。当时她发现这样一件古怪物品,显得十分兴奋与好奇,好象是发现了什么巨大宝物一般,匆匆忙忙拿到陈布平的面前,晃动着说:“看,这是什么!”
陈布平接过来,迅速打开,突然从黄绫丝绢中掉落了一只巨大的戒指。接着,在绢帕内又发现了一本陈旧黯淡的日记簿,在日记薄的暗绿色页面上还印着那个年代的特有的标记:“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字样。
下面就是这本日记的全部内容(经编者整理摘要)
 
 
我至今保存着五十多年前情敌的一枚戒指,很是古老,上面有龙凤状花纹,一看便知道这应该是清代留下的遗物。很大,大概有三十克左右重。在妻子生前,我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此事。现在面对妻子的遗像,我的心情很是矛盾;我不知道妻子生前要是知道此事的话,会作何想;是构起对往日初恋的遗憾呢,还是怪我的对她的媾婚是乘人之危?当然,妻子在上个月即已经去世了,现在公开这样的秘密倒也无妨;她反正已经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那个曾经使她终身难忘心荡神迷的白马王子是怎样一直深情的爱着她,也不必怪我怎样的自私与残忍——尽管我有深深的罪恶感,深受良心的谴责,但我无法做到能让她得知这世界上还另外有个人和我一样的在爱着她;因为俗话说“爱情都是自私的”,我无法容忍她的心里还存在着别人——我要她一心一意的守着我,永远是属于我的……。可现在她已经走了,曾经的梦想也早已化成了灰烬;谁也无法阻止她飘逸若仙的步伐,她那曾经婀娜多姿风采迷人身影!——而我也早已到了风烛残年,苟喘于世的年龄(已经七十岁的人了),那曾经的往事今天想来,尽管辛酸,充满罪恶,但为了公平的面对人生与死亡,以减轻我心头的负罪感,又何妨写出来留于后世呢?这样,在我临死的时候,也许会获得心头的某些快味与安然。
 
 
一九五五年我从中国的一个北方小城镇考入安徽皖南大学。当时班上有个叫白燕的姑娘,成了我们全班男孩子心目中的朝思暮想的目标。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极富家庭教养;她的父亲是上海知名高校的教授,母亲是讲师。白燕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这自然也就成了他们家中的掌上明珠了。她第一次印入我的心灵,那是个下着濛濛细雨的下午,她穿着一件白色长风衣和一双红色的高筒胶靴,高高的发髻上顶着一条白色的手帕,正从濛濛细雨的操场上快步跑入教学楼,那飘动的白色风衣与头顶上的手帕,在我的眼前晃动,看上去仿佛像是一团白色的云雾倏然飘过,加上她那双在我眼前不断闪动的红色小胶靴,这使她看上去更加年青活泼,充满着青春的朝气与活力;尤其是她一边跑,一边脸上所挂着的那种灿烂神秘的微笑,也更加使她变得风情万种,让人迷恋无穷。当时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眼,我的心就不禁被她那迷人的风采深深地给吸引住了,不想这幅雨中即景的画面,一直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中,直至使我终生难忘。接着,在随后到来的“十一”校庆的那天晚会上,她在台上舞蹈中所展现出来的年青柔美的身姿,以及伴随着那袅袅醉人的音乐舞蹈动作,更使她飘飘欲仙,把我及全校的师生都看得若醉若痴了。不可否定,我那天晚上一直对她是目不转睛,心心念念的只有她一人,而对于其他的演出人员与节目,我甚至全都不知道了。——有了这两次的遭际之后,她的年青袅娜的身影便一直印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让我朝思暮想,寝食难安,甚至每天晚上睡觉前想念她,也成了我入睡前必修的一门功课;因为每当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起她,我的心里就会升起一种温暖与明亮的感觉,浑身会变得悠然自乐,恬然入梦。当然,像我这样为她倾倒痴迷的,也不只是我一个,几乎我们全校每个男生都在为她迷恋疯狂。她简直就成了我们的男生们艳羡和鲜花丛中的公主!当时,我们每一个男孩心中,尽管都十分暗恋她,可又不敢正面接近她,似乎大家都很惧怕她那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和靓丽的形象。——这也许正是出自少年的惶惑和初恋的羞涩吧!
 
 
大约有一个学期过去了。这种深深的暗恋一直苦苦的折磨着我。我决心不再这样苦闷徬徨下去,决心要想尝试一下,向她表白我的心迹。于是我渐渐的开始由暗恋转变为正面进攻方式,装作有意无意之间千方百计的接近她,向她大献殷勤;今天为她抄两段歌词或课堂笔记,明天为她去买豆浆早点。但她对我的热情追求,并没表示过份的感激,总是显得有点不冷不热,不即不离;既没有表示公开的拒绝,也没有给过我太大的希望,总之,她始终保持与我有一定的距离。她似乎要让我明白;我只不过是和其他所有的不幸者一样,仅仅是可供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任意驱使的奴才罢了。这种毫无希望的期盼,差不多让我难过得心都快碎了。
讲到这里,我不能不说道我们班的另外一位男主角赵煊。他与白燕一样,是来自上海的大都市,出身于过去年代的大家的后裔。人长得高大白晰,清癯文静,而且才华横溢,思想敏捷,能言善辩。他很热衷于积极参加校务活动,有一定的团结与组织能力,一手的行书字体写得也很好,大字、钢笔字都能来。也许正因为这些缘故,他被学校任命为学生会主席。不知是因为他们同乡的缘故,还是出于对学校事务共同关心的缘故,总之,白燕对他显然是情有独钟,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也更多。我们有时会经常看到他们在一起有意无意地接触,尤其让我们心碎的是,我们甚至可以经常看到他们俩单独在花前月下的身影。赵煊这样的艳遇,显然是夺去了我们心目中娇艳的公主,这肯定引起了我们全班男生的共愤,而我则更加视他为洪水猛兽。因为我得承认,我当时确实是班上对白燕最狂热、最痴情的追求者之一,连别人多看她一眼,也会引起我心中莫明其妙的仇恨,更不要说他们两人之间是那样的亲密无间了!于是我们大家暗地里都想找机会报复赵煊,想尽早拔掉这颗眼中钉。可只是苦于一时却找不到这样下手的机会。而没想到,到了第二年的下学期,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是一九五七年下半年,全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反‘右派’”运动,我们班上的男生们都自发地结成了亲密无间的“统一战线”,开始猛烈地揭发赵煊的“反动言论”,以他说食堂伙食不好,教学宿舍设施落后为借口,结合他的资本家出身,认为他的这些话,肯定是出于反动阶级的本性所决定的,一定是打上了他本阶级的烙印,是恶意向党与社会主义进攻。我们的意见,向学校领导作了汇报,得到了学校“反‘右’”领导小组的大力支持与高度赞扬,——因为在揭发赵煊一系列言行时,当时我最卖力,也最狂热,所以被学校任命为系里“反‘右’斗争领导小组”的副组长。
——我成了“副组长”!可想赵煊亦已成了我的瓮中之鳖了!不用说,他的下场会有多么的惨!……于是我们就这样逐条给他上纲上线,强拉硬派,天天斗争,要他交待问题——即便我们也知道,他并没问题,也更不存在什么反党反社会,但我们决不能放过他!我们一定要把他的言行与反党、反社会主义联系起来;不是反党,也即是反党;不是恶意攻击社会主义,也即是攻击社会主义!如他在批斗会上辩解说:“我说的食堂的伙食不好,学生的住宿差,这并不是出于反党、反社会主义,只是出于我个人……”而我们则说:“我们今天的学校是谁领导的?我们的体制,是不是社会主义的体制?你说学校的伙食不好,住宿差,这不是在恶意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是什么?”这时台下的口号会此起彼伏,像波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这时台下会有人说:“不老实,还在狡辩!让他跪下!向人民谢罪!”——在那种暴风暴雨的日子里,过来的人都知道,连参天大树也会连根拨起;不要说赵煊,任凭你是三头六臂,浑身是嘴,也是无可辩白的。——古人说“众口烁黄金”,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的真实实际,即可把这句话的本义诠释得淋漓尽致!
在那段疯狂而残酷的疾风暴雨期间,当我们看到赵煊日渐消沉,变得沉默寡言,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我们的心里着实很高兴!心想只要能借着“反右”的东风,连根拔除这颗眼中钉,那么白燕对我们来说就大有希望了。尤其让我们欣喜不已的是,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赵煊就有过两次“畏罪自杀”,然而更让我们嫉妒得眼珠都要跳出来的是,他的最后一次的自杀,竟然还是白燕救了他!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那是一天中午,我们刚吃完午饭,大家都在寝室休息,没想到这时白燕却突然慌慌张张的跑进了我们的寝室,向我们大声哭喊道:“求你们快救救他吧,他快不行了!”我们不禁吃了一惊,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是谁“快不行了”。但从她急促的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听说是有人危急,我还是与寢室中的几个男同学急忙跳起身来,随着她跑去了。我们最终在食堂的拐角里发现了歪倒在一旁的赵煊。他那时已经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我们一看被救的人是赵煊,很是让我们大失所望,正准备返身离去,这时的白燕却突然拉住我们的手,哭着说:“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很恨他——他确是挺遭人恨。但我还是求你们救救他吧!……”她的神情非常慌乱,头发散乱,甚至连声调都变了。
见到这样,我们几位男生互望了一眼,也无可奈何。于是我们只得把他架到了学校医护室,又忙着向系里有关领导汇报。十分钟后,芜湖市第二人民医院的救护车,便及时赶到了。白燕带着两只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和他一同上了救护车。——在他入院治疗的那些日日夜夜,她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后来我们才得知;至从他遭到大家的围攻,情绪跌入低迷状态后,她就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一直在为他的安危而耽忧,甚至不顾自己受牵连的危险——写过纸条鼓励他继续坚持活下去……。尽管在那样严酷的环境中,他从来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尽量冷冰冰的疏远她,可她毕竟还是为了他不顾一切,竟斗胆这么做了!今天的后辈晚生,当然不会知道这在当时会意味着什么,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这无疑是在飞蛾投火,与他同归于尽呵!顺便要说的是,当时确有一些对白燕不利的言论;有人说她立场不好,同情“右派”分子等等,但都被我顶了回去:“你们知道什么?这都是‘右派’分子狡猾,拉拢毒害了白燕,她是属上当受骗!大家要把怒火集中在对‘右派’分子身上!”大家听我这个“反‘右’领导小组”的副组长这么说,这才无话可说了。
 
 
听说赵煊被救活了,这很是让我们大家失望,因为我们的目的,就是想要把他置于死地而后快,以便消除这眼中最大的情敌呵!但是,他虽然是救活了,死罪可免,可活罪却是难捱了。他从医院回来后,遭到了我们大家更为猛烈的批斗,因为我们把他没死的怨气,都更加集中地发泄在了他身上。他从此也失去了行动的自由,每天上哪儿去,都得有两个同学看管着他。——这样,我们再也不用耽心白燕会与他私下的交往了。谢天谢地,这总算是让我们安心,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记得有天晚上晚自习过后,我们在回到寝室之前,赵煊装作路过我的课桌边,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角,向我呶了呶嘴,然后也没等到我的反映如何,他便率先出门,钻进了厕所。这一举动显然大大出乎我的意外,因为至从我们彼此成为情敌后,完全都成了针锋相对,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今天他突然邀我出去,会不会想对我耍什么阴谋呢?可我当时没有过多的时间来考虑这些问题,于是跟他出去了。
和赵煊一道起身出去的,还有两名看管同学。我招呼了他们一下,让他们留在厕所门外。
我随后进门。刚一进厕所,就见赵煊突然向我转过身来,突然变得泪流满面。这不禁使我大吃一惊。他接着从的胸口的内衣里掏出一块用黄绫包札的布包交给我,显得疲乏不堪。接着,他悄悄地带着哀求似的口吻对我说:“家中的所有财产都被没收了……这是我祖母留下的唯一遗物,请你转交给小白。以后——小白就靠你多多照顾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双膝向我跪了下去。我急忙拉住他。——我竟发现自己此时也变得无语凝咽了。刹那间我对他的所有的恩怨情仇都陡然消失,只觉得一股暖流在我全身汩汩流淌。我默默地点了点头,郑重的收下了这枚戒指,迅速的藏入怀中。
果然,没过三天,那天下午,我们还在上课,学校便开来了一辆警车。下来几个人由校领导与系主任陪着走进我们教室;问谁是赵煊?他主动站了出来。接着,便被带上手铐。——白燕不顾一切的冲到教室门口,死死的拉住他的手,开始号啕大哭。可她所做的这一切,除了得到的是一片冰冷的呵斥与强硬的推搡外,还能得到什么呢?那时他们还都只是大四学生,才只有二十二岁呵!
 
 
白燕在此之后生了一场大病。而从那以后,她当年那少女的银铃般欢声笑语和那曾经迷倒过无数人的袅娜多采的舞姿,也从她身上绝迹了。她整天变得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目光呆滞,神情黯然。她从此再没有开过笑脸,也再没有上过舞台。——在她生病期间,一直是我陪伴在她身边,直至她大病初愈。——在我与她后来的几十年生活中,也再没有看见过她的欢声笑语,她年青活泼的身姿。那大四以前的她与后来的她,仿佛是判若两人;以前的她活泼好动,热情漾溢,对什么事都兴志盎然;而后来的她,却变得木讷呆板,反应迟钝,沉默寡言,仿佛像一具行尸走肉似的。但尽管这样,我仍然深深地爱着她,忠心地守护着她,因为我知道在我眼前的这个毫无价值的女废人,曾经是位光华四射的天使,是许多男人高不可攀的目标,尤其是她以前的年青美丽,热情漾溢的身影却永远的印在了我的记忆中,不论是人生的沧桑巨变,还是社会的斗转星移,我都将永远一生一世难以忘记。因为如此,这几十年来我一直不敢向她提起我们那段大学的时光,更不敢向她提起赵煊的这枚戒指,直至她离世;这些秘密只能深深的藏在我的心底,因为我深深地懂得在她木讷无语的外表背后,隐藏着一颗怎样火热而近乎疯狂的心!那一旦点着,将会无法控制,那一定会把她本人,或我们炸得粉身碎骨的。
 
 
 
 
那天下午,陈布平带着他的妻儿将他的他爷爷骨灰从火葬厂取出,开车来到了他祖母的墳地。
尽管那天下午是春光明媚,到处充满着阳光,可是墓地上却是一片荒凉。大大小小的坟墓一个紧挨着一个,鳞次栉比,缄默无语,好象一个个都沉浸在墓主生前的往事忧伤之中。整个墓场很大,一眼无尽,因为四周过于空旷而寂静,因而气氛显得格外的凝重而肃穆。
祖母的墓原是木葬的。她隆起的墓脊前矗立着一块高一米的石碑,上面镶崁着她年青时的一张磁化照片。从那张照片上看,祖母年青时不仅漂亮,,而且笑得甜美动人,粲然灵动,虽然已经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经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凄风苦雨,但她那甜美的笑容,仍旧象绚丽的彩虹给墓地上带来了一丝生气。这张照片,陈布平非常熟习,只是过去他还小,并不真正懂得这张照片的含意,现在在他看来,他才真正懂得了这张照片的价值。这也使他更加理解了他祖父的日记,诠释了祖母当年为什么在过去的大学时代会有那么多男生对她梦寐以求的原因了。
祖父的骨灰盒下葬得很简单,只是由当地的两个农民在紧靠祖母的墳旁挖了一个洞,用土埋上就算完事了。在他的土堆前同样矗立着一块石碑,只是比祖母的要小些,上面同样镶着一张他生前的照片,写着他出生与死亡的年月日,后面排列的是陈布平父母,及自己与妻子及小孩的姓名。随着最后一锹土的培完,爷爷的一生连同他们的那个年代也就尘封在这小小的木盒里了。他们曾经的那一切,连同他们年青时的火热爱情与生活,包括他与那位姓赵还是什么的情敌——一切的恩怨情仇,也都浓缩在了这缄默无语的小木盒里——这里记录了他的一生,当然也凝聚着他对祖母的爱。
 
 
也许是受了墓场的影响,陈布平等人在回家的路上情绪比较低落。他的车开得很慢,沿着公路缓缓前行,他与妻子也没有说话。因为想到人生就是这般的飘缈,这般的不著一点痕迹,他怎能不感到心灰意冷呢?尽管他目前的状况还算是不错;他的父亲现定居美国,在那里开了一家大公司,他自己本人硕士毕业后,在父亲的公司里任中国进出口的总代理;妻子在一所大学里任副教授,可这一切也不过是落花流水般的空幻呀。谁能保得住生命的久长呢?临到最后,也不过是与爷爷一样弄个小木盒的下场吧,最多也不过是在墓地上多加一些装饰而已罢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不免增加了一些悲凉。当然,他更难过的倒并不是人生的短促,因为这是每个人都必须如此的;他更加难过的是那些在这短促的生命中,没有受到善待,生前受尽折磨与苦难的那些人,比如说他的祖母与那个叫赵煊的人,他们的生前是那样凄凉、那样的悲惨,在凄风苦雨中度过了整整的后半生,这难道不是一种生命的悲剧、是对人生的践踏吗?所以那些倚势欺人,制造种种事端攻陷他人的人,不即是对他人生命的一种漠视、一种摧残、一种迫害、一种对他人的生命的践踏又是什么呢?——想到这里,他也抑制不住对爷爷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好在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反‘右’”小组长的行踪,最终也是随着他的骨灰盒被埋进了泥土中,从此封存地下,再也不得超世见光了。
车子一路沿着公路缓缓滑行。车内的后座上,妻子正逗着他们的孩子在玩。
路边的林荫在春日的余晖里静默无语,好象它们也都垂头默认了他的这一观点。路的两旁一棵棵高大的树木,静静地矗立在夕阳的残照中,似乎是在为那些先逝的生命悲悼,为那些生前不幸的冤魂默哀。
 
 
(转自网络)
 
分享:

相关文章
作 者 :沧海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2年6月23日17:18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