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杂事》11. 这种变异

王先强

人，是会变的，随着时间、环境等因素的转移和改动，可以变过来，变过去，变得一时一个样，变得面目全非，这是很正常的事；然而，有些根本的变异，却又不能不令人惊讶，无以解释得通透。

我有个亲戚，姓王，在此称之为王妹。她家庭是地主，父被枪毙，脑浆四溢，惨不忍睹，靠近亲帮忙，把尸首抬回来，用草席包裹，连多哭几声也不敢，便草草埋葬了事；母屡被斗，大运动小运动，大事小事，都拉出来斗一番，一脚踢跪在地，拉住头发，大力抽仰头，一一数罪状，猛然按低头，喝令认罪，认了遭推遭打，不认就更被推打，斗个一天，斗个半夜，头顶一片红肿生了疙瘩，头发掉了几大把，痛不欲生，有一次，斗完回到家，一气之下，一手抓起一把残剪刀，一手抓起头顶剩下的头发，便狠命的剪，把头发剪清光，变成秃头，再无头发可抓，下次挨斗时少一点痛苦，也从此被人在地主婆前边加上了秃头两字，成了大名鼎鼎的秃头地主婆。由于是这样的地主家庭，所以她从小就活在魔窟之中，受尽歧视，屈辱生活，从来都抬不起头来。

王妹勉强的读了几年书，也是事事、处处遭人欺负，指头指脸的骂，你个地主仔，要想怎，要不要我集起人来斗你？扭下耳朵，掴下掌，都是平常事。这也罢了，更主要的是，几年之后，再也无书可读了，因为人家剥夺了她的读书权利。在那个年代，人家只要随便说一句，从明天起，不准你上学，便行了。从此，她就只好在家种田了。起早摸黑，泥土里打滚，艰辛就不用说了，这都不打紧，问题是人家还要控制你，指你东，指你西，指你去干最脏最苦的活，干完人家还要挑三剔四的，这不行，那不行，说一大顿，给你记最低工分。她与苦母亲相依为命，捱着这样的苦日子。

好在王妹到底也长到青春少女期，十八廿二多少总有点吸引人的地方。经人介绍，一个被排华而回来的华侨，看上她，无惧她的地主家庭，与她结了婚，这使她才可以成了个家。

后来，那个华侨、王妹的丈夫，来了香港。

改革开放，有点宽松，王妹藉丈夫是港人，也提出申请：前往香港夫妻团聚。幸运眷顾吧，她终于如愿以偿的也到香港来了。

王妹脱离了苦海，在香港与丈夫胼手胝足的奋斗，生活也就渐渐的好起来，可以快快乐乐的过日子了。

我和王妹都同在香港，不过，由于所住区域不同，又各有各忙，相互之间虽时有电话联络，互道平安，倾谈几句，但却少有时间聚会，详细情况和思想感情之变化，就无以倾诉，所知也就不多了。一些年头后，我知道她只要抽得三、几天空闲，便定会往乡下跑，好像对故乡很有感情似的；我很有疑惑，那地方还有甚么值得她留恋的，莫非他每每回去拜祭她父母的坟墓？我曾经即此事向她丈夫打探，得到的回答是，她发神经病了，你少理他的事好了。于是，我也真的不好多管他的闲事了。

有一次，我和王妹难得的都有空暇，便相约出来饮茶，聚一聚，谈谈心。多时不见，她微胖了，白净了，好看多了。刚见面，就察觉到她心情开朗，茶不过三巡，已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说个天花乱坠；我不忍打断她，只好静心的听，慢慢体味到底是何事使她这样的喜形于色？听着听着，我不禁皱起眉头，感觉到她变了，不是原来的那个王妹了。原来她说的全是乡下怎么怎么好，怎么的建了公路，怎么的村里有电灯，总之是现在好多了，说到最后，是这么一句：还是党领导的好！我很想问她，可知道全世界都有公路，很多乡村都有电灯？那是不是都是党领导的？但我终又忍了，不想说了。

沉思良久，我只提醒他：别忘了，你的父亲是被拉出去枪毙的！

听后，王妹似乎震悚一下，才不说话了。

说王妹发神经病，当然不对；她是个正常人。不过，她的前后变异，却确乎出人意料，使人有点不明所以然。

像这种情形的，我还遇过好几个；其中一个魏姓，也是出身地主，很小便失学，为了活命，设法闯了许多难关，到一个小矿山里去挖矿，日夜不分，苦不堪言，只为了吃两餐饭，后来又去打石、做木工，苦苦度日，最终，拼命的偷渡来了香港，这才逃出了生天，改革开放时，回去买了点土地，赚了点钱，买了两层楼，如今靠收租过活，生活还算不错；我跟他聊起来，提到过去，他会说一大堆的苦，可讲到现在，他也婉转的说党好，表明是支持香港的建制派的。

我有个朋友，讲起这情况，他说他也遇到不少这样的人；他对此也很不明所以，问那些人道，既然说乡下好，党好，那就回去定居，在那边过好日子呀，为甚么又死赖在香港呢？

八九民运三十周年的时候，有人大力的纪念，可也有人是彻底的忘却了；最不可理喻的是，有身历天安门血腥的、人称之为精英的，今天竟是身缠百万洋币，只顾经营自己的狗窝，以至到与屠手们眉来眼去呢！这与王妹的情形何其相似乃尔！

这是一种根本的变异，为甚么会这样？却确实的使人摸不着头脑。我想，莫非这就是中华民族的劣根性？一些人只要米缸里有了几勺米，便迅速的忘掉丑恶和冷酷，只顾以吃饱肚子为足，赞起英明和伟大来，再任人穿鼻扣上绳子，拉着周围团团的转？

这是一种遗忘症，是一种疾病？这种病的后果，太可怕了。

为了医治这种疾病，有人提出剂良方，七个字：遗忘意味着背叛。指望靠此打醒病人的记忆，做回一个思维正常的人。但这能起效用吗？

该怎样拔除中华民族的劣根性？

这样的问题，真值得人思考！

那个王妹，还是常往乡下跑，洋洋得意的，真有点不可救药。人之变，真的难说，多留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