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的中国梦-下流社会(第十三章)
戴世轩
第十三章 疯子
我原以为疯子就是疯子,就像世间的道理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他们应该是一群不会正常思维,没有逻辑,不知痛苦,甚至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可怜人,我同情疯子,但大街上碰见还是会绕开走,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归成他们中的一员。
那是大清国宣布戡乱的第二个年头,尽管南方的叛乱早已被弹压下去,但在北京城,良民证安保亭这些戡乱中的产物,还是在人们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每天出门前摸摸良民证,只要还在口袋里心才会踏实下来。走在街上望眼望去,随处可见排着长龙队的安保亭,这一切都是那样疯狂,人们却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开始主动配合这场荒唐的游戏,熟人见面彼此的问候也由“您吃了吗?”改成“今儿您更了吗?”或是边抱拳拱手边共享信息,哪里被升级成了匪区,哪个人成了密接或被定为了疑匪。有时看着他们刹有其事的样子,我不禁在想,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一个人发疯的标志是从他不能被人理解开始,我时常就不能理解周围的同胞们,或许在他们那里也是这样看待我的,我家不远地方洋人新盖了个公园,透过白漆栅栏门能看到开满鲜花的草坪和喷泉,十足的西洋景,我虽是经常路过却鲜少驻足,一日突发雅兴便想 进去转转,谁知在售票窗口却被卖票的中国人拦了下来,“中国人不许进入!”他懒洋洋的伸手敲了敲挂在墙上的木牌,生怕我看不见,循着他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上面赫然用中文写着:“中国人,狗不得入内”,旁边还有英文标注。我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这是在中国人的土地上,且这里又不是租界,洋人光天化日下立这样的牌子公然歧视中国人,岂不是欺我中华无人?于是我决定代表中华民族向园方讨个公道,便执意往里闯,卖票的中国人倒是尽忠职守,冲出来挡在我前面,回头大声朝里面喊:“Sir!Sir!”
我却不怕他去找洋人,伸手扒开他怒斥道:“你这泥腿子狗汉奸,我进公园又不少你门票钱,凭什么洋人进得我进不得?”一来二去随着我们争执声越来越大,周围的中国人也都被吸引过来,看来了这么多同胞,我决定用血浓于水来争取他们的声援,便大声演讲起来,却忘记了中国人向来是不惮理会这些在他们看来不算作事情的事情。
“兄弟们!大家看看,洋人在这里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的是中国人与狗不能进入!他们这是在我们的土地上侮辱我们呀,是可忍熟不可忍....”
果不其然,不管我多么慷慨激昂,人们只是面无表情静静的看着我,仿佛我说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不过其中还是有两个人咧嘴乐了,他们大概是被我夸张的表情逗笑的。等我说完了,人群中终于有人发声了,
“多大点的事呀,不让进就不进呗,请我我都不进去,每天都在奔命,份子钱都没着落哪儿还有时间跑这里瞎转!”
“人家开的地方让谁进不让谁进不很正常嘛?你这样赖皮赖脸往里闯真是不对,这件事我挺洋人!”
还有一个自称懂英文的,站出来义愤填膺怒斥我:“你这是带节奏!欺这里没人懂英文吗?这上面的意思是中国人不能进入,狗不能进入,没有把中国人等同于狗的意思!你这种只会煽动仇恨的义和团,庚子年怎么还没被杀绝呀?”
听着人群你一言我一语,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与这些人从来就没有生活在一个世界里,我们中必定有一方是不正常的,就在这时,一个大胡子白人提着鞭子怒气冲冲朝这边走来,卖票的中国人像是见到了救星,赶紧跑过去指着我告起状来,那洋人也不多说,骂着“You bastard!”上来对我扬起了鞭子,看着他娴熟的动作,在此之前一定是用这根鞭子鞭打过许多中国人,出于本能反应,我伸手一把攥住他手腕,接着朝他脸上猛揍一拳,洋人应该是被打懵了,捂着脸竟半天没反应过来,人群也爆发出一阵惊呼,却不是在为我叫好,我听到有人喊:“这个人竟敢打洋人,他一定是个疯子!”
此话一出马上得到了其他人附和,这令我备感不妙,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落得大众被当作疯子的境地,照眼前情形,待会儿警察来了只会更麻烦,只好先走为上策,这是我第一次挺身而出,却在同胞们笑侃声中以落荒而逃收场。后头的事情更是不言而喻,我最终没有逃掉,回到家就看到小四正陪着俩警察守在门口,那些警察看我时眼神竟十分怪异,他们把我控制住,反复向小四和我老婆二秀确认近段时间我受过什么刺激没有,随后就把我拉走了,最后是家里花了一百个站人银元与洋人私了才让我免受牢狱之灾,我出来后,那块“中国人,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依旧挂在公园门口,醒目的提醒着过往的每一个中国人。从此处路过的中国人似乎也并没任何不快,除了那些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内容的,就像当初我在这里与园方争执时一个看客说的那样,他每天都在为生计堪忧,根本没有时间也没兴趣进这里面逛。
从那件事后我便知道,在当下这个世道自己是无力改变什么的了,就像“民族主义”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永远是那样遥不可及,中国人不需要也不会花时间去探究它的涵义,换句话说,大清国臣民对与自己日常生计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以至在中国生活久了的洋人对此都不可理喻,在西方社会,一个人的荣誉是与他的国家密不可分的,骄傲更是来自他的民族,任何来自外部对自己国家和民族的挑衅,都足以令他愤怒,甚至不惜用个人生命去捍卫,而这在中国人看来同样不可理喻,毕竟历史上自秦之后,多数时间汉人一直都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给异族打工,真正能当家作主的,也就汉晋明三朝,期间更有像两宋这样的地方政权在给异族做属国,在异族入主中原后建立的政权中,汉人也从未占据过主导地位,就以北京城而言,辽国皇帝来了我们是辽国人,金国皇帝,蒙古大汗进京亦是如此,最后清太祖入关,我们又被迫成了大清子民,这一千多年的沉积下来,我们可能早已不知道我们是谁了,又何谈民族认同感,一致对外。
戊戌年逃往日本有个叫梁启超的,曾提出中华民族这个概念,试图帮中国人找到归属感,只是这四个字在当下很难帮国人重塑自信,也很容易将历史上鲜卑,蒙古对我们的奴役混肴成民族大融合,却忽略了在这所谓的融合过程中汉人总是受奴役压迫的那一方。
或许在不远的未来,民族主义将会帮助国人重新找回汉人的血性,但在当下寻常人眼中,洋人与历史上曾征服我们的蒙人,满人却并无任何区别,本朝掌管中国后,将我们全部驱出北京内城,换旗人进来住,我们忍了。本朝规定汉人不许娶满女为妻,满人却可以纳汉女为妾,我们也忍了,比起这一切,洋人在公园外竖的那块牌子也就不算什么了。
想到这些,我便开始理解那日在公园围观人群的反应,所有发生在中国的事情存在即合理,大可不必认真,否则便会有被当作疯子的危险。但此时悟出这些俨然为时已晚,我精神不好的传闻已经在四邻那里发酵开来,他们传我癫狂时连洋人都敢攻击,理由竟是正常人谁不躲着洋人走,我敢对洋人还手,一定是不正常。听到这样逻辑我的感觉是他们也不正常,每每这时竟也忍不住想,或许疯子和正常人之间跟本没有界定标准,如果一定要分个谁是谁非 只能以数量判断,占多数的群体便是正常人,反之亦是如此。
于是我决定从此循规蹈矩,凡事不再做出头鸟,只是事与愿违,又或许是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话,很快我又摊上了新的麻烦。尽管在打洋人的事发生后,家人对我是格外关注,为避免我再去惹事,连茶馆都不许去了,二秀还特意让我启誓,只要出门就不许乱说乱动。我也一直遵循着这一原则,想着只要遇事不吭声不作为便会无事。那天恰逢端午节,在家闷的实在无趣,我便借机买糯米溜了出来,路过大栅栏,看见那里广场上聚满了人,周围还有许多穿官衣的,貌似是场官方举办的活动,待我凑近才发现那里还悬着条横幅,上书:隆重庆祝大清光复中华故土贰佰陆拾肆年。这行字瞬间把我看懵了,在我的历史学范畴中,只知道大清本是关外的野蛮女真部落,经常入境抢夺汉人财物,后与明朝的战争中逐渐壮大起来,以至最后趁着中国发生农民战争,入关夺了明朝政权正式接管了中国,但显然我的历史常识与台上发言人正向听众宣传的,似乎有些大相径庭。
“大清子民们,后天政府将在这里举办大型庆典活动,庆祝大清光复中华264周年!750年前我们的先辈就以定都北京,后遭蒙古侵略,中原领土全部沦陷,又被朱元璋窃国,建立伪明政权荼毒百姓,我大清军队虽身在关外,却从未忘记反攻复国,救中原百姓于水火的重任.....”
听到这里台下众人马上抻着脖子齐声高呼:“皇上万岁!”“谢大清隆恩!”看他们喊口号时一本正经煞是严肃的样子,我忍不住干笑一声,引得周围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我,我马上意识到刚才那声笑着实不妥,便低头想赶快离开这里,却为时已晚,没走两步就被两个穿官衣的挡住了去路,“说你呢,站那儿!你刚才笑什么?”
我赶紧解释:“二位大人,我可什么也没说没做呀.....”
其中一人马上显出不耐烦的样子:“难道还用真做出来吗?你笑什么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少废话,把良民证拿出来!”
我只好毕恭毕敬的奉上良民证,他们检查一番后却并不着急将它还给我,而是开始轮番盘问,
“我问你,你是不是精神不好,上个月初六在公园门口打洋人的是不是你?”
“大人,误会呀,当时是那洋人先要用鞭子抽我,我被迫还手而已。”
“那你刚刚那声笑是质疑我大清的光辉历史吗?”
一听这话我开始后背发凉,这明显是设套要把我变成政治犯呀,我可不能往里钻,便胡乱编了个谎想就此圆过去,“没有,大人,我刚刚是走神了,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二人听了面面相觑,也不知是信了没有,一番私语后才对我说:“今天的事并没有完,我们先送你回去,这几天你在家里呆着哪儿也不许去,听候我们的处理明白没有?”
我只好机械的点点头,任由他们架起朝我家走去,本以为回去后这事儿就算了了,毕竟我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就在我将在大栅栏的事忘得差不多时,三天后那两个穿官衣的又上门了,身后还跟着几个警察,这让我顿感不妙,赶紧将他们让进大堂,吩咐小四切西瓜款待,他们却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我们回去后着重调查了一下你,也走访了很多与你相熟的人,特别是你家老宅巷子里的那些邻居,都说你不正常,你还有许多言论也都被我们记录在案,我现在念给你听,光绪二十六年,你在你家老宅巷子里说‘前朝人是将头发绾起来,不留辫子的’,那里的邻居都可以作证,当时还把你拘留过,光绪三十三年,在帅府园洋人医院门口,你公然对抗大清国戡乱条例,当众大叫‘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么折腾人的!’为此被禁足十天,前几天你又在大栅栏朝廷举行的集会上,如此庄重肃严的地方无故傻笑,事后据你自己说突然笑出来纯属是在发神经,不过我们可不这么认为,以上这些言论是不是都出自你口,你感觉自己正常吗?”
我知道看这架势官方这次来是和我算总账的,却总是抱着侥幸心理,“诶呦,大人,你们说的这些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对方马上冷笑一声:“那好呀,跟我们走吧,替你找个地方好好回忆一下!”说罢一招手,几个警察马上冲上来强行将我往外拽,我以为是要拘留我,便也没怎么挣扎,回头冲拼命阻拦他们的老婆二秀喊道:“尽快把我捞出来!”毕竟这种事以前也经历过,花点钱打点一下人也就出来了。但当被他们带出去后,眼前出现的那辆铁皮车却叫我备感不妙,数年前我奉崔大人之命,就是乘这种车将流浪大师送去精神病院的。当时却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轮到自己,于是我拼命挣扎大声喊叫:“不要把我送疯人院,我是正常人没有疯!”
“少废话!疯子从来都不会承认自己是疯子的!”他们说完便强行将我塞进车里,那一刻我悲哀的意识到,这回无论家里花多少钱我都出不来了。前往精神病院的路上,透过栅栏窗户我又在路边看到了赵三爷,他依旧拖着鼻涕疯疯癫癫四处追着路人要良民证,多么讽刺的现实呀,真正的疯子在街边游荡根本无人在意,我不过是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却被他们如此兴师动众从家里抓出来,由这么多人护送进疯人院。
不知为何,看着我沮丧的样子,那个下令抓我的人竟又开始宽慰起我来:“别这样嘛,进去后积极治疗,等病好了一样可以出来的!”
我却自恃自己根本没病,又谈何积极治疗?便央求他们:“几位大哥放了我吧,我没有病呀,经过这一回教训以后我再也不乱说乱动了,在外面我就当个哑巴....”不想却被他们不耐烦的打断了,
“ 抓你放你是我们能决定的嘛?你有没有病到地方自己和大夫说去,我们就是奉命送你过去这么简单!”
见此情形我自知多说无益,同时却也清楚自己正常的很,于是坚信只要没有丧失心智,就一定可以从疯人院里出来。原以为我会像流浪大师一样被送去天津租界的洋人医院,但车子七拐八绕最后却开进了位于朝阳门附近的一条巷子里,在一座四层的西洋小白楼前停了下来,楼门口挂着一个竖牌,上书“大清国神精病联合医院”几个毛笔楷字,四个穿白大褂的人男人正站在那下面等我,其中还有一个是白人。原来自从大清国得知西洋还有这样一所医院后,便也马上在自己地盘里办了一所,还特意从租界里聘了几位洋大夫,想不到其用途却是用来关押像我这样令他们不高兴的人。
这边一下车,那几个白大褂便一拥而上,全程不顾我的抗议先用束带将我双手固定在胸前,又给我脑袋套上一木笼,看样子是真把我当作了极具危险性的病人。我试着和他们解释,却没有人理我,我又用英语大声向那个白人大夫求救,告诉他我没有病,那白人先是怔了一下,应该是听懂了,却马上恢复常态,若无其事一样指挥着其他人将我送进了楼里。
“你们要送我干嘛去!”一路上恐惧促使我大声叫了起来。
“送你去评估精神状态确定治疗方案,这是入院流程。”他们中终于有人回应了我。
就这样我被推进了一间小屋子里,里面三人冲我迎面而坐,一个穿官衣,两个穿白大褂,尽管我搞不懂官府什么时候也介入医学邻域了,却仍想借这个机会再努力申辩一下,不等我调正好自己情绪,坐中间那个穿官衣的便厉呵一声:
“知道为什么要把送你进来吗?”
“小人真不知呀,一定是误会了,那几个差爷到小人家里没说几句话就把我抓过来了,请大人放小的回去吧,我家里女人刚有孕不久,家里离不开人呀”
对方却像没听见一样,授意穿白大褂的继续问下一个问题:“你平时是不是经常有幻听,幻觉,情绪不受控制,有没有想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念头?”
我赶紧说没有,为证明自己比正常人还要正常,又用英文给他们背了一段《浮士德》,显然他们听不懂也并不感兴趣,
“那么你是不承认自己有病了?”
“我肯定没病,可能就是平日里我有些行为和大家不一样,以后我一定注意,请放小人出去吧”
尽管我说的是那样诚恳,他们却毫不理会,穿官衣的转头问旁边穿白大褂的:“二位,你们看这个人正常吗?”
“通过刚才的聊天接触,我们认为病人患有环性精神病,又称躁狂抑郁性精神病,是所有精神病里较为严重的一种,必须要在这里接受治疗,等完成一个疗程后需要再进行评估。”
他们的结论让我彻底傻眼了,也熄灭了心中最后一丝希望,随着穿官衣的一声招呼,进来两个壮汉强行将我架了出去,我被投入所谓的病房,那里阴暗潮湿和大牢差不多,角落里随时有蟑螂老鼠出没,我与另外俩人关在一起,他们都是真正的疯子,一个整晚发出瘆人的嚎叫,另一人虽不说话,却总是恶狠狠的目瞪着我,让人总感觉他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扑上来咬断我喉咙,以至最后连睡觉都不敢闭眼了。
比起医院的治疗方案,以上这些就不算是最糟的了,来这里第二天我便领教了它的厉害,我被绑在椅子上,他们将一个长犄角的头盔戴在我头上,每隔半炷香时间电流就会通过头盔,将我电的一魂出窍,二魂飞天,口吐白沫的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他们却美名其曰:电击疗法,说是专治躁狂症。只是我很确定,照这样电下去,他们所谓的躁狂症没治好我就已经先没治了。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离开这里,家里还有以怀孕两个月的老婆等着我,我可不能死在这里。于是趁放风时遇见医生便跑过去告诉他自己没病,只是每次大呼自己没病后医生就会给我加药,不吃就强行灌,也不知他们给的是什么,每次药效发作都叫我产生幻觉,在一片五彩斑斓中,有时我看到被处决的冯定国和离世不久的佟爷,他们笑着朝我招手齐声唤:“来,来,一起!”有时却又是别的古怪东西,一两次下来我再也不敢当众说自己没病了,只是心里还不服,一次院子里放风晒太阳,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走过来问我,“什么病?”我瞪了他一眼根本不屑回答,他马上一巴掌扇到我头上,我知道这回是遇到武疯子了,为赶紧打发他走,便没好气的丢下一句:“我没病!”谁知他上来对着我后脑勺又是一巴掌,嘴里骂骂咧咧:“你没病怎么和我们呆在一起?还是想想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吧!”
他的话启发了我,自从被送进来我也时常会想这个问题,面临同样的事情,我的同胞都是那样淡定,随遇而安。只有我会为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和洋人大打出手。这样一比较我又怀疑可能自己真的是个疯子,好在这里还有很多像我一样被官方强行送进来的人,有当众发表不当言论被举报的,更多的则是因强拆或上访被丢进来的,在这些人里,我竟又见到了访民老马,一别多年,想不到却又在这里碰上了。面对熟人,他也是一肚子苦水,抚着我手背哭诉起来:
“以前来京城上访大不了送到牛庄关几天,想不到上面竟会建这么一个玩意对付我们,我都已经在这里呆了快半年了,他们说我只要签一个保证永不上访的甘结就放我走,我却就是不签,看他们能奈我如何!”
许久不见他还是那样倔犟,却从来不会去想为什么两次上访,第一次政府能替他出头法办徐祥,这一次却又将他送进精神病院。只是这会儿我已没心情再去关心别人的闲事了,隔三岔五的电击,每天的灌药无时不在摧残我的健康,虽然我没进过大牢,但感觉这里要比大牢恐怖,想要离开这里的唯一可能就是由院方宣布患者被治愈批准出院,于是为早日出院,我假装积极配合治疗,主动要求吃药,药片压舌下事后再吐掉,看我有所改变,院方也很高兴,还请了当初送我进来的官员来看我,对于我的变化他们也很满意,临走特意留下《清史稿》《清太祖实录》《蜀碧》几本书,并鼓励我:“你这病,三分药,另七分还是要靠自己,多读读我给你的书配合思想改造,应该很快就会出院了。”
我也坚信只要自己主动接受洗脑很快就可以出去,毕竟他们的目的不是要我命,于是在等候下一次精神评估的那段时间里,那几本书翻来覆去都快被我翻烂了,我还刻意将书中重要部分勾勒出来以便他们检查,同时告诉自己只有《清史稿》里写的才是真正的中国历史,没有大清朝就没有新中国。尽管我为接受院方的第二次评估做足了准备,结果却还是不尽人意,还是上次那三个人,他们上来还是重复同样的问题,
“知道为什么要把送你进来吗?”
我就等着他这句话呢,马上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知道,因为小的在外面经常当众胡言乱语,给社会给国家造成了很多不好的影响,我也是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为了挽救我政府送我进来治病。”
“你平时是不是经常有幻听,幻觉,情绪不受控制,有没有想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念头?”
“有,有,肯定有!之前每天都会有很多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我还会看到许多常人见不到的东西,以至我都要发疯了,经常有在大街上随便找个人同归于尽的念头,不过自从被大人送进来治疗后,这些症状都没有了。”
“那么你是不是还不承认自己有病.....?”
“有病,有病!”不等他说完,我赶紧抢着回答:“我有精神病,就是那个什么圆形精神病。”
“嗯....”听完我的回答,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起身来到旮旯里商量起来,半晌那个穿官衣的才回到桌前坐下,冷冷的对我说:“很遗憾,根据此次评估结果虽然现在你比刚入院的时候看上去正常了一些,至少会承认自己有病了,但经过讨论,大夫们一致认为你还未好透彻,需要在这里继续接受治疗,你回去吧。”
他的话令我瞬间崩溃,先前为了出去所做的一切努力就这样白费了,这样看来我只能在这里孤老终生。回去后我彻底陷入了混沌状态,以至别人和我说什么都反应不过来,我本想就这样算了,等着在消沉中死去。直到在一次放风时看到了流浪大师,历经十年蹉跎岁月他看上去又老了许多,依旧长发垂髫,一如既往的不修边幅,只是这次再见,他眼神却不像以前那般神采奕奕,我见他时他正一人缩在角落里,自言自语的不知嘴里嘟囔着什么,时不时还会傻笑两声,我记得当初是亲手将他送去天津租界洋人的医院,却不知为何竟被转到了这里,便很想问问他这些年境遇如何,只是不知这位流浪大师是否还记得我,于是走近轻唤一声“大师”他遁声回头望了我一眼,又将头扭向别处,似乎没认出我来,这让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这里疯掉了,想当初正是这位流浪大师街头舌战司马北,孔行僧,官府巧怼崔大人,还善于替人解惑,不可说不算才华横溢思维敏捷,想不到进到疯人院里竟成了这个样子,我却还有些不死心,抱着试一试心态,又凑上去问道:“大师,我因言获罪被他们弄到这里来了,无论我怎么努力医院都不放我走,请问怎样才能出去?”
这回他看都没看我,低着头嘿嘿笑了半天才吭哧出四个字:“皇上万岁。”于是我便确定他真疯了,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想不到你也成了疯子....”他却突然暴怒起来,跳起来指着我叫道: “和你讲了皇上万岁,皇上万岁!你没听到吗?”不远处有巡视的见状以为大师发作了,赶紧过来几个人将他架走。
我真的想不到在朝廷开办的这所精神病院里能见到这么多故人,他们应该和我一样都是被这个社会所不容,于是这里就成了我们最好的归宿,只是我还不想就这样烂在这里,特别是还有怀孕的老婆在外面等我,却又不知该如何才能让他们放我出去,唯一能确定的是,如再在这里呆下去,可能很快就会变得和流浪大师一样。
不久二秀带着王妈和小四来看我,我因积极治疗表现良好,特获半个小时会客时间,见到我后,二秀让小四塞给陪同的一块鹰洋,后者也就很识趣的离开了。二秀趁机对我说:
“老爷,我虽是妇道人家,社会上的事也多少懂得一些,您以往总是在外面嘲笑这个,看不起那个,可这些人里真正有几个是真傻?您为什么不试着和大家保持一致呢,就算是装在外面也做个样子出来,这样也就不至于有今日之祸了,我们在外面一直尽力营救,老爷你且需在忍耐些时日.....”
和大家保持一致.....她的话瞬间点醒了我,我应该就是忽略了这个才被当作疯子送了进来,尽管我很鄙夷司马北,胡锌退这样的人, 但为了出去还是决定接受老婆的建议。两个月后,我怀着忐忑心情被押进小屋做第三次精神评估,根据前两次经验,否认自己有病和承认自己有病都不行,这次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就在这时突然想到流浪大师和我连说了三遍的“皇上万岁”也许大师并没真疯,那四个字就是给我的答案,于是我决定孤注一掷,就算这只是大师的疯人疯语也要试一下。评估我的仍旧是那个穿官衣的和跟着他的两个傀儡大夫,
“知道为什么要把送你进来吗?”
“皇上万岁。”
他们听后面面相觑,但却还是继续问我,
“你平时是不是经常有幻听,幻觉,情绪不受控制,有没有想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念头?”
“皇上万岁!”
“你承不承认自己有病呢?”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这些我低下头去,等着他们将我轰走,谁知那个官员却突然拍起了巴掌,喜笑颜开的冲其他人讲:“噫!他病好了,终于恢复正常了。”
“是呀,是呀,这简直是精神科领域的奇迹,都可以作为特殊案例记录进医学界了”大夫们也跟着随声附和,随后他们都围了上来拍我肩膀表示祝贺,就这样当天我就被批准出院了,坐上自家的马车,待到那堵区分正常人与疯子的围墙在身后缓缓远去,映入眼前的又是街头人们在安保亭前排着长龙队等待核验良民证的场面,于是我不禁在想,自己这是又驶进了一所更大的疯人院,只是这里的人多是在装疯,但我必须得回来,我的家人还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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