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的中国梦-下流社会(第九章)
戴世轩
第十章 翠喜
“杨翠喜寻常巷中人,非有倾国之貌,因缘时会,亦得挂弹章,腾万口,衰世乏才,乘时擅权者,率不能高于此辈,良可慨也!”直至暮年,回首一生仓惶,与杨翠喜的那段往事仍未能让我释怀,尤其每每翻开邓之诚所著《杨翠喜案》,思绪便又将我拉回到大清光绪三十三年的春天。那时二舅一家尚未到北京投靠我,良民证也还没在民间大规模推广,杨翠喜这个心比天黑的毒妇却为了避开我,投进了镇国公载振的怀抱。
我总是天真以为杨翠喜身上一切下作所为都是中了《巴黎茶花女》的毒,时至今日亦是如此。那是一部流行于光绪二十六年的法兰西国小说,讲的是个发髻插着茶花名曰玛格丽特的妓女,与她爱慕的青年才俊和爱慕她并为之提供衣食住行的老公爵,三人间爱恨缠绵纠葛不清的故事,尽管这样的事情历史上曾被貂蝉,吕布和董卓演绎过,但在用伦理道德衡量一切的大清国,书中描述的内容却是不被允许的,若在平时,一个女人有这样事情,肯定会被世俗所不容,可此书经一个叫林抒的登徒子按国内大众口味编成章回体后,却在民间以出版和说书艺人的口中大肆传播,其对男女之事的大胆描写竟惹得众多妇女神魂颠倒,尽管女人们大多不识字,从此便又多了个听书的嗜好,在城里的妇人们往往凑钱将说书的请到家来,打着麻将听玛格丽特套路男人的手段,不时相互会意一笑。在乡间,农妇闻之有说书的来,也会把洗衣板丢在河边,不顾一切遁声寻去,就连孩子也不带了。也可能就是在这时,听着书中内容,从小受惯了三从四德约束的她们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女人享受着爱慕者供养,与自己爱慕的人在一起,才是活出真正的精彩,于是乎,女权主义堂而皇之的踏上了中国舞台。
难怪辜鸿铭先生总是不分场合强调,毕生愿凭己力诛杀两人以谢天下,一个是 《天演论》译者严复,再就是将《巴黎茶花女》传入中国的林抒,只因女人们听到此书,便再不知廉耻为何物了。我先前也一直以为辜先生言论有些言过其实,直到妓女玛格丽特套路男人的那些伎俩一再在民间社会上演,才叫人意识到中国妇女的道德下滑有多快。她们被两千年礼教压抑的心情一旦得以释放,马上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疯狂。只是谁也不会想到,这部来自西方的香艳小说竟能在中国掀起女权主义浪潮,这项运动首倡于戊戌年间,初始只是提倡妇女放脚,让女孩也可以接受教育,曾得到过康梁维新派支持,现如今却从旨在反对裹脚的天足会发展到各方面都要与男人追求平等的妇女“解放运动”,可平等是由经济决定的,中国的女人们没有工作,一直是嫁人后靠男人养活,若是在过去,离了家便只能去做妓女,那样肯定活不出精彩,一部《巴黎茶花女》让她们开阔了视野,要想有收入还能活得精彩,盘剥男人便成了她们不二选择,毕竟做骗子要比做妓女轻松,来钱也快得多。
随着“三从四德” “从一而终”这些不入流的老糟粕被新潮流思想埋没, 昔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女也走上街头,开始侈言恋爱,就连妇女们,都不安分只在家相夫教子。为了获取利益最大化,她们放下廉耻,以茶花女为榜样,打着自由恋爱幌子,将套路男人的技巧演绎到极致,以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一贯男尊女卑的大清国,男人竟成了女人压榨下的弱势群体。
或许是受《巴黎茶花女》启迪,那些试图效仿的女人还衍生出多种对男方的骗术,以此获得收益最大化,其中以蹭便宜型,骗取钱财型,谋财害命型为之最。所谓蹭便宜,就是还未嫁人的妙龄少女与媒人勾结,专拣憨实且急于结婚的男子,以相亲为由,让男方在酒楼摆上一桌酒席,女子则在媒人陪同下理直气壮的吃拿卡要,男方不但要请吃饭,还要送女子礼物,给媒人红包,媒人得了钱,也就乐于继续和女方合作,男方那头尽管付出这么多,饭后却往往就此不了了之。
比起那些仅以骗一顿饭为目的的,有些女人却做得更狠,她们利用自己适婚年龄,向男方家里收取高额彩礼后,却又以各种理由悔婚不嫁,逼急了干脆来个卷包汇,让苦主找不到人,对此官府却是嫌麻烦不愿介入,这便让新时代的茶花女们更加有恃无恐。很快我身边也发生了类似事情,常一起泡茶馆的旗人佟爷,某日自豪的向我们宣布,他为国争光,纳了罗刹国一洋妞为妾,在大清国纳妾很普遍,但能娶到洋妞的还实属少见,引得大家都去他府上看,带出来的果然是个金发碧眼女人,尽管她操着蹩脚的中国话,但在国外见惯了洋人模样的我,看着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佟爷那头没高兴几天,重金聘下的洋妞便趁其不备把他家上上下下能带走的值钱东西搜刮一番,来了个卷包汇跑了,连大太太的金银首饰也没放过,报官后一番调查才知道,这所谓“洋妞”只是个维吾尔族女人,因长相酷似白种人,便将头发染黄,戴上蓝眼贴,在京城冒充罗刹女人骗钱,等佟爷想要追究的时候,此女早已逃回新疆去了,而官府也自是不会为了替苦主匡扶正义,追到新疆喀什去拿人,这样得手后仍能逍遥法外的事情多了,以至后来竟有的女人行起骗来发展到谋财害命地步。
记得那时北京城发生过一件毒妇谋害丈夫骗取钱财的恶性案件,曝光后案犯翟氏被喻为天下第一毒妻,此案不但轰动一时还刊上了《申报》,民间也是一片哗然,据官府发布的案情,案犯翟氏系山东农妇,自称犯案是因听说书人播讲的茶花女中一些桥段受了启发,为搞钱才斗胆去效仿,翟氏来京先与人帮佣,期间认识了个叫田七的姘头,后因算计主人家东西被双双辞退,自此二人便无固定职业,为了供养田七,翟氏便专门物色那些看上去憨厚好控制的大龄光棍,找机会制造邂逅机会,谎称自己死了丈夫,继承了一点钱物,来京城投靠亲戚也一直未寻到,流落他乡如今只想再找个踏实人过完余生,如对方愿意,自己以前学过裁衣,嫁过来后愿出资帮男方开个制衫铺,一起好好过日子。不花钱娶媳妇对方还愿意倒贴,这样的好事,天底下任何男人都不会拒绝,更何况是年近不惑之年的老光棍,成婚后不久,翟氏便拿出些铜钱指定了家财大气粗的百年老店让男方去买布,等布买来,趁对方不备,翟氏将其偷剪去一大截,拿到面前故作嗔怒状,“你这憨驴,买个东西都不会还尽叫人坑,四尺的布拿回来三尺都不到,让我跟着你有什么用!还不快回去找奸商理论,想不到我竟嫁了这么个夯男人。”
经翟氏蹿掇,男方果然上当,跑去店铺与人吵架,一般店家为息事宁人,就算知道来者是在找茬,为不影响生意也会强忍怒火把布补齐,等布拿回,翟氏又偷偷用剪刀将包在里面的布料划烂,以此说事逼着对方再去找商家计较,那头商家本就因无端遭敲诈心中不快,见此人又来找茬,不免恶语相加,直至最后双方当众大打出手,店里伙计多,打斗时必是占尽优势一方,这幕被翟氏派去暗中观察的田七看到后,便返回男方家躲藏起来,等男的挨完打回来,半夜里翟氏将起灌醉,唤田七出来一起将其打死。第二日便一身白衣素裹,跑到商家门前哭闹丈夫被对方打死,要去报官,田七则站出来假装目击证人,摊上这种事情,足以将任何人吓到六神无措,一旦报官,就算最后查明死者与互殴无直接关系,自己这头也脱不了干系,在这种情形下,老板们都会选择花大价钱去和解,翟氏这头得了银子也就不追究了。与田七藏些日子,换个地方继续先前的伎俩,等他们的恶行公诸于世时,已有五人命丧翟氏之手。这则新闻看的我毛骨悚然,自古男女合伙骗人钱财的事并不少见,但像翟某这样将骗婚害命当作营生的却不多见,于是便认定接过五次婚的翟氏是天下第一毒妇,直到又遇见了杨翠喜。
那时我三十出头还尚未娶亲,这个岁数要在熟人圈中也算得是一则新闻了,权因家母过世太早,父亲又中风卧床,自是无人替我操心此事,再加上头些年湖北广州的四处乱跑,从未好好安顿下来,终身大事便被拖到现在,时至今日媒人倒是托了不少,可她们介绍的那些裹着马蹄状小脚,矮矮胖胖的姑娘又实则不符合我的审美,与我同龄或大我几岁之人,有的早已当上了爷爷,这不免不让人焦虑,可我还是执拗的认为,自己长于大户之家,产业虽算不得丰厚,却也养得起佣人们,一家人靠着这辈子也吃喝不愁,何况女人都是想过好日子的,漂亮女人亦是如此,自己这条件,娶上一个看着喜欢的女人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与我家境差不多的孙家,小妾都纳两个了。于是本着娶妻之事不能马虎的原则,我又托人四处放出话去,谁若替我觅得门当户对的佳丽,迎亲之日愿以一百枚鹰洋重酬媒人
自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消息散出没多久便有一操天津口音的黑大汉找上了门,将人让进不待我问明缘由,他便先操一口天津话自顾介绍起来,两眼同时滴溜转不忘打量我家环境,
“咱叫杨茂尊,天津卫开磨坊的,经常来京城进货,介次来听熟人说起大爷(一声调)这里重金聘亲,突然想到咱家侄女还真尼玛符合您介要求,便斗胆来府上想和大爷说说咱家姐姐(天津人管女孩叫姐姐,二声)情况,也给大爷带了张姐姐相片,咱家姐姐那可是多暂瞧多暂俊,还尼玛是大家闺秀,您介要看上了,咱就给您二位牵个线,约上媒人可以见一面 您说介不?”
说完起身将一张相片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双手奉上,不等我接照片,一旁的长工小四早已被杨茂尊这口古怪口音逗乐,笑着调侃道:“我说杨茂尊,你这姐姐到底是国色天香还是九仙女下凡,怎么你一开磨坊小业主,还能整出一大家闺秀的侄女来?”
“嗨,尼玛你介倒霉孩子.....!”杨茂尊涨红了脸刚想开骂,却被我阻住,“都不要吵,等我看完相片再说!”说完接过相片,随便朝上面晃了一眼,瞬间被相片上女孩惊艳的容颜深深吸引,目光再未从中移开,那是张盖在一字式刘海下清秀的瓜子脸,与我往日见的那些头包“抹额” ,胖脸小眼睛的胭脂俗粉不同,她明亮的美眸中透出无限清纯,足以融化掉世间一切冰冷,也令我这么大岁数的人瞬间又有了爱恋的感觉,相片上她端庄而坐,手持扇子张开挡在胸前,真似有大家闺秀风范。一旁杨茂尊看在眼里,马上凑上来时不迭介绍起相片主人情况:
“咱这姐姐叫翠喜,是亲兄弟家女娃,咱这兄弟庚子国难前也算得上北京通州大户,有套两进两出大宅院,洋兵打进来前便带着一家子逃去山西,走一半听后逃来的人讲,兵荒马乱的,他家被日本兵抢完把房子都给烧了,急火攻心这一下尼玛就过去了,只留下翠喜和她娘,那时翠喜还不满十五,等她们推着独轮车逃到咱这儿时,我兄弟都臭了....”说到这儿,杨茂尊还不忘捂着眼干嚎一声,弄得我和小四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他说的真假。但照片上女孩清秀的皎容却自此深深印入心间,一连数日都教人无法割舍。
只听那头继续道:“咱一开小磨坊的,葬完兄弟积蓄就以花去大半,又怎地有余力供养她母女,她娘便托四周给女娃寻个营生,咱偶尔听翠喜哼个小曲很有模样,就托认识戏班的朋友送女娃去学戏,登的都是正经的戏园子,咱姐姐虽然有骨气,卖艺不卖身,但这毕竟非长久之计,有时免不了也要被一些浪荡之徒言语轻薄,人家虽是遭了难,骨子里却还是大家闺秀,不能老这么着混在下九流堆儿里,大爷尼说介不?”
我点点头,却不知他这样说想表达什么,直到对方亮明来意,“咱兄弟家本就京城人士,现在兵乱都过去七年了,翠喜也脱落成大姐姐了,到了该嫁人年纪,也不能一直耗在咱家,何况姐姐一直也想回北京,认识您介不巧了嘛,您老儿想找漂亮老婆,翠喜也想回北京嫁个好人家,您老儿愿意不如找机会撮合着见一下,合适就把翠喜娶进门陪您,平日闷了还能给您唱几出小曲解闷,大爷您说美不?”
听他这样说我真的动心了,特别是看过杨翠喜照片后便难以忘怀,但仍是怕对方只是拿照片做借口来我这儿骗几个钱花,杨茂尊似乎是看出了写在我脸上的顾虑,一拍胸脯写起了包票:“大爷尼了别多想,今儿这事儿翠喜还不知道,过些天再来京城我便把她带到贵府,尼这边也找个媒人一起瞅着,要合适了,您老再去天津和她娘谈下一步的事情.....”
“可是这流程不对呀!”我打断了他,“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老理儿不是应该先去和她父母谈,还要双方合个八字什么的,怎么这直接就把人领来了?”可尽管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乐颠儿的想早日见到杨翠喜。
“嘛!大爷,您老封建了不是,现在这年月提倡的都是自由恋爱,人家翠喜都没说嘛, 您咋还不如个未出阁大姑娘开通?”
一席话说的我连连称是,小四也在一旁说:“当家的,照片上的姑娘长得确实有福气,年纪也正好,您要把她娶进门还能替老太爷冲冲喜,大喜的日子老太爷一高兴,没准儿这全身的病就好了!”
见身边人都这样说我自是也不反对,于是让小四看了茶,欲留杨茂尊多坐会儿,对方却托辞还要去进货,和我约定好下回登门时间后就匆匆离去了。望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我却始终不能相信,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样的美事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转念一想,就如杨茂尊所言,杨翠喜出自破落大户,在天津久了定是因怀念以往阔绰时的生活,才想着回北京嫁人,女人图一个安稳富裕生活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而这一切恰是我可以提供的,想着这些心中又不免自信起来,为下次与杨翠喜的会面,甚至还吩咐小四上街去买一份见面礼回来,可他出门时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半晌才说:
“当家的,小四儿看您也真是喜欢那女人,才当着外人面没敢扫您兴,可自古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杨翠喜一唱戏的,天天戏园子里混,三教九流,哪般男人没打过交道,这种人人多是以驾驭男人为生财之道,您就不怕再被她给骗喽?”
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虽然年轻时在西方生活了许久,当地男女多荒唐的事情也都见识过,但回来后骨子里却依旧希望自己老婆可以是贤良淑德的那种,可自称符合我条件的却尽是些跛着小脚,脸上表情都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丑女人,我自是不会看上,好容易出现个杨翠喜,却又要受其职业困扰,难不成真是天不随人愿。但我却依然决定,暂且放下偏见,一切都等见面后再下结论。
五天后,我终于盼来了一直朝思暮想的杨翠喜,那天本说好我们去火车站接人,杨茂尊却带着她提前出现在了家宅外。这让刚起床的我有些措手不及,一面让小四去前堂招呼客人,一面胡乱洗漱了把,整理好衣衫便赶了过去,杨茂尊叔女已在大堂等候多时,见到我同时起身, 而我也一眼认出了站在杨茂尊后面,一身红绫衣修身的杨翠喜,与照片上并无太大差异,比起黑白照片,真人反而更加妩媚多情,正道是“粉黛腮红俏佳丽,回眸一笑百媚生。”这小娘子倒也不怕生,说了句:“小女子翠喜见过大官人。”又大大方方道了个万福,便一直抿嘴瞅着我笑,待四目相对时又故作羞涩的将头低下,她这一番风情,挠的我早已心猿意马,瞬间酥到了心里,恨不得马上与这小娘子做成一处,但在众目睽睽下又要顾及形象,于是赶忙招呼他们坐下,从小四那里接过礼物,亲自捧到了她面前,“杨小姐好,听说杨小姐还是京城闺秀,不光戏唱的好,人也宛如画中仙女,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呀,一点薄礼,望切笑纳。”
而我的热忱反而让杨翠喜局促起来,她起身向我再道一万福,连退两步道:“诶呀,大官人真是折杀小女子了,翠喜本落难之人,家境中落,沦为伶人,却承蒙大官人不嫌小女身份卑贱,以礼待之,翠西已然感激涕零,却又怎敢接受礼物。”
杨茂尊则在一旁插话说:“翠喜,你介倒霉孩子,大爷送你礼物是看得起你,怎这样不识抬举!你是要驳了大爷面子不成?”于是她这才一番道谢从我手里接过礼物,我又趁机问她:“不知杨小姐这次来京城呆多久,以后且作何安排?”
不待杨翠喜开口,杨茂尊再次替她作答:“大爷您是不知,其实这么急着帮翠喜找婆家,也是因的近来常有一戏霸来天仙园百般纠扰,还放出话来说若翠喜不从了他,便叫我们有今日无明天,可怜咱们这些小民又无人能替做主,那混混家里在天津卫还有些势力,也是得罪不起,只想让翠喜嫁回北京城,远离这是非之地。”
听到他们叔女俩遭遇,一股正义感瞬时在我心间油然而生,不知是出于怜香惜玉,还是想给自己创造机会,我便极力挽留他们在北京住下,“若是这样,杨小姐再回去也会有危险,天津那些混子中不乏有愣主儿,不如你们就在京城避些时日,这样以后杨小姐有什么需要,也好方便我照应,这期间杨小姐的一切挑费我愿意承担。”
杨翠喜宛然一笑,不住地道谢,然而对于我的提议却又不置可否,半响才哀叹一声道:
“大官人不知,其实翠喜也早想回来,怎奈这里也有闹心事,我家在通州本有一大宅,却在庚子年被日本兵给占了,当时听说是日本子抢完东西就放火焚毁了,家父还为此急火攻心失了性命,后来才知我家房子并未被烧掉,而是被日本子撤退时以六百块洋钱贱卖给了一户姓朱的人家,事后我们几般讨要,对方就是不还,还叫我们连本带利用六百七十块鹰洋去换,告到官府,最后却又输了官司,可怜我娘,这般岁数有生之年只想再回旧居安度晚年,这次回来听闻我家老宅子正被朱家往外租,我便想先租下把娘亲接来,以后回天津豁出命去唱戏,等挣够了前期就把房子订下来,所以这次翠喜也是为此事回来,若是租下来了就先不走了....”
可她话音未落,杨茂尊却突然阴下脸喝斥起来:“尼了介和大爷说些闹心事做嘛呀!真尼玛不懂事!”
我赶紧摆摆手:“不妨,不妨,杨小姐的遭遇也令在下动容,我说过定当使全力帮杨小姐留下来,自是不会食言,只是不知对方一月要多少银元,二位且稍安勿躁,留我这里吃完便饭,下午一道坐马车回通州我帮你们租房。”说这话时我却在想,这便可以亲自过去验证一下,若租房契上户主真是姓朱,也证明他们先前说的没有撒谎,这样我便先掏钱把房子租下来,在杨翠喜这里落下个好人“
对于我的提议他们也没说不好,于是下午便与小四赶马车载上杨翠喜叔女去了通州,在杨翠喜指引下我们于一座看上去年久失修,藏在斑驳围墙的老宅前停了下来,我打发小四跟杨茂尊进去找主家谈,自己留在车里陪杨翠喜聊天,开始时还能中规中矩的说话,直到她主动向我这边挪过来一寸,娇媚一笑道:
“大官人对小女真是太好了,大官人恩情翠喜没齿难忘,若是后半生有幸能服侍您那真是翠喜运气,就让翠喜先给大官人唱个小曲吧....”说罢便低头轻吟了一曲《拾玉镯》,期间不时羞涩的向我抛去媚眼,耳边围绕着她娇媚酥软的声音,一时间竟勾的我五迷三道分不出了四六,心中好似百抓挠心,兴奋的气都喘不均匀了,能这样近距离亲近美人芳泽,我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壮着胆一把攥住了杨翠喜的纤手,她却也不避闪,咯咯一笑道:“看大官人猴急的,翠喜都回来了,住在这里也跑不了,就怕以后是大官人的人了,您还会不会这样稀罕翠喜。”
正在我们缠绵之际,杨茂尊兴冲冲的跑了过来,隔着大老远喊道:“大爷,都谈好啦,一月8块钱,您老意思哩?”
我当然是希望杨翠喜留在北京,却更想她住到我家,可好歹自己也是重礼教的人,把一个未出阁姑娘当客人留在家里,孤男寡女在一起免不了又要遭四周邻居的嚼舌,思来索去,我还是决定先替她租下这里,等婚事定下后再大大方方的娶进门来。于是替她们叔女交了三个月租金,想的是找媒人,下聘礼,筹备婚事全都走下来三个月怎么也够了,签合同时还刻意留意了一下,户主果然姓朱,便放下心来。
回去后我就开始四处找媒人准备提亲,就在这节骨眼上,一日小四来报,说王老六来了,我乍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问道:“你说的是哪个王老六?”
“诶呀,当家的,就是前年朝咱家老爷借了十五块钱的王老六,答应到期后连本带利还十八块,老爷看是老家人就借了他,那时您不在京城可能不知道这事儿,当时约定的是年根还,日子到了这王老六却拿不出钱,别说利息,就是本金也收不回来,老爷就又给他延了一年,谁想今年老爷突然重疾缠身,也就无暇顾得这笔数目不大的烂帐了,今天王老六主动来,估计是要还钱的,只是不知这次他怎么还带了个村姑一道来。”
小四一番叙述让我明白了大概,但此时家父卧病在床话都说不利索,便只能有我以一家之主身份接待他们,可待人把这王老六领进来,却着实将我吓了一跳,此人约莫四十多年纪,铜铃大眼,目光凶煞,一脸黑茬茬络腮胡更是无人敢近,犹如张飞在世,黑煞星显灵,穿着却破烂的很,都开春了,还裹着到处爆出棉絮的破脏袄,敞胸露坏,裤腰用一根麻绳胡乱系起,身后还有个穿碎花格薄衫的乡下丫头紧随其后,目测也就刚二十出头,一根麻花辫从脑后绕过斜靠在肩头,皮肤黝黑的与王老六一样,我瞬间明白过来,从年龄差距看二人应该是父女俩。这王老六进来后也不等人招呼,大摇大摆一屁股坐在了为客人安置的太师椅上,张口便道:“主家!两年前借你们的钱俺现在是着实还不起呀,今天来就想着与你家老太爷商讨下这个事。”
见其这落魄模样我也知他肯定还不出钱来,好在就要抱得美人归,心情不错,钱又不是不多,就想做个顺水人情将这笔帐抹了,却被眼前人这般无礼所激怒,不由拍案怒斥道:“你这老六,好没规矩,自古借人钱矮三分,怎么到你这里欠债的倒成大爷了!你给我起来.”
他倒不急不恼,脖子一梗与我争辨起来:“俺虽还不出钱来也没想着要赖你家账,之前京城开餐馆赶上疫情,后来给戏园子供伙食,没干多久洋兵又打进来了,这两年借了你家钱去南方倒腾水果,那里紧跟着又有叛匪作乱,各省关卡全封了,从广东订的货一直运不过来,成箱烂在那里,让俺哪里有钱还你家?”说罢又一指身后道:
“这是俺孩二秀,还是黄花大闺女,怎么着也值个二十块钱吧,俺现将她抵给你,在你这儿做丫环还是做偏房,就看她命了,俺与你家这笔债就此两清!”
我一下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这王老六行事风格竟是如此,再看他闺女二秀,粗眉大眼,黑黝黝的与她爹倒像是一个模子出来,可惜我对农村柴火妞实在没有什么兴趣,马上拒绝了他的好意,笑侃道:“王老六,你倒是会算计,花完我家钱还把闺女送来让我替你养着,算啦,你只是运气不好!从今儿起两家的帐消了,你们走吧。”说罢,我便吩咐小四取来借据,当他面撕得粉碎。
谁想王老六却一脚跺向地面叫了起来: “不中!俺王老六这辈子还从没欠人钱不还过,还不起归还不起,闺女抵给你,等明年光景好了再来赎她,俺孩儿在你这儿吃多少用多少都记着,到时候一并算还给你!”
说完也不等我作出反应,迈起大步就往外走,二秀也想跟着一起出去,却被王老六回头一声呵住:“你已经抵给人家了,还跟着俺干啥!滚!”那丫头却甚是倔强,扑通一下跪在王老六面前叫道:“大呀!就算小猫小狗养久了送出去都还会有些舍不得,俺伺候了你十九年,末了却被你以二十块钱就这么卖了,俺最后再给你磕个头,出了这道门槛,父女自此恩断义绝。”王老六却没未作理会,趁她磕头时直接走掉了,急得我一面大叫:“王老六!把你闺女领走!”一面拉起二秀往外寻,她却用力挣开我,跪下又给我磕头,
“老爷,俺爹不要俺了,俺不去寻他!既然您也没相中俺,说明二秀没福气伺候您,您就放俺走吧,您家大恩大德二秀下辈子一定还!”
我摇了摇头说:“不行,你们父女俩的事我不管,我虽不愿留你,可你爹是个莽撞人,我不亲自把你交到他手里,日后又回来问我要人怎么办!”就这样我与小四带着她在外面寻了半天,那王老六却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也不见踪影,无奈下我还是决定还她自由,就在这时,前方巷口前人突然多了起来,还有许多闲人陆续跑来瞧热闹,也不知听谁说了一声:“那里有人上吊死了嘿,再不瞧等人解下来就瞧不着了。”引得爱看热闹的小四也跟着跑去看,谁知一会儿功夫回来便说:“当家的,解下来的那个好像是王老六!”
二秀听闻瞬间尖叫一声,发疯似的朝巷口跑去,我怕出意外也和小四紧随其后,等我们到时,人已经给抬出来了,正是王老六,望着扑在他身上哭的一塌糊涂的二秀,我瞬间明白过来,这王老六定是被如今的艰难世道逼得不想活了,死之前却还想着将女儿托给个可靠人家。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不想辜负了死者信任,我又决定将她留下,况且等娶杨翠喜进门,也需要个丫鬟服侍,之前我家只有个女佣张妈,粗手粗脚的,看二秀与杨翠喜年纪相仿,也是个贴身丫头好人选,于是我便出资让小四购置棺木,草草将王老六葬了,二秀领回后交由张妈学规矩,我依旧是没事就往通州去瞧杨翠喜,她倒也乖巧伶俐,每回定是亲自下厨为我烧桌好菜,席间还唱几出小曲助兴,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女人做老婆,让我感觉自己是捡到了宝,便将找人选定的良辰吉日告诉了她,承诺会先去天津提亲,谁知杨翠喜听完却起身跪在我面前,不住地抽泣哭泣,待我问其缘由,她才哽咽着道出了原委:
“能伺候大官人,翠喜这后半生也算是找了个好依靠,可是我杨家虽家道中落,不比从前,但我娘还是个要面子的人,嫁进大官人的大宅门,若陪不起相应的嫁妆,不光我娘家没脸面,翠喜进来就算做了主子,也会被大官人家里佣人们瞧不起。所以我娘一直告诫翠喜不要高攀,在天津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家算了,怕是大官人去提亲,我娘也是不会同意的,怕是翠喜出不起陪嫁在大官人家里受了委屈。”
我听后哈哈笑道:“哈哈,不妨,娶你进来便做少奶奶,等我当了家,你便是这家里的大奶奶,有哪个佣人敢多事碎嘴去讲你的闲话,我第一个让他走路!”
杨翠喜停住哭泣,却仍是摇头不止,“大官人不嫌弃翠喜,恐怕我娘那边的人会嚼舌根,舌头底下压杀人,我娘又要脸面,就怕他们讲杨家是图大官人的钱,才将女儿嫁过去的,若大官人真要翠服侍您一辈子,翠喜倒有个两全之策,即能让我理直气壮的嫁进来,又能让我娘有了脸面。”
那个时候我所有心思都放在杨翠喜身上,对于她说的这一切却从没好好想想对方意图是什么,只要能早点把她娶过门,恨不得什么都答应下来,她应该也是看出了这点,便趁机说道:
“大官人现在替翠喜租的这套房就是杨家祖产,我娘的亲戚熟人也都知道,却不知这房子在庚子年的事情,翠喜现在是给不出陪嫁,又不想失了脸面,才出此下策,大官人不如做个好人把我家宅子找姓朱的买下来,将名过给翠喜或是我娘,然后翠喜就用这套房做陪嫁马上嫁过来,过门就将房子名改回大官人的,这样大官人也不会损失什么,翠喜还能嫁进你家伺候大官人一辈子。”
听了她这话我有些动心了,只道她是想为家人长些脸面,我这边虽不吃亏,权当买套房娶个媳妇,可毕竟大几百块银元的事情,一时又不敢马上答应下来,便打起哈哈把话茬过了。谁知三天后的中午,当我又去通州探访杨翠喜时,却见一二十多岁瘦高个青衫男子正在我为杨翠喜租的宅子外徘徊,不时探脖向里面喊一声:“翠喜,你午睡醒了吗?小生今日又为你写了一首《菩萨蛮》!”他是那样的专注,以至我以绕到其身后,这小子还在大声朗读为杨翠喜写的歪诗:“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小生怕言愁,言愁不耐羞..羞...”
我再也忍不了了,从背后将他搡了个趔趄骂道:“你这厮倒是不耐羞!光天化日,竟敢上门去调戏别人家老婆!赶紧滚,若再来烦扰,小心爷打断你的狗腿!”
谁知对方却一点不畏惧,站稳后指着我也咬牙切齿道:“原来你就是把翠喜拐到这里来的腌臜人,仗着有俩臭钱就想为所欲为,我与翠喜情投意合,你用多少钱也是拆散不了我们的!今日得见,我倒是要让你记住!”
说罢不待我反应过来,便扑了过来,我俩抱在一起,在大门口地上扭打成一团,直到杨翠喜与杨茂尊闻讯出来,才拉开了我们,那小年轻还不死心,爬起来冲杨翠喜深情叫道:“喜儿,告诉他,咱们才是情投意合的....”
杨翠喜却未作理会,跑来我这里为我掸土,却被我一把推开,“这登徒子是谁呀!你跟着我这边谈婚论嫁,却又在外面招惹这些是非之人,自古妻贤夫祸少,今日之事看你也非踏实贤良之人!”
面对我的诘责,杨翠喜嘟着嘴一脸委屈,回身冲小年轻叫道:“李公子,早与你讲过,你我之谊仅于合著两首小曲而已,却为何跟到这里对我百般纠缠,我这次来京城,一半也是为了躲你,我已经是这位老爷的人了,你赶紧走吧!”
那李姓青年闻之痛不欲生,连叫三声翠喜,大哭着拂袖而去,后来我才知道,此人还有个名字叫李叔同,后因杨翠喜之事受了刺激遁入空门,法号弘一大师,终成一代高僧。赶走了李叔同,我仍忿忿不平,转身要上马车,却被杨翠喜上前一把拉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起来:”大官人,这个姓李的翠喜真是不相识呀,他只是为我写过两首谱子,也曾表示过爱慕之情,都被翠喜拒绝了,谁想这痴人竟从天津追到了这里,再说翠喜又怎能将终生大事托付给这种纨绔子弟.”
看眼前杨翠喜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我又心软了,尽管她信誓旦旦启誓与李叔同并无任何关联,但我却仍担心夜长梦多,只想早些娶她过门,于是便又回到了之前的议题,不知是因李叔同的事刺激到了我,还是我真是太爱杨翠喜了,在她软磨硬泡下,竟将心一横,真的拿出六百七十块银元去找朱家买宅子,杨翠喜闻之也要求同往,现场我本欲让朱家再立下字据,将房子还给杨家后永不反悔,不知为何却被杨翠喜止住了,只要求把房子更成她的名字,完成了买卖交接后,她便给我一个天津地址,催我赶快去杨家提亲,她留在这里等我,我也未作多想,与小四和媒人带着礼物兴冲冲去了天津,在火车站被杨茂尊引到一个大杂院里见到了杨母,看到我们这老太太竟是十二分的热情,不光笑容可掬将提亲之事满口答应下来,还热情的留我们在隔壁偏房多住几天,想着杨翠喜还在通州等我,本欲拒绝,杨茂尊却在一旁说:“大爷!您姥姥(天津人管丈母娘叫姥姥)介是爱二姨夫(天津人管姑爷的叫法)甚欢,您别介推了这一番好意.”
我想想也是,毕竟眼前的是未来丈母娘,盛情难却下只好与小四勉强又在她家留了三天,期间谈好了有关婚事一切事宜后,才拜别他们返回北京,下火车后连家都没回我便直奔通州,想着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杨翠喜,不想在她家门口却见那里停了一溜马车,还有许多苦力正抬着各式家具往里运,眼前情形将我彻底看懵了,喊了半天却不见杨翠喜出来,欲进去寻人却被里面一个胖子挡在了门口,“你要作甚!怎地强闯别人私宅?这是我刚买的房子。”
见他这般胡说,我也怒不可恕,指着他道:“这宅子是四天前我买下用作结婚的,你这骗子分明是趁我不在强占了我的宅子,还倒打一耙,走!与我去见官!”
谁知对方却也不惧,冷笑一声唤人取来张买卖房契在我眼前晃晃,“那可是赶巧,这宅子我是四天前从一个叫陈二妞的寡妇手里五百块鹰洋买下来的,她死了丈夫,卖房说要回天津,这里有她按的押,不要说见官,就是去见皇上理也在我这边!”
“什么陈二妞!这宅子我买下来写的就是我家那口子名字,户主分明是杨翠喜!”就这样我俩互不相让,从口舌之争发展到互相揪着脖领子动起手来,直到官差赶到把我们带去了衙门,到了那里负责此事的官员问明缘由后很快做出决断:胖子与陈二妞签订的买卖房契有效,宅子归他所有,还叫我从此不得再上门纠缠对方。对于这个判决我自是不服,将事情原委道于官家,却未能得到一点同情,“你这个事情不好办呀.....”,那官员抚着胡子说:
“你空口无凭,人家可是有和陈二妞的买卖房契,再者,就算你能拿出为杨翠喜买此宅的证据,你还要先证明杨翠喜和陈二妞是一个人,况且你为杨翠喜买房属于赠予,是一种自愿行为,你情我愿的事情,大清法律是不好干涉的,你还是回去吧。”
听闻这话我恨得险些昏死过去,便强忍怒火与他争辩:“大人,怎么叫是我自愿,是那陈二妞说要嫁我,借口家穷出不起陪嫁,便要我买下她家祖产过给她用作嫁妆,我可是花了足足六百七十块光洋呀!若不是想着娶她,我却为何花此巨资买宅子赠予一毫无相干的人?这分明是诈骗,她虚构事实转移我钱财,连杨翠喜这个名字都是假的,请大人为我做主,唤陈二妞来我愿当面对质。”
尽管我言之凿凿,那官员却不愿再多作废话,只说让我自己找杨翠喜协商,便差人将我赶出了府衙,我却不愿放弃,只因不相信堂堂大清国竟没有说理的地方,于是回家后便扎进房中埋头钻研《大清律例》,这部有着二百多年历史的法律汇集了当今所有最系统成文法典,一切判案依据在上面似乎都有章可循,可这部法律越看却令我越发看不懂,比如《大清律例》规定,倘若被人殴打,只要还一下手,就会被定为互殴,与打人者一起接受处罚,对于我所遭遇的骗局,法律也没有明文规定这就是诈骗,只说涉及此类纠纷,双方因私下协商解决。将诈骗说成纠纷,难怪杨翠喜上来就敢坑我一套宅子,也许做这些前她也曾研究过《大清律例》,才会从中找到空子,那一刻,看着眼前的法典我突然明白过来,大清国制定的法律并不是为他治下百姓解决问题的,它的存在是要让人们感到畏惧,以此不敢冒犯皇上,挑战大清国现有秩序,就像被打还手算互殴,如果大清法律认同个人受到他人侵犯还手是自卫,那么下回当侵犯者换成了政府,法律制定者就等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大清律例》不需要考虑道德,普世价值,这些在西方被认为是构成法律体系最重要的东西,它只需要臣民们畏惧和服从。
即便我已然悟出这些,却还是请了讼师分别将占我房的胖子和杨翠喜告了官,按说在大清国打官司是件耗时又耗力的事,一件寻常官司拖个一年半载都是常事,可到了我这儿,第一个案子只过了一回堂就有了判决,与先前一样,我被判输且不得就通州房产归属问题再上诉,而我诉杨翠喜的案子干脆因地域管辖被驳回,判案大人让我先提供杨翠喜在北京居住满一年的证据,我自是拿不出,他便要我去天津起诉杨翠喜,我深知就算到天津告状,结果可能也和上次一样,逼得我只能不再寄希望于于合法途径,准备雇人去天津报复杨翠喜,没有道德支撑的法律苍白无力,我决定不再遵从,从此只按自己好恶行事,与先前侵吞我家钱财的李约翰不同,杨翠喜应该是属于全国四处骗的那种,并无固定住所和财产,像对李约翰那样靠威胁就能把钱要回来,在杨翠喜这里自是不可能,尽管知道这笔钱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我还是要找人在杨翠喜那漂亮脸蛋上划上一刀,让她的脸从此看起来和内心一样丑陋,这样以后她就再也不能用美色骗人了,而我也算做了一件为民除害的事情。
于是我便托一自称认识黑道的茶友帮忙引荐一位江湖好汉,谁知没几日他那边还真有了消息,说是从天津卫替我请来了一位康八爷。此人本姓吴,年轻时在京城靠三头毛驴替人驮货,人称“吴三驴”,后给一财主作保镖,不但骗走了财主从日本人那里买的手枪,还趁一次在荒郊野地时将主人枪杀,由此犯下了第一条人命,后拜天津卫大流氓康八太爷作干爹,自此改姓康,诨号“康小八”对外却总是自称康八爷,在京津一带常揽些替人平事讨债的买卖。
虽然我对这个康小八犯了人命却还能逍遥法外持怀疑态度,但感觉此人也正是我要用的人,便托人将他请到府上,好吃好喝的招待起来,初见这康小八,看其外表却教我怎么也无法将他与江湖好汉这四个字联系起来,此人生的又矮又胖,歪脖斜眼,还豁了颗门牙,张嘴也一口天津话,席间当我试着把想委托他的事说出来,对方马上拍着胸脯承诺道:
“放心吧,大爷,不就是个小娘们儿吗,这尼玛杨翠喜常在天仙园唱戏,找她容易的很,您老想清楚了,莫说在她脸上划一刀,就是对着脖子划一刀,只要您老价钱给得起,八爷我也替你做了!”
说罢怕我不信,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左轮手枪重重拍在了桌上,当场吓了我们所有人一跳,他却毫不在意,借机吹嘘起来:“瞧见这个了嘛!八爷我就是凭这个让八条人命栽在了我手里,若是这回一不小心除了杨翠喜这小婊子,以后就请叫我九爷!”
“不,不....不,用不着犯人命,八爷只需替我在她脸上划一刀就行了。”我赶紧说。
他仍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那介不是小色嘛!不过,大爷,你得先给我八十块现大洋!”
一听这话我不由倒吸了口冷下气,“怎么这么贵?”
“贵有贵的道理呀,咱到时替你做的漂亮点不就完了嘛!”
我却是觉得这样操作有问题,但这也是第一次与江湖好汉打交道,经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先付他40块,事成再付另一半成交,达成协议后,往后那些天我便一直在家等待康小八的消息,直到月末却还不见他动手,正当我想差人去催促时,他却大摇大摆的找上门来, 跨开腿往太师椅上一坐,掏根牙签出来嘬起了牙花子,我以为他那边事成了,赶忙小心翼翼的问:“八爷,您去天津回来了?”
谁知对方斜了我一眼道:“没有!八爷我没去天津,这次来是找你再拿一百块现大洋,你若不给,我便将你雇我伤人这件事捅给官府,怎样?是蹲苦窑还是再给我一百块现大洋,八爷我就在这等你一句话!”
我一听彻底懵了,想不到杨翠喜的事情没解决,现在却又要被这康小八敲诈,本想叫江湖好汉替我讨公道,不料雇的竟是个痞子,我突然意识到在当下这个下流社会,人与人之间连最基本的诚信都没有,还哪里有什么江湖好汉,同时也深知眼前这痞子就是个无底洞,若给了他一百块钱,明天他又会找我要二百,若是不给却又怕他真的将此事捅给官府。
见我吓得有些无措,康小八又将左轮手枪掏出拍在了桌子上,“怎么着?尼玛到底给不给?”恰在这时,二秀端着父亲洗脚水从过道经过,见此情形直奔康小八而去,一盆污水直接从他脑袋上浇了下去,被浇个透心凉的康小八吓了一跳,蹦起来指着二秀破口大骂:“尼玛你这小娘们敢泼你八爷,今儿....”说着便要去拿枪,二秀手快,抢先抄起枪,用枪托边敲他脑袋边骂道:
“就你这怂样还自称八爷,在我们农村你这样的就是二混子,连老婆都娶不上还学人去敲诈,好呀,那我们现在就报官,你不是身上有人命嘛,我们就说你骗了我们40块钱!看官府先逮你还是我家老爷!你不是要报官吗?.....”
在二秀步步紧逼下,康小八被打的连连后退,最终捂着脑袋落荒而逃,二秀却又叫住他,将手枪抛过去道:“识相的就赶紧把40块钱还给我家老爷,不然姑奶奶和你没完,滚吧!”
见二秀三言两语就轰走了来敲诈的康小八,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不简单,她虽来自农村,却有着我们一般人没有的果断干练,关键时刻还能主动挺身而出维护我的利益,她本是我留下伺候杨翠喜的,想不到却还能帮上我的忙。作为感谢,我便让二秀把所有粗活交接给张妈, 平日里也经常让她参加一些府上日常管理事务。
虽然摆脱了康小八纠缠,但杨翠喜诈我钱财的仇却不能不报,为避免重蹈先前覆辙,这回我决定亲自动手,于是将家里事务交给二秀和小四,自己去了天津。在旅馆安顿好后先去天仙园踩点,或许是受了上天眷恋,我运气好的出奇,在那里还真让我找到了杨翠喜演出信息的木牌,就是明天下午,尽管真要动手时还有些害怕,我却决定一定要做这件事,这以不是我第一次有此恶念,因为我确定在大清国做这样的事情,只要能成功跑掉,那些官老爷们才不会耗时耗力替一个优伶去破案。在一个下流社会,当受害者得不到法律的保护和公正对待,原始正义便会应运而生。
可我还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到杨翠喜演出那天我早早潜伏在了天仙园附近,虽然知道在当下这种人人自危的环境里,当街伤害一个女人大概率是不会有人插手,可自己毕竟第一次做这样事情,手不免有些抖,于是只能不断告诫自己,这不是伤天害理,而是替天行道,在下流社会,人人都不会只被一种身份定义,我们是受害者,也会是施暴者。
就在我一分神的功夫,杨翠喜出现了,却不是一人,身后跟着杨茂尊和一壮汉,等我注意到他们时,这伙人以走到天仙园门口,在这种情形下动手已是没有胜算了,正当我准备放弃,却看到杨翠喜不知和那俩人说了什么,便独自朝斜街的烧饼摊去了。我看准时机,将带俩窟窿眼的麻袋套在头上,攥着把小锉刀,不紧不慢尾随在她身后,街边路人看到我这扮相纷纷躲闪,杨翠喜大概也从周围的变化中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目光正好与我撞在一起,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朝天仙园跑去,我岂肯轻易放过眼前的机会,跟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直到杨茂尊和同伙举着扁担大呼小叫的冲了过来,“快去报官!姐姐遇歹人了!”
于是这场追逃大战又变成了我逃他们追,等跑了三条巷子好容易甩开他们,我早已筋疲力尽,连吁带喘,可报复的念头却纹丝没有动摇,今天失手了,往后的几天他们肯定都会加强防备,再留在这里已经没意义了。我便决定先回家,过段时间再来伺机报复,谁想这却是我和杨翠喜的最后一次照面。
一月后我重返天津,这次还带来两个帮手,但当我们在天仙园向附近人打探杨翠喜时,却被告知杨以于一周前被巡警总办段大人接走了,据说是送到北京王府里给镇国公做二房了,不知这贼婆娘急匆匆的去王府做小,是否因坏事做太多怕再被仇家寻上门来,可如此一来我的复仇计划只能搁置了,纵使我有天大胆量,也没有能耐进王府找杨翠喜,而杨翠喜看样子这次是准备踏踏实实给镇国公载振做二房了,毕竟她也曾有很多选择,才华横溢的李叔同,有点家资的我,却都被她当成消遣诈骗的对象,唯独有钱有权的特权阶级,才是她无法拒绝的。
也许杨翠喜便是女权主义衍生出的最具代表性产物,集贪婪,无良,道德沦陷于一身,殊不知,一个民族的堕落都是先从女人开始的,因为她们不但在家庭中扮演妻子,还有母亲的角色,在古代中国,女人虽然不公开参与公共事务,但她们却在用自己美德言传身教下一代成为国家栋梁,孟母三迁,岳母刺字.....如果没有这些伟大的母亲,就不会造就出孟子,岳飞这样的伟人,如若杀夫骗钱的翟氏和转搞仙人跳的杨翠喜日后也成了母亲,不知经她们教化出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每当想到此,便叫人不寒而栗,如果任由没有制约的女权在中国肆意膨胀,像翟氏,杨翠喜这样的女人便会越来越多,届时男人自危,男女相互防范,以至最后连婚都不敢结了,我希望这样的局面永远不会在未来出现。
好在我第二次从天津回来不久,《申报》便刊发了大清政府颁发的最新诏令,不知是否高层也察觉到社会上无良女人越来越多的缘故,便强令女人重新回归家庭,全面封杀《巴黎茶花女》,任何说书人都不许在公共场合播讲此书,从此在大清国,也无人再敢提及女权了,其实女人追求女权本没有错,在英颉利,那里的妇女正在积极争取和男人一样的投票权利,我甚至坚信,随着时代进步,全世界女人都将获得与男人平等的权益,只是在大清国,现在还不可以,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下流社会,任何有益的外来思想或宗教在这里都会被篡改的面目全非,基督教本意劝人向善,但是它传入中国后,却于上世纪在广西引爆了农民基督徒战争,导致中国减少了一个亿的人口,女权亦是如此,它的出现只会将潘金莲从遗臭万年中解放出来,同时更造就出一大批杨翠喜这样的人,对于她,我倒真是没有办法了,我回京不久,中国就掀起了戡乱运动,各省都关闭了边界,二舅一家也在这时来投奔我,事情便多了起来,半年后我娶了王二秀为妻,这是一个处处维护我,也愿意和我走完一辈子的女人,生逢乱世,由于政府的戡乱令,我们一切从简,婚礼也没有正式办。
杨翠喜被段芝贵送给载振后,在庆王府也是着实风光了一阵,名字还上了皇室的册封诏书,却因御史赵启霖弹劾段芝贵献妾求官受到牵连,为平息满城风雨,庆王勒令儿子载振将杨翠喜送出王府,后不得所踪。杨翠喜这个名字就这样与女权一起被世人淡忘了,但任何事情只要在历史中出现过一次就会反复发生,或许百年后女权主义又会在中国重新兴起,但是这种只以索取为目的,不讲道德的女权注定又将诞生出无数个杨翠喜和翟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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