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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一章01)
 
 
甲板
 
 
第一章:
 
1971年9月13日,时任中国共产党中央军委第一副主席,国防部长的林彪与妻子叶群,儿子林立果等人乘坐空军一架三叉哉飞机从山海关机场起飞出逃。凌晨2点25分在蒙古国的温都尔汗坠机,机上九人全部死亡。成为震惊中外的“九一三”又称林彪叛逃事件。
 
(1)
 
9月的秋老虎,到比三伏天热了许多,三伏天暴热,秋老虎湿热,出不了汗。码头上干活不怕出汗,爽爽快快地出一身汗,洗一个澡,再在饭厅的三叶吊扇下,扇一扇,抽一支烟,喝二口茶,坦悠悠地回去。此时外面的日头低了,太阳明晃晃了一天,也乌鸦鸦地要回去了。
 
1971年的秋老虎不同寻常,阳光被水雾溶化为一片迷蒙,时而阳光穿透水雾,时而水雾包裹阳光,当阳光穿透水雾空气便变得燥热,当水雾包裹阳光空气便变得湿热,这种阳光与水雾彼此的来去,一天怕总要来它个几十回,这种天气在江南人称“乌花天”。汗水稠得如同粘液似的化不开,连裤裆中那个物件都是粘湿的,了无生气,萎靡不振地耷拉着。人们多么地希望来一阵骤雨,痛快淋漓地从头到脚地冲刷一下,然后是雨过天晴,阳光灿烂,空气清爽。
 
早晨,新码头3号人声鼎沸,茶水的热气与缕缕烟丝混合着嘈杂的人声,工人们坐在粗粝的条凳上,板桌失了漆的木纹象是落了毛的虎皮,坑坑洼洼的没有一丁点儿光泽。一张桌子,一个工班七八个人坐着待班。待班就是等着调度员分配工作,但这里的人从来不说“工作”,而说“生活”。
 
码头工没有工作服,只有一块搭肩布,称为“担稍”为何叫担稍,担稍这两个字怎么写没人知道。码头工人随身三宝,杠棒,草鞋,搭肩布。如今随着时代的进步草鞋改成了胶鞋,杠棒,担稍依然。
 
“担稍”由蓝色粗厚称之为劳动布的布做成,每一种职业都会有一个固定的形象,“担稍”无论是披,是挂,还是系在腰上都把码头上这种吃力气饭的形象显得淋漓尽致,好象武人拿枪挥刀,文人提笔舞墨一样。不过“担稍”也会展现出另类形象来,有人忽发奇想,大脑洞开,在“担稍”中间镂个洞,套在脖子上,腰上系一根绳子,成为一件“背心”,有一点象古希腊的角斗士,看起来古怪到也实用,算是码头上一个小小的发明,可惜没有人争发明权,申请专利。
 
在座的工人几乎人手一壶茶,有壶也有杯,壶有紫砂,白瓷,杯有搪瓷,钢盅还有玻璃杯,玻璃杯大多是玻璃瓶,考究一点的瓶子外面罩上一个勾线网,有的还勾出图案来,颇为时髦。多数还是搪瓷杯,杯内厚厚地积着茶渍,杯外搪瓷脱落,露出黑黠黠的铁底,残留着图案,以白底红花蓝字居多,茶杯是公司发的,可以看到运河码头公司字样。大都人手里拿着烟,手指熏得焦黑,也有拿烟杆的,敲敲打打,填烟,点烟,卟嗒卟嗒抽得到比那些拿卷烟的有劲儿。喝着茶,说着话,象是生意正隆的茶馆。
 
虽然是早上八点光景,晨露还没干,墙根上的几丛野草还带着露珠,天井的石板还湿漉漉的,暑热已从墙头翻过涌进了饭厅,饭厅的门窗是敞开的,几把吊扇,啪嗒,啪嗒地赶着暑气。三叶扇的吊杆挂在梁上,当扇叶旋转成风时,吊杆也吱扭吱扭地跟着扇叶晃动,看着惊险险的,好象随时会掉下来,吊扇上了年纪,风不大声音不小。
 
饭厅的上横头有一个人提着嗓门在讲话,他是德胜坝作业区的支部书记沈小毛,一个五十挂零的小个子男人,套一件四个袋的蓝咖琪的中山装,天热,胸前的一排扣子如数地解开,一件发黄的白背心,稀薄得如同表糊匠的湿纸,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细长的脖子从二根锁骨伸出,头颅前额凸出,相书上谓之好相,聪明,但凸出部位尖了一些,又打了一些折扣。脸上没有胡须,光溜溜的连同眉毛也淡得可以忽略不计,眼睛到贼亮亮的炯炯有神。声音细而高吭,象是上足了松香的胡琴拉出的声音,剌耳,挠心。桌面上也是一只搪瓷杯,一圈弧形的红字十分醒目,“优秀共产党员纪念”,旁边是一叠文件与一本翻开的笔记本,夹着一支黑色的依金笔。这是书记的象征,如若没有这几样东西与下面的工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的身旁坐着副书记人称关公,身材愧悟,脸膛彤红,坐在瘦小的书记边上有些不好意思,总是弯下身来,显出一副憨厚的相道。书记讲话他会不由自主地点着头,在喉咙口发出含浑不清,噢噢噢的声音。
 
早上待班如果一正一副两位书记坐在一起,工人们知道必然有要紧的事了。
 
同志们!上个星期我们已传达了中共中央发出[1971]57号 文件:《关于林彪叛国出逃的通知》。《通知》宣布:林彪于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仓皇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有些同志听了中央文件后私下议论,说林副主席怎么会成为反党份子。这样的议论说明觉悟还不够高,对伟大领袖毛主席还不够忠诚,这个文件是毛主席亲自批准转发的。他停顿了一下,眼睛向下扫视了一遍,这是他要说重要话的前势;
 
“其实林彪这贼秃头,我早就看出来,尖嘴猴腮不是一个好东西。”
 
下面哄的一下发出了笑声。
 
坐在饭厅右下角七工班号称小神仙的用手遮着嘴巴小声地说:
 
“早就看出来了,为何不报告毛主席。”
 
小神仙秃头倒挂眉毛,到与林彪有几分相似。他那颗秃头就是从挖了洞的“担稍”中伸展出来的,洞挖了大一些,脖子显得细了,实际上脖子并不细,吃力气饭的人没有细脖子的。沈书记在上面骂秃头他很不爽。就象鲁迅小说中的阿Q凡是说到光都不爽一样,当然这是政治问题玩笑不得。
 
有人附和着说:
 
“难道沈书记学过相术。”
 
沈小毛见下面有人议论,一眼瞥去就知道小神仙在说事了。小神仙是新码头3号的大文人,会写会算,有写写算算小神仙之说。除出吴会计就数他文化程度最高,读过几年书,能把白鲞说得会游,虾米说得会跳,又是一个挑刺头的主。
 
“阿哼!阿哼!”
 
他干咳了二声。
 
“请大家不要交头接耳,今天我的话说完还要讨论,讨论的时候请大家勇跃发言,今天开班时间要推迟,我已跟调度员打了招呼。”
 
一说还要讨论,都怨声怨气地埋怨开来。推迟开班活做少了,工分挣得也少了,码头上实行的是多劳多得的工分制。
 
工分制文革开始一度被批为资本主义取消了,工人们出工不出力,茶喝喝,烟抽抽,大头天话到收工,码头上的船黑鸦鸦地积压了起来,只得又偷偷地改了回来。工人们也愿意工分制,多劳多得比赚几个死工资强。
 
饭厅紧靠着运河,窗外船影绰绰。河面上的船只在进德胜坝码头放慢了速度,柴油机突突的声音轻了下去,呱呱的汽笛响起,波浪哗啦啦地拍打着堤岸,黑黢黢的水在堤岸上溅起了白色的浪沫。此间,夹杂着船佬大的大呼小叫,解缆靠岸罗!这样的声音是整个码头奏呜曲的一部分。每每此时,工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把脸转向窗外,好似渔夫看到了鱼群,猎人看到了猎物所带来的激动。
 
沈小毛并不理会,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提高了一下嗓音又接着说:
 
“要是让林彪这个贼秃头的阴谋得呈,我们工人阶级又要吃二遍苦,遭二遍罪,千百万共产党党员的人头就要落地,我沈小毛的头”
 
说是迟那是快,以掌代刀,伸出头颈,啪啪的三刀斩下去,头颈上仿佛斩出了火星,喷出血来。此时歪着的脖子青筋凸出,一抹刀疤涨得发紫。据说这刀疤是当年被码头恶霸杨松山刀子拉的。杨松山为何要在他脖子上拉刀子,有好几个版本,其中一个是,瞥了杨松山女人一眼,被教训的。
 
当年码头一霸杨松山,带着从阳关窑子里赎出来的头牌水玉仙到德胜坝码头兜风,他身着拷皮衫,系着绸缎裤,戴着墨镜,手臂上揽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粉色的绸缎儿,脸儿抹着珍珠粉,涂了胭脂,搽了口红。沈小毛正好碰上,这个女人那个妖媚看得浑身骨酥,挪不动步。心想要能与这样女人困一觉,也不枉做人一世,这样想时又斗胆看了一眼,不料被杨松山逮了个正着。
 
“侬这个小畜佬也敢看我的女人,戳黑他二只乌珠。”
 
话音刚落,跟班拔出刀奔过去扼着他的脖子就要往眼睛里戳,沈小毛爷啊!爹啊!杀猪似地叫喊求饶。到是水玉仙慈悲,嗲声浪气地说了一句:
 
“放了伊,看一眼,又少不嗒一块肉。”
 
杨松山缠在她的腰枝上的手往下一捏。
 
“想不到宝贝儿还是菩萨心肠,今天我也作一回好人。”
 
如此沈小毛留下了一双眼,多了一个疤。
 
没想到世时难料,那脖子上的刀痕到是成就了沈小毛,解放后这刀疤成了阶级斗争的疤,斗争码头恶霸杨松山的大会上,他抚着脖子上的疤,声声泪,字字血地控诉了杨松山的罪行,由此开始了他的人生事业,几年过去在党的培养下,成了德胜坝新码头3号最高行政首长,他常常摸着脖子上的疤自言自语;
 
“好疤!好疤!没有这疤那有我沈小毛的今日,今日管着百巴号人,比之当年杨松山的威风如何。”
 
他这样想时又想到了水月仙,枪毙杨松山她陪了绑,枪响后她一泡尿得兮湿,他到真的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新工人晓文正襟危坐,半个屁股搭在条凳上,看得怵目惊心,嘴巴张得滚圆,好长时间闭不下来。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的政治报告,什么尖嘴猴腮,什么贼秃头,那以掌代刀的动作,活脱脱象城隍山上说大书的,一时有了时空倒错。坐在他身旁的师傅看他这副样子说:沈书记这个刀法没见过吧,我们是见怪不怪了,当年打刘少奇的时候也是这般,脖子不知道被砍过多少回了,头始终好好地长在肩膀上。你没听背后叫他三砍书记。
 
他这才想起确实人们在背后称“三砍”,不知道三砍是何意思,原来源于这三砍动作。
 
“同志们!”
 
说到同志们拿腔拿调舌头就卷了起来。在三砍眼里凡是大干部都是卷着舌头说话的,凡是觉得重要的话或是转达上级领导的话都卷起舌头来。
 
“同志们!我们开始分班讨论,现在每个班都有新工人,比以前有了条件,他们都是文化人让他们作记录。”
 
说着示意关公将纸笔发下去。三砍把新工人当作文化人,阿弥陀佛天晓得,这些学校分来的新工人都是初中生,实在是初中也没有,文革进的中学,没有学习只有劳动,不是学工,就是学农,要不然就是军训,顶多是个高小生,怎么说也说不上是文化人。
 
副书记是一个半脱产的干部,脱产多少时间视需要而定,运动一个接一个,半脱产也就成了全脱产,关公只盼着天天有运动才好。 他拿起纸来一个班一个班的发下去,发到七工班,把纸放到晓文前面:
 
“小郑听沈书记说你文化好,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批判林彪反党集团可要多起作用。不要有顾虑,重在表现嘛!讨论结束后,把各组讨论的总结一下,写个报告,今天就不要干活了。”
 
说着对工班长朱财生说:
 
“这二天小郑要抽调一下。”
 
朱班长拉下了脸。
 
朱班长人称朱疙瘩,青铜色的皮肤,肌肉一块块的凸出凹进,如同铁疙瘩,连脸上都是肌肉疙瘩,猛然一瞥,会觉得不象是一个血肉肌体,是铁匠铺里一块烧红了的铁,一捶一捶地打出来的。朱班长不拘言笑,发起脾气来领导也怕三分,是有名的犟驴,关公是从他班上出去的,当了领导对这位老班长依然敬畏三分。
 
见朱班长一脸不悦,习惯性地发出了噢噢噢
 
“我与张调度打个招呼,这二天活派得好一点。”
 
这码头上的活,好做不好做大有讲究。每个班,每月都有生产计划指标,能否完成或超额完成,很大程度上处决于分配装卸物资的好坏。当然更重要的是,不同的物资产生的工分不同,有些物资容易产生工分,有些则不易,工分决定收入多少。朱疙瘩听了关公的话,脸依然板在那里,心里已经高兴了。
 
晓文分到他班,不是一个好劳动力,对那些不安生干活的人他天生反感。当年这位副书记在他班里也不安生,只想到上面去开会,也没有给他好脸色过。在他心目中一个人尚若不是踏踏实实地干活,就不是一个好人。在他看来什么政治不政治的都是个卵。林彪反党集团跟他有个卵个关系,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都是凭力气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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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甲板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9年7月11日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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