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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王朝的中国梦-下流社会(第十二章)

 

戴世轩

 

第十二章 差事

   我家宅门外斜对面巷口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对弹棉花的父子, 从他们一脸菜色枯容不难断定应该是从农村逃难来的,那个父亲没有辫子,一头脏发乱如鸡窝,背着大弓,肩膀挂个扁担,一头筐里盛着全部家什,一头坐了个不过六七岁的男孩儿,看架势似乎是要长期驻在这里,但一到开春这对父子就不见踪影,每每快入冬时又回来,大概有两个冬天我都能见到他们,没有活时父子俩就窝在巷墙根下, 十冬腊月,孩子冻得缩在脏棉花堆里瑟瑟发抖,当爹的衣衫单薄, 除了往孩子身上埋棉花也别无他法,尽管这样却还是时时遭受巡街警察的驱赶,每次从收容所放出来又倔强的带着全部家当回到这里,他经常牵着孩子挨家挨户向我们讨水喝,我妻二秀见父子俩可怜,有时会让他们进门房里烤烤火,我出门遇到没事时也和他说说话,他记不得自己有多大,问姓什么他迟疑半天还是摇摇头:“俺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娘,是村里给养大的。”

   于是我便用“他”来代指这个人,和他闲聊得知,他在老家还有个婆娘,精神不是很好不能出门,却给他生了个娃,去年婆娘死了,发送完后事又欠了不少钱,为还债他们开春回村种地,冬天不能下地了就来城里讨生活,尽管这样日子还是过的紧紧巴巴。听完他的境遇,我也是颇为同情,便叫下人们将不要的衣物送两身给他们。

不久门子便跟我抱怨说自打他进来后,屋里就时常少东西,因都是些小物件我也没在意,直到有一次我经过那条巷子,看到缩在墙根下的他正一把把往茶杯中塞雪,那只茶杯正是门子向我说起屋里不见的东西,我顿时心生厌恶,或许这些人从小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因而在他们认知里只要不被发现,就不觉得偷是件可耻的事情,这时他一抬头也看到了我,赶紧将那只茶杯背到身后,脸上不觉的面露惶恐,我自是不会因一只茶杯就拉他见官,便装作没看见从他身边走过,回家后马上吩咐门子不许再放这父子俩进来。

 他却没有因我这一举动心生怨恨,每次外面遇见还是会起身弯下腰冲我叫一声“老爷”,尽管他对我一如既往的毕恭毕敬,我却觉得此人品行不是太好,并不想与之有过多瓜葛。特别是听隔壁老孙家的人讲,他之前也带着孩子上过门讨水喝,家里的老太太看孩子可怜,给了两片芝麻糖,谁想一日半夜全家却被拍门声吵吵醒,原来是他找上门来,张口就说娃娃这些天咳的厉害,   想让孙家出钱给找个大夫,我不知孙家最后帮忙找大夫没有,只是这之后便再也不允许他上门了。

但他的娃却越咳越厉害,大街上碰见,看孩子小脸憋的青紫,我便劝他将孩子送去洋人在帅府园开的医院,像他这种情况那边或许可以免费医治,他头却摇的拨浪一样,

“可不行哩,那些洋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的医院都是拿娃娃的眼珠子做药引,老爷,您还是赏俩钱让俺给娃抓副药吧!”话音未落手掌心以迫不及待横在了我面前,我从未见过这般无耻的人,想必老孙家应该也是这样感受,但看在孩子份上,还是拿了一些铜钱给他,自那以后有一段时间便没有在家附近看见他们,再见时已是初秋,他一个人,左手拎筐,背着弹棉花的弓弦在巷口游荡,只是筐里没有了孩子,我欲上前问他娃的情况,却从对面来两个警察,骂骂咧咧上去就开始用棍子戳他,他却像一个沉默的不倒翁任由摆布,直到倒在地上,有个警察仍不罢手,指着他鼻尖恐吓道:

“你这泥腿子!北京城是你这样人来的地方吗?瞧你这操性连辫子都梳不起,赶紧滚回乡下种田去,现在上面正清理低端人口,再让我们看见,抓你去服苦役!听到没有!”

“听到了”他低声说,却始终不敢抬起头来,警察们这才满意地扬长而去,等对方走远他又倔强的爬了起来,蹲在那里收拾散落了一地的家什,终于他看见了我,我却从这张脸上再也找不出任何表情,

“你的孩子怎么样了?”我问。 

“老爷,娃没了,俺给送回乡下跟他娘葬一起了。”问起孩子,他又低下头,说话时语调中却没有一丝悲伤,在旁人看来又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不幸,我知道这个人已经麻木了,因不忍看他在这里继续受警察欺负,便劝他回乡下去,他点点头,撑起全部家什,晃悠悠的往远处走去,  一路送他的只有脚下打转的秋风。

不久随着戡乱运动升级,上面下发通知将我们那片巷子全封闭起来,各巷口由警察和官署雇佣的闲人负责看守,居民每次被允许外出都要向他们出示良民证,一次外出采购时我却意外在巷口又见到了他,今非昔比他也穿上了上面统一下发的灰褂,鸡窝头终于拢成了油光锃亮的大蒜辫,此时正提着哨棒跟在警察身后,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正好孙家老二攥着良民证要出卡,马上被他拦了下来,一把夺过对方手中良民证,凑到警察跟前汇报:“大人,小的认识这个人,这家人都不老实,得好好查查。”

警察懒洋洋的挥挥手,他马上有了底气,走到孙家老二跟前,将良民证掷到他脚下喝斥道:“你,回去!”

“今天是轮到我们家可以出门的....”孙家老二还不死心,张口刚辩解一句,他马上举起了哨棒,最终逼得对方灰溜溜离开了那里,轮到我时他倒没像对孙家老二那样为难我,却拿着我良民证反复的看,

“噫,俺知道你,你可以过去,一个钟必须的回来不能超时,不然下回再想出去就算认识俺也不好使。”他咧嘴一笑终于将良民证还给了我,走出关卡我却如何也想不通,他怎么最后和警察混到一起了,回来时远远听到巷口传来哀嚎声,四五人正抡着哨棒将一居民打的满地打滚,其中就有他,完事后便跑到警察那里,似乎就刚才的事情邀功,警察打开烟盒,拿出烟卷叼上,也丢给他一支,他马上从兜里摸出火柴,划着了凑上去毕恭毕敬给上司点上。也许在他看来这一刻终于实现了身份的转变,也不过是由被人欺负变成了欺负人。

 即便这样,他的风光也没维持多久,因一次阻止居民出巷把人打伤,伤者家属告到了上面,为平息众怒,下手最狠的他很快就被上头调走了,至于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有段时间我甚至以为他因此被投进了监狱,直到两个月后又在街上碰到了他,这次见他胖了不少,穿戴也比上次体面了许多,小白短褂一尘不染,还穿上了内联升的布鞋,叼烟卷走在街上,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旁边跟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路替他扇扇子,我俩几乎是同于看到对方,他驻足下来随便冲我一拱手道:

“这位爷,又遇上了啊。”

我仍是对他的经历感到好奇,便问:“你不是被调走了吗,如今在哪里谋就?”

“嗨,也没啥,上头对俺的表现很满意,给俺换了个差事,瞧见前头这婆子没有?”

他说着一抬手,顺着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踮着小脚步履蹒跚的在前面走着。

“这老婆子很不识抬举,经常跑去永定河上访给老爷们添麻烦,上头给俺的差事就是天天盯着她,她出门俺们就得跟着,她要是往永定河方向走就给拦回来,不过这差事倒也轻松,只要把人看牢不出纰漏,上面就不会多问,俺这儿也逍遥自在。”

正说着,那个少年突然凑过来向他汇报:“叔,老太太拐弯了,前面是永定河方向。”

“不行,赶紧给逮回来!”他眉毛一扬,将燃着的半截烟卷狠狠掷到地上,带着少年就向前赶,半路转身对我说:“你等一下,待俺收拾完这婆子再跟你聊。”

我亲眼目睹他们追上老女人,也不顾是在大庭广众,连拖带拽的和那可怜女人当街撕扯,那女人年老体弱又裹着小脚,被他们推倒在地无助的嚎啕大哭起来,我赶紧迎上去拽住仍在骂骂咧咧的他劝道:

“你们都是苦出身,何必相互为难,你也不要把事做的这么绝呀”

谁知他却是有的说,掏出锡壳烟盒朝我晃晃:“俺现在能抽上烟卷是因为有这份差事,上面吩咐下来的事俺若不尽力,这份差事就没了!”说罢也不顾这可怜女人的哀嚎,与那少年一人一只手生生将她拖了回去。

我深知人性的残忍,却不知在底层社会更是过尤不及,那些跟在警察后面助纣为虐的哪个不是苦出身,就像他说的,自己只要心软放那个可怜女人一马,以后就再也抽不上烟卷了,或许这时他早已忘记当初十冬腊月抱着生病孩子被警察驱赶的情景,全因如今自己也是能抽上烟卷的人了,人,生来就是这样记吃不记打,于是我决定以后再遇到他绕开走。

原以为这是最后一次见他,却不想没过多久又在报纸上看到貌似他的消息。报道称一对母子俩因官方强拆了他们房子四处上访,结果上头将那个正值壮年的儿子投入大牢,又派俩人每日跟着老太太,以防她去上访,为完成任务看守经常对老太太恫吓殴打,不久前儿子被放回后得知情形,端着刀便将俩看守都捅伤了,自己又重新被送进了监狱。

我不知这则新闻里说的是不是他,总之从那以后就真的没看到过他了。我也就慢慢将这个人淡忘了,入冬的时候收到湖北叔父电报,说是他亲家老马又跑来北京上访了,让我到永定河帮着寻找一下。我便叫上小四赶着马车去了那里,我们抵达时天蒙蒙亮,却早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缩在那里,远远看去就像一群汇集在耶路撒冷等待朝拜的殉道者,毕竟这里也是他们幻想可以得到希望的地方,我走入他们中挨个寻摸,没有看到老马,却意外遇见了他,许久不见他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拄着棍子倚在矮墙下,灰头土脸的没了昔日底气,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褂子上沾满泥土和稻草,脑后那根大蒜辫也蓬起了毛边,看着要散了一般,最令我注意的是他左腿,软塌塌的连着下半身,脚跟却已然不能着地,我从他身边走过,他似乎已不记得我了,正在向旁边一个老访民念叨着自己的不幸,

“俺成这样都是为了大清国的稳定和谐呀,白搭进去了一条腿,出事后上头只派人给了一块洋钱就不再管俺了,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俺来这里就得向他们讨个公道....”

正说着不知谁叫了一声,“接待的大人出来了!”访民们立刻乌泱泱向前涌去,他也拄着棍,一瘸一拐的跳着跟在人群后面去了。看着这一幕我便在想,或许这就是当下多数人普遍境遇,他们在下流社会中相互倾轧往上爬,却终又被下流社会反噬,特别是在穷人阶层,他们放弃自尊,善恶,道德,一切只为了活下去或是能活的更好,只要不出现饥荒,这些人便是大清国最坚定的合作者,只要政府出点小钱,这些人就会源源不断向前者提供廉价人力,他的悲剧何尝不是如此?不过从这以后,我就真的再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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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戴世轩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4年7月17日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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