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号-百草园 徐家祯简介 徐家祯文章检索

 

 

一个时代的见证——谈谈两首针锋相对的短诗

 

徐家祯

 

      记得那是一九七三年前后,我还住在上海。在我美国笔友寄来的一本美国诗选中,我发现了诗人亨利·华兹华斯·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 1807 - 1882) 的一首短诗〈生活的赞歌〉(A Psalm of Life)。一读之后就十分喜欢。那时,正当文革后期,白天在学校无所事事,晚上就埋头翻译英美诗歌。当时,我对译诗真是到了几乎每遇到一首就想方设法要将它译出那么热衷的地步。这次发现如此精彩的一首,当然立即将它精心译出了。

      关于朗费罗,我在译此诗之前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而且也已译过他的五、六首诗作,很为他的诗歌中对自然、生活、友谊的热爱之情所感动。朗费罗的诗歌风格是与他的出身、生活环境和一生遭遇有关的。他出生于十九世纪初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 New England )地区的一个沿海小城市波特兰(Portland)。他从小熟悉码头、水手、边界的开拓者及印第安人的传说。朗费罗家境富有,年轻时受到过最优良的教育。他精通德、法、西、意等国文字,所以有能力担负起介绍欧洲的所谓“古老文化”的任务。一生中,他曾两次到欧洲作长期旅行。一八二九年,他在鲍杜因学院(Bowdoin College)担任现代语文讲座教职。从一八三六年到一八五四年,他曾任哈佛大学语言文学系教授。他的一生富裕、幸运而平静。除了第二次欧游时他的妻子因大火焚死于荷兰以外。他的生活中没有任何悲剧。

      朗费罗的诗歌感染有美国的生活气息:通俗、易懂,因此,在十九世纪,他是美国“家喻户晓”的著名诗人。但是也有人认为:由于他的生活过于平静,所以诗中往往缺乏激情,题材也脱离当时的政治及现实,有的甚至显得有点虚情假意。但是在朗费罗一生的大量诗歌创作中,当然不乏动人的好诗,〈生活的赞歌〉即其中之一。这首诗写于一八三八年,朗费罗三十一岁时,是他隐名发表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他不用真名,但该诗一发表就引起美国全社会的注意,被誉为“真正美国心脏的搏动”。当时反蓄奴制的文化战士与革命诗人惠特尔(J. Whittier, 1807 - 1892) 在该诗一发表后就如此评论道:

 

 “我们不知道作者是谁,但他或她决不是等闲之辈。这九节单纯的诗,比雪莱、济慈和华滋华斯等人所有的梦想加在一起都有价值得多。这首诗是呼吸着、充满着我们今天的时代精神的——它是一个有为的世纪的精神蒸汽机。”

 

      的确,朗费罗的这首名诗生气勃勃,念起来琅琅上口,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奋发向上的精神,鼓励人们去为卓越辉煌的命运而斗争。诗人反对“享乐”和“忧伤”;也不赞成对未来的空想。他提倡的是行动,是斗争。不管在怎样艰难困苦的环境里,都要凭自己的“内心”和“头顶的上苍”去行动,去创造辉煌的未来。这种勇往直前的精神将永远鼓舞全世界的年轻人。

      下面是二十多年前我的译诗:

 

生活的赞歌

—— 年轻的心对歌手的宣告
 

别告诉我,用悲哀的音调,
说生活只是春梦一场!
因为灵魂的睡眠就是死亡,
而事情并非如它的外表那样。

生活是真实的!生活是热烈的!
坟墓不是它的目的、收场;
“你是尘土,复归于尘土”,
别对灵魂这么讲。

我们命定的结局和道路,
不是享乐,也不是忧伤,
而是行动,等到每一个明天,
都能发现我们在比今天更远的地方。

行动是永久的,时光像飞一样;
我们的心虽然勇敢又坚强,
但仍如一张蒙着的鼓,
敲打着朝坟墓送葬。

在生活的营地,
在世界的疆场,
别做沉默无言供人驾驭的牛马!
要做战斗中的英雄猛将!

别信赖未来,无论它有多么美妙!
让已死的过去将它的尸体埋葬!
行动——趁活着的现在行动,
凭你的内心和头顶的上苍!

伟人的生活引人回想,
我们也能使自己的道路卓越辉煌;
离去时——在我们身后留下足迹
留在时间的沙滩上——

也许有另一个人,
航行在生活神圣的大海上,
这是个绝望覆舟的兄弟,
他看到这足迹会重又充满希望。

因此,让我们行动起来,
不管什么命运,都要意志坚强;
不断胜利,不断前进。
要学会辛勤劳作,学会等待、期望。


 

      我自问,我的本性还是开朗、乐观的。在“文革”那么压抑、沉闷、黑暗的环境中我仍会一眼看中朗费罗的这首诗就是一个明证。我最欣赏的是最后一节中“不管什么命运,都要意志坚强;不断胜利,不断前进。要学会辛勤劳作,学会等待、期望。”这两句,尤其是“等待、期望”这四个字。因此,我一生中从不失去希望,但也从不盲目乐观或草率行事、不看时机。朗费罗的诗与我一贯的行动准则不谋而合。在中国时,我曾好几次将这首诗告诉我的学生,还将最后几句题到有些学生的日记本上去。

      但是,“文革”当时的严酷现实却不能不使我对朗费罗或我自己对世界的乐观看法产生怀疑。于是,就产生了写一首与上引诗篇截然相反、针锋相对的一首诗的念头,那首诗就是〈生活的挽歌〉。

      讲到写诗,其实这并不是我的特长。大概,这是由于我的灵魂过于重浊,不能长出诗歌的翅膀来,海阔天空地自由翱翔。至多,我也只能译诗———那只可以算借助于别人的翅膀滑翔一阵子而已。除了七、八本自译自编的《译丛》前有几段我写的短诗外,我正儿八经写成的诗大约不满五首,都写于“文革”前或中,现在大多已经遗失。只有这首读了朗费罗的〈生活的赞歌〉后有感而发、想跟朗费罗开开玩笑、唱唱反调的〈生活的挽歌〉,倒因为偶然的原因还留到今天。

      在译完了朗费罗的短诗〈生活的赞歌〉之后,除了对该诗作几句评论外,我还加了以下这么一小段话:

 

   “但世上的事并非那么简单,生活也是立体的东西,站在不同的角度,就会看到不同的景象。有一位无名诗人就针对朗费罗的这首名诗写了一首〈生活的挽歌——答亨利·华兹华斯·朗费罗〉,兹抄录于后,作为附录。”


      当然,在这儿,所谓“一位无名诗人”,其实就是指的我自己了。但是,那时我倒确实去找了一位“无名诗人”的名字填在诗后。那人叫Henry Hofstadter (1906 - ),确是一位诗人,好像记得是德国人,但是,现在已经忘了是从哪本词典中找到的了。

      凡是经过“文革”这场灾难的人都知道“文字狱”之可怕。那时,只要留在白纸黑字中的内容有刺可寻,都会有作为罪状来迫害写字者的可能,因此,所有有字的白纸都要毁之殆尽。我之所以要找位无名的德国诗人来作为我的诗歌的作者,无疑是以他来当作挡箭牌。万一查到这首诗在我的《译丛》中,我至少可以说:“这不是我的创作,只是我的翻译而已。”因此,诗中所述都于当前中国的事件无关。而且,因为该德国诗人无名,当然也就无从去查证了。否则,如果那时中国政府能通过国际什么司法网去向那位霍夫斯坦德先生查证〈生活的挽歌〉的话,那位当时如还活着应该已是近七十岁了的老先生一定会吃惊得目瞪口呆的!

      我的这首诗倒是一气呵成的,记得只用了一个晚上而已。诗中所用的韵脚与我翻译的朗费罗原诗完全一样;内容则一段段针锋相对。只是因为说明上的需要,比原诗多出一段,成了十段。

      拙诗全文如下:

 

生活的挽歌
—— 答亨利·朗费罗

 

“生活真实而热烈”,您曾对我这样讲,
我却认为您是在说谎。
对于我们来说,
生活正像春梦一场!

各人的命运可以不同,
但是他们的结局却完全一样;
不管乞丐还是帝王,
都逃不脱死亡这个最后下场。

生前赚下了沃野千里、黄金万两,
死后也不能带进冥国去派用场;
即使立下丰功伟绩,留下伟大思想,
也会因漫长的岁月而被人遗忘。

为了人类各种卑微的欲望,
多少人洋洋得意,多少人悲观失望;
可是在无垠深邃的宇宙之中,
我们还不跟蝼蚁一样?

生命是短暂的,时光长着翅膀,
一日千里地向虚无飞翔;
可是我们被时光遗忘的人呀,
却发现自己老是呆在原来的地方!

今天是这样,明天还是老样;
等了五、六年,还在原地等待一个微小的希望。
一晃眼,再过几个五、六年,
我们都将老态龙钟、白发苍苍。

谁愿做沉默无言、供人驾驭的牛羊?
谁不愿做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
可是万能的上帝每造一头猛虎,
就得创造千百头驯服的牛羊。

伟人的业绩卓越辉煌,
他们的生活之路确实令人神往;
可是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亿万人默默无闻地死去,
只有几个人能万年遗臭或者百年流芳?!

纵使你的足迹能留在时间的沙滩上,
可是大海的波涛也会将它冲光;
纵使你的足迹能被覆舟的兄弟见到,
也只能加深他临终的痛苦和绝望。

因此,别相信行动,
它只能使我们更加悲痛忧伤;
还是让我们安于命运,蒙上眼睛,
慢慢走向预定的坟场!


      诗中我用了不少含蓄的语句去射影当时的政局,这是对“文革”略有所知者一望而知的。只是现在事隔二十余年,年轻人或长居海外而对中国国内情况有些隔膜的人士,可能读起来会有些费解,所以不得不加以注释。

      首先,诗中的“帝王”、“丰功伟绩”及“伟大思想”是指什么,我想是不言而喻的。只是当时我还把这一思想看得过于永恒,以为要有“漫长岁月”才会被人遗忘;没想到此诗写成后不到五、六年,那“伟大思想”就已被人“挂羊头卖狗肉”地玩弄起来了。

      在“文革”之中,一些人像大风暴中泛起的沉渣似的从满是污泥浊水的河底翻腾到高处,于是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起来。他们可以为了实现自己任何“卑微的欲望”而用尽欺诈、诬陷及迫害的手段,使得广大正直、弱小的人们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悲观失望。但是,在我看来,在无垠的宇宙之中,沉下或者泛起的土块、泥沙,还不都如蝼蚁一样?

      诗中所说的“等待一个微小的希望”,当然是指自从“文革”一开始抄家之后就一直传说会到来的“平反”及“发还抄家物资”。但是等了五、六年之后,还是“只听雷声不见雨降”似的得不到一点来自上天的“恩泽”。于是才恍然大悟:所谓的“平反”、“发还”,只不过是玩弄吊在蠢驴前边的胡萝卜,永远可望而不可及,却能引诱驴子向前不断迈步的古老玩意儿!那个“微小的希望”,在我写了该诗之后要再过一个“五、六年”才会实现,在写诗的当时我当然不会知道。但现在回想,在全世界都突飞猛进的时代,我们却像被时光遗忘,有在原地呆候十年才候到一个“微小的希望”的能耐,也实在应该令人感到既可怜又可惊的!

      关于“猛虎”和“羔羊”,“业绩卓越辉煌”的“伟人”和“默默无闻”的“蚁民”,我认为是道出了人间真理。虽然我不相信每个人都应心甘情愿地默默无闻,但是严酷的现实正是这样,我们又有何话可说呢?

      于是,如果绝大多数人都命中注定要“默默无闻”甚至覆舟灭顶,那么要他去遵循伟人道路除了徒增他力不从心的痛苦之外,还会有什么作用呢?在写这首诗的当时,我想起了一个有关鲁迅的著名传说:辛亥革命之后,鲁迅去北京教育部工作。面对中国当时黑暗的现实,他觉得无能为力,于是成天在家里抄写碑帖。一天,他的好友钱玄同去见他,问他为什么把时间浪费在抄帖上,而不去写一些小说唤醒民众。鲁迅答道:中国像一个巨大的铁屋子,人们闷在里面已快窒息而死。如果唤醒他们,他们也无法冲破铁屋逃出去,反倒只会使他们增添一层无法逃避死亡的痛苦。不如不去唤醒他们,让他们在沉睡中窒息而死,不是更好?钱玄同不同意。他说:如能唤醒数人,总还有冲破铁屋逃出去的一线希望。否则,大家昏昏沉沉,就必死无疑了。于是不久,鲁迅就发表了他的第一部小说《狂人日记》。根据鲁迅的意思,我才在诗中写了:伟人留在时间沙滩上的足迹,只能徒然增加覆舟的兄弟临终的痛苦和绝望。

      在中国“文革”的现实之中,我认为黑暗势力过于强大,再去行动也无济于事,所以还不如安于命运,等待死亡的结局吧。不过,平心而论,如果到我内心深处去探索,我还是赞同朗费罗积极向上精神的,只是面对当时的黑暗,我想愤世嫉俗一番罢了。

      现在,在此诗写成之后,四分之一世纪已经过去了!中国、家庭和我,一切都跟我当时用假名写诗时大不相同了。今天我再翻出这两首诗来,只是想让它们作一下那个时代的见证而已。


                    徐家祯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十一日
                    于南澳大利亚斯陡林红叶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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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徐家祯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2年7月7日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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