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的中国梦——下流社会第五章
戴世轩
第五章 愤青
光绪二十五年正月,一股突如其来的爱国狂潮遍及了整个京城,但大家对此反应却相当平淡,茶照喝,鸟照遛,只有农民欢欣鼓舞的响应号召,放下锄头拿起刀叉。没有人能说清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依稀记得上一回还是三年前朝鲜独立时候带动的反日狂潮, 只是这次,在华居住的所有洋人和他们的洋教都成为了仇恨目标,没有人能说清这场运动的组织者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得到了朝廷的肯定,其影响正逐渐从农村扩向城市,这场以爱国著称的运动主旨便是杀洋人,但从各地汇总来的资料看,死于爱国者刀下的中国人数量却是洋人的100倍,不过在官方解释中,这些人数典忘祖,他们不但信奉洋教,还帮助洋人传播洋教,男子争为洋人服务,女子以嫁给洋人为荣。所以他们的死在民间也未惊起多少波澜。
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所谓事出蹊跷必有妖,经过调查,发现就在不久前,在京各国公使联合起来公然抵制老太后的废帝计划,没多久这场爱国运动就出现了。这不由让我又想起了两年前,还想起了牺牲在那时的同学冯定国。
这一切还要从清日战争说起,那会儿的中国人还是爱国的,为了立场甚至可以以性命相拼,在此期间我们衙门还处理了俩人,他们一个挺日,理由是日本是民主国家,一个挺中,结果挺中的把挺日的耳朵咬下来半截。那会儿的中国人如此狂热也是与官方宣传分不开的,先是黄海大战大清完胜,击毙日酋东乡平八郎,接着收复朝鲜,大清天军更是所向披靡,特别是《点石斋画报》刊出的《叶军门水陆并进图》,《宋刘二帅克复九连城》看的我们那叫一热血沸腾。尽管期间有人造谣称“冒死从旅顺逃出来,日本子已经打到家门口了!”但很快谣言者便被逮捕,举国上下仍沉浸在一片战胜日酋的欢庆中。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让人看不懂了,政府宣布出于人道精神,为了帮助战后日本重建将无偿援助白银两亿三千万两,同时考虑日本岛国人口承载能力有限,再送一块地方供日人居住。作为战胜国的大清臣民当然不能答应,于是在一片“严惩卖国贼李鸿章”的呼声中真相才逐渐浮出水面,在这场战争中我们不但丢掉了朝鲜,还失去了两处领土。
皇上和太后自然是无需对此负责,也没有人敢追究政府的责任,于是大清臣民很快将丧权辱国条约带来的愤怒转为对日本人的仇恨,一时间大街小巷到处是对倭寇的喊打喊杀声,抵制日货更是必不可少,一个广东人受了刺激,成立了个叫强学会的组织,四处嚷嚷着变法,与以往相比,政府似乎是默许了民间这样的行为,毕竟民众将不满发泄到外人身上总比对着自己安全,于是那两年国内的民族主义热忱出奇高涨,也就在那时,冯定国来到了京城。
那天闲来无事,我便去茶馆吃茶,听那些提笼架鸟的旗人就目前局势高谈阔论,这时门子引着个戴瓜皮帽的后生来到桌前,“二爷,这个人在外面转悠一直不肯走,说认得您,您给瞧瞧?”
还没等我抬头,那人便先激动的叫了起来:“文涵兄!是我呀,保定冯子如。”
我这才有了印象,冯定国,和我同为最后一批留学咪俐坚的同学,我们这批二十人被当地学校编成了特殊班级,由校方聘请的华人和一个会讲些蹩脚中国话的白人任教,但无论是在校园还是它处,当地人都拒绝我们融入其生活,这反而加深了我们这批留学生之间的友谊,肄业回国后大家都各奔前程,很少再有联系,河北北京离得很近,所以我与冯定国间还时常有书信往来,听说他回来后也不是很顺利,想去北洋机械制造局结果人家只招内部子弟,后进报馆谋了个翻译职位,却因如实翻了篇加拿大战地记者撰写的日清战争新闻丢了差事 ,后他便不知所踪,如今面对一别数载的故友我却仍恍如隔世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请他入座后问:“子如,这些年可好呀?”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从他衣着打扮看刚才问的都是多余。
他叹了口气道:“不能再这样了!”便停顿下来,我以为这是要倾诉生活的困顿,可接下来说到的却是,
“我好不好不打紧,关键是现在我们大清国呀!北有沙俄蚕食,东有豺狼日本窥视,朝鲜要独立的事你知道吧?这都是邪恶的日本子在从中教唆,我这次来便是准备向皇上献上抗日三策,同时与强学会联合,就算洒尽一腔热血也要阻止朝鲜从我大清独立,我们已经失去了琉球,越南,决不能再失去朝鲜!我就是专程为此而来,你家人说你在这里我便来寻你,文涵兄你要帮我呀!”
他的话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很想问他,朝鲜的事就连皇上都无可奈何,你一介布衣又能怎么样?但看他埋头狼吞虎咽在吃我剩的半碟炒疙瘩又忍住了。同窗来投,我不能不管,于是将他领回家,让长工收拾了间厢房住下,回去这一路上他都在问,有什么渠道可以上书给皇上。这让我很诧异,写了半天抗日三策到最后却发现送不出去,但冯定国却不这么想,在我家安顿好下午又一人溜了出去。
到傍黑天他回来了,满脸淤青,衣衫也被扯烂,看样子在外面经历了很不愉快的一天,“子如兄,你这是......?”
不等我问清,他便咬牙切齿恨恨作道:“那个康有为,我真是错看他了,还自称是康圣人,我登门本欲与他联合共匡皇上,他却避而不见,还叫门子羞辱我。也罢,我只好另寻他策,文涵兄,我的上书能不能通过你们官府送达上面去?”
我赶紧说不能,也不敢再过问他的事,生怕因此会受到牵连,从强学会回来大概是受了打击,他整日呆在厢房里也不乱跑了,只和我说要呆到下月3号,因为朝鲜王放出话来,将会在那天宣布独立。同样关注朝鲜局势的远不止冯定国一人,那阵子北京城大街小巷,从满清贵胄到贩夫走卒都在热议此事,因为大清政府放出狠话,朝鲜宣布独立之日,就是战争开战之时,还派出了“海容”“海析”两艘战舰开赴朝鲜海域进行战前演习。
尽管有第一次朝鲜战争的惨败在先,民间大清臣民还是就此分成两派,每日街头,饭馆,凡是有人的地方都在不停辩论。一派坚定的相信大清不会放任朝鲜独立,由此激烈叫嚣开战,最好先下手为强偷袭驻朝日本舰队,一血前耻。一派则认为上次战争中把北洋舰队都打没了,政府以不敢再轻开边衅了。有的茶馆为此还专门开了局,押朝鲜独立开战的买一赔五十,朝鲜独立不开战的一赔十,朝鲜不敢独立的一赔四。我也下了二十块鹰洋压开战,毕竟我清国两艘大型战舰都开过去了,每日沿着朝鲜海域巡逻,要不开战耗费那么多油料干嘛。
令我敢下血本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前恭亲王智囊胡锌退公然站出来宣布,他以从上面得到可靠消息,大清国筹划这一仗已经很久了。不要说朝鲜宣布独立,只要日本政要敢再次访问朝鲜,大清水师都叫他们有去无回,派到那里的“海容”“海析”就是为此预备的。
虽然胡“大师”言之凿凿,我却也不敢全信,毕竟第一次朝鲜战争国内外的信息不对称误导了不少人,可一想日本都挑衅到家门口了,我们也没理由不打。就算是寻常百姓那里,你要敢卸我家大门,我也的和你玩命。
冯定国对此更是深信不疑,在茶馆吃茶时还一脸忧虑的与我探讨:“一旦开战,我军必须要在初期击沉日舰“浪速号”,这是日本子在朝鲜最大吨位的战舰,干掉了它我军就能在海上掌握主导权,阻止他们运兵船过来。”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消息从租界报馆里传了出来: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五天后访问朝鲜,朝鲜高宗大王将率文武百官迎接。这则消息不亚于重磅炸弹,瞬间在民间激起一波千层浪,大家第一时间都将目光聚向了紫禁城,果然政府迅速做出了反应:
“为了惩罚朝鲜背信弃义的行为,从即日起停止进口朝鲜高丽参”
“着待命的海容等两艘军舰做好拦截伊藤博文座舰准备”
“令萨镇冰率海琛号既日开赴朝鲜驰援。”
不甘寂寞的胡锌退也跟着发声:“朝鲜独立无异自寻死路,日本政府早就心知肚明这一点,上次侥幸靠偷袭险胜不代表他们就有能力战胜大清,朝鲜就在中国家门口,大清分分钟就可以灭掉朝鲜,日相访朝实为挑衅之举,大清军舰拦截时若对方不配合,我方可将伊藤博文座舰击沉。”
在这番铺天盖地的渲染下, 每个人神经都绷得很紧,仿佛大战随时即将来临,冯定国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那些天怀揣他的“抗日三策”不断往总理衙门跑,每次都被人轰出来,第三次干脆将他拘留了。
这期间伊藤博文的座舰也如约从日本横滨出发了,一场大戏即将开演,那几天就连不爱看热闹的我没事也都呆在茶馆,和大家一起听从报馆探回消息的大茶壶不断播报前线实时消息:
“我海容号与海琛号一路跟踪伊藤博文座舰,已到黄海海域,听到命令就可实施攻击。”
“日舰浪速号前来护航,与我舰海析号正在相持阶段.....”
“大清总理衙门发出声明,强烈谴责日本这一挑衅行为,望日本以大局为重,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大清帝国就伊藤博文访朝破坏中日关系再次予以严厉谴责,望伊藤博文好自为之,不要在破坏两国关系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后头的这些消息听得我莫名其妙,怎么不再播报日相行踪,全篇都是谴责之声?就在大家等的惶惶然之际,跑堂的终于又传回了最新消息:“伊藤博文于今日下午四时抵达朝鲜,现已与高宗大王乘车前往皇宫途中,大清国对此予以最强烈的谴责。”
这消息让大堂顿时炸了锅,碗盖,点心伴着骂娘声空中乱飞,有老头捶胸顿足,敲着拐杖哭晕了过去,这一刻,全天下爱国者仿佛都汇集在了茶馆里,掌柜和伙计们缩在角落里也不敢制止,看这架势,根据我经验用不了多久外面就会爆发一场声势浩荡的反日游行,为了避开拥堵,我决定早点回家,刚出茶馆,就见一人踉踉跄跄的向这边走来,待离得又近了些我才凭他身上衣衫认出原来是冯定国,在牢里关了十来天,人早已脱了型。
我上前架住他,他见是我,马上如丧考妣嚎啕大哭起来:“耻辱呀....耻辱! 伊藤老贼去朝鲜了!朝鲜恐是要不保了!呜......”
他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让我意识到,就这件事而言,我只失去了二十块鹰洋,他却失去了整个世界,比我预想还要严重的是,回家冯定国便像着了魔障一样,茶饭不思,犹如笼中困兽,整日在我家四方后院里踱来踱去,搞得我们家长工,老妈子莫不敢近。就连家父也觉得我的这位同学有毛病,让我劝他早点回家。
我知道这是父亲在下逐客令,赶紧去后院找到了他,好言劝道:“冯兄,如今大势如此,非你我就能决定,况且朝廷都妥协了,过段时间伊藤博文还要来北京和皇上商量朝鲜独立的事情,你再这般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他瞪着通红的眼睛大叫了一声:“策动朝鲜独立的就是伊藤老贼,只要干掉他,他们的内阁就会群龙无首,朝鲜也就不敢轻举妄动,照兄这麽说,伊藤老贼这会算是送到我手里了,我舍得一身剐,也要叫他有来无回!”
冯定国舍得一身剐,我们却舍不得,特别是家父闻之他要刺杀伊藤博文,也不管这是不是疯人疯语,当晚就把他赶出了家门,之后一连十余天我都没见到他,想着伊藤访朝后,中国人普遍都对爱国失去了兴趣,他可能也回老家谋了差事安心生活了吧。
这一晃又是十天,转眼就到了伊藤博文访华这天,我们也接到通知,一早就去现场维持秩序,我无需做这活,只陪在崔大人身边,听说来的是小日本,那天来看的人也很多,围观的百姓挤满了街道两边,我们的任务便是拘捕有闹事或反日的示威者。
就这样直到中午时分,由外务府官员陪同的马车才姗姗来迟,第一辆马车上与穿戴官服的大清官员并排坐着一个梳分头穿西装的小个子,应该就是伊藤博文,可还没等我看清,从人群中忽然挤出一个人摔在地上,跟着他一骨碌爬起来,挡在前方逼停了马车。
由于事发太突然,直到那人拔出手枪直奔伊藤博文而去,很多人还都没反应过来,我却看的真真的,持枪人正是冯定国。消失了那么久,想不到会在这样场合相见,只见他一个箭步蹿到伊藤面前,把枪口对好了大吼一声:“伊藤老贼,还我朝鲜!”
伊藤博文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缩在陪同大清官员身旁颤抖不止,接下来该扣扳机了,只是这冯定国之前从未摸过枪,卖枪的大概也看出来这一点,便卖了把生锈废枪给他,以至在这关键时刻尝试了好几次都打不响,急得他满头大汗,可箭在弦上又不能不发,枪不响只能他响,情急之下,冯定国干脆亲自给枪配音, “啪!啪!啪!”似乎是想靠这样便把伊藤打死。结果数名差拨一拥而上,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那柄锈枪也被包好,当作呈堂证供一并带了去。
我听说按《大清律例》,刺杀未遂本来是问不了死罪的,况且这看起来又像是一场略带搞笑的拙劣玩闹,但经不住日本政府的抗议,朝廷还是下令将冯定国押去菜市口问斩,杀他的那天我也去送行了,却不敢说认识他,只能尾随人群后远远的看,由于是重犯,他比其它死刑犯提高了些待遇,被装在了囚车里。去刑场路上,几个孩童跟着囚车一路跑一路用石子丢他,打到便开心大笑,跟在囚车后头的人群中,有些小脚老太太手里托着小碗,她们的怀中一定还藏着刀,只待人头落地后她们便会一拥而上,刨开冯定国肚子,摄取他的心和肺做药引。那一刻我不知冯定国在想什么,也许他会后悔成为中国最后一个愤青。但我知道的是,从这以后各大茶馆里都挂上了“莫谈国事”的条幅。菜市口核验死犯身份的时候,监斩官问冯定国还有什么话说,他想了想,终于痛心疾首的挤出了最后遗言:“那个骗子,卖我的枪打不响.....”
如今新的“爱国救亡”运动正在愈演愈烈,老太后也发声表示支持,于是大清国凡是与“洋”字沾边的人和东西统统遭到打压,我也因有留洋背景被上面指名踢出了官府,走之前崔大人特意宴请我,他和我说:“你还是先离开京城去南方避避吧,拳民马上进北京了,他们专杀你这样的“二毛子”,等这场运动过了你再回来,到时我还用你。”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只好辞别父母,去湖北投奔叔夫,只是怎么也想不通,我也是爱国的,为何反而成了拳民们肃清的对象,不知这场运动会以何种形式收场,本以为冯定国之后便再无冯定国,看这架势,在不被人注意的乡村,市井,一定还隐匿着千千万万个冯定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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