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洛诵与她的时代(第四十一章至第四十三章)
陶洛诵
第四十一章
我的第一次人生挫折来自小学升中学的考试。这件事情引起我许多哲学思考。在这个世界上,能掌控在自己手里的事情并不多。把本来可以办好的事情办砸在我看来是最不可原谅的。
那道求圆柱体表面积的数学题我丢了几分,使我与第一志愿中学失之交臂。
我只算了园柱形的侧面积,没算上下底。这个错误犯的和我的性格有关,我一向大大咧咧(用这个词形容自己是很难听的,可我确实如此),马马虎虎,丢三落四。审题时只看了一遍,把“体”想成了“形”。两个小时的考试我一个小时就做完了。这一个小时里我还花费了不少时间在不必要之处,这卷子右边留白的计算处,我的草稿整齐漂亮,横线都是比着尺子画的。
我检查了一遍,没错。我就洋洋得意地坐等打铃,等我发现自己的错误时正是打铃之时,改错已经来不及了......
当我拿到第二志愿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时,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嚎啕大哭!这个回忆让我看到自己像个小泼妇,我在屋子里捶胸顿足,泪花四溅的同时还高呼:“我这辈子白活了!我这辈子白活了!”
我的哭嚎带来了开始挨爸爸打的记录。
他一向不相信学校的教育,从小亲自教我们读书,我不听他的,他说:“怪不得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就随我去了。他听到我高喊:“白活了!”气不打一处来,冲进我的屋子问:“那么多人都没进师大女附中难道都白活了!” “你这错误思想是从哪儿来的?”这已经牵扯到我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大是大非问题了,他不能坐视不管!
我边哭😭边想:“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就想进好学校。”他对我的如丧考妣的哭声怒不可遏,猛地对我右肩胛骨打了两拳,我终止了哭声,同时在心里发誓努力三年考上师大女附中。
小时候,爸妈打过陶湘诵,在我眼里,他没有任何错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打他,我没有能力也没想到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打,我只能心疼地陪他哭泣。我妈妈大声斥责我:“打他你哭什么!”
陶江和陶淮从没挨过打,从那以后挨打的只有我一个了。
第四十二章
我一生中最踏实学习的三年是在女十二中度过的。小学以玩为主,高中以思想教育为主。只有初中心无旁骛。但在上初三时,学校带我们到农村参加劳动,我被折腾得大病一场,住进了同仁医院。
放倒我的是一只跳蚤,它在我发育丰满坚挺的处女乳房上叮了一下,紧靠粉红色的左乳头旁边的乳晕上,我的皮肤出名的雪白娇嫩,吹弹可破。太痒了,我狠狠地用指甲划了两下。
我们这些女孩排成一列睡在老乡的大土炕上,个个被跳蚤咬得东抓西挠。
第三天,我这个学习委员和班长张文英发烧起不来床。校医给我们俩服退烧片。
我支撑到回家,一进家门就晕倒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崇文区同仁医院内科病房里,手臂上插着管子,管子连着吊瓶。爸爸坐在床边,看着我。
爸爸告诉我,看见我晕倒,他的腿吓软了,奶奶哭了,以为我不行了,他勉强拖着两腿跑到五条胡同口的出租汽车站......
若干年后,我的狱友邢泓远在狱中得了肺结核,警察怕她死在拘留所,把她放了!她见到我说:“幸亏我们家有钱,要是别人就死了!”
我现在想起她的话,用到当时我的身上,也很合适,幸亏我爸爸有钱,及时叫出租车,送我到好医院,付得起医疗费,住院费。要是发生在一个穷人家庭的孩子身上,麻烦就大了!
这是63年九月,我第一次接触农村,女十二中让我们初三的学生一开学到农村参加农业劳动,结果是我大病一场,十一国庆节我在医院过的。我的白血球十万,医生查不出原因,直到我被迫(一直不好意思给人看乳房)露出左乳,她才恍然大悟。
想不到的是五年多以后,中国大地上掀起“上山下乡”运动狂潮,一千多万名青少年被驱赶到农村参加插队落户,最小的十一、二岁,我们中有多少人生病,得不到及时治疗死亡或落下毛病,至今不知道有没有个数字?
这批人堪称最悲惨的一代,三年人为大饥荒正值发育时期吃不饱饭,求学时期赶上文革又被赶下乡,每一个人的身体上精神上都是历历疤痕,能生存下来已是不易!
第四十三章
我在61年9月1日进入女十二中到64年8月份毕业,我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以刻苦学习为生活主要内容,所谓刻苦就是课前预习一下,主要是数学课,其它课大可不必,这养成我自学的习惯,所以在初三我从医院出来,年轻的数学张老师给我补课,她说:“噢,你已经学到前面去了。”
三年里,我每门功课都是满分,包括音乐,美术,体育。初一时,我考上什刹海业余体校舢板队,顺便学会了跳水。
大饥荒年代物质生活贫乏,精神生活却很丰富,书店里卖着各色各样的文学作品,(87到澳洲后听阿德莱德大学徐家祯教授说中国解放后,文化部曾有过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翻译全世界的文学名著,但后来没能执行)电影院放着各色各样的外国电影,奥地利”冰上的梦“是我的最爱。其次是苏联电影,他们根据俄罗斯白银时期伟大作家的作品拍成的电影,普希金的“叶普盖尼.奥涅金”,“黑桃皇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意大利的“她在黑夜中”,香港名星夏梦演的“抢新郎”,“新寡”,......
我在微信上发表的文章里说过“电影院是我的第二个学校”。
初一初二我过得顺风顺水,两届的班主任许生华老师和蒋玉华老师都对我宠爱有加,所有的课目老师跟我关系良好。
初三时,尤其是进入1964年,国家从大饥荒里走出来了,大街上却出现了令人不安的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配合的是电影,一个叫刘介梅的工人形象被批判,说他忘记了在旧社会受的苦,穿裤子要笔挺带缝的。纯粹没事找事,把人思想搞乱!
我们班换上来三个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除了前面提到的数学张老师,还有教农业基础知识的班主任高淑琴,教语文的范老师。
我从医院出来几乎全班的同学都到我家看我,张老师主动给我补课。但高老师没说一句安慰我的话。只要有动员“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会和活动,她必要我参加。她可能看我一心向学的劲头不顺眼。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回家问妈妈:“妈妈,我需要做两种准备吗?”妈妈说:“你考得上高中。”
我忘了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对谁说的:“我妈妈说我考得上高中”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实话让我丢了金质奖章。
我三年六个学期都得优良奖章,毕业时,可以得一个金质奖章(我们那会儿,也就是一张纸)。可是在毕业典礼上,却没发给我。我当时已经接到师大女附中的通知书,得没得那张纸对我无所谓。
妈妈感到非常奇怪,就去问,得到的答案竟是与她有关,她对我说:“你怎么对别人说,我妈妈说,我考得上高中,不用做两手准备。”后面“不用做两手准备”是汇报者加上去的,我那时十六岁,还没上升到对人心认识的高度,但是已经感到说实话带来后果的可怕。
爸妈从小教我们诚实,小时候在儿童电影院看外国电影“说谎的鼻子”,主人公一说谎就长出长长的鼻子,爸爸对我说:“你们不会长长鼻子,因为你们不说谎。“这更巩固了我说实话的习惯。
57年反右斗争,爸爸亲眼所见那么多知识分子因为言论被打成右派,轻则降职降薪,重则开除工职,劳动改造,有人甚至家破人亡。对他心理造成影响,他开始对我们说话严加注意,在如何解决又不说谎又不与社会要求冲突上,他对我说:“坦率不是目的!”
言论自由,是人最基本的权利,不让人说实话,太不人道了!
文革中,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情,一个人跳楼自杀,临死前,他看着围观群众,挣扎说:“我是不小心跌落的,毛主席万岁!”
(2021.7.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