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的中国梦-下流社会(第十一章)
戴世轩
第十一章 佟爷
光绪三十三年的戡乱令虽让北京城不少买卖遭到重创,但大街小巷,每一条胡同口,只要有茶馆开门的地方,依旧人头攒动,毕竟老北京人就好这一口,这里面一多半还是提笼架鸟的旗人,与我们寻常人不同,人家可是大清国承认的铁杆庄稼,生下来长到十岁就能按月领取俸银和大米,只是不许工作从商,以免一不留神服务了汉人给祖宗丢脸,也不许唱戏卖艺,那是下九流的勾当,只要不触犯这些被罚出旗,便不会为生计担忧,这样一来每天无所事事,茶馆便成了他们最好的精神寄托,只是这些让人羡不可及的贵胄们,大街上看着虽很有礼貌,彼此见面光是打千儿,蹲安,都要耗去不少时间,身上却透着一股让人看不懂的傲娇,就算进了茶馆,也会主动自我隔绝,旗人汉人各坐各的。
我常去的茶馆“天汇轩”位于地安门外大街,因是老号,每日都有许多旗人在那里集聚,日子久了,有的就成了老主顾,其中有位叫佟爷的尤为值得一提,佟爷全名是什么大家似乎都以忘却,只知其在家行二,不知何故,外面人还都称他“佟爷”,一来二去,那个二字就被略去了,严格意义上讲,佟爷虽在旗,却即非“宗室”也不是“觉罗”,连“红带子”都没混上,因而算不得是根正苗红的旗人,为了掩饰自己“汉八旗”的尴尬,每每对外介绍时,都会以镶蓝旗自称,还必要加上一句:“我祖上曾有人嫁给过圣祖皇帝,册封佟佳贵妃。”这样一说,有时还真能将外人唬住,以为他是皇亲国戚,隔桌那些真正的旗人听了却嗤之以鼻,因而并不待见他,佟爷比我在“天汇轩”日子久,据说刚来的那会儿他曾试图融入旗人圈,像之前那样一番自我介绍后,对方有个叫“那四爷”的马上抡起拐杖就要敲他脑袋,“你这大胆奴才,祖上不过是替我大清押送火炮的,连给满人做‘包衣’资格都没有,太祖皇帝看你们汉军可怜才收进旗恩养起来,现在竟也想跟我们一桌平起平坐,忘八蛋!”
在满八旗那里碰了壁,佟爷转而又来寻求我们的友谊,因他性格谦和,与大街上那些骑马冒充满人,张口“尼堪,阿其那!(满语:汉人是狗)”的汉八旗还不同,大家很快就接纳了他,除了有时不得不忍受他吹嘘先祖的功绩,别的倒也与我们常人没什么不同。其先祖中佟爷最爱说的一位是个叫佟养甲的人,每每说到最后都会潸然泪下,
“我十世祖佟养甲,那可是大清国数一数二的忠臣,当初是保着皇上一起打进关的,后被皇上委以两广总督重任,南下剿匪,却被属下贼王八出身的李成栋绑架,献给了盘踞在广西的南明伪逆永历政权,我先祖义正言辞,数次喝退明匪们的劝降,最终被逆贼朱由榔残忍杀害,后被大清国追谥太子少保,以示我佟家满门忠烈!”
他这样说得多了,听者里自然有人不高兴,于是一日清晨,刚开门营业的茶馆大堂柱子上便莫名多出了张黄纸,上面洋洋洒洒数十行字,却是介绍佟养甲事迹的,引得来早茶的客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比发皇榜现场还要热闹,更有好事者将此大声读出:
“佟养甲,辽东汉人,抚顺大姓望族,世代从商,与后金多勾结,万历四十七年,金攻抚顺,佟氏家族全体叛明出降,至养甲,顺治二年授总兵,随博洛南下灭明,顺治四年因功升两广总督,节制李成栋,后被成栋软禁降明,永历朝封其“襄平伯”,因不得重用上书永历帝曰‘疑臣则杀之,不疑则任之,何能郁郁至此?’又暗通清将高进库,成栋恶之,遂用计杀之,卒四十.”
不明就里的,看完一笑也就过去了,偏偏茶馆里知道佟爷这位祖先的人实在太多了, 随着人流更替,待下午他来饮茶时,便以然成了这里的名人,再见面人人都笑着用“襄平伯”三个字打招呼,搞得他一头雾水,待查明原委,发觉先烈变了汉奸,马上勃然大怒,上前将柱子上黄纸撕得粉碎,对着那些咧嘴乐的围观者放出狠话,
“你们这些酸腐之人,良心都没长好! 竟然以诋毁烈士为乐,待我禀明官府定要严查此事!”
说归说,佟爷最后也没真的去报官,这反而为他在我们这里赢得了好名声,只是从那后也不在茶馆轻易提及祖宗的事了。倒是那些兜里无钱,或进不去茶馆的闲人们,开始对佟爷变得热忱起来,经常有三五人提前守在茶馆门口,见他来便招呼:“佟爷,给我们讲讲您祖上的事儿吧。”每每这时,佟爷便很受用,也不挑这些拉车的,做苦力的身份, 因天汇轩不许“泥腿子”进入坏了食客们雅兴,他便和这些“泥腿子”在外面依台阶而坐,唤茶博士送出几盘小菜,让这些人吃着,他便又开始讲述起某位先祖的事迹,但“泥腿子”们却很不给面子,有时佟爷还在喋喋不休,他们吃完了,就一抹嘴随便找个理由走掉了。
尽管旁人都知道这不过是那些闲人来找佟爷蹭吃的由头,却没有人愿意点破这一点,不过这倒让我觉得此人虽行事荒唐,心地却不坏,于是一来二去,也就和他走的近了起来,佟爷虽出手大方,经常茶馆外请人吃饭,但到了冬天却连套裘袄也置不出来,平日里又见他总是那一身长衫,我便断定他家里行情不会太好,期间也曾受邀去府上拜歇,他家住的老宅据说已传了六代,三进三出的大宅门看着倒是敞亮,却因年久失修让一切都失去了光泽,住在里面的佟爷一家老小八九口人,除了按月领取旗人不到五两的俸银,并无其它收入。
见此情形,我便善意提醒他为何不把外宅租出去换取一些收入,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那样子分明是被人看了笑话,“吴老弟!我又不抽大烟,为何要把家让出一半给他人居住?钱这东西有就多花,无便少花。”一席话掷地有声,听者无不佩服,后来我才知道,佟爷说话敢这样硬气,是因他妻子娘家也会时常来接济一些 ,不然在通货膨胀的今天,五两银子着实养不活这一大家人,尽管生活不易,佟爷仍“不工不商”恪守旗人本色,维系着最后一丝体面,按他的话说,那是自己以此区分我们的标志,对此也自有一番解释:
“我不能为了那点钱去给人做事,不然被看笑话是小,丢了祖宗的脸就真成了不肖子孙,我祖先随太祖入关的时候,从来都是被汉人伺候的,到我这儿怎么能出去伺候汉人?”
他这话多少让我有些不快,便引用那张黄纸上的说法去逗他,佟爷马上一脸严肃的进行纠正,“我祖先肯定是满人的,不过是远支,因在关内生活久矣,朝廷没搞清楚才把我们编入汉军,后来在康熙朝才认可我们身份,不然也不会有大清天下佟半朝的说法。”
为了让我相信他真是满族后裔,他又喋喋不休向我唠叨起了旗人礼节,
“我们旗人礼数多,光下跪就是一门学问,遇到主子,还要自称奴才,已示不忘本,这奴才可不是谁都能自称的,主人让你用这俩字就表示瞧得起你,这就跟你们汉人不同,你们跪都是马马虎虎的,我们却有十三种跪法,从一跪两叩到三跪九叩,有时候看你是不是正经的老八旗,就看你跪的好不好....”
我却没心思听他扯这么远,便嗯嗯称是岔开了话题,心里却称赞他是个甘守清贫也不为三斗米折腰的真汉子,谁知之后一连几天都没见他来天汇轩饮茶,听说是奉旗主召唤,给主家帮忙去了,据我了解满人八旗内部倒是有这个传统,一个旗里也分旗主旗奴,后者对前者有着不可推卸的义务,无论昔日旗奴风光成什么样,旗主一声召唤也得乖乖去帮忙。只是像佟爷隶属的这种管理松散“外八旗”,想不到也会有自己的旗主。没过两天,又有小道消息在天汇轩认识佟爷的圈里传出,说有人见到佟爷,正一身白衣素裹,在图贝勒府里给人当孝子。
这样一位昔日大家都拿来戏谑的对象,眼下却正在给人当孝子,这出好戏一般人又怎会错过,于是一席人茶也不喝了,结伴去图贝勒府看佟爷。到了那儿才知道原来是图贝勒的老爹死了个宠妾,因小妾岁数不大也没生养,一来二去这孝子就成了问题,图贝勒自是不愿给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小妈打幡,便将佟爷唤来,让他穿上孝服,给老爹的小妾哭坟。我们去时,佟爷自个儿扎着白绷带,正跪在贝勒府大门外迎来送往吊唁的宾客。我们中有喜欢拿人开涮的,便假装不经意从他跟前路过,突然夸张的大叫一声:“呦!这不是佟爷吗?”然后便开始逗他,
“您瞧,您府上这办白事也不通知我们老哥几个一声,我们好来帮忙呀,只是不知是您家哪位.....咦?不对呀,这不是贝勒府吗?”见对方一脸坏样,佟爷自知是被人看了笑话,却把脖一昂,不去理会嗤笑他的人,转而对我们喊道:“你们这些无知汉人懂得什么,我是有组织的人,这是我们旗的家事,能为家里服务是我荣幸,你们想应这差事还没资格呢!”
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这话说的有点言过其实,就正常人而言,没有人会愿意跑去别人家给人当孝子,佟爷大概亦是如此,只是这之后他还是四处吹嘘自己的旗人身份,又不免让人认为他真把自己置于我们之上了。
很快,随着戡乱运动升级,北京城逐渐生灵凋敝,就连天汇轩也被要求每日限流提前打烊,如此一来,茶友们自是哀声载道,有好事者便想起平日总是吹嘘自己旗人背景有多硬的佟爷,因不知真假,几人便在天汇轩摆了一桌请他吃酒,也不戏谑他“襄平伯”了,酒席上众人轮番劝酒,佟爷很快便有了醉意,一人趁机吹捧道:“佟爷,按您家世虽不是皇亲贵胄,祖上在咱大清也没少出大官吧?”
这话说得他一脸舒服,打着酒嗝掰起手指头就开始数,“那还用问,自我祖上佟养性随太祖入关,世祖朝有佟图赖,官至太子少保,到了圣祖朝,我们这支更厉害了,出了佟国维,佟国纲两位国舅,大清国我们佟家光皇后就有四位!所以才会有大清的天下佟半朝这种说法。不要说在朝里,就是在北京城,谁不敢给我们佟家面子呀!”
那些人似乎就等着他这句,马上有人跟腔:“那您老真是太厉害了,就您这身份,在大清谁敢动呀!就是大街上不带良民证,也没人敢找您的麻烦吧?”
佟爷却不知对方意图,傻乎乎跟着他们话往下走,“那是!我佟家本来就都是良民,需要那玩意儿干嘛!”
“可我们需要呀!您看,自戡乱开始后,连喝个茶都不叫人安生了,搞不好就弄你个疑匪,别说疑匪,就是密接也受不了呀,还要拉去隔离,管咱这片的赵大人说了,以后天汇轩下午都不让营业了,您说这叫什么事,咱老哥几个天天都在这儿喝茶,谁要是匪还不早给揪出来了,这赵大人也不知咋想的。”
佟爷此时已然喝高,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将别人的吹捧当真了,脑袋一热竟拍着胸膛写起了包票,“那你们怎么不早来找我?赵大人与我佟家还有些渊源,我的面子他是不能不给的,你们且放心,等明天酒醒了我便去找他,和他讲在天汇轩常来饮茶的都是我熟人,不会有问题,让他不要再难为这里便是了。”于是众人欢声雀跃,皆各自欢喜。第二天佟爷要去为民请愿的事便在大街小巷传开了,只有与他走的稍近些的我才知道,佟爷朋友圈里在官场混的连个师爷都没有,也不知他要如何去与赵大人说。我便想劝他先躲躲,谁知家里外面找一圈却不见他踪影,直到听人讲他被人簇着已进了官府。
双腿迈入府衙,佟爷才开始着慌,毕竟之前没有和官老爷打交道的经验,想出去外面一堆人在等他消息,如就这样逃了以后在天汇轩自己又会成为别人笑料,恰在这时小吏过来说大人召见,他便将心一横,低头进了接待室,心里却在琢磨,这赵大人是个汉人,待会该用什么礼仪对他,若是下跪又恐玷污了自己旗人身份,于是见面后他只弯腰一缉手,惹得对方很是不悦,佟爷却没察觉到,仍像在茶馆那样,喋喋不休的先介绍起自己祖先,
“鄙人佟志雄,是我大清国太子少保佟养性十世孙,国舅佟国维八世孙,现组织关系隶属镶蓝旗,听闻大人的岳父是高大人,这高大人也在镶蓝旗, 以前还在我们佟家做过包衣,这样一算我两家还是.....”
谁知这头佟爷话音未落,赵大人便一个嘴巴甩过来,指着他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哪里来的莽夫野汉,竟敢来这里假冒名人之后?你欺本官不知,佟养性,佟国维都是镶黄旗,也是你这下三旗的旗奴冒充了的?还敢侮辱本官的岳父!”说罢又嫌不解气,以下三旗假冒上五旗的罪名先将他拘了,再唤人将佟爷枷上游街三天,游街的时候铜锣开道,引得街坊四邻全都出来看,佟爷与两个小偷脑袋并排枷在一起,被两个小吏推着往前走,却仍不忘冲人群中磕着瓜子看他笑话的熟人们高喊:“我是替你们遭此罪,我是为大家呀....”
然而这些被他认定是受益者的人却不这样想,佟爷游街还没结束,茶馆里便都在传他跑到赵大人那里瞎攀关系,结果正事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抓起来了,甚至他假冒皇亲国戚后裔这件事也是众人皆知,等他灰头土脸回到天汇轩,想象中大伙箪食壶浆迎接自己的场面并没出现,人人都绕着他走,就这样佟爷品行不好,说大话的毛病在这个圈里就算是坐实了。偶有和他打招呼的,也没有了正型,“呦,襄平伯出来啦,听说你是和俩拂爷(老北京话小偷)枷在一起的....”
每每这时,佟爷便气的额头上暴起青筋,义愤填膺的与对方争辩:“你们这些市井之辈,我为你们受此难,尔等却丝毫不懂感恩,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对方却往往不以为然,唇齿相机:“那是因你品行不好,冒充名门,还在赵大人跟前做大,也该得被如此惩戒!”
我倒不觉得他人品有问题,或许他只是太高估了自己,被放回后虽收敛许多,每天却仍是将忿恚写在脸上,由于常在茶馆和人抬杠,他便鲜少来饮茶了,只是我知道,这个面子他是一定要找回来的,不久再露面时,却是来给我们发请柬,说是新纳了一罗刹国女子为妾,于是众人纷纷夸他为国争光,直到这时佟爷眉头才舒展开,可他这边还没高兴几日,那居住在府上的“洋妞”却来了个卷包烩半夜里跑了,佟爷家底本薄,时常还要靠岳父家接济,戡乱开始后,估计妻子娘家也受到了影响,接济开始变得时断时续,如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又被搜刮一空,若真正的大户人家,这也不算什么,对佟爷当下来说却无疑雪上加霜,时至今日,旗人们虽被要求不许工作做生意,但因朝廷给的俸银极为有限,特别是像佟爷这样的低等旗人,每月连十斤大米都没有,在这种情形下,许多旗人就开始动了搞钱心思,俗称捞偏门,有些积蓄的旗人往往将钱交给别人放债,像佟爷这样积蓄不多,又不愿出租房屋的,便只能另寻他辙了。
因和天汇轩的人不对脾气,佟爷就将更多闲暇时间放在天桥打发,那里毕竟也有他喜欢的许多玩意儿,其中最好(四声)的却是相声这口,在这方面佟爷算是无师自通,开始时候只是围观搭个下茬,渐渐的却被他摸出些门道儿来,一来二去靠逗贫竟也能和台上逗哏的过上几招,其中尤他那句“我吟(淫)的一首(手)好诗(湿)呀!”最为出彩,有时这话经他说出竟能引得满堂喝彩,以至在班主盛邀下他也会上台客串一把,却从没想过要将此当营生,按他话说旗人是不应该沾这些下九流玩意儿的,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当散场后,面对班主递过来的半吊铜钱时,又难免会有些把持不住,特别是在家中被洗劫之后。佟爷不吭声,班主就将铜钱塞进他腰间,一来二去,二人间也就形成了某种默契。
只是他们这样的默契旁人却看不明白,不久佟爷身为旗人,却抛头露面说相声换钱这件事便被人举报到了宗人府,上面经过调查核实,很快就做出了罚他出旗,编户为民的处理,按我们常人看来这倒也无关紧要,毕竟出旗后找点买卖做,或许进项比五两银子还要多。但佟爷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当场就崩溃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口中喃喃自语“完了,完了....”时间一长他女人怕他想不开,便叫我们几个平日里走动近些的朋友去劝,这时佟爷已在床上瘫了三天没下地,看得出被出旗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我倒认为他对相声还是有些造诣的,便劝他反正也出旗了,干脆就去天桥说相声,挣得加上岳父家的接济,日子肯定也不会比从前差。毕竟现在做旗人也捞不出什么实惠了,还要那个虚衔干嘛,我口干舌燥与他讲了半天, 他却两眼直勾勾盯着房顶,翻来覆去还是那一句:“完了...完了...我出旗了,我不要做平民…”见与他讲不通,来劝的人便陆续离开了佟府,本以为他会自己想明白,岂料之后听见到他的人讲仍是不见好转,整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我不出旗…不要罚我出旗…..”
就这样还没有熬到冬天,便传来了佟爷驾鹤西去的噩耗,出殡的那天我也去送了,尽管佟爷生前遭遇了不少嘲笑,但时常我又会去想,如果是在西方人眼中,他会更接近绅士多一些,毕竟在他身上还有着受人之托不失信,视“名誉”重于生命,这些常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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