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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王朝的中国梦 下游社会  第四章 公知

 

戴世轩

 

  第四章 公知

大清光绪二十四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尽管政府今年一如既往又与俄,法,英三国签署了丧权辱国的新条约,但随着皇上颁布《明定国是诏》,一股新气象悄然间应运而生,新学代替了科举,新企业犹如雨后春笋在全国各大城市初露头角,北京开办了中国第一所国立大学:京师学堂,但上述这些与同时期一件正在发酵的新闻相比却显得微不足道,就在不久前北京城出现了一位圣人,他的确切身份竟然是流浪汉,人称流浪大师。

这个人身份成谜,平日以捡垃圾为生,却从不向人乞讨,闲暇时便会找个墙角一靠,捧本线装书聚精会神阅读,涉猎范围从先秦诸子百家到魏源的《海国图志》,这些书大多是他收来的破烂或书店卖不掉的滞销书,比如那本《海国图志》,他的爆红也实属意外,源于一次老太后眼前红人徐大人坐轿路过,看一个路边乞丐竟捧着本书在读,于是停轿招其上前攀谈,想不到此人竟上知天文下至地理,无其不晓,甚至还能畅谈分析咪俐坚国制度优越性, 辩的徐大人连连称叹,围观者也以为奇,此事一经传播,顿时轰动整个京城,也引得大批人前往流浪汉常驻地方围观,那些士绅名流前往探访更是络绎不绝,就连被外国人喻为“奇才”的名士辜鸿铭,在与之交谈后也对其赞不绝口,从而进一步增进了他的知名度。

每日面对生人,流浪汉也不避生,一如既往摇着烂蒲扇,手握盛酒葫芦,靠在角落里侃侃而谈,话题涵盖历史,哲学,艺术,无其不有,却从不接受围观者赠与的银元铜钱,于是他便落得“视钱财如粪土”的好名声,更有人将其比作圣人,渐渐的看客也从单纯的看热闹转而向他请教一些问题,于是流浪大师干脆在街边开堂讲课,每日只讲一个主题,来者甚众,以至每每这时,衙门差拨都被调来维持秩序,街上交通不能行,再后来他开始有了一批固定追随者,“圣人”的名号也越叫越响。

这位流浪大师爆红速度如此之快,以至都发展到门徒上百,官府还对他一无所知,只知此人之前一直在新华门一带活动,这种情况反而引起了上面不安,恰逢流浪大师常居地就在我们辖区,于是新的任务便落在了我们官署,要求彻底查清这位流浪大师的思想动态,授课内容以及政治立场,重点排查是不是来自乱党(革命党)的奸细。

爲此崔大人特意把我招了去,交待这几天什么都别做就去现场盯着,务必把流浪大师的言论全都记录下来,在这件事上我感觉朝廷不免有些大题小作了,之前路过那里我也曾听了几耳朵流浪大师的讲义,那次他讲的是孟子思想,这些内容我早也读过,当时就想此人不过是一个通晓文墨的流浪汉而已,现今却要为他大动干戈,真不知他这样的人怎能撼动大清二百年根基,但当前环境下朝廷有此多虑似乎又很有必要,毕竟距发生在广州的事情还不到三年(广州暴动),政府犹如惊弓之鸟,看谁都像“乱党”。

差命难违,我还是回去收拾了一下东西,下午就赶去了流浪大师讲学现场,我抵达时那里早已围了数百人,农民,书生,商贩,乞丐,无不恭恭敬敬,按大师要求盘腿席地而坐,就这样还人山人海隔了好几层。流浪大师依旧穿着那身打满补丁的蓝衣衫,长发打绺垂到肩头,有时虽不免遮住视野,大师却也不会为其烦扰,今天他谈的内容是君主与国事,只听他先讲:

“社会和谐,需三理合一而不可,既真理,公理和道理,百姓之间讲道理,必四邻和睦,社会运行靠公理,则群居合一,君主治国认真理,乃天下大治也!所谓真理,乃普世公认之理,如民为国纲,国之存为利民,而非君王享乐所取之处,若君主为一己之私念,不能藏富于民,以暴政行荼毒百姓之事,虽可得利于前,却祸及后世子孙。战国时代,秦平王欲称霸天下,招贤于四方,魏国公孙鞅毛遂自荐,平王三次召之,公孙鞅首以尧舜仁义治国之道谏之,秦王不以为然,复推西周王室礼义治国之道,平王又不纳,公孙鞅遂谏霸道治国之策,以弱民,愚民,疲民强君主集权,其曰民强国弱,国强民弱,治国之道,务在弱民。平王大喜,随以此变法,牺牲百姓之利以壮国实,虽一统六国,却落得二世而亡。历史上鞅虽以《商君书》遗臭万年,却也为君王谏得三策,可以说乃平王误公孙鞅,而非公孙鞅负平王!”

  听到这儿人群中站起一个书生模样人问:“老师可是说国家兴旺全是天子一人之责?”

大师微微一笑,端起烂蒲扇向对方扇了一下道:“各国政体不一,不可一概而语,我大清皇帝,富有四海,若统理朝政仅凭圣裁,必担万千责任于一身,有咪俐坚国,国有两党,不立皇帝却设一波瑞天德(总统英文谐音),且由党争胜出,每四年一争,二党推举代表以新政轮流竞争波瑞天德,中国自古亡国不亡天下,咪俐坚国有二党,所以亦就不存在亡国之说,若是这般倒也不存在你这问题。”

四周听众闻之纷纷称是:“然也,然也!”

       流浪大师这番话我倒是在中国第一次听说,或许听着有些大逆不道,却让人耳目一新,尽管这样我也没忘记自己职责,赶紧将它们一字不差全部记在本上,正在这时大师又说话了:

“君主以仁爱治国方可尚贤,如此方为国之贤者,百姓方为君上之是非为是非!此亦为墨子之道也!”

听众也有人跟着感叹:“若是这样,乃我大清臣民之福矣!”

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明白过来崔大人为何要急着和谐流浪大师,在我大清王朝,只能有一种声音带领大家前进,就是当今皇上。现在却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流浪国学大师,四处宣扬“民贵君轻”,“藏富于民”的理念,完全与朝廷政策背道而驰,这要搁乾隆爷那会儿,死八回的罪过都有了。更主要的是,当越来越多的人被流浪大师理念所吸引,就算他们不会被推到政府的对立面,跟着皇上走的人也会变少,所以无论从何种立场分析,朝廷都是不能允许流浪大师长期活跃的。

果然,当我回去复命交上载满流浪大师言论的本子后,崔大人翻上两页气的胡子都要炸了,他狠狠的将本掷到地上,抬起颤抖的右腿拼了命踏上两脚仍嫌不解气,  

“不像话! 朗朗乾坤之下,这乞丐竟敢妖言惑众,讲什么三理合一,民为国纲,若是这般,将我皇上置于何地?君才为国纲!不行,我得马上抓他!”

 在我印象里,常把和谐挂嘴边的崔大人向来是以和事佬姿态示人的,如今却被一个流浪大师气成这样,实属少见,但据我现场观察,流浪大师的支持者也不在少数,若是贸然实施抓捕,恐适得其反,于是便斗胆劝谏:

“老师,这要在平时抓谁也就凭您一句话的事儿,但赶在皇上这会儿实施新政的时候,您还得三思呀,现在新闻自由了,言论也都受保护,至少皇上诏书上是这么说的,您若抓他光凭一句妖言惑众,恐报馆和外界深究起来也难以推敲。老师不是重和谐嘛,晚生倒是替您想了个方案,若是那乞丐从了,真倒是皆大欢喜。依晚生看,那乞丐所以受人追捧,完全是大家看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竟也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不免博人眼球。正是这巨大落差,才让他有了市场,乞丐读再多书充其也是个文丐,还是离不开个丐字,别的乞丐大多只想混个温饱。像他这样的文丐四处讲学,无非还是图个名利二字,只是要比一般乞丐要的多点,大人不如把他请到府上,订桌酒菜,叫几个姑娘,让这小子领略一番这辈子也过不到的生活,在好言好语送点银子,告诉他只要和咱们合作,多讲点忠君爱国,以后这些还会有。他要真是从了,不光大人不用背上抓捕“公知”恶名,还会为大清多开一条宣传聚道。”

“嗯.....”崔大人听完略微沉吟了片刻,突然抬起头问我:“就怕这小子常以读书人自居,那股清高劲一上来要是不从呢?”

我哈哈一笑:“老师多虑了,您故交直隶总督刘大人的府里养了那么多名士大师,哪个不是读书人?再说老师自己不也是读书人吗,也不耽误您出山为官造福百姓呀。”

“好吧!”崔大人终于下定了决心,“文涵,这事还交给你去办,你一会儿去后库取十五个鹰洋,把酒席和窑姐包好,再支二十两银子,打发一个乞丐应该够了吧?我不管你怎么说,总之明天晚上把那个自称大师的乞丐带回来。”

       我真是作茧自缚,本来是想在上级面前显示一下,却把自己绕了进去,老实说,能否请到流浪大师我还真是没有信心,不过看他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我还是决定先从交朋友开始入手。

      办好了崔大人交代的事,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流浪大师讲学的地方,今天来的人更多,还有几个洋人扛着相机架在那里拍照,看来流浪大师的名望也要传到国际了。看着一波波来来去去的人流,我也只能跟着他们慢慢往前拥,就这样一直到下午才终于接近到他身边,我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趁着流浪大师刚结束与上个人谈话赶紧见缝插针的叫了一嗓子:

      “大师,我想知道如何才能交到真正的朋友,请您解惑!”

       他瞟了我一眼,微微颌首道:“这位小友问题问得好,春秋时期魏文侯也有同样疑惑问丞相李俚,李俚教他识人五法,现代人亦可用之,既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为,达视其所举,窘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意思是首先观察你要交的这个朋友平时都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正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然后再看他是如何支配自己的财产,唯利是图之人拿钱放贷,善人会用它接济穷人,侠义的人会拿钱去帮助朋友,换取好名声。如果这个人正在发达,就要看看他身边跟着的都是什么人,是用人唯贤还是任人唯亲,若是后者则非成大事之人。此外还要看看他落魄入困时如何,是否会因困难妥协屈服,正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最后要看的是这人是否会因为贫穷做出不义之事,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此一般人所为之,若贫贱不能移,又符上述两条者则可交之!”

        我只是随口一问,想不到大师也能给出如此精辟的解答,不禁让我感觉此人还真的有些才学,连忙向他行了一大礼,“感谢大师赐教,我家老爷也是倾慕大师文采,本想亲自上门讨教春秋礼义之道,却困于足疾,只得在家中略备薄肴,敢请大师上门好亲自求教....”话音未落,却被周围一群起哄者给打断了,

       “不管你问什么也得排队! 先来后到懂不?我在隆昌楼订好酒席都等大师三天了。”

       “你家老爷是个屌呀,要想问什么过来问,还想让大师跑过去找他?”

     听着这些挞伐之声,我一时也无语了,最后还是流浪大师朝众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平静了下来,转身又对我说:“既然你家主人崇圣贤修身之学,也是识得大体的人,就劳烦小友回去通禀一声,待我这接待完这几位朋友,便会去登门拜访。”

       见他入套,我心中一阵狂喜,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拱手道:“感谢大师成全我家主人,既如此我便去复命,一会儿来接您。”回去后我弄了辆马车,特意在窗口加上帘子,而流浪大师直到随我上车对这一切也未曾起疑,可以看出他应该是平日专注研究学问,涉世不深,特别是对世间的险恶一无所知。

      我们就这样一路聊着,直到马车停下,一个差拨上前掀开了帘子,看到外面都是官差摸样的人流浪大师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转头看我面带愠怒质问道:“你这位小友,我真诚待你,你怎的诓我!”

       我一时间也不知说何是好,心里多少是有些愧疚,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大师,这其实是我家老爷的意思,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不耐烦打断了:“我不和官家人往来,赶紧送我回去!”

但此时以由不得他,几个差拨一拥而上,抬手架脚将大师搡进了崔大人府宅,进的大门,一座假山赫然而立,占地足有一亩,上栽青松,有溪流沿渠道潺潺而下,山腰处金粉烫出四个大字:苍松翠柏。红柱绿瓦长廊环绕四周,在仆人带领下,我们一行沿着蜿蜒长廊    过了第一道宅门,又进的崔府后花园,此处所占十余亩,分东西南北四角,各栽杜鹃,郁金,山茶,腊梅四季之花,还架有温棚,我们经过尚有十余个花匠在此忙碌,前方两侧各有两小宅门,应是家眷居所,还未看全便又过一道门,就这样三进三出我们最后抵达在一片人工湖边,阳光映射下湖面金光粼粼,三两小舟泛于中央,岸边锦鲤拥簇,上方有一红亭供观赏只用,宴席便设在这里。崔大人与邀来的几位士绅名流早已在此等侯多时,见了流浪大师,那些人纷纷起身行抱拳拱手之礼,崔大人却坐在那里不为所动,目光始终没离开大师脚上的那双开线布鞋。碍于礼貌,流浪大师逐一还过礼被引入席坐下后就不再说话了,见对方对自己不闻不问,崔大人不由有些恼火,指着他道:“哪里来的蛮夫,好不懂规矩,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流浪大师淡淡一笑,不卑不亢道:“说到规矩,大人似乎也非中规中矩,不然奈何以卑鄙伎俩将我骗到这里限制起来?再者鄙人年轻时举过茂才,按大清条例,见官可以不跪。”一席话气的崔大人险些跳起脚来,却又不好当众发火让人看了笑话,最终还是强行压住怒气,嘴中却不停叨唠:“和谐!和谐!本官不和你这酸臭乞丐计较!”

见氛围有些紧张,崔大人的师爷赶紧起身道:“各位大人,既然人以来齐,就叫传菜啦”说罢连击三掌,一排丫鬟端着盘子鱼贯而入,这头一轮先传的冷盘,上的是:茭白牛肚,胭脂鹅脯,爽口猴菇,黄油嫩鸡,糖醋鱼冻,生片里脊。

大师以为这便是主餐,也不等师爷行开席词,抄起筷子探身就夹,诸士绅面面相觑,都以为是饿鬼扑食,为了让东道主崔大人不至太难堪,我赶紧扯住流浪大师衣袖轻声道:

“大师,这只是几盘开胃小食,留点肚子,主菜还要再等一轮才能传上来。”话音未落,又来一排仆人送上四大件,四小件八盏点心,摆在中央拼好,趁这空挡,师爷起身托着酒杯对流浪大师道:“闻得先生博览千古,通才硕学,不恋凡庸奢靡,不为世俗所扰,一心向学, 为君子所钦慕,古有云,遇高人岂可交臂而失之,今日我等能一睹大师神采,实乃三生有幸。”

对于这肉麻的吹捧,大师倒无一点不适,抓过一个驴打滚在手里,冷冷地问他:“那你们诓我来不会只是为当面讲这些吧?”

 师爷尬笑一声,正要开口,崔大人却先趾高气昂的教育起人来:

“你一落魄街头的乞丐,无非粗通些文墨,东拼西凑讲的点古人道理,连三纲五常都识不全,便沐猴而冠,在外扮作大儒招摇撞骗,也敢四处讲什么藏富于民,好在当今皇上圣恩浩荡,不与你这沽名钓誉的盲流计较, 若搁圣祖爷那会儿,定将你九族满门抄斩!今日本官传你来,便是告诫你好自为之,街头授道不是不可以,也得分讲什么!当今皇上志学之年亲政,忧国忧民,变法图新,引领国家走向富强,你为什么不讲?听闻西洋人多崇上帝,在中国,皇上就是我大清子民的上帝,我们今日能坐在这里享受佳肴美酒,全靠皇上所赐,可偏有些人非要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

崔大人正说的起劲,第三轮主餐传上来了,共十二道,荤八道:百鸟朝凤,燕窝莲子鸭,红烧狍肉,鲍汁鱼羹,挂烤嫩羊,焦熘排骨,酥油大虾,宫保肉片。素四道:南瓜炖燕窝, 鲍菇油菜,姜汁焖萝卜,三鲜豆腐煲。摆在桌上看的人眼花缭乱,眼看众人纷纷端起筷子,大师却仍有些不明就里:“怎地不上主食?”一句话引得在场诸人哄堂大笑,崔大人也阴笑两声,看着对方露怯的样子总算是找回些面子,我很想告诉大师官老爷们吃饭从来不吃主食,毕竟人的胃口就那么大,有山珍海味谁还会再拿米饭果腹。但在场的都是些有头脸人物也不便我开口。

流浪大师也不介意别人怎地笑他,指着满桌菜肴对崔大人道:“这些都是皇上所赐不假,但受益者惟大人及在场诸公耳,为何在这个时候才想起将百姓与你们混作一起,他们可从来没享用过这些东西!”

这时一个六品官商站起来试图打圆场:“哎,大师,此言差矣,不可强作相提并论,中国自古有云,肉食者谋之。意思是说在古代只有当官的才能吃上肉,你看现在多好,就是寻常百姓人家,只要有俩闲钱的,什么肉吃不到?还有过去,因为生产能力有限,为节约粮食,人一活过六十岁就要被活埋,而我大清圣祖爷光‘千叟宴’就举办好几场了,很多老人都活到了八九十,虽然现今大清百姓多数还未到我等生活标准,但较古代而言之,他们已经很幸福了!”

流浪大师却冷笑一声, 直接将了一军,“既如此,为了让皇上的恩泽能像阳光那样普照四方,公等是否愿意让出一些从皇上那里得来的好处分给贩夫小民,让他们也能雨露均沾,以便更能彰显皇恩浩荡。”

一听这话,席上所有人都低头不语,唯有崔大人一拍桌子大声斥道:“荒唐!本官官级至此,是大清和皇上给定的这个待遇,岂是你这市井盲流能擅自更改的,今日本官先是与你好讲,再回去多宣扬我大清皇上皇恩浩荡和君为臣纲的道理,你宏传正能量,本官也不会让你白忙。”说罢一摆手,有仆人端着一盖红布的方盘过来,掀去红布,露出两盏十两翘翅银锭。

大师却仿佛没有看见,伸手又从桌上抓了俩糖火烧塞入怀中,冲在场诸人一抱拳道:“诸位,在下乃粗莽之人,散漫惯了不懂礼数,也不解你們常说的正能量,所以不敢在此久留,恐冲撞了诸位享用美食的雅兴,就此别过了。”

看着流浪大师转身离去,我正想阻拦,崔大人却一摆手,“算了,敬酒不吃吃罚酒,随他去吧!”但看他一脸阴沉的表情,我知道这事没完。果然第二天一早,崔大人便去了直隶总督府,从刘大人那里借来了三个“国学大师”,孔行僧,司马北,胡锌退。准备带去现场通过辩论砸流浪大师的场子。

但这三个所谓“国学大师”的出处还真没人能说清,他们的代表作和思想更少为人知,只知道自称孔子第七十五代孙的孔行僧曾因提出“爹亲娘亲,不如皇上最亲,必须强制百姓每天早晚须向皇宫方向磕头两次。”受过老太后接见,那个司马北就更绝了,他上书皇帝阐明自己观点,“为减轻朝廷开销负担,可以让百姓们直接供养不事劳作的旗人,每六家汉人养一户旗人。”结果皇上那边还没回应,这道上书却在民间炸开了,以至第二天司马先生就在街头遭到群殴,被打的抱头鼠窜一连三日不敢出门,但这老朽似乎记吃不记打,没隔多久又托人上书,建议取消大清国臣民财产私有化,大清国境内一切财产皆归皇上和朝廷所有,包括房子,房主只有使用权,为期50年,到期需再按房子价值四分之一折价购买,子女若继承需向政府缴纳遗产税。

幸好皇上没有采纳司马“大师”的建议,毕竟古今中外还没出过这么变态的法律,但始作俑者的司马北却彻底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至于胡锌退,这是三人中唯一有官职的人,以前跟着恭亲王,和洋人打过几次交道,便以国际事务专家自居,也给朝廷出过一些“制夷”的点子,后事实证明都是馊主意,但不知为何此人还是官位亨通,深得老太后喜欢。

如今这三人凑到一起,却是专为流浪大师而来,司马北自称是西汉董仲舒儒学派的发扬者,孔行僧则是吃祖宗饭的,动辄就把先祖的名号抬出来吓人,有好事者查阅孔家族谱,在上面却没找到这号人。胡锌退则向崔大人保证,他将通过当众阐述西方各国政治的不足,以此彰显大清国制度的优越性。

有此三位“大师”相助,崔大人自是大喜过望,当场承诺如辩倒流浪大师,他将重重有赏,就这样第二天,在我和师爷带领下,三位“大师”如期出现在了流浪大师讲学现场,现场很快就有人认出了这三位,人群中一片哗然, 司马北却毫不在意,上前冲着流浪大师一拱手道:

“久闻先生博学笃行,通晓春秋理义之学,小子司马北不才,一部《春秋》也胡乱学的些皮毛,闻先生曾以“民为国纲”四处喻人,今斗胆特此前来问教,不知先生为何不屑以儒学治国?”

     流浪大师抬头瞟了司马北一眼道:“足下莫非便是‘断辫名士’乎?”一席话引得围观者哄堂大笑,司马北则气的满脸涨红,说不出话来。要说这其中还有个典故,话说司马北因上书犯了众怒,在街头被群殴,辫子也被人揪住,为了逃命,他竟掏出剪刀亲自割断了辫子,到现在脑袋后面安的还是假辫子,从那以后这个‘断辫名士’的绰号就传开了。

     看司马北一副怒不可恕的样子,流浪大师微微一笑,终于回答了他提出的问题:“我从没有批判过任何一种学派,所谓儒家,墨家,法家,这些学说本身对人并无利害冲突,却要看使用者将其如何运用,比如法家,以其治国,必出暴政,但若用作手段去提高人们的道德,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中国必为真正礼仪之邦。所以不管法家还是儒家的思想,就像是一把菜刀,你用它切菜剁肉,可烹出美食,拿它砍人,则会闹出人命。所谓以儒治国,还要看倡议者是侧重”民贵君轻”还是“君权神授”,儒学本意是协从天与地,天子与百姓的关系,就如鱼与水,鱼离开水必不可存,水中若无鱼,久了也就成为一潭臭水。儒家所要阐明的就是这个道理,而不是非要将二者对立起来,分出个高低!”

     “大胆!”流浪大师一席话也彻底将孔行僧激怒了,他瞪起那双因接种鼠痘变的大小不一的三角眼当众咆哮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乃万民之主,没有皇上就没有中国,也没有我们!天子与百姓的关系还要靠协调吗?君就是君! 臣就是臣。百姓所以能今天安居乐业,各司所职,一切都要感谢皇上。我先祖孔圣公就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使君以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祖宗的意思是,国家就像是人的躯体,皇上是心,官员是眼睛,眼睛将他们看到的一切传入心中,再由心做出决策,由手与足执行,百姓就是手足!没有眼睛,手足就会无措,没有了心,眼睛也无法睁开,所以眼,手,心各司所职才能让人体正常运转,向来是心引导眼与手足,没了手足,安上假肢人还可存活,若是没有了心跳,四肢健全亦是枉然! 何况当今皇上礼遇我汉人,曾文公,李中堂都能做得大官,哪个不感谢皇上的知遇之恩,皇上视大清子民如己出,中国人效忠皇上不应该吗?为了大清国奉献我们的一切不应该吗?偏是你这腌臜乞丐,在街头妄言民贵君轻,煽乎百姓,其罪可诛!”

      谁知流浪大师却环顾四周大声说:“我觉得为了大清国长久社稷,倒是应该把这个长着大小眼的先抓起来,其看似忠诚,却包藏祸心,如一病患,身乏疲软,皆因阳虚所致,作为大夫不能对症下药,却加以鹿茸人参进补,看似给病人所用药材皆名贵,却样样致命,刚这位大小眼先生所做之事亦如此!且依公所论,以人体比君与民,若是人没了四肢,遇到威胁时,何以自卫?难不成干瞪眼乎?最后也只能乖乖受死。鄙人所讲道理,上面若能通晓,亦可为大清造福,自古得江山益,守江山难, 打江山靠的个狠字,守江山却要靠百姓的支持,同理,为君者若不能让百姓休养生息,以一己所私或国家政策行轻民,疲民之道,搞得民声所怨,商贾不愿开市交易,工匠不事生产,农民弃地逃亡,长久以往就算是国君也收不上税来,其危害最终还是会落得君主身上。所以君主将百姓利益考虑在前亦是为后世之举,君与民的关系也正如渔夫与湖泽,若想从湖中定期收获肥美之鱼,渔夫就要把网孔做大,以便小鱼还没长大就被打捞上来,若只顾眼前之利,竭泽而渔,那以后就再也从湖中打不上鱼来了,我一直所讲的民贵君轻便是这个道理,二者岂不互为因果乎?”

      孔行僧见辩不过干脆耍起了无赖,“我说的这些都是先祖孔圣公所讲,你敢质疑我祖宗不成?”

      流浪大师却也有话说:“且不论孔圣人是否为足下先祖,且我拜读圣人所有言论,也未尝闻之圣人讲过你这样的话,圣人的原意是,忠君也是要有前提的,其还有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随令不从。’上层是百姓最好的老师,中国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上头要负很大的责任!再者敢问足下是孔家多少代传人就敢代圣人立言?众所周知当今衍圣公是圣人76代嫡孙孔令贻,不知是足下何人?”

      这段话也说得人群也为之雀跃,这时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孔斜眼!你冒充圣人后代平日尽叫我们奉献,敢问你为大清国奉献了什么?”

     孔行僧直到这时还在嘴硬,“谁说我冒充,现今衍圣公是我未曾谋面的表兄弟!我奉献什么?我为皇上和朝廷谏言谏策,奉献自己的智慧!”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一个烂番茄,接着有人喊:“就是这个人给朝廷上书让我们只拜皇上不许拜祖先,今日得见,打死丫的!”

     还有人喊:“那个司马北也不能饶过,和朝廷说收回我们的房子给国家所有,他倒大方,出卖我们的私产向朝廷表忠心!”

      一时间,愤怒的人群将司马北与孔行僧团团围住,两位“大师”自顾不暇之际,再无心情与大师辩论,在人们的一片喊打中逃离了现场。剩下的那个胡锌退还算聪明,看这情形也没再说什么,冲大师深拜了一礼说了句“受教了”便离开了。

很快,“流浪大师舌战朝廷三狗”的事迹经现场人添油加醋一番演义,就在北京城大街小巷发酵起来,人们纷传孔行僧被大师气的连呕数升鲜血,那架势犹如当年诸葛亮骂死王朗,事实上此人最后确实未得善终,就在此番舌战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北京城上空突然枪声大作,第二天早上才知原来是政变未遂,险些就被扳倒的老太后勃然大怒,软禁了皇上,下令搜捕帝党,孔行僧也跟着下了死狱,全因他站错了队。

总之此番舌战让流浪大师又着实火了一把,也让他变成了正义的化身,那些平日里受到官府欺压的人们和在京上访无门的访民,纷纷慕名来投,每天大师在街边讲学,他们就跪在人群外,举着状子哀求大师帮忙发声,流浪大师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般影响力,看这局面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崔大人,本想借直隶总督府三位高人驳倒流浪大师,却反而成全了他。但这么多访民聚在那里迟早会出事,于是他又找到了陆大人,陆大人自然还是上回那一套,不同的是这回他对崔大人讲:

“我老陆倒是可以替你把那些访民都抓了,但抓完一茬又会来一茬,不如抓那个什么狗屁大师,直接送监狱肯定不合适,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去处,听闻天津租界里洋人新修了个精神病院,关疯子的地方,那个洋人院长受过老子好处,打声招呼就直接送进去了,到时让他们出救护车!”

 听他这么一说崔大人顿时眉开眼笑,“那敢情好呀,这样抓人既不用出手续,还告诉那些受其蛊惑的人,他们崇拜的就是一个疯子,妙哉,妙哉!”

可是他们还是低估了流浪大师的影响力,抓捕是在第二天黄昏时分进行的,流浪大师结束了一天讲道,与众信徒告别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两个彪形大汉拿面口袋套住头,强行架上了洋人的铁皮车,尽管有陆大人骑马在一旁亲自指挥,还是被一些没有走远的人看到了,他们高喊“大师被抓啦!” 跟在车后奔跑,陆大人本以为加速甩掉这些人就没事了,谁知第二天抓捕大师的事便已经是众人皆知了,愤怒的人们包围了崔大人官府,在外面越聚越多,特别是大师的信徒们,他们把府衙门口变成演讲台,一个个轮番登台演说,一时间各种呼声全都是力挺流浪大师的,

“大清国都要立宪了,却还有这么野蛮的事发生,抓捕公知,天理难容!”

“大师替我们发声,不能让大师替我们受难,我们愿与大师同赴监狱。”.......

没多久,媒体和报馆记者也都介入了,面对汹涌得人群崔大人却又不敢出来接受采访,急得在府里跳脚直骂娘:“陆老九误我,陆老九误我呀!”

陆大人那头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知怎地,流浪大师被关在天津租界疯人院里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大师拥护者们又很快都聚到了租界外,与洋兵对峙毫不畏惧,大有不放大师出来就要冲击租界的架势,在这种情形下,精神病院洋人院长第一个怂了,他找到陆大人,要求把流浪大师赶紧接走。眼看事情就要升级到国际争端,朝廷也马上做出了裁策,不但下令释放流浪大师,还把始作俑者的陆九川大人削去官职停职查看。

看着流浪大师像英雄一样受众人膜拜又被迎回北京,崔大人不得不接受一个尴尬的现实,他无论如何也干不掉这个看不惯的人。然而与流浪大师有着一面之缘的胡锌退却不这样看,还特意登府拜会崔大人和他讲:

“这个乞丐借古人之口说的道理无非是迎合了当下大众的一些心理,大人自可不必在意,这些人很多都对朝廷政策不满,却又无可奈何,现在有一个书呆子能站出来说出他们想讲又不敢讲的话,叫几声好也是正常的,所以大人先前越是打压那乞丐,他们就越为他叫好,这反而适得其反,时间久了他们就会以这乞丐为核心与朝廷对立起来,希望大人对这事冷处理,我保证用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就会乱起来,毕竟他的拥护者多是乌合之众,比如那些访民,闹得在欢也是为利益诉求,一旦问题得到解决马上就又是大清国拥护者,不信就请大人稍安勿躁,让我们拭目以待!”胡锌退说这话时我也在场,当时还不大相信,毕竟流浪大师以成为许多人的精神领袖,岂能轻易就跌下神坛。事实证明胡“大师”不光会拍朝廷马屁,拿捏自己同胞也是很准的。

就在大师回归的一个月后,胡锌退向崔大人的承诺终于灵验了。事情起因于流浪大师的一堂道德课,大师在课上讲,国人与洋人比,国人重私德轻公德,洋人则轻私德重公德。此外,国人越是往底层越没有诚信和同情心,对同胞苦难漠不关心,有人生了大疮,不但引不来同胞同情,还会被恶意质疑“此人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才会遭此报应。”这都是中国人从小没有受过很好道德教育造成的,现在的中国社会充满冷漠,欺诈,人人都只顾自己,若想改变中国社会这个现状,需要政府出面将公德以法律形式固定下来,初期强行百姓遵守,等时间一久,习惯成自然,中国人就会习惯带着道德生活,有痰吐手帕,排队不哄抢,凡事讲规矩....

  大师的那堂课我没有到场,但听说刚讲到一半就被打断了,不止一个人站起来质疑他故意拔高外国人丑化中国人,还说他辱华,搞得流浪大师莫口难辨,最后那堂课不欢而散,但愤怒的人们似乎不想就此罢休,很快就有传闻兴起,说流浪大师虚伪至极表里不一,明面上帮着百姓说话,实际和官府沆瀣一气,为此还列举出他以往的言论,“君与民的关系也正如渔夫与湖泽,若想从湖中定期收获肥美之鱼,渔夫就要把网孔做大,以便小鱼还没长大就被打捞上来,若只顾眼前之利,竭泽而渔,那以后就再也从湖中打不上鱼来。”于是流浪大师给官府献策盘剥百姓的恶名便算是坐实了,那些没有如愿的访民便是最好的证人,他们逢人便讲,流浪大师多么的伪善,常把正义挂在口边,却从不肯向官府开口替访民讲话。     

不久又有一个让人们更为愤怒的传言出现了:流浪大师曾被崔大人请到府里做客,不光享受山珍海味,还有妓女作陪,最后还收了崔大人给的一百两银子。我一听就知道这消息肯定是崔大人借机散布的,但大师昔日的崇拜者们可不这么想,他们早已愤怒之极,于是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一伙人手举火把高叫着冲入流浪大师临时租住的平房中,大师闻得动静吓得跳墙逃跑了,那伙人便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找银子,就这样折腾了一宿。

第二天憔悴不堪的大师就拖着摔伤的腿找到了我,一见面就说:“你们还是送我去精神病院吧,我在那个地方住过两天,挺好的,那里清净我还可以读读书。”

 他的话让我颇为意外:“你确定?”

 他点了点头,于是我赶紧向崔大人汇报了此事,得到授权后找了辆马车与师爷一起护送流浪大师去天津,路上经过宣武门时,迎面遇上了一队由官兵护送的死刑犯,一共六人,各个趟着脚链戴大枷,师爷指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对我们说;“这是要杀五大臣哩,(处决的六君子中康广仁没有官职),头喽这个便是乱党谭嗣同。”

我没有说话,伸手放下车帘,就这样与他们擦肩而过,这个肮脏的社会,真他妈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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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戴世轩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4年6月25日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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