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
———知青纪事之四
羊圈头
当年,我栖居的茅屋并不是孤零零的一室,而是一排四间的土墙老屋,属于生产队的公房。当头一间挖有一个很大的深坑,用以存放苕种;第二间是队里的时事、政治学习室,摆放有桌凳,墙上除了“伟大领袖”,还有了几幅“最高指示”;第三间原是队里煮猪食的用房,当时空置,便用来安置我;最后一间是猪圈和大粪坑。
我住了一年多后,情况有了变化,队里安排我住进学习室,原住处让给一对从城里流放下来的老夫妇,从此,我们成了邻居。
我认为,在这里对他们不用“下放”,而用“流放”一词,要来得准确。我“百度”了一下,这个词条是这样解释的,“将罪犯放逐到边远地区进行惩罚的一种刑罚”。是的,对他们这一类人确是“惩罚”,也就是“一种刑罚”。因为,他们不是干部,带着工资下放到“五、七”干校去劳动锻炼,一年半载还要回来;也不是学生,不管主动、被动,都是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手捧一张“光荣证”,下放农村,“接受再教育”;他们是什么人?以阶级划分,他们不属于人民范畴,是阶级敌人。敌人嘛,等同罪犯,当然不讲人道。在那个时期,城里的“地、富、反、坏、右”等五类分子,尽管他们大都年已五十岁左右,但在官方无耻的“遣送安置”名义下,基本上都被无产阶级的铁扫帚垃圾一般统统地扫地出门了,好象这样城里就清除了“污染”,变得更“干净”些。
那个时代的政治运动,雷霆万钧般摄人心胆,因而具有强悍、蛮横的特征,没有也不可能有道理可讲,更没有也不可能有地方申诉。命运,随时都可能改变;厄运,随时都可能降临。在阶级斗争的风暴中、在滚滚的革命的狂流中,个人如飘篷、如浮萍,因此,你左右不了自己,你安排不了自己。老夫妇等就如此这般,被抛到这偏僻的穷困山区。象他们这类人,不遭灭顶之灾就算万幸,给你这条“出路”,你还要皇恩浩荡地喊“毛主席万岁”。
他们当农民,待遇当然与我们不同。我记得知青的安置经费是230元,他们的经费是多少,确数我记不清了,但肯定要比我们少得多。从当时的政策看,广大的知青都要扎根农村,何况他们。而同样身处困境,我们毕竟是小青年,用“伟大领袖”的话说“正在兴旺时期”,还抗得住;然而,他们都是一帮年过半百的人了,人渐趋老,体渐衰微,一生未经体力劳动的磨炼,临近晚年,却置身农村,栉风沐雨,以艰苦的劳作来苟延残喘其余生,其中的辛酸是一般人是难以想象的。顺便补一句,当时流放在我们公社的“阶级敌人”大约有十多个,大都是只身一人,老婆幸免;只有我的邻居老夫妇同是人民之敌,双遭厄运,身陷死地。
老夫妇的年岁有多大,我没有当面问过,反正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从外表看他们十分般配,高矮相当,身材瘦小,体质单薄;同是两张饱经时代风霜的老脸,沟壑纵横;女的脸色黄而少血色,精神有点萎靡;男的要精神得多,特别是两只眼睛略微鼓凸、显得炯炯有神,给人留下精明干练的印象。
夫妇俩来的那天是上午,我记得当时的景况,天气阴沉,下着濛濛细雨,春寒料峭。他们只带着两床被子、一张老式的简易木床和一些衣物及少许炊具。没人接洽,就他俩站在屋檐下等我赶回来开门;也没人陪伴,显得很落寞。事实上,他们来此,事先我并不知情,只是得到队里的通知才匆匆赶来的。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我们知青下乡那天,都有亲人相送,一来是亲情使然,二来是看看子女或同胞兄妹重新生活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环境,这是人之常情,应该概莫能外。但是,他们却缺了这个“情”。我认识女方的儿子、儿媳,但我从来没见他们探视过母亲。男方亦有一个儿子,听说在百十里外就食,同样,也没瞧见他来看望过父亲。后来,我听说了,他们是再婚,可能是基于此,儿女们心有芥蒂;或许,他们另有苦衷,非正常年代嘛,現在想来可以理解。
不过,大约半年多后,倒是媳妇带着小孙子来替儿子略微表示了一回孝道,也算是抚慰了一下老父亲孤苦的心。那天中午,我下工回来,女的很高兴地告诉我这个事情。我前趋几步,站在他家的房门边,看见爷爷搂着孙子,吻着孙子,舒心的笑在老脸上括展,嘴上还念念有词······
考虑到老夫妇和我同样的居住条件,我主动让出我的床位安置母子俩,于是,在当晚我就摸黑赶到邻近一个知青处住宿。但是,第二天中午下工回来,就没有再见到其媳其孙,他们仅留住一宿就走了,老夫妻的欢愉就是这么短暂。从此,再也没有他们的任何亲人,踏足于此。而且,在我记忆中,已没有他俩回城小住一两天的事例,看来事实上他们只有农村这个家了。其实,身处那个令人诅咒的时代,从流放那天开始,亲人就只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但是,在实际上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
他们就是一对孤独的老夫妻,他们就是一双的苦命的老鸳鸯。他们老无所依,唯有相依为命;他们老无所靠;唯有相濡以沫;他们无人问津,只能自生自灭;他们无处求助,必须自食其力。他们胸有块磊,难浇难平;他们心如死灰,“绝望等死”。
说明一下,我之所以把“绝望等死”打上引号,乃是这四个字,确是男的在和我交谈时,内心无限哀伤的真实吐露。听闻此言,我也有同感,虽然当时我还很年轻,但同遭罹难,我又有何尚没有如此之想,无非等的时间长点而已。然而,毕竟在未死之前还要“等”下去呀,这等的过程就是生存。蝼蚁尚知惜命,何况乎人?不管遭际如何,谁不希望活下去?置此,老夫妻面对残酷的現实,其它的都谈不上了,余下的就是动物的原始本能,既如何生存下去。
和我们不同,虽说上头高喊“扎根农村”,私下里谁不嗤之以鼻,个个都怀抱希望,盼望着通过招工、入学、参军等跳出“农门”,谁也没有当农民一辈子的打算,时间久了,还走不出那片泥淖,精神上就会泄气,行为上就会懈怠。但他们不行,没有期盼。从政治方面要求,他们必须老老实实加以改造;从生计方面考虑,他们必须和农民一般无二地挣工分吃饭。
好在我的邻居老夫妇,充分认识到这一点:既来之,则安之。他们除了购置一些必须的、基本的居家用品和农具外,还买了只小猪,猪崽就养在隔壁的猪圈。在和他们的交谈中,我大体了解到,余下的安置经费除了预留未来一年的生活开资外,已所剩无多。在此要解说两句:和我们一样,他们来的时候,生产队早就搞过结算,口粮已经分配完毕,所以,政府为其提供一定时期的粮油供给,用安置经费购买。民以食为天,生存是第一要务,面对未来的日子,他们很清醒。天道昏暗,世道不明,只有自己救助自己了;岂能坐毙,乞食于人,只能靠自己养活自己了。于是,在刚刚安顿下来,处理完一些必要的事务后,他们很块地进入新角色,接受人生更为严峻的挑战:男的出工、苦挣工分;女的在家、煮饭喂猪。夫妻俩就这样打起精神,为来年国家断供后,开启自己救亡图存的余生之路。
据男的说,当年读中学的时候,女的风貌俱佳、如花似玉,人称“小美丽”。这话我相信,从她的五官轮廓看,她青春时期是美少女不假。但是,历经政治风浪的吹打,又经农村风霜的侵蚀,早就成了黄脸婆。特别是那一双手,手皮粗糙不说,而且,由于宰猪草时残留的汁液、锤搅煤炭时沾染的黑尘,两者混合,日积月累而形成的斑迹,好象已经渗透到皮肤里,洗也难净,脏兮兮的;特别是冬天手皮皴裂了,尤为彰显。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年代,就是肥皂也是紧俏商品,隔三差五供给一点,连清洗衣被都要节省着用,至于洗手嘛,大都只用清水搓洗了。
虽然看似弱不禁风,她却表现得很坚韧,把所有的不幸全都埋压在心里,从不吐露。但是,人不是机器,特别是女性,总要脆弱些。从早到晚困在家中,周而复始地做着基本不变的家务劳动;同时,又身陷艰难处境,生活艰辛而晚境凄凉,必然心情沉闷、情绪低沉;当委屈郁积在胸,膨胀得快要挤爆的时候,也就是发泄的时候———我说的是,一墙之隔,听见过她哭过。那天晚上,我因写诗而兴奋,沉醉在写作的迷思中,迟迟未寝。当我定稿搁笔、注意力不再集中时,忽然听得隐隐的哭泣声,其声凄戚;没过多久,就是男的一声沉重的叹息;随即,哀声戛然而止。但是,这并非万籁具寂,人籁绝了,还有天籁:唯闻雨声夹着风声淅沥。
说完女的,再说说男的。没有城镇人的派头了,他比我们更象农民。晴天一汗,雨天一身泥,除了身体小恙、过年过节、家务俗事等因素,基本上不会缺勤。在人民公社化的大集体年代,精壮劳动力,一个劳动日记工十分,我记得他的每个劳动日队里给了六分,这个分值相对于他付出的劳力大至差不多。其实,他也干不了什么,只能干点挖地、薅草、打窝子等体力付出较轻的农活。举两个例说吧:他曾担过一挑粪肥上山,山路陡窄、曲曲弯弯,很不好走,虽然憋足了劲,却总显得步履不稳,看他脸红筋涨、喘着粗气的样子,好象是经过一番拼死的挣扎,才勉强爬上山来;从此,他再也不干这种农事。还有,插秧时节,他也曾涉足水里,但是,仅仅干了一天,待收工回家后,就俯卧在床上直喊腰疼,忙得老婆不停地为其拍打腰背;自此,他再也不敢下田。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转眼过去一年。我记不起他一共挣了多少工分,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挣的工分换算成现金,不够夫妻俩的口粮款,必须补钱。好在他们对此已有所准备,之前就把养的大架子猪买了,买猪得来的钱,主要用于补交口粮款和购买小猪崽。
虽然我们做了邻居,但是,农活辛劳而多疲惫、年龄代沟而少共识,所以,在一起吹牛、聊天的机会不多。現在回忆起来,在有限的闲聊中,我认为其中的一次值得记述。
白日的酷热消退了,深蓝的夜空缀满了星斗,似粒粒钻石般熠熠闪亮;在周遭山岭的轮廓宛如剪影一般的映衬下,夜空更显得高旷、深邃;一阵阵微风徐徐而来,轻佛着人面,感到格外清爽;沙沙竹叶响,唧唧虫鸣声;真是个美丽的乡村之夜啊。我和男的不约而同地走出茅屋,在星光下闲坐纳凉。
本来,在晚上我大都爱就着油灯信笔涂鸦,或躺在床上随意翻书,见我也很难得地走了出来,男的好象找到了谈资,话匣子一打开就不大收得住。一杯清清茶,化作絮絮语。在约两个小时闲聊中,我基本是听客,只间或插一两句。事隔久远,他讲的琐事在我的记忆中许多都已模糊,但有些我还记得清晰。在讲述一些往事的时候,兴奋得还为我特意表演了一套拳术;現在看来,完全是花拳绣腿,说不定是某个体育教官的传授。然后,又说到女的,他老婆曾经的绰号“小美丽”,就是在那时颇为得意地告诉我的。他的兴致蛮高,还沙声沙气地歌吟起来,先唱的是抗战歌曲,如“日本的飞机炸毁了我的家”等,我兴趣不大。但是,当他唱起了《夜半歌声》时,其婉转悲凉的曲调动人心弦,很契合我当时的心境。应我的要求,他先把歌词道白一遍,然后把电影故事大略叙述了一遍。之后,我又跟着他唱了几遍,当然,我们是低吟浅唱。这支歌较长,我只记得其中最喜爱的几句,平时也爱哼唱。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忘记:“风凄凄,雨淋淋,花乱落,叶飘零。在这漫漫的黑夜里,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直到女的叫他洗浴了,我们才结束在美丽的星光下的坐谈。
往事如烟,在眼前聚合,又缓缓地散开。我对他们的记忆就到此结束了。不过,我还要交待一下:
物换星移,历史走进新时期。象广大知青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最终告别农村、返回城镇一样,他们这一类人也获得了赦免,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男的最后一面。听说他们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劳燕分飞,他离别古宋去投靠儿子;而女方则依附于女儿,我见到她的最后一次,大约是九十年代初。
根据他们的年龄、身体状况,这对老夫妻应该都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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