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一章4)
甲板
林彪事件大家显得兴奋,讨论也热烈,晓文将各班讨论的记录收起来,看看也不过三言二语,有的连一张纸也没有写满。当然这些老工人的讨论,根本就没有办法用文字记录下来,颠三倒四不说,黑五黑六,都是方言土语,有语无文,无字可记。有些话又是非政治正确的大实话,也不能记录。五四运动文言文改白话文,虽然文字与话相通了,但实际上还差得太多。
不过把这些零乱的,不成文的东西,归纳整理出来,再加上一些解说到不是难事,按着文件上报纸上的意思编就行了,工人们不会在意他说了些什么,你把他的话又编成了什么。说实在的晓文不过是一个高小生而已,说是读了初中,连课本也没有,老课本都是打成了封资修,用的是现编现卖七拼八凑的讲义,还时不时搞两个工人,弄两个当兵的来讲课,要不是喜欢看一点课外读物,根本还是一个半文盲。
分到工班劳动后,他好一阵子情绪低落,靠表现改变现状已无可能。不过做做这些文字工作,不必劳动,轻松两天,到是何乐而不为。副书记关公,说抽调二天,整理材料,虽然嘴上没有表示,心里自是乐意。
工人们上班去了,饭厅里只乘下他一个人,三砍书记吩咐了一下,急着到公司开会,这两天每天干部都集中到大关的总公司学习。说实在的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一下子成了反党分子,飞机掉下来烧成了焦炭,还转不过弯来。干部没有转过弯,如何让群众转弯。
干部中三砍脑瓜子好转弯快。第一次传达贯彻林彪反党集团的文件时,抖抖索索照本宣读,还磕磕绊绊,读得头上直冒汗,不停地用毛巾擦着,一个星期下来他已把林彪反党集团说得滚瓜烂熟了,且有了精彩的发挥,配有唰唰的三砍动作,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三砍文化程度不高,到是慧眼识珠,晓文到德胜坝是他向公司要来的,当时公司新工人学习讲用会,晓文在台上发言他就看上了这个小年轻,心想当我秘书就好了,当然支书不配秘书。后来知道他成份不好分配装卸工,他向组织要求把装卸工放到他这里,说德胜坝老弱病残多,这批新工人正好充实劳动力。公司觉得不无道理,就把这做装卸工的新工人全给了他。三砍不在乎家庭出身,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既然叫“可以教育好子女”,就是说可以教育好嘛。
晓文坐在饭厅里整理起记录来了,一会儿功夫已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成型了。有些话稍作改动,保持着工人特有的朴实味道。比如有一个工人说,“林彪这个畜生披了一张人皮,还好毛主席火眼金睛,把他看穿了”。他把这句话改成“林彪这个大坏蛋,披着马列主义的画皮,好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火眼金睛戳穿了他的阴谋”。另有一个工人说;“林彪这个贼秃头,倒挂眉毛,一副贼相,逃到苏联还不算,还偷了毛主席三只鸡。”晓文想必是把三叉哉飞机当作三只鸡了,记录的人到也有意思,原封不动地把它记录下来。他查了一下记录的人,是甲级班叫阿飞的新工人记录的。他把三只鸡改回了三叉哉。
记录改完又写了一个类似编者按语这么一个东西,总结了工人的发言;德胜坝工人在短短的二个星期内,凭着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与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忠诚,很快认识到了林彪反党集团的本质,是要走复辟的道路,是要让劳动人民重吃二遍苦,受二遍罪。这些是不是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级领导要的是什么。工人虽然没有文化,经过历年来的运动,也知道党要他们说什么,他们也自觉地说什么了。这是工人阶级通过学习文化大革命的结果。
到了午饭边,基本上已搞得差不多了,工人们三三二二地回来吃饭了,码头上吃饭时间不固定,迟迟早早全看各班做工的情况而定。他收拾了稿子,走上楼到便衣室。楼道昏暗,老旧的地板走起路来吱吱呃呃,有一种穿越时光隧道的感觉,他突然感到他的生活将与这一栋楼结下不解之缘,生活将在这里开始,这一年他才十九岁,一切都刚刚开始,但觉自己还没有年轻就成熟了。
楼上住着几个老工人,大都是孤寡老人,早已到了退休年龄,因文化革命,一切安步就班都被打乱了,停止了。好在他们的生活早已与新码头3号连在一起,即使退了休同样住在这里,这里是他们的家,不是皇帝老爷的歇脚地。岁月苍桑,事如春梦了无痕,皇帝落脚处,对他们来说仅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而已。
更衣室很大,放着四张床,可作休息,他从床上的木箱内拿出了碗瓢,碗是一只红色的搪瓷大海碗,班主任送的,分明是吃力气饭的,这只碗似乎是一个隐喻 。
下了楼,已经开饭了。
从卖饭的小窗口递进碗去。
“几两”
“还是四两吧。”
“真是文化人吃得少,今天书记又上你写文章啦!”
这个叫彩凤的阿姨对他很好,四十多岁,总是说小郑是文化人,做码头工人可惜了,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味道。
他点点头。
“帮着总结讨论纪录,书记说下午食堂要讨论,让我过来作个记录。”
“是的,事务长说了。今天有熏鱼要不要,记得你是喜欢吃鱼的是吧。”
“是的”
她挑了很大一块鱼,又给加了一瓢青菜。
虽是一个小小的慰问,让他倍感亲切,如同燥热之中的一丝清风。
码头食堂都是大鱼大肉,水里汆汆的青菜罗卜,菜肴单调,那些细小的炒菜是难得一见的。
打好饭经自到了楼上,没有换工作服,坐在食堂吃饭很抢眼,他上了楼爬上窗台坐了下来。阳光打在身上河风吹来,十分地惬意。德胜坝码头尽在眼前,一览无余。
运河沟通五大水系,流经四省二市,从隋朝开始成了神洲大地上的运输干线,历经千年不衰。德胜坝是京杭大运河南端的终点,在吴越国时已经建成,元未张士诚疏挖塘栖到湖墅武林头的一段河道到德胜坝,德胜坝就成为运河南端最重要的码头,船运到此上坝将货物分流各处,各处的货物也云集此处,分运各地。
码头对面的河岸是灰色单板的工厂大楼,高高的烟囱仿佛要刺破天际,黑黑的浓烟,涂抹着蓝天。河面上拖着驳船的机轮翻起了乌黑的河水,泛着白色的泡沫,汽笛声震荡着河岸。码头上黑黢黢的吊杆在石垒的码头上起吊着船上的货物,横七八竖的输送机呼啦啦地传送着,卡车在码头上进进出出,组成了一个动态的立体的画面与一组嘈杂的交响乐。
窗台很宽,靠着窗框,二只脚踏在瓦背上。紫灰色的瓦松在瓦垄上生长成片,针尖麦芒般的细叶刺向青天,细如发丝的根扎在瓦的缝隙中。瓦松没有泥,没有水,烈日下竟能生长下来,是物种的本性还是物种的进化。他想我现在不也如同这瓦松,没泥,没水,要生存下来必得将根扎住瓦背上的每一道裂缝。从瓦松上他似乎得到了某种启示,突然觉得找到了与他生命相似的东西。
正在感叹,只听得有人蹬蹬地进了屋,回头一看是继景。继景浑身都是白粉,耳朵,鼻子,脖子,头发全身上下只有二只眼珠还是黑的。看着自己的同伴这个样子,他为自己今天穿着干净的衣服坐在这里觉得不好意思。
“今天做什么?”
码头上不论卸货装货,都说做。卸滑石粉就说做滑石粉,刚来的时候说卸,不过没有多久就入乡随俗了。
“滑石粉。”
“没戴口罩?工具房不是有口罩吗?”
“工具房的口罩怎么好戴,不知多少人戴过了,糊乱地洗一下,实在不卫生,吸进粉尘还在其次,要是吸进哪个人的病菌就麻烦了。再说戴着口罩闭气得很,人在运动时本来呼吸就重,口罩一戴呼吸就困难了。”
“真是医家出身,我只看到肉眼看得到的粉尘,你却看到了肉眼看不到的病菌。”
他脱下衣服,粉尘在打进的阳光下扑腾。
“喔不好意思,你在吃饭。”
“吃完了。”
他将调羹在碗上敲了一下,跳下窗来。
“你去洗一下,我给你去打饭,今天的熏鱼不错。”
“不必啦!,清水漱个口就可以了,今天任务重,班长说吃了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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