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号-百草园 马青简介 马青文章检索

 

 

致父亲(散文诗)

 

马青

 

1、

 

爸爸

我还有好多事情要问你啊

关于你的童年少年

你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青年

你生龙活虎的中年

你翻看《炎黄春秋》、钓鱼、打牌、临帖的老年

你和前列腺癌搏斗的暮年

你眼里的“解放前”

你眼里的十年“文革”

你眼里的“改革开放”

你的死于土匪枪口的贩卖鸦片的父亲马继周

你的大起大落的母亲牟亚君

我的祖父祖母

还有,从黄埔军校第十七期毕业后加入地下党的我的姑爹彭正邦

一辈子优雅,气质高贵的我的姑妈马丽媛

我的大爸大婶

我未曾谋面的外号三麻子的混社会的三爸

我的家史

以及,我的家族史

 

一直以来

我都看不起你写的如你所说的“紧扣时代脉搏”、“歌颂党、歌颂新人新事和讽刺落后、鞭挞丑恶”的诗歌

独幕话剧

中短篇小说

散文

游记

快板书

金钱板

三句半

四川清音

神话故事

在我眼里,你自己珍爱的你的作品都是口号

高调

主旋律

歌功颂德之作

 

爸爸

这样说你,是对你大不敬

但是,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爸爸

你不仅仅是你

你还是整整一代“新中国”工人作家的缩影

你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我必须真实地把你写下来

还原你的本来面目

 

这次,我想和你做一次最彻底的交谈

不,是谈心

一直以来,我们俩都刻意回避的一次谈话

现在,在奈何桥的两岸

阴阳相隔

或者说,天上地下

我们彻彻底底地聊聊,好吗,爸爸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

彻彻底底地向你坦白

 

三年前,我还在华夏人寿的时候

你把你写成都军需被服厂中国人民解放军3508厂(以前叫502厂)

被强拆的小说《天问》手稿拿给我

我看了没几页就扔在了一边

现在,这些字,连同你不忍扔下又不得不扔下的你曾经供职的四川文艺出版社的稿签纸、书签、信封,和你的毛笔、笔筒、砚台、钓鱼竿、炒股软件、天线断了的收音机、字画、过“党组织生活”的小册子一起,都成了遗物

 

你知道你要离开我们

妈妈、姐姐和我,也知道你要

离开我们

我们竭尽全力躲避这一天

远离这一天

但是,这一天,还是难以阻挡地降临

 

爸爸

没有你

无论如何没有我

没有你

不光没有肉体上的我

更没有诗歌意义上文学意义上思想意义上精神意义上灵魂意义上的我

尤其没有,政治信仰意义上的我

爸爸,我是从你身上从你的魂魄里长出的剑、开出的花

我是你通过你的血脉传承下来的文字文脉精神

尽管,我一直以来,看不起作为中共机器人的你,作为中共吹鼓手的你,作为

党的螺丝钉的你,作为无产阶级文艺阵地文化绞刑师的你,以及

你的文字

尽管,后来,我还要路过无数风景无数人

无数刀尖泥淖苦雨

穿越过无数冰河

才能变成现在的我

但是,是你让我成为独一无二的我

是你把我引到文学门槛前

是你在潜移默化中让我喜欢上

方块字象形字中文字

是家里的满屋书香墨宝画作让我走向诗歌

 

今天,整理你的书柜

里面有好多期《红领巾》杂志

 

从小

你就用好玩的字培养我对文字的兴趣

家里那本《中国民间故事》被姐姐和我翻得封面脱落

 

从小,我就看你给我和姐姐订阅的期刊杂志

妈妈说,每年,我们家都要用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订阅各种

文学期刊

六十多元,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多值钱啊

但喜欢书的你,每年都花这么多钱购买精神食粮

虽然,在言论控制、新闻封锁、报禁、“文艺为政治服务”下的中共国,文字

被扭曲

文学,只是“党妈妈”扫描后同意放映的正能量光明面

但是

我必须先扑进红色文学的海洋

和文字面对面心贴心

听文字从远古走来,从唐诗宋词走来,从新文学运动走来时的

一路耳语

 

从小,我就看《红领巾 》

还看《儿童文学》

《少年文艺》

《民间文学》

看无数小人书

再长大点,就看你标注有“毒草”、“反动”字眼,打了黑“X”的

期刊杂志书籍

看《星星》诗刊

《诗刊》

《大众电影》

《人民文学》

《萌芽》

《科幻世界》

《世界文学》

《译林》

《收获》

《读者文摘》

《文汇》月刊

《散文》

《解放军文艺》

《十月》

《花城》

看普希金、莱蒙托夫、勃朗宁夫人,以及,泰戈尔的诗

 

我小的时候

家里除了“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

只有一个衣柜

一张写字台

一面挂在墙上的长不到两尺、宽一尺多的小镜子

一个橱柜

一个圆桌

我最喜欢的角落是那个小镜子和那个竹书架

我不厌其烦地翻出姐姐藏在床垫下的胸衣,在镜子面前翻来覆去地比划

我不厌其烦地翻看那本皱巴巴的《生活大全》,看里面关于男人和女人性器官的让我心惊肉跳的文字

我穿梭在字与字之间,词语与词语之间

虽然,我看不明白,看不懂

但文字、书香、墨香,从我出生那天起,不,从我还在妈妈肚子里面作为胚胎细胞不断分裂发育那会儿开始,就流进我的血液

这种文化的传承,人类知识文明、人文精神的传承,要经过好多沟壑坎坷风雨

才能开花结果啊

我站在最遥远的地方遥望我当时眼里的满天星辰

徐志摩、戴望舒、闻一多、冰心、郭沫若,我无数次地在这些中国现代诗人的

诗歌面前驻足,我无数次地仰望我认为我今生难以抵达的高峰

中共树立的这些大师挡在我的面前,我无法避开他们,我只能在很远的将来和

真正的严格意义上的有血性的诗人握手

和孙静轩、廖亦武握手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为啥喜欢书

直到,某一天,你的作家朋友黄化石来我们家找你

当时,你不在

黄叔叔问当时还在上初中的我为啥喜欢读书

他一下把我问住了

我愣了一愣,像机器人一样地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从写个人小心情、小心绪,到俯瞰中国、俯瞰共产极权、俯瞰全球

从爱国主义、集体主义、英雄主义、国家主义,走向个人主义、自由主义、

人本主义、人文主义、民生主义、民权主义

从生物的我、家庭的我、教育和社会的我,走向独立的我

从“三好学生”、少先队员、共青团员、爱国小粉红、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走向天命、走向使命,走向公共知识分子、民间独立异见诗人

从满身奴性的看客、犬儒到刀锋战士,代言弱势群体

从共产奴才走向公民,走向林昭、张志新、资中筠、戴晴、章诒和、肖雪慧、柴静、袁立、无眠等中国大陆异见女性阵列的路如此漫长

刚刚上路的我,竟然说

书中自有黄金屋!

 

2、

 

爸爸

要是我知道我前面有那么多痛那么多荆棘那么多泪水那么孤独

我是不是会放弃?

肯定会,是吧?

谁会自讨苦吃呢,是吧?

要是你知道我的前方有那么多豺狼虎豹,你一准会把书撕了烧了,是吧?

不过,你一心想把我引导到你正在走的光明大道上

那条路走起来容易,很可能名利双收、荣华富贵、官运亨通,只用弯下脊梁,

为中共的历次变脸秀各和项方针政策高唱赞歌

你,笔名马铁水,从流水线上的缝纫工,成长为工人记者、工人作家、

总后军需被服厂中国人民解放军3508厂的笔杆子,再到

四川文艺出版社文艺编室副编审,就是

走的这条路

只不过,因为爷爷的历史问题和你自己的清高,你的入党问题久拖不决,官帽

与你擦肩而过

 

长大成人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参加工作之后

在做一夜暴富梦和移民梦的同时

我一直都是标准文艺女青年

我只挑轻松的好玩儿的幽默的有趣的书看

除了看我喜欢的《艺术世界》、《书城》、《万象》

除了看我喜欢的朱德镛的漫画

除了看我喜欢的黄永玉的回忆随笔

看我喜欢的张洁、阿城、陈染的文字洗练的小说

看我喜欢的清新脱俗有点小伤感有点文艺腔的张晓风、李碧华、李欧梵、三毛的散文

很长一段时间,我坚持买《读书》、《书屋》

不是因为喜欢看里面的那些故作高深的玩文化范的文章

是因为买这种杂志显得文化

显得有品味

 

参加工作后不久,我买了一整套外国古典音乐磁带

毕业分配到四川省卫生管理干部学院当学报编辑的我,无忧无虑地

躺在音乐枕头上

躺在肖邦、舒伯特、莫扎特、德彪西、勃拉姆斯、门德尔松 、奥芬巴赫、

德沃夏克、柴科夫斯基、小约翰·施特劳斯的

旋律美节奏美意象美上入睡

那阵,我全然不知我会走进灭顶之灾,我全然不知一个叫AOA的男人、一首叫《天空之城》的电影配曲和一本叫《金刚金》的书在几十年后的某个路口等我

我更不知道,还有更多的书,更多的音乐,更多的画展,更多的男人,更多的女人,等在将来某些路口

 

小时候

除了妈妈用粮票、油票、肉票、豆腐票排队买回家、精心烹调后端上桌的饭菜香

就是你放到我和姐姐眼前的

书香画香了

 

我一头扎进《鲁迅全集》,虽然,看不懂

我看《林海雪原》

看《红旗谱》

我反反复复地看《野火春风斗古城》,因为,里面有让我耳红心跳的

男女情爱描写

 

爸爸,我最喜欢的,是那几本泰戈尔的袖珍诗集

陈旧发黄的《园丁集》、《飞鸟集》、《新月集》、《吉檀迦利》

被我一次又一次地

拿起捧读吟诵

不知不觉间,我迷恋上了诗歌语言的洗练

留白

跳跃

以及,高低起伏的旋律感

 

家里好多明信片啊

丰子恺、齐白石、徐悲鸿

我在水墨丹青中间游泳

线条空间光线视角

运笔透视着色

中国画以其含蓄美、清淡美、诗性美给我将来的诗歌写作

铺下厚厚的草垫

 

我无数次地凝视徐悲鸿的画作《马》

我总觉得,其中有一匹是我

和风赛跑

和时间赛跑

无拘无束

 

那阵,妈妈每天都会带《参考消息》回家

铁托、金日成、第三世界、超级大国、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冷战、红色高棉、共产主义、柏林墙、东德、西德、社会主义阵营、北约、华约、修正主义、军备竞赛

政治扑面而来,不管我看不看得懂,不管我理不理解

每天,我都看《参考消息》

虽然看不懂

但是,看这张报纸,让我感觉我是干部家庭的孩子

让我感觉我不是小市民

不是“街娃儿”

妈妈是3508厂卫生科妇产科医生,爸爸是3508厂计划科干部,这足以

让当时的我骄傲无比

虽然,你们只是处于社会主义中国干部制度链条上和等级特权制度上

最卑微的那个阶层

 

上小学时,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老师马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一脸严肃地

在一张白纸上画下两条线,一条直线,一条曲线

那会儿,我是语文课代表、班长、中队委,是马老师的的得意门生

平时测验、期中考试、期末考试,不是100分,就是99分

我不是说语文

我是说所有科目,语文、数学、政治、英语、地理

 

马老师嘴角有一小块白癍

我盯着那块白斑,捏紧我的呼吸

“同学反映你骄傲!一条直线,一条曲线,你走哪条?”

 

“骄傲”!爸爸,你也被这两个字绊倒过,是吧?

还没调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前,还在3508厂计划科的时候

你一遍又一遍地写入党申请

一遍又一遍地被党拒绝

拒绝理由,“骄傲”!

 

那天,我在马老师办公室里泪流满面

我觉得委屈

何来骄傲?从哪些方面看出我骄傲?

但是,今天回头想,当时的我,确实有足够多的理由骄傲

当然,你当时,也有足够多的理由骄傲

而骄傲,是七十年代的中国人不想拥有的千方百计挣脱的灰色标签

 

3、

 

那会儿

实行公有制、供给制

吃大锅饭

只要在单位上班,就拿一个月几十块钱的死工资

全中国,只有工人、农民、干部、军人这几种职业

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世界上还有知情权、监督权、迁徙权、组党权、免于

恐惧的权利、人权、公民权利、公民社会、国家责任、宗教信仰、政治信仰

“人人生而平等”更无人知道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演“八个样板戏”

每天,除了上班,就是阶级斗争,就是开会、学习、批斗、批判、上街游行、

拥护“最高指示”、写大字报、贴大字报、看大字报、听高音喇叭里播放的

《人民日报》社论

男人都穿蓝色灰色黑色

女人都穿蓝色灰色黑色

中山装、列宁装、草绿色的“军便”是当时人群中的亮点

 

在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国家主义、军国主义、英雄主义、辩证唯物主义、

无神论、进化论的轮番轰炸轮番洗脑下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一样的衣服说一样的话

向党表一样的衷心

每个人都竭力掩藏自己

每个人都不表现自己

“我”?

个性?

说话风格?

穿衣打扮风格?

个人性格特点?

独立思考?

披肩发?卷发?染发?接发?

耳环?鼻钉?唇钉?

整形?

哈哈,这些东西,包括买房、装修、炒股、理财、旅游、休闲、养生、打蝇拍虎、双开、双规、“五不搞”、“七不讲”,要在很远的将来才会出现!

 

那会儿

帅是缺点

漂亮是错误

美丽更是罪恶,更会被众人狂追猛打,甚至,被冠以女流氓,被批斗

甚至,枪毙

那会儿,人与人之间,互称同志

即使夫妻之间

那会儿,没有性别之分

没有长幼之分

没有谈情说爱一说

甚至,没有“爱人”这个的说法

爱情、恋爱、拍拖、耍朋友、蜻蜓点水地亲吻,要在很多年后,要在

1980年——你从3508厂调到四川人民出版社任编辑那年——才会出现在

一部名叫《庐山恋》的电影里面

站进人群,成为群众当中的一员,成为集体中间的那个不是我的我,是每个人的追求和心愿

 

爸爸,你不光给我和姐姐精神食粮

你还给我和姐姐童年的快乐

你陪我们吹泡泡、捉蜻蜓、数星星、猜“石头剪刀布”

陪我们在水泥桌上打乒乓球

陪我们打板羽球

带我们去小河沟里,给金鱼捞沙虫

带我们放风筝

带我们去四川省人艺看话剧、看歌舞晚会

 

厂门口,礼堂前面那个广场,后来,我无数次梦见的地方

我歪歪扭扭地斜骑在那辆墨绿色的二六软刹凤凰牌自行车上

你抓住后衣架,紧跟在我的背后

我一次又一次地摔倒

你一次又一次地扶我起来

一次又一次地鼓励我上车

其实,不算上车,那种骑法叫“骑三叉”

我左脚蹬上左边脚踏板,右腿穿过上管和下管之间的三角区,蹬在右边踏板上

那阵,我还小,把坐垫放得再低,脚也接触不到脚踏板,只能骑三叉

半圈半圈地踩踏脚踏板

 

离开地面,在自行车上追赶风的感觉多好啊

厂区里的标语口号、万年青、玉兰花飞过耳边

为了保护我

你气喘吁吁地跑在我的背后

 

再后来

我长高了一点

你又把我扶上坐垫

教我正式骑车

 

笼头完全不听使唤

一个下午

两个下午

连续几天

你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跑在我的旁边背后

直到,我飞驰如风

 

夏天

没有空调和风扇

大人孩子全都涌进成都护城河府河——后来的锦江

 

锦江河水翻卷奔流

自由泳

蛙泳

“狗刨骚”

轮胎做成的游泳圈

男男女女在水里自由扑腾

 

那阵的锦江是活的

开心痛快的

桀骜不驯的

不像现在的锦江唯唯诺诺死气沉沉

 

爸爸

你带着我和姐姐在锦江河里游泳

 

很多年后

锦江河腐烂发臭以后

再也没有一个人跳进污染水里畅游的时候

波浪起伏的锦江河充满欢声笑语的锦江河随时窜进我的梦

 

后来

锦江河变绿了

但是,变绿的同时,也僵硬了

 

又过了很多年

进入老年的你,开始在僵硬的没有笑声的锦江河里钓鱼

再过很多年,我会无数次地和妈妈一起走过锦江河

妈妈会无数次地说,那阵,你们爸,总是坐在这里钓鱼

 

坐在锦江河边

你看没看见我和姐姐在锦江河边用簸箕铲小鱼小虾的笑声

你看没看见某天黄昏,我走下锦江河,用穿着再生胶塑料鞋的脚去试水流速度

路过锦江河的吴叔叔把正在走向漩涡深处的我叫住

 

爸爸,要是吴叔叔当时不在现场

我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

 

4、

 

“文革”初期

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里的藏书上写上“毒草”,画上黑叉

批注:“供批判”

 

后来

你稍微被刮伤了一下

“革命群众”把你从家里抓走

给你写了几张大字报

几天后,你被“放”回家

 

后来

我从妈妈嘴里得知

你是比较温和的造反派

抓你的“革命群众”是保皇派

 

爸爸

你除了政治学习

“斗私批修”

开批斗大会

写大字报

回家后的所有的时间都和我们粘在一起

 

我们有好多好玩的游戏啊

叠纸船

叠纸飞机

下跳跳棋

拼七巧板

玩魔方

玩纸牌,打“争上游”

甩翠绿色塑料飞盘

 

坐在院子里

坐在竹椅上

或者,躺在“马架子”上

听你讲吴刚砍树、嫦娥奔月、愚公移山等等故事

是夏天每个晚上的节目

 

那阵的夏天

每晚都看得见星星

每晚都看得见月亮

每晚,都有流星从头上飞过

 

那阵

没有电话、电视、手机、电扇、空调、微波炉、热水器、电脑、平板电脑

收音机是奢侈品

 

天一麻麻黑

厂区家属宿舍里

每家人都端出茶缸

端出藤椅、木凳

到院子里乘凉

到了深夜12点,被抹布擦洗得干净透亮的竹席凉下来后

泼过水的水泥地面凉下来后

男女老少才前前后后地各自回家

 

那阵的春天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穿长袖,要穿很久

不像现在,从羽绒服到短袖,一眨眼

春天和夏天,交替着过

 

春天

清明时节

我们一大家子

我们全家族的人——姑妈一家、大爸一家、嬢嬢一家

都到成都近郊石人坝——现在的石人小区——去给奶奶上坟

 

那阵的石人坝是彻彻底底的农村

乡村

村落

那阵的石人坝离“城镇化建设”、“新农村建设”很远

离“扫黄打非”、“打黑除恶”、城市综合治理、网格化管理、天网监视的社区很远

 

田间小道边

白色、浅紫色、深紫色相间的蚕豆花向我们招手

黄色花朵点缀的白绒绒的棉花草等我们去摘

 

炊烟袅袅

修竹遍地

水稻田、小麦田、菜田旁边,油菜花成群结队

水牛四处可见

不像现在,“水牛”是草扎的、向各种手机和镜头献媚的摄影道具

 

夏天,梧桐树叶把西御街遮挡得密不透风

抓着你的手,或者,拖着妈妈衣角,我一次又一次地走过梧桐树

走过西御街上的芙蓉蒸饺、玻璃烧卖、健康浴室、美琪美发厅和新华书店

 

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西御街上,新声剧场对面的清真牛肉馆

我们去那儿,不为别的,只为一碗清炖牛肉

 

春熙路上的耀华餐厅,以及,人民南路和红照壁交界处,四川剧场旁边的

芙蓉餐厅,是当时屈指可数的国营餐馆

经常,姐姐带我去耀华餐厅,吃香草冰淇淋

 

我上小学那会儿

我们家一个星期吃一顿肉

每次吃肉,比如,回锅肉、酱肉丝、凉拌白肉、红烧肉之类的

我都会死死盯着姐姐的手

她一夹肉,我就会狠狠地用眼神掐她一下

 

七十年代

你和妈妈的工资都是一个月六十多块人民币

这个收入水平,和当时我们周围的很多邻居比较起来,不可谓不高

但物质供应紧缺

任何东西都要凭票购买

买到一罐夹江豆腐乳,妈妈都要高兴半天

 

爸爸

我最喜欢吃的糕点是小蛋糕

我九岁左右,你把我送到成都市青少年业余体校去打篮球

每天训练完,有二毛五分钱补助

我总是拿这笔不小的外快犒劳我自己

不是买小蛋糕,就是买糖油果子,或者,油炸饼

那阵,没有甜蜜素、地沟油和膨大剂

那阵的蛋糕,蛋香味很浓

那阵的糖油果子和油炸饼,有糯米香和麦子香

 

秋蝉鸣叫声中

桂花香遍全城

银杏慢慢变黄

这个时候,是看坝坝电影的最好时节

 

厂里经常放电影

《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铁道游击队》、《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英雄儿女》、《草原英雄小姐妹》、《创业》、《艳阳天》、《鸡毛信》颠来倒去地放

那会儿,没收音机听、没电视看

全国是个大军营

娱乐生活苍白贫乏

看电影成了打牙祭

尽管,是黑白电影

尽管,只能坐在露天,日晒雨淋

但是,我们乐此不疲

 

一到下午,我和姐姐就会搬着藤椅去占位子

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守候在自己占领的地盘上

直到,放完新闻纪录片厂的新闻片

直到烂熟于心的爱国主义故事重新登场

 

看电影的过程是考练耐心的过程

经常,电影胶片在路上

看完一个铁圆盒子里的胶片后,总是漫长而焦心的等待

等送片员骑自行车把后面的胶片从另外一个坝坝电影院送来

 

电影结束之前,音乐渐渐雄壮激昂

还没上小学的我,能够准确预测和估计电影结束的时间

提前两三分钟,我会沉沉睡去

然后,由你和妈妈把我抬回家

 

那阵的成都实在是天府之国

四季分明

没有雾霾

空气透明香甜

 

小朋友们全都在室外玩耍

除了感冒的,或者生病的,没人为了空气污染戴口罩

 

男孩子们玩跳拱

斗鸡

打弹子

打弹弓

滚铁环

拍纸烟盒

斗纸三角

扯响簧

铲牛牛儿

划甘蔗

女孩子跳绳、跳橡皮筋、跳房子、“练功”、躲猫猫、剪纸、

织毛衣、用树叶做书签

那阵,没有各种各样的补习班、特长班

每天,吃完晚饭后,院子里就会盛开孩子们的吵闹声

不像现在,童心、童趣、好奇心、勇气全被高考流水线没收

 

总是,妈妈在厨房里忙活

你陪我和姐姐玩

当然,主要是陪我玩

毕竟,姐姐大我六岁,她有她的闺蜜圈

 

爸爸,魔方在你手里旋转

转眼之间

绿色就连成一片

红色就连成一片

转眼之间,前后左右上上下下

全都变成一个颜色

 

爸爸

对我,你有足够的耐心

你不厌其烦地教会我玩魔方

我也稀里哗啦地把同一个颜色变上我的手心

 

但是

我无论如何学不会你擅长的音韵和对联

你一遍又一遍地说平声、上声、去声、入声

说阴平、阳平

说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我的大脑沟回拒绝接受你无数次想教我的音韵常识

我只能欣赏旧体诗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爸爸

你用十一道韵脚写的《十唱彭总》是你的得意之作

我不懂音韵,无法体会你冥思苦想后的喜悦之情

直到后来,我看清你的渐进改良主张后,我才明白,给毛魔提意见的忠臣

和党奴为何是你眼中的英雄

 

5、

 

文革中的血腥成都(省略)

 

6、

 

说实话

你是名副其实的“吹鼓手”

 

从1952年4月,你在《工人日报》上发表“新事物速写”《分菜》开始

你一路歌功颂德

 

《成渝铁路修好了》

《歌唱祖国建设的能手》

《红旗手与巧姑娘》

《南行的列车》

《红红一朵跃进花》

《欢呼第二个五年计划提前完成》

《英雄人物数今朝》

《毛主席,我们工人怀念您》

《向科学进军》

 

你用清音、金钱板、快板书、四川扬琴、唱词、连箫、诗歌、小说歌颂一党专政

歌颂中共1949年建政后的各个历史时期

 

改革开放后

自由市场合法化

农民可以正大光明地销售自己生产的农产品了

“割资产阶级的尾巴”成为笑谈

你有感而发,写出表演唱《赶场》歌词和念白

 

“清江水,水流长

两岸杨柳行对行

姐姐妹妹心欢畅

邀邀约约去赶场……

如今市场变化大

想买想卖随自家

公平合理来议价

农村经济政策好

我们工人也乐哈哈!”

 

《赶场》由廖爱兵谱曲,参加成都军区文艺会演、四川省文艺调演、

成都市工会会演

分获优秀作品奖

创作、演出一等奖

 

爸爸

你为你的《赶场》自豪

我也为写了《赶场》并且获奖的爸爸自豪

 

爸爸

在你所有的作品里面

我最喜欢的是《赶场》

因为,歌词简单,诙谐

歌谱清新上口

 

爸爸

种菜

卖菜

天经地义

哪里值得歌颂?

但在你和其他御用文人笔下

农民的天赋权利成为党的恩赐

 

在报禁、新闻封锁、言论控制的红色中国,真相隐身

你无法看清改革开放的本质

无法看清“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本质是让红二代、官二代先富起来

让红色血统在权贵资本主义肆虐、意识形态收紧的跛脚市场经济下横冲直闯

你看不见“价格双轨制”、“利率双轨制”下,疯狂吸金的太子党

你以你的惯性思维为党的又一项“富民政策”——伪市场经济——唱歌

 

同样,你看不见一党专政的中共血洗西藏

你在藏族人被种族隔离、藏文化被灭绝的时候

以你自鸣得意的小说《南行列车》高喊“维护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

“西藏问题只能在西藏解决,在中国解决,决不能在外国去解决”!

 

爸爸

你从绸缎铺的学徒工和城市平民,变身

“工人阶级”中间的一员

你有足够多的理由用你的笔歌唱“解放”

歌唱“换了人间”的“新中国”

 

你看见的都是正能量、光明面

你听见的都是伟大光荣正确

土改、剿匪清霸、镇反、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血腥

被“党妈妈”藏起来了

杀基督徒、杀地主、杀知识分子、杀藏人、杀新疆人、杀蒙古人,你更看不见

你的视网膜上,没有“延安整风”、“抢救知识分子运动”、“思想改造运动”、“经房运动”“公私合营”、“三反”、“五反”、“反右”、“文革”、8964天安门屠城、群体灭绝法轮功学员等等政治运动的残酷,只有“亲人解放军”的高大形象

你更不可能知道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国民革命军的正面战场

只有繁荣昌盛的社会主义祖国

直到今天,姐姐依然清楚地记得厂里宣传栏里贴的你的颂诗——东方巨人多豪迈

 

你和你做官膏——鸦片——买卖的父亲做了彻底了断

你的履历表上,是崭新的一页

出身,工人

而非地主、富农、资本家、伪军官、“黑五类”

你不仅不是人民民主专政的敌人

你还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

 

你用曲艺歌颂党歌颂社会主义祖国的同时

作家王蒙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歌颂“新社会”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你们被爱国主义、党国主义、集体主义蒙上眼睛,完全看不见人间地狱的獠牙

王蒙唱给“新中国”的颂歌也是你的心声

 

爸爸

你说,你的笔名“马铁水”源于“马口铁水桶”

但我觉得,这个笔名有很深的时代印记

 

那是个红红火火的年代

那是个天翻地覆的年代

 

铁水,炙热的

滚烫的

所向披靡的

非常契合你当时心境和对未来期许的

是吧

爸爸

 

和你同时代的,写有《时代在前进》的工农作家晓枫,有另外一个笔名——

铁流

 

铁水,和铁流

是不是异曲同工?

 

铁流,出身贫寒

从小失去双亲

1950年投身中共革命

从土改组组长、工作队队长、成都市龙潭区生产科科长,一路干到成都市委办公厅秘书,成都市机关团委宣传委员、书记

 

爸爸

你和铁流从一个起跑线上——工农作者——出发

你走向四川文艺出版社副编审

铁流走向二十三年监禁劳改

 

1957年

铁流因创作小说《给团省委的一封信》,被打成"右派",

1980年,被平反

 

因为你和你的父亲划清了界限

因为你会站队

会观测政治风向

一直紧跟围绕

追求进步

你一生顺利

没有波折

你成为历次政治运动的幸存者

 

因为你一路的政治正确

我和姐姐也一路顺利

 

在“狗崽子”遍地的“文革”

我和姐姐开开心心地长大

 

而在离成都不远的另外一个城市,重庆

妈妈的妹妹,我的二姨妈,成为“右派分子”的老婆

二姨妈的两个女儿,我的表妹、表姐成为受人白眼和唾弃的“黑五类”的

“狗崽子”

 

爸爸

还记不记得姑爹姑妈给你买的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的字帖?

还记不记得姑爹借给你看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姑爹以地下党身份,打入国民党军队,搜集情报

“解放”后,被“党妈妈”打为“骑墙派”、“伪军官”

 

因为“伪军官”三个字,成绩优异的大表哥和大学失之交臂

因为“伪军官”三个字,高中毕业的大表哥和成都市银行学校的工作失之交臂

 

也许

因为你的父亲贩卖官膏

因为妈妈的父亲当了三个月的国民党区组织部部长

因为姑爹被打入灰色地带

你加倍积极

加倍唱高调

 

当然

你的政治正确

也有妈妈的旁敲侧击

 

1951年至1954年

妈妈参军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十九陆军军区医院(后改名为拉萨总医院)当助产士

 

妈妈穿着军装,转业到3508厂

妈妈去厂人事科报到那会儿,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在厂合唱队,妈妈和你相识、相爱,结婚

 

妈妈短暂的军人生涯把妈妈的大脑沟回漂染得猩红无比

妈妈经常说她自己,比共产党员还共产党员

 

妈妈总是说,“旧社会”,她们家吃不起饭

一年之内,搬了十次家

小嬢饿得像猴子一样

九嬢被抱出去后,自己跑回家

小舅舅被抱出去后,直到最近几年,才经别人指路

回到刘家大家庭

 

妈妈把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造成的社会动荡、饥寒交迫

通通算在国民党的头上

在妈妈眼里,“新中国”把她从“鬼”变成了“人”

 

“解放”初期

你和妈妈同时进入夜校,接受狂飙猛进的洗脑

仇恨教育、忆苦思甜教育、“仇视、鄙视、蔑视”美国的“三视”教育把你和

妈妈塑造成拥党爱国、臭美恨日的党奴

 

总之

你和妈妈都从城市贫民变身工人阶级

这足以让你和妈妈骄傲和幸福

 

五十年代

参军可以改变人生

写作可以改变命运

不像现在,社会阶层牢牢固定

红一代后,一定是红二代、红三代

白一代后,一定是白二代、白三代

农一代后,一定是农二代、农三代

穷二代后,一定是穷三代

 

7、

 

爸爸

每个新学期开学

你都会亲手用画报、日历给我包书

语文、数学、政治、美术、音乐、自然,所有课本,在你手里翻转

眨眼间,四个小三角出现在封面和封底的四个角上

我的书和其他所有同学的书都不一样

以后,伴随我一身的所谓骄傲,有一部分就来源于这些我当时并不在乎

又相当在乎的细枝末节

 

爸爸你相当帅,相当注重你的仪容仪表

五六十年代,你甚至就有自己心仪专属的理发师

你一直找他理发,直到他离开国营“美琪”理发店

那些年,没啥衣服可穿,你只有一套中山装、一条华达呢裤子

但妈妈把你收拾得干干净净

你在干净挺括中英俊

后来,看爷爷马继周的照片,我才知道,你的父亲——我的爷爷——也很帅

他戴毛呢宽檐粘帽,穿对襟马褂,视线朝下,圆脸方颌,笔头圆润,额头饱满

对,马家的血液里就有股帅劲,这股帅劲直接影响了我

我不能容忍我的红领巾有些微的脏和皱巴

每天晚上,我都要把我的红领巾放在我的枕头下面

一早起来,被枕头压得平平整整的红领巾就会飘上我的颈项

我会仔细整理红领巾的皱褶、两只角之间的长度差

作为优等生、每学期的三好学生、班长语文科代表、学习委员、中队委,我

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对了

爸爸,你还记得你给我买的泡沫文具盒么?

浅绿色的盒边有个吸铁石,一碰就可以关上,上下两层

那时,同学们大都用铁文具盒

但我有泡沫文具盒

除了泡沫文具盒,我还有香擦子

别人的橡皮胶都是乳白色的,一股难闻的橡胶味

我的橡皮胶是香的,而且,不止一个,心形的、圆形的、椭圆形的

这些形状和味道给读小学的我极大的满足

 

8、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优越感还来自我的家庭成分

每次填表,在家庭成分那栏,我都会填“干部”

户籍那栏,我会填“成都”

如果是填“工人”、“农民”,或者,填成都以外的某个县份

如果在“民族”那栏,不是填我习惯填、也一直填的“汉族”

我一定萎靡自卑

其实,你的老家在成都市附近的崇庆县,我的先祖可能是回族

长大成人后,我才知道

“干部”,让我产生优越感的两个字如何而来,直到四十年后,直到我着手写

《告别共产主义》,我才明白

 

爸爸

每年,我们都去给奶奶上坟

后来,姑爹、姑妈过世了,给奶奶上坟的同时,又给姑爹、姑妈上坟

但是,从来,我们都不给爷爷上坟

小时候,我没听你讲起过爷爷,我们家像从来没有过爷爷,从来没有过三爸

后来,大表哥说,我的爷爷在贩运鸦片的路上,被“土匪”一枪打死

当时,你坐在爷爷怀里,年仅三岁

 

爷爷是崇庆县人

早年间,当过泸州邮税局局长

后来,参加地方军阀组织,人称马营长,贩卖官膏

 

成都悦来茶园成都警备司令部督察长、袍哥组织“三五联合会”董事长、“黑白”两道人通吃、人称“西霸天”的徐子昌将一张名片交给我的爷爷

爷爷以为拿到这张名片后,就可以和他运送的鸦片一起通行无阻了

天真如爷爷,哪知徐子昌看上了他手里的鸦片

 

那颗收命的子弹射向爷爷的时候

爸爸,你听见爷爷临终前喊出的最后四个字:“我的幺儿!”

 

其实,我还有个三爸,正宗幺儿应该是他

但爷爷太爱你,把你视为他的幺儿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爷爷把你送进庙子当和尚

那张发黄的照片上,七八岁模样的你剃光头,身上挂着一串又长又大的佛珠

大家叫你“二和尚”

 

作为爷爷最心疼的儿子你彻彻底底抛弃了你的亲身父亲

彻彻底底推开了你眼中的“旧家庭”


 

9、

 

爸爸

我童年地明亮色系里,也有阴影

 

爸爸

你总是训斥责骂妈妈

即便在春节那么快活安详的日子里

 

那阵的春节多有意思啊

平时见不到不到的东西都被妈妈变出来了

咸烧白、甜烧白、油炸圆子、酥肉、粽子、卤肉、清烧三鲜摆满五斗橱

除了好吃的堆满眼前

除了让以前一个星期吃一顿肉的胃开心得唱歌

还有新衣服穿

还有四下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爆米花的轰隆声

 

而就在过年的气味声音温暖舒服高兴中间

爸爸,你还是管不住你的火爆脾气

你照样对妈妈说骂就骂

因为某样菜炒咸了

因为一些家庭琐事

你怒眼圆瞪

像骂牲口一样呵斥每天忙里忙外的母亲

 

那阵我还小

我不敢和你对抗

不敢在妈妈被凌辱被精神强暴被语言殴打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妈妈

我像只小老鼠一样的萎缩在墙角

我只是在作业本上写:爸爸,我恨你!

 

爸爸

在家时,你其实是两个你

作为父亲的你,和作为丈夫的你

当然,这是从你在我们家里的角色扮演来说

在社会上,你还有另外的角色担当

作为丈夫的你,霸道易怒凶狠,以自我为中心

不关心人不尊重人

作为父亲的人,细致耐心

 

我是老幺

我多懒啊

既不做事

也不愿翻字典

那么大两本《辞海》

你总是抱上抱下,从

书柜里

因为我不认识的某个字

我不懂的某个词

 

爸爸

要不是你喜欢看书

要不是你喜欢书香

要是你这一生和文字无缘

我怎么可能在文字中间游泳

 

这次,你住院

我把《天问》两个字——你手写的封面,举到你眼前问你写的啥你说,天问

我又问,《天问》写的啥

你说,写天与地之间的问答

 

癌细胞,或者,蛛网膜下腔的血块偷走你的智力

我说,《天问》是你写的,写502厂强拆

听我这样说

你似乎反应过来

你说,写了也没用,他们不认账

 

爸,有用,一篇文字就是一个印记

一本书就是一段历史的心跳

写下,就是刻下

写下,就是给时代录音

 

从“中国人民解放军”军需被服厂工人,到

出版社编辑、副编审

从文学青年到文化人

这条路多长啊

这条路

需要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一篇文章一篇文章地写

你不服输

不信邪

你以初中一年级还没读完的学识走进知识分子成堆的,后来,更名为

四川文艺出版社的四川人民出版社

 

爸爸

我直接遗传了你的这股不信邪不服输的精气神

我学医

但我和文字扳手劲

我崇拜诗人

我看不懂诗

写不来诗

但我坚持看

坚持写

从口语诗、口水诗开始

在网络上论坛上的一片嘘声中

我歪歪扭扭地往前走

直到

我骑上诗歌的翅膀

 

爸爸

没有你

没有马家人的执拗倔强

没有马家人霸道霸气的血脉

无论如何不可能有我

 

你的母亲,我的奶奶,失去丈夫后,撑起整个马家

以做油纸伞为生

这股倔强的不服输的自尊自强的精神头传到你的身上

再经由你传给我

 

当然

妈妈的温柔坚韧隐忍善良

也流进我的血脉

 

你住院后

妈老说芙蓉花开了,你没看见

她反反复复地说

不止七遍八遍

现在

银杏也在黄了

锦江河边,一株一株

成群结队

 

看见你

我哭不出来

看见银杏树那么黄

绿中带黄

黄中带绿

我就忍不住泪奔

 

生命一寸一寸地离开你

一丝一缕地离开你

那种离开,我甚至找不到词语来形容

从不能坐起来

不能翻书

不能自己穿衣服脱衣服

不能自主大小便

不能自主翻身

不能举起手机看股票

不能张嘴笑

到不能清楚表达你自己  

曾经文思泉涌的你,走到最后,甚至难以发出“啊,喔”这些最最简单的发音

 

放疗过后

你逐渐消瘦

直到,完全成为一具骨头

没有肌肉

没有气血

只剩一张皮

端起碗你就恶心

拿起筷子你就想发吐

 

今天整理你的遗物

你年轻时好帅啊

生命就像没有尽头

眉宇轩昂

挺拔向上

 

直到去年

你还是那么帅

 

有张照片

你和妈妈对笑

笑声从三四年前传到今天

 

这么多年来

你一直习帖练字

有次

你和妈妈还在花样年住的时候

我让你给我写几个字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你反复写

写完后让我选

 

“花样年”小区的银杏也黄了

你曾经走过的蜿蜒小路两边

银杏树黄成一片

过几天

我陪你回去看

当然,是和你的灵魂一起

 

再过一阵

你喜欢的水仙花就要开了

接下来,是你喜欢的腊梅、红梅

你喜欢严冬盛开的花朵

正如我喜欢严冬盛开的花朵

以后我和你一起看

 

所幸

我和你,还有妈妈

我们一起看过一次画展

那次,是在东郊记忆,曾经的成都国营红光电子管厂

三年前的深秋

 

最近一次画展

你再也无法和我同行

我在你的病床上看见《成都商报》

看见这个画展在三圣乡荷塘月色展出的消息

当时,我就说,我要去看

那会儿

你还没有摔倒

蛛网膜下腔还没有出血

你还给我说,坐343路公交

先去三圣乡

再找荷塘月色

 

爸爸

关于“东郊记忆”

我写了一首诗

关于荷塘月色这次画展,我也

写了一首诗

将来

我还要看很多画展

和你的魂魄一起

 

这么多年来

我一直是卡奴

月光族

失败族

拖后腿族

穷人

一直啃老

你一直用你省吃俭用的钱

帮我还信用卡

帮我还借朋友的钱

 

我想把我的诗拿给某家出版社出版

但是

现在,诗歌没有市场

诗人必须花钱买版面

你晓得我写诗

你晓得我在写中国人精神史诗

你不像我周围几乎所有人那样,劝我住手

你说,写吧,愿你心想事成

 

阿比特龙

直到闭眼那刻

你都在等待的治前列腺癌特效药

西安杨森制药厂明年年初投放市场

 

今年年初

你吃康士得无效时

医生让你换吃社保不能报账的印度生产的阿比特龙

但是,一个月两万多的药费

你无法承受

姐去网上找人从印度代购,又遇上骗子

 

从学徒、工人、通讯员、特约记者到曲艺家协会会员、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从工人阶级到圈养知识分子

圈养编辑

你跨越了一大步

但是

你跨不进另外一个门槛

那个门槛里

药费百分之百报销

医疗设备高端

不惜一切代价治疗和抢救

你只能等

在特权门槛之外等

痛着等

在死之中等

在断气中等

等你宣誓效忠的中共和你一生热爱的伟大祖国给你救命药

 

你还记得笔名叫茅地的李有为吧

今天,我看见他和他妻子曹婉平的照片

《好久没到这方来》

这歌,你还想得起吧?

解放初期,你在工人文化宫参加学习时,你认识的老师茅地写的

《南行的列车》,你在《四川文艺》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你还记得吧?

还有你写的唱词《十唱彭总》

你写的歌舞小品《赶场》

你编辑的书

你的同事好友编辑的送给你的书我都收集起来了

 

你曾经有个笔名,叫伍陆其

直到今天,我才晓得

爸爸我会慢慢读你的

 

你的钓鱼竿

你的字帖

你的笔墨纸砚

你的酒杯

你的股票

你用胶布固定天线的收音机

你喜欢看的央视体育节目

你喜欢看的台球比赛电视转播

你玩得出神入化的麻将

一辈子服侍你一辈子被你呵斥的老婆

你的青儿红儿

你的大孙儿

你最放心不下的小孙儿

你的大女婿

你的妹妹

你的侄儿侄女

你的好朋友秦馆长

你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账本

你抄写的歌词诗词

你喜欢的工笔画

你钟爱的写意泼墨

你的印章

你的盆栽植物

你不忍放手的尘世人间

 

和你一样的是,我的路,也无比漫长

从红小兵、少先队员,从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到共产主义掘墓人

从文艺女青年到公共知识分子

从愤青到民间独立异见诗人

从民间独立异见诗人到自由作家

从无神论者、辨证唯物主义者到基督教慕道友

从既得利益者到社会最底层

在言论控制、新闻封锁、报禁的红色中国

在因言获罪的二十一世纪

我周围的同事朋友同学网友都和共产邪灵签订面包契约的时候

都以做顺民猪民愚民为乐的时候

都奔房子车子票子股票理财休闲娱乐养生旅游去的时候

都看淡放下自在开心不说破的时候

我——沉船派,挑战正能量、解剖一党专政、记录中国人权实况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敌人——走在寂寞荒凉人迹罕至的路上

我被封博客被封微博被封微信公众号被封微信群发被群主踢出QQ群被禁言

我的前方是精神病

是喝茶刑拘判刑

是思想犯

甚至,是受尽酷刑而死

 

我知道我在刀尖上跳舞

我知道党指挥的枪对准我的太阳穴

2009年底到2012年

当我得知天命

当我知道我在写反诗

知道我在清洗历史伤痛的时候

我成为一颗随时魂飞魄散的水珠

 

其实

那会儿

我离中共七寸还远

我整天疑神疑鬼

自己吓自己

我的恐惧和孤独灼烧你灼烧妈妈灼烧我的表哥表姐

 

你把你的心痛写成一首诗,标题是:《青幺儿,你叫爸爸妈妈怎么办?》

你说:“你的牛角尖钻得如此令人揪心,令人胆寒”

 

作为女儿

我难以彻底理解你彻底体会你钻进心窝的痛

我只能站在千里之外设想你和妈妈一直以来对我“偏激”、“极端”的提心吊胆

 

你不像妈妈

见我一次唠叨一次

见我一次提醒我一次

 

妈妈说

注意点

别写得太露骨

别把自己写进去了

网络谣言会被抓

这种时候,妈妈的压力释放到我的身上

而你,极少说我

你只是默默注视着我

小心翼翼地打探我

 

你对我的察言观色,我看在眼里

我装,装轻松,装我和“正常人”一样

但快乐开心怎么装得出来

我的沉重让你左右为难

说也不是

不说也不是

你就在说与不说之间痛苦纠结

 

这几年

每周。我们都要见一次面

每次,我都会就一些历史事件或者社会热点问题和你交谈

比如,反右、文革、泡沫经济、房地产泡沫、“新三座大山”、国进民退、股灾、雾霾、上央视低头认罪明星公知、法轮功、八九六四、唱红黑打、拍蝇打虎、依法治国、710律师大抓捕、天津港大爆炸

随时,你都问我墙外有啥消息

我把《北京的枪声》、《红太阳的升起》、《毛泽东外传》、《镜报》、

《告别二十世纪》拿给你看

 

对于未来

作为反党反社会主义者的我,和作为中共党支部书记的你

我们聚焦在同一个方向

那里,风来风往,没有雾霾

你可以边慢跑边张嘴呼吸

那里,多党轮流执政

一人一张选票

人人生而平等

 

爸爸

作为肉身的你

现在真的很丑

那么注意形象的你,被我们推成了光头

爸爸,再坚持一下

你就彻底脱离皮囊

彻底脱离肉身了

再坚持一下,你就不丑了

再坚持一下,你就不用吃止痛药曲马多,不用注射吗啡类止痛针强痛定了

再坚持一下,你就不用紧跟围绕贯彻执行站队了

 

爸爸

我说你丑

你不介意吧

爸爸

你真的好丑啊

 

爸爸

你的头发还没被推掉之前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手来

如果那还叫手

如果桡骨尺骨外面包一层皮,也叫手

你用尽力气举起手

挥手

再挥手

和你想象中的同事朋友亲人

再见

一遍又一遍

 

爸爸

看见你那样受罪

我想过安乐死

我甚至问过你的主管医生

如何看待安乐死

爸爸你不怪罪我吧

 

好了

爸爸

那个在尘世间叫马幼明,又叫马铁水的我的爸爸

曾经,枕在《美国之音》上入睡的我的爸爸

既拥护共产党,又梦想多党轮流执政的我的爸爸

我天上的爸爸

在天使中间无忧无虑的爸爸

从此以后

我们灵魂对话

 

10、

 

爸爸

在你高喊“万岁”的中国共产党的治理下

中共国,资源枯竭

空气污染

水污染

土壤污染

垃圾围城

泡沫经济

失业率高企

毒食品遍地

自杀遍地

大国小民生不起、医不起、学不起、养不起

你的大孙儿,博士毕业,却买不起房子结婚

你的小孙儿,失业

你的大女婿,失业

你的幺女——我,成为“新黑五类”之一,随时可能再次因言获罪

你自己,因为吃不起进口抗癌药,抱恨离世

 

爸爸

全民免费医疗,每年需花费1600亿元

你举手宣誓一辈子不背叛的中共说, 目前,中国不具备这个经济实力 

但是,2012年,全年援外6400亿元

 

爸爸

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过程中

在“相信未来”的过程中

在等待渐进改良、党内修补、“依法治国”的过程中

很多中国大国小民和你一样,拥护一党专政的中共

放弃健康权、社保权、医疗权、人权

含恨离世

 

爸爸

如果你手里有真实选票

如果,多党轮流执政

今天,你还在我的身边

 

11、

 

爸爸

还记不记得,2012年,你在“花样年”新家阳台不锈钢铁围栏外,用红砖

堆砌的那几个水泥台阶?

 

爸爸

你修好那几个水泥台阶后,我那个怕啊

刚开始写中国人精神史诗的我再次患上被迫害妄想症

我以为,你是以走向不锈钢围栏的水泥台阶提醒我,我正在

走向铁栏杆紧锁的监狱

 

爸爸

为啥,我一路恐惧

为啥,你无力支付高额进口抗癌药

我们背后,是否有个强大的祖国?!

 

爸爸

经常,有愚民说,离开了祖国,你什么都不是

我相信,你也这样认为

其实,没有了祖国,香港,从一个小渔村变成东方明珠

没有了祖国,澳门,由一个弹丸之地,变成世界赌城

 

爸爸

关于祖国、政府、党,无产阶级专政,以及,文艺为政治服务

现在,你咋想?


 

2015年12月5日凌晨2:18写毕第一稿

2018年6月30日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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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马青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8年6月30日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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