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的中国梦——下流社会(第六章)
戴世軒
第六章 农民
离开京城虽以一月有余,我却被困在河南始终不得前行,究其竟是洋人组织了十一国向大清宣战,朝廷以义和团为主力军,被打的一溃千里,不但京城沦陷,老太后和皇上也逃的不知所踪,中国各地马上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河南巡抚下令封锁了周边省会交界,严查洋奸。就这样我被滞留在客栈一待就是半月,眼见钱袋越来越瘪,便决定冒险偷越去湖北,却不知此举险些要了自己性命。
为躲避盘查,我雇了个向导,专捡乡间小路走,就这样只用了三日便到达了交界地,向导告诉我只要继续往前走就是湖北便辞行了。我当时也未当回事,想着马上就可以去湖北投奔叔父,心中倍感轻松,躺在乡间小路旁一垛稻草上,仰望天空,竟胡思乱想起崔大人和我说起的一句话,“天下有序,万物和谐,此乃国之大治。”却不知倆当地农民正手持锄草叉从后面悄悄向我逼近,我却丝毫没意识到这即将来临的危险,直到被他们五花大绑捆,还在拼命叫嚷凭什么抓我。
事实上说这些纯属多余,之前在衙门里就听人说过,农民是中国最危险的群体,他们在甲长和村长庇护下,以各种名义劫掠路过的外省人,有时为侵吞他们财物,甚至将物主处决。想不到这样的事情如今真被我赶上了,但在求生本能驱使下,我还是徒劳的做着最后辩解,他们则操着河南话一口咬定我就是洋人派来的奸细,特别是当从我身上搜出承有30块银元的钱袋后,马上又叫来了一伙人,为首的是一个自称保长的人,他接过钱袋掂了掂揣进兜里,指着我对其他人大声说:“这个人就是洋鬼子派来打探消息的,一会儿挖个坑先埋了,回头由我和甲长再去呈报官府。”
于是在一片欢呼声中,几个老农民把我搡到一块空地,递过把铁锹,让我自己挖坑埋自己。我扯过铁锹掷在地上,扯着嗓子大吼:“我不是奸细,你们这是草菅人命!”换来的却是他们围上来的一顿毒打,边打还边骂,“你这龟孙瞎嚷个撒!还尽说些个俺们听不懂地!”
这些农民打累了,便将我丢在一旁转身去挖坑,任由奄奄一息的我被太阳毒晒,就在我自认命不久矣的时候,一个身影遮住了我的脸,那人随即蹲了下来,低声对我说:
“我觉得你也不像是奸细,可我们村的人看上了你的财物,不把你弄死他们就得不着,你要想活命听我的,待会儿就大叫那袋钱你不要了,愿意送给村里,在给保长立个字据,他们得了钱就不会为难你了,本来要弄死你就是为了那袋钱。”
我不知这个自愿搭救我的人在村里是什么来头,但为了保命,还是按他教我的那样冲那些回来拖我去活埋的人大喊:“那些钱我不要了,我愿意写个字据把它赠予你们,只求留我一命!”
这一招果然奏效了,那些人互相看了一眼,转头找保长去了,趁这空挡,刚刚救我的人又回来了,伸手将我扶起道:“我也觉得他们这样搞很不合适,但这地方今年遭了两场灾,新任巡抚又摊派下几万两银捐,乡亲们这也是穷生奸计呀。”
我赶紧冲他拜了三下,以示感谢救命之恩,但从口音感觉此人也并非当地人,于是便斗胆问:“敢问大哥也是住在这里?论人性和那伙人却一点都不像。”
那人随后说的果然验证了我的判断:“我是山东枣庄的,十年前带着老娘入赘到这里,可惜媳妇是个病秧子,成婚不到一年便去了,后头我一直赡养她父母,把俩老人送走后就在村里定居下来,但村里人一直当我和老娘是外姓人,我本姓金,入赘后就改了她家的姓,你还是叫我本名金虎吧!”
正说着,那伙人簇拥着村里几位老者过来了,还带来了纸和墨,似乎他们做这样的事情以不是第一回了,但当时在那样的处境下我又能说什么,只好乖乖在他们列好的赠予字据上签名画押。得了我30块银元,农民们很快散去了,处决现场就只剩我和金虎俩人。
看着一脸惊魂未定的我,他便主动邀我上他家坐坐,在中国,外姓人往往会遭到村中同姓大族排挤和欺负,与村中那些瓦房相比,金虎家的土坯房似乎很能说明这一点,特别是那低斜的屋檐,总给我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我问为什么不把房子好好修一修,他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样的房子再修也没什么意义,自己去年在外地挣了些钱,回来打算把老房推了也盖座瓦房,但因土地纠纷,周围邻居都不同意,施工两次都被村里人强行叫停,告到县衙,怎知县太爷就是村长亲戚,不但申冤无门,还被关了十来天。
说到这儿,他转到炕前,伸衣袖在上面蹭了半天才让我坐下,跟着又自言自语地说:“唉,有什么办法哩,周围三家放出话来,只要他们活着就不允许我盖,还非说我丈人家这房子当初是管他们借地盖的,要盖房就得还地,就这罗圈架和他们打了三年房都没盖成。”
听完他的遭遇,我感觉农村真是个阴暗的地方,这里一直信奉弱肉强食,所以每户都在拼命生男孩,不光为增添劳动力,也为打架时多一个帮手,之前听人讲,在农村任何一点资源,一块荒地,一棵树,一头猪....都能成为一场血流成河的械斗导火索,金虎家只有他一个壮劳力,又是外姓入赘,不免势单力薄,沦为了整个村子欺负的对象。想到这些,我不禁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倒是金虎,说完这些事就跟忘了一样,招呼老娘烧干草给我做饭。
但我仍觉得这里不是很安全,特别是险遭村里人活埋之后,让我从此对农民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却不包括金虎,他是这个群体里为数不多的朴质老实人。吃完饭我便急着告辞,生怕再遭村里人的二次搜刮,他应该是明白我在想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自告奋勇一路护送我抵达了湖北省界,这让我很是不好意思,便对他讲:“兄弟盖房子的事先不要着急,等动乱过了,我回京城帮你物色几个有本事的讼师,费用算我的,一定帮你把官司赢下来!”
他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把最近的县城邮栈地址告诉了我,说以后联系可以写信给他,只要在信封上写金虎,邮使就会把信送到他家。分别之际我又能说什么,只是再三强调我会再来看他,一定帮他把房子盖起来。
后来想想,我这样着实不妥,只用一张嘴就凭白给人希望,若以后难以兑现,不但对对方是种伤害,也会坏了自己信誉,所以暗自发誓,回京后第一件就是办金虎的事,却不料自家也以陷入了麻烦之中。
进入湖北后,我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衣物,一路下来总算摸到了叔父家门口,自己看着也早已形同乞丐一般,以至门子根本不愿为我禀报,正好叔父带着个五十多岁,面容憔悴的乡下人驾马车回来,才将我带了进去。
在他家梳洗好换上干净衣衫,我便去拜见叔父,进到大堂,发现先前那个皱纹爬满额头的乡下人也站在那里,不等我说话叔夫便先介绍道:
“贤侄,这位是你表哥老丈人马老,我的亲家,都不是外人,不必避讳,头些天我收到你家打来电报,说北京被八个国家的洋兵占领了,你家人也准备去河北乡下避避,他们让我告诉你,说洋人正准备打山西,同时也就议和的事在和朝廷接触,现在就看山西这一仗了,洋兵要打不进去,议和就有望了。所以你且安心在我这休养,过些日子便有消息了。”
叔父的宽慰也并未让我心中忧虑减轻多少,纵观立在角落里的老马,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焦虑,脑门上除了皱纹就是官司。晚饭的时候他没来,叔父才向我说起了一些他这位亲家的事情,这老马之前是当地的肉食大户,生意做的好时一天能进几十块鹰洋,时间一长就引来了当地两个无赖注意,两年前一天他们趁老马出去进货的时候撬开家门,不但盗走了300块银元,还捅死了他70岁的老娘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后官府将凶手缉拿归案,虽问了死罪,不知为何却一直不执行,听说是凶手家里使了钱。自此老马便崩溃了,也无心打理生意,整个人魔障了一样,成天想着给死去的亲人讨公道。一来二去越陷越深,就这样又被两拨自称有关系让凶手马上伏法的骗子骗走了不少钱财,其中在北京有一叫徐祥的,冒充讼师足足骗走了他一百两白银。
我们正说着,老马躬着腰进来了,见我也在,转身又退出去,叔父忙招呼他来坐,他却谦让起来:“不了,不了,亲家公你们谈正事要紧,我去厨房填吧点剩的就成。”
叔父马上一脸的不耐烦:“让你坐你就坐嘛,说了都不是外人!”
他这才朝我弯腰拱手行个礼,唯唯诺诺来到对面坐下,我却隐约感觉到,以叔父这样精明的生意人,把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凑在一起,必有蹊跷,果然叔父与我让了一轮茶后,回身对老马道:
“你不一直想进京告御状嘛,不让你去你也不会安生,我这侄儿家就在京城,我替你准备了二十两银子,如果人家看我薄面愿意收留你些日子,你在那边就有了个照应,就不知我这贤侄意下如何了?”
听他这话似乎已经替我做好了决定,我也只能顺着他话往下说:“叔父何须这般客气,我在您这里受您照应,您家亲人自然也是我家亲人,回京后我也定不让马伯伯受半点委屈。”
叔父听了很是高兴,边招呼我们吃菜边道:“那自是好,若是这样,等洋兵退了你们就动身上京。”
话到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的老马却突然失声大哭起来,不光看的我莫名其妙,连叔父也禁不住训斥他:“你看你又再搞啥,我刚替你说好进京告状的事,却又哭的鼻涕哈喇子一大把,在客人面前这样失礼!”
老马赶紧伸衣襟在鼻子下蹭了一把,哽咽道:“我是又想起了我那两苦命的孩儿呀,他们与世无争,为何要遭此毒手呀!出事后官家不作为,讼师骗我钱,如今这是什么世道呀!”在老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下,叔父为我的接风宴最终不欢而散。我却还是很同情他的,老马的事情在当下这个大环境里绝非个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就从官方大肆宣传“和谐”开始吧,大清国内由仇杀,报复,导致的命案激增,几乎每天都有发生,范围覆盖全国各地,特别是随着新闻报纸在中国的兴起,每天都能从报上看到那里又发生了命案,久而久之人们也习以为常了,类似新闻只看个标题就一带而过,若有一天从报纸上找到不到命案的报道,那便成了当天最大的新闻。
有时我也试图深究在中国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中国不是没有法律,我翻阅过《大清律例》,这或许是当今全球最严谨的一套法律体系,每一项罪不管轻重都有归类,从中轻易就能找出惩处措施。但中国自古人治大于法治,衙门断案,一看关系,二看银子,正义与公平似乎以不再那么重要,打官司往往是有势力和多金的人占尽优势,当弱势群体对法律失去信任,久而久之原始正义便应运而生,与有势力仇家同归于尽或许成了被逼上绝路的受害者最好选择,就这样再好的法律也成了摆设,除了装点大清国门面,再无它用。
但从表面看,中国还是和谐的,至少和西方国家比是这样,大清向来只有一个皇帝,一套领导班子,上面任何一个指示都会被坚决贯彻到底,大街上看不到示威游行,报纸上见不到批评政府的言论,谁又能说它不和谐呢?生活在这样的和谐社会,我原以为只要小心谨慎,就能避开一切麻烦。发生在老马身上的事情却似乎又在暗示自己太天真,直到我也摊上了事情。
原以为在叔父家只是小住,不想这一待就是数月,直到李鸿章北上与八国代表签订了新条约。这期间我家也发生了很多事,以至洋人撤军的消息刚有传闻,我就收到了家里电报,上面短短数字,只说家父急火攻心病倒了,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却没说明,情急之下我只好拜别叔父,带着老马赶赴京城,为节约时间,也因先前在河南险遭活埋落下了阴影,我决定转道上海,在那儿搭船回家,就这样前后又耗费半月时间,我们才回到了北京。
此时的京城一派萧条,街头随处还能看见被处决后无人认领的无头尸,昔日见人就跑的野狗也成灾了,它们成群接伙穿街走巷,见到人也不躲闪。归心似箭的我却无心关注这些,和老马径直来到家门口,正赶上长工小四出来倒土,被我上前一把抓住,
“快说! 家里出什么事了,老爷是被何人气病?”
“啊呀,少爷您总算回来了,老爷现在病情基本稳定了,洋兵快打进城那会儿,老爷决定带全家去河北老家避避,走之前将家里三坛银元托给了故交李老爷的大公子代为保管,他入了洋教所以不用跑,想着李老爷虽不在了,两家也是世交,李家公子又是老爷看着长大,就跟自己人一样。谁知等老爷回来,向李家讨要,对方却翻脸不认,坚称没收过老爷的银元,我们去报官,可崔大人以调任广州,新任大人根本不愿管这事,让我们自行解决,李家现在干脆避门不见,老爷也是又气又恼才会这样。”
三坛银元,估摸也有八百多块,应该是我家大半拉家底,竟就这样被父亲轻易托给了别人,事已至此我除了暗自埋怨父亲的鲁莽也没什么好办法,但这钱却不能不要,回家安顿好老马,从老爷子那里问清了银元数目,我便去衙门寻求昔日同事们帮助,却不知人走茶就凉,崔大人早已不在,里面能托上关系的熟人,却谁也不愿为一个脱离体制内的前同事耗费精力,倒有一个愿意帮忙的,却是狮子大张口,事还没办就找我要三百块“光绪元宝”。我知道这其中规矩,钱给了就算事没办成也没人退给你,况且算来这样的交易也不值得,便只好另寻他策。
漫步在遍地狼藉的大街上,秋风不断在身上打转,不知不觉我又转到了李宅大门口,我知道就这样拍门讨要也是于事无补的,他家就在眼前,却让人毫无办法。就在这时伴着秋风一张报纸呼到了我的脸上,摘下一看是两天前的《申报》,上面一则新闻瞬间吸引了我注意,大意是河北保定一伙农民给雇主盖房,最后雇主却百般挑剔不愿结钱,于是其中一拿不到钱的农民绝望之际,挥刀砍杀了雇主,事后其它农民以雇主儿子性命相要挟向其妻子讨要工资,对方马上结清了。
在其他人眼里,这也许只是一起普通的悲剧,却教我眼前一亮看到了希望,不得不说是这则新闻引起了我平时都不曾想过的恶念,愤怒,无助, 压抑的让人崩溃同时也让我想要杀人,有那么一瞬间,与恶人同归于尽的冲动始终充斥在脑海里,我甚至已在计划杀掉李约翰后该往哪里逃,但转念一想,既然如今恶人当行,我何不也做个恶人,官府嫌麻烦不愿管我的事,如我让对方陷入麻烦,他求助官府应该也会是这样,只要我态度强硬豁出命去,到那时他便只能坐下来谈。
于是我回家从小四那里要了把杀猪刀藏于腰间,大摇大摆的敲开了李家的门。开门的正是李家大公子李约翰,这是他加入洋教后改的名字,见到我他不免有些惊愕,没话找话的说:“呀,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没有理他,趁其不备侧身挤了进去,用后背抵住门亮明了来意,“你知道我来的目的吧?我家老爷子走前托你保管的824块银元该还给我了。”
他冷笑一声,从脖领里掏出一枚小十字架朝我晃了晃,“说了没拿就是没拿,你家老爷子定是岁数大记错了,我是信上帝的,怎么会凭白拿人家东西?”
我知道他就会这样说,转手拔出杀猪刀,在他家人一片惊呼声中抵住了李约翰下巴,恶狠狠威胁道:
“你可以扣下我家这笔钱,但我会叫你有命拿没命花,反正没了这笔钱我家人也得饿死,不如我就和你同归于尽,给你两天还钱时间,你也可以去报官,但今天这事只是你家一面之词,就算官家来问我也不会承认,但两天后肯定送你去见上帝,就杀你一人,你死了你媳妇就会带着你骗来的钱改嫁,让你孩子管别人叫爹!你家大业大,也不可能为了躲我连北京的买卖都不要了。好好考虑一下吧!”
说完便用刀面拍了拍他脸,转身离去了。“你还别威胁我!”他在后面冲我大叫。后面的事情果然正如我预料,在这个凶杀案频发的社会,李约翰应该是相信我会去杀他,便去报官说自己生命受到了威胁,结果被人给轰了出去,第二天他就老实了,与仆人捧着三坛银元乖乖到我家门口还钱,824块银元一块不少。
这一刻我真应该感谢原始正义,它为这个不公的社会带来了新秩序,我也将这个胜利分享给了老马。他刚刚找徐祥要债回来,除了一脸伤痕什么也没得到,后听他说,他是在一个茶馆里找到徐祥的,那会儿这骗子正大放厥词忽悠俩乡下人,说八国联军就是李中堂找自己帮助劝退的,就在徐向对方开出价码的时候,他便站出来要其还钱,眼见马上就要忽悠进口袋的钱没了,徐祥恼羞成怒,才将他打成了这模样。
我将自己逼债的手段分享与他听,原意是让其效仿,谁知他听了却直摇头:“可不敢哩,刀枪这玩意不长眼,真把人捅了还得吃官司。”说到这儿,突然又眼珠一转,对我说:“小哥,你有这方面经验,若是能出面替我把这一百两银子要回来,我愿赠你二十两!”
听他这话我暗自好笑,不要说二十两,就是分一半钱给我,我也不愿替别人玩这个命,我的命只有为自己和家人才能豁出去。见我不说话,他又故意激我:“这样看来,你之前说的也是吹牛哩。”
我却不受他激将,只是淡淡地说:“好吧,那你就当我是吹牛吧。”
无奈之下,老马又开始自言自语:“所以嘛,现在是法治社会,你那套根本行不通,从明天起我还是踏实地上访告状吧!”
我想告诉他不是我那套行不通,只是自己实在不愿为别人出这个头,但转念一想,他是叔父的亲家,这话要是经老马传到老人家耳朵里,谁的面儿上也不好过,于是只好随他去了。处理好自家事情,我又想到了金虎,他可是我救命恩人,自送我进湖北到现在,已有半年时间没有联系,不知他盖房的事情怎么样了,为了报恩,我便按其留的邮栈地址寄去一封信,邀他来京城玩,到时介绍几个讼师帮他打官司,怕他没有路费,又在信里附上一张银票,在钱庄可换五个银元。
原以为经义和团之乱,全国邮政都以瘫痪,我这信能不能寄到河南都是一回事,不想两月后的一天早上,还没起床就听小四在门外喊我:
“少爷,外面有个挎褡裢的庄稼人,说是您邀请他来的,您看是不有这回事?”
我一下想到了金虎,便叫小四先引他进大堂,自己穿戴好便过去,我走的是堂房后门,还没进屋就听里面老马,金虎正在说话,不知为何,听口气老马一改平日里在叔父面前那般卑微,趁我不在竟开始反客为主。
“噢,按理说是不该让你们这样的泥腿子进到这里来的,这儿是什么地方呀?是老爷们谈公事,接待的都是有脸面的人!但你既是我侄儿邀来的,我这做长辈的也不好说啥,这家老太爷的哥哥是我亲家,之前就常邀我来住,我本武昌熟食大户,连知府老爷家里的肉也是我供的,自己家本身就一堆事,但听闻亲家哥哥病倒了,架不住他们三番邀请,还是过来替他家管管事,也顺便来京城办点我的事,这虽不是我家,但我以这家长辈身份还是要告诫你,这里不比你们乡下,处处都是规矩...... ”
听到这儿我着实忍受不了,迈步进到大堂,只见老马坐在我父亲太师椅上翘着腿,金虎拎着褡裢,规规矩矩站在一旁,我冲着他咳嗽一声,他屁股马上像触电一样离开了椅面,冲着我尬笑起来,我故作视而不见,冷冷丢下一句:“老马,你去忙吧。”便不再理他。跟着走到金虎身边,勾住他肩膀指着老马背影说:
“这人讲什么你都无需搭理,若不是我叔父收留就一丧家之犬,这回来北京上访,碍于情面我家也收留他住几日,想不到却跟这里装大!好兄弟,这一路定劳累辛苦,我先给你安排房间住下,然后我们去同和居吃早点,家父卧病在床,早餐都比较简单,怕怠慢了你,中午加菜再在家里好好款待你!”
金虎赶紧连连摆手,“不要老爷劳烦,我在路上吃了俩馍,顶得住。”说着便解开褡裢,把里面东西一样样往外掏,“这回走的匆忙,收到老爷信就来了,也没时间给老爷准备点像样的东西,给您带了一袋老家红枣,十升小米,养胃的,请老爷莫要嫌弃。”
我哈哈大笑,吩咐小四过来接了东西,引他去客房,计划着吃完早点便带他去拜访几位京城有名讼师,就起诉的事情商量出个眉目,等处理好正事在带他京城转转。
但金虎好像没这心情,一路愁眉不展,在我详问下才得知,原来那些恶邻为侵占他的地,也在勾结官府准备将他和老娘强行驱离,理由是他本来就不是村里人,因为入赘才来到这里,现在既然媳妇家的人都死了,没了这层关系他也应该离开了。我实在想不到人竟然能坏成这个样子,之前路过永定河,都能看到那些从农村来的访民跪在那里,夏天在太阳下暴晒,冬天寒风中瑟瑟发抖,无非只为解决老家几亩地被占的问题,每每这时我都会对他们报以深深同情,却不想这个群体也会相互倾轧,我不建议金虎也去那里跪,这样做毫无意义,能在永定河跪着的人说明早已被政府遗忘了,或者他们从来就不曾被政府想起。
就这样,饭后我带他登门拜访了京城著名讼师张文普,坐下后将金虎老家的事一讲,张先生的表现却未如我想像的那样轻松,“这事不好办呀。”他摘下眼镜说:
“此非一般诉讼案,要知道不让当事人盖房的不是某一人,而是邻居几家结盟起来一起做的决定,他们背后是村长,保长和整个村子在撑腰,农村的宗族势力是最难以撼动的,这张关系网牢不可破,它就像是政府,有自己的运转体系,一般人是难以介入的,就算是讼师也不行。”
想不到张先生竟说的这样直接,不仅让金虎感到沮丧,就连我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在去见下一个讼师的路上,我不断安慰他:“张先生大概是没接过农村的案子,下一个胡先生应该会好些,就算实在不行我们惹不起躲得起,你带老娘到我这里来,平日就替我家做些赶车的轻松闲活,有我在就有你们。”
金虎这才憨憨的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老爷,我不是没地儿去,回老家也可以,只是这村子太欺负人,当初我改姓周他们也都承认我是周家人,送走岳父母后继承房子村长也是认可的,但现在他们几家为了抢我家地,竟要赶我们走,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冷笑一声反问:“他们为了钱连无辜路人都要杀,为何要跟你讲道理?”
后面我们又去见了胡先生和郭先生,得到的都是类似的说法,这不免让人有些失落,临近中午,我们就近路边找了家茶馆歇脚,准备喝壶茶就回家吃饭,被茶博士引入座后,我俩又就那些讼师给的意见探讨起来,不想身后突然探出来一个脑袋,
“听闻二位被官司缠绕,不过今天碰上我也是你们的运气,鄙人徐祥! 京城著名讼师,专为弱势打抱不平,曾代理杨乃武案,不光让杨,毕二人(杨乃武与小白菜)重获自由,捎带手还打掉了一大批贪官!前段时候,我还应李鸿章李中堂之邀陪他去与八国联军代表谈判,当时德国的瓦达西大人要我大清赔偿10亿两白银,李中堂问我怎么办,我说你莫急,给我找个翻译我来跟他们说,最后我和他们谈到5亿两,要不是李中堂着急让西太后回来,我还能把这数往下压,本来拯救了北京城我是想休息一阵的,但刚听到你们陷入了农村土地纠纷,想来你们也是需要帮助的。”
一听是徐祥,我马上扭头看过去,特别好奇诈骗了老马一百两银子的这主是何方神圣,只见一长着鱼泡眼的黝黑大汉,满脸横肉,系条白羊肚毛巾就能唱信天游,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自称讼师。那骗子并不知道我早听说过他,还继续在那自吹自擂:
“我虽替人寻求正义,不过正义也是要有代价的,我代理的案子都是免费,只要雇主包吃住差旅费就好,但为了帮助更多人,或是付不起这些费用的穷人,有时我不得不费用自理,所以我若接了这个案子,你们也需给一些维权赞助。”
我本想直接叫他滚蛋,却又不想错过一出好戏,便假意对徐说:“可以呀,就是不知你这维权费怎么算,你先坐,我家还有个需要维权的朋友,我这就差人把他叫来,两案子都给你代理。”
徐祥傻乎乎的就坐了下来,我起身将茶博士拉到角落里,赏给他一个鹰洋,写了我家地址,托他把老马带来。然后又跟没事人一样,回来陪着骗子东拉西扯,不多时老马就在茶博士引领下进来了,看到徐祥,当即棒喝一声:“徐骗子!你诈骗我血汗钱不得好死,还我一百两银子呀....大家看看,这个叫徐祥的是个骗子呀!”
大庭广众下被人指着鼻子这麽骂,徐祥又羞又恼,大叫一声”你放屁!我老徐什么时候骗过你银子!”跳起来便扑向老马,揪住他辫子往街上拽。老马也就势揪过他辫子,二人就这样互相拽着辫子,低头拱腰,在大街上你退两步我进三步的顶起牛来,我在一旁看的哈哈大笑,金虎却冲了过去,一把将正要殴打老马的徐祥搡开,冲他大吼一声:“你要干啥!”
徐祥瞟了一眼对方体格,自恃打不过,便骂骂咧咧的三步一回头走掉了,我却觉得金虎太过善良,早上在大堂受老马那样对待还帮他出头。
往后两天我一直托关系帮金虎找人,却毫无进展,就这样在家里住了三天他便急着告辞了,我怕他回去想不开,送了十块钱给他,再次邀他带老娘过来,他点点头说等回去安顿好了便来投靠我,但这一别却再未等到他的消息。倒是老马,天天揣着状子往外跑,天不亮就到永定河排队,不是告徐祥就是告老家官府,搞得隔三岔五就有牛庄访民收容站的人上门,让我们去领他。
那日收到消息,我便和小四驾马车又去了牛庄,这以是我们第四次接他了,首都政府对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访民厌恶至极,隔三岔五就以有碍市容为借口将他们收容起来。等老马被带出来,我正要招呼他上车,一旁却蹿出只狗冲他吠了两声,这狗看似还没长大,每回来这里我都能看到它,应该是周围的野狗,就是这样老马却勃然大怒,从草窠里抄起一条不知谁丢的木板,朝着狗脑袋抡了过去,打的它脑浆迸裂,哀嚎一声顷刻毙命,老马却还嫌不解气,丢掉木板踹了一脚狗尸体破口骂道:“娘的!被官老爷不待见就算了,连你这狗日的畜生都敢对我直眉瞪眼!”
不知为何,刚刚这一幕让我对老马产生了极度的厌恶,我很想质问他:“这只是一只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的动物,你却为何要取它性命?”最终碍于叔父这层关系还是容忍了下来,但这个人我却不想继续留下去了,纵使先前对他百般同情,现在也只觉得是咎由自取,面对恃强凌弱的官吏,强盗,他是个弱者,但这个弱者却将社会带给其的种种不公发泄到比他更弱的对象那里,这也正是我无法忍受的,于是回去后便给叔父拍去电报,说他在京城经常惹事。果然那边收到信很快就把他召回了,他在北京住了将近三月,背负的冤情却一件也没昭雪。
老马走后不久,北京城出了一件大新闻,那个叫徐祥的假讼师大概是觉得忽悠外地人油水不大,又干起了敲诈的勾当,不知怎地竟瞄上了袁大人的大公子袁克定,此时西洋照相术早已风靡京城,他便找人跟踪在澡堂里拍下袁克定不穿衣服的样子,又将一妓女照片与之合在一起,匿名寄到袁家索要钱财,不然就曝光。那袁大人是何许人?在朝鲜平过乱,北洋练过兵,现正是老太后眼前红人,怎会受小地痞的要挟,在一番彻查下徐祥很快被抓,由于此事涉及袁家,为了不让袁家大公子卷进来。几个主审官一合计,决定以为民除害的名义将徐祥法办。
就这样半个月后,老马又喜颠颠的出现在了我家门口,一见我就开始忘乎所以,看他美不胜数的样子,似乎早以忘了当初一趟趟被送牛庄的时候。
“真是苍天有眼,皇上圣明! 徐祥诈骗我的案子终于昭雪了,北京的官老爷通知我过来做证,说给我做主!真得感谢政府,若不是政府英明,徐祥还在逍遥法外,要不说中国怎么叫大清哩,真是清呀!都是清官!”
经过先前种种磨合和对他的了解,我以懒得再就此事发表任何意见了,只是点头随声附和:“嗯,你说的都很对。”
他又无不得意地说:“所以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都是我之前不懈坚持的结果,节后我还要去永定河继续反映我家灭门案的冤情!”
我为他这般守株待兔的想法感到好笑,对于那些官老爷而言,老马只是一枚棋子,他自己却看不到这点,把偶然当必然,就算再上20年的访也只会是一个结果。看老马的事情解决了,我不由又想起了金虎,本以为他很快就会带着老娘来投奔我,却到现在也没等来消息,于是我决定这次亲自送老马回去,路上顺便去趟金虎的村子一探究竟。但想到当地那些贪婪凶残的农民,我从心底又感到害怕,就在为此纠结之时,我在路上碰到了刘差拨,洋兵进北京那会儿他逃去了天津,现在刚回来等着回衙门报道。许久不见,我请他去一品阁吃酒,席间顺便将在河南险遭那伙农民活埋的事讲了,他却嗤笑一声,借酒劲拍胸脯向我跨下了海口:
“吴老弟怕这些乡下泥腿子作甚?天底下最顺从的就是农民了,你只是没以合适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而已,我现在进巡检司也可以穿官衣了,反正现在等着回衙门也无事,不然就让我护送你们去河南,我保证这回没人敢动你。”
听他这样讲我虽半信半疑,但感觉此人确实有些手段,之前和谐胡夏藕时就是他给出的主意。于是我便请他同往,出发时他却没带任何武器,只穿着一身官衣。就这样历经十余天路程,我们终于抵达了金虎的村子。进村时刘差拨大摇大摆走在前面,我和老马尾随着他,一路上遇到的村民无不冲刘差拨点头哈腰,他却对此视而不见,只顾昂首往村里走。
很快村长,甲长,保长也得到消息,排成一行在村口迎接,见到我们,村长率先过来,躬腰对刘差拨行了个大礼,“啊呀,敢问官爷从哪里来?”
刘差拨却不拿正眼看他,伸手搡开他,往前踱两步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来你们村找一个叫金虎的人!”
村长马上恭维起来:“啊呀,是京城来的官爷呀,那也是皇上住的地方,好哩,好哩.....”
“少废话! 我刚问的人呢!”刘差拨不耐烦呵斥着打断了他。
一旁保长见状忙上前小心翼翼说道:“官爷您说的是村西头的周大虎吧?他本不是俺们村人,六年前带个老娘入到周家,后本家人先后离世,他便占着周家房子住了下来,周家本与村里三户有土地纠纷,可谁想那周大虎不讲道理,这月初三晚上突然兽性大发,持刀闯入周栓子家,将他一家七口灭了门,然后又去杀周五四一家,被人发现后逃入山中,现在官府正在全力追捕,您说这人有多畜生,连孩子都不放过,丧心病狂呀......”
老马听了也跟着感慨:“这金虎就是不聪明,有什么事说不明白的?何必要杀人哩,可以像我一样去上访呀!”
然而我却不相信保长说的这些,特别是看他说话时眼珠飞快地转,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便反问道:“那金虎老娘何在?”他却不说话了。我又上前问道:“你还记得我吗?我可记得你,年初时我路过这里差点就被你带人活埋了!你们贪图财物就要杀人灭口,到底谁丧心病狂呀?”
此时这个保长看起来却与当初下令活埋我时判若两人,不光对之前所为百般抵赖,还一脸媚笑的对我讲:“啊呀,客人说笑了不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敢动这歪心思呀,俺们大清国可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俺村人不要说杀人,就是杀猪都不敢,还得找外村来帮忙。”
看他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我不得不承认刘差拨说的没错,农民都有两副面孔,如果他们确定抢劫,杀人不会受到惩处,便会去抢劫,杀人。一旦看到穿官衣的,马上又变成了奴才,规规矩矩,好似一个良民。
同时我也知道,不管怎么去问他也是不会承认,却隐约感觉金虎的老娘应该以不在人世了。后来得知果然正如我预料那样,金虎在我家做客期间,周栓子联合周五四,周大柱带人想强行扒了他家围墙,金虎老娘踮着小脚上去阻止,被周栓子一扁担打的头破血流,当晚便死了。金虎回村得知噩耗后彻底崩溃,葬完老娘便持刀杀进了杀母仇人家中。
这不禁又让我为金虎担忧起来,他一人在山里,已经快十天了还没有消息,就在我们决定前往县衙打探的时候,当地乡官带着俩乡吏赶了过来,他们大概是得到消息,以为上面派人来问案的,便火急火燎的往这儿赶,当弄清我们身份后,马上又一脸不耐烦,指着离村口不远的歪脖槐柳说:“这案子已经都写清楚了,还想知道什么去那儿看通告去!”
我循着望去,果见树上有张纸半截被风吹的乱抖,掀下来见上面写道:
兹有凶徒周大虎,本名金虎,因占地纠纷,于本月初三晚杀害周栓子一家七口,伤周五四家两人,随即逃入山中,现即各村团练,乡勇搜山查找周大虎尸体,一经发现,交由县衙。
这则告示看的我莫名其妙,金虎逃进山生死未卜,上面为何指明了只要尸体?这绝非县衙发告示时笔误,或许是在暗示那些团练,一旦遇到金虎直接弄死。或许为了维护当下和谐社会,他们就不能让金虎活,否则就要送他去受审,到时金虎抖落出的一些事情肯定是不和谐的,也是这些乡官和宗族势力们不愿看到的,所以为了和谐社会不受干扰的继续运转,金虎便只能将他遭受的不公与痛苦直接带进棺材,这也是生逢大清治下的中国人最大悲哀,我们在苦难中成长,绝望中崩溃,痛苦中了却一生。
在这个和谐年代,我,老马,金虎同时遭遇恶人,却因选择不同结局不同,面对恶人,我也选择做恶人,我承认当时以起杀心,他诈我钱财,我就取他性命,结果不等我动手,对方乖乖还了钱。老马选择消极等待,本来应该是无果的,却因诈骗他的人得罪权贵,也让他阴差阳错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金虎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善良,我可以确定在此之前他绝没有想过要杀谁,相反还救过人。却在命运捉弄下被恶邻和社会一步步逼到了这个结果,还被打上凶徒标签,而酝酿着想要杀人的我却是三人中结局最好的。
见证完金虎结局,我看老马也是一脸的庆幸,却觉得大可不必这样,他只是比金虎运气稍好一点,没有被逼到那一步,不止是他,倘若发生在我身上事情里,李约翰能找到官府给他撑腰,就不会惧怕我发出的死亡威胁,如果那样我可能早已变成了金虎。在这个极具讽刺意味的时代,只要是还有点血性的人,都有可能变成金虎。
就这样带着遗憾,我们去村外给金虎娘上坟,期间村里忽然传来了吹吹打打的声音,老马跑去看后回来说:“是他们把金虎尸体从山里抬出来了,村里现在正庆祝哩。”我知道就会是这样结果,也就没有惊讶,于是和刘差拨讲准备多留几日,替金虎发送后事,当晚便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身在一个密布蟑螂的地方,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很快便有无数只蟑螂从四面钻出来,围住同伴尸体旁若无人的大肆咀嚼。
回到京城后我的心情始终处于低迷之中,直到一封从广州打来的电报才冲淡了这一切,发件人正是我原上司崔大人,他在上面说自己被任命为当地一项实验计划的负责人,让我去帮忙。尽管不知那是什么,恩师召唤,我还是马上收拾行囊,义无反顾的踏上了前往广州的路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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