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田鼠 一七八五年十一月，犁田时， 将一只田鼠从窝里翻出。

罗伯特·彭斯原著 （1759.1.25 － 1796.7.21）

徐家祯译

微小、狡猾、胆怯、怕羞的小兽，

喔，多少惊恐藏在你心里！

你不用惊慌失措，狂奔乱闯，

        如此匆忙地离开此地！

我不会用那凶残的铁犁，

        在背后紧紧追你！

我真遗憾哪，人的无上权力，

破坏了自然界的和衷共济；

证实了别人所加的恶名，

        使你见了我就惊悸。

你这大地所生的可怜伙伴哪，

        竟成了人类的仇敌！

我并不怀疑，有时，你也不免偷窃；

那又算什么？可怜的小兽哪，你也得维持生计！

从几捆麦子中拾个麦穗，

        这样的要求也不足为奇；

我得到你剩下的已经欢天喜地，

        再不会计较那失去的东西！

你那可怜的小屋呀，现在已经倾倒！

微风正在吹翻那脆弱的墙壁！

现在，想要造座新屋，

        可过冬的茅屋却无处寻觅！

而十二月凛冽的寒风却已临近，

        它们像尖刀般锐利！

你眼看着田野荒芜沉寂，

忧虑着迅速临近的冬季；

你想找个背风的处所，

        舒舒服服地住在此地。

直至轰隆一声！无情的犁刀削过，

        捅穿了你陋屋的墙壁。

这一小堆枯枝败叶呀，

花了你多少心血才将它们累积！

现在你被赶出小屋，一切辛劳都已白费，

        你身无分文，站在白地；

只能忍受漫长的冬季，

         风雪漫天，冰霜遍地！

可是，小鼠呀！并非只有你，才能证明，

深谋远虑有时也会枉费心机。

不管是人是鼠，即使最如意的安排设计，

        结局也往往会出其不意。

于是剩给我们的，只有悲哀和痛苦，

        而不是指望的欣喜。

你还算幸运的呢，要是与我相比！

只有目前我才伤害了你。

可是我呢？唉，往后看，

        悽悽惨惨，一片黑漆！

往前看，虽然我还无法看见，

        可只要一猜，就会不寒而栗！

译后小注：

         这是我在“文革”最黑暗的时候翻译的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的一首名诗《致田鼠》。后来，我至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写的两篇随笔中，摘引过其中的段落，说明我们在“文革”中的命运，与苏格兰的小鼠没有什么区别。最近，有一位老朋友看了我放在博客上的那两篇文章，说她很喜欢那首诗。于是，就促使我再把这首近四十年前翻译的小诗找出来，重新再看一遍，改动了几个词句，将全文放进我的博客。

         彭斯的这首诗也是我所喜欢的。其原因之一是，我自觉这首诗是我翻译得最为满意的一首诗。我一再说过：翻译是一种再创作，尤其是译诗。翻译不能改动原文的意思，最好连词句都尽量不加改动，虽然后者很难做到，但译者还得尽力而为之。然而，另一方面，译文却又必须得遵循“译成语言”（target language）的规则，使读者读起来不像在读用外文写的作品，而觉得这部作品原来就是用他的母语写成的。于是，将外文诗歌翻译成中文时，要尽量让读者感到在读的不是一首外文诗歌的汉译本，而是原本一首中文诗。这却是很难做到的。有时，译者只能不是为了忠于原文而损伤译文的表达力，就是为了提高译文的通达程度，而稍微改动原文的词句，甚至意思。而《致田鼠》这首译诗，却是少数的例外之一。不但译文相当忠实于原文，而且译文的用词造句也非常自然通畅，连韵脚都能够顺顺当当地一韵到底。这在我“文革”中所译的近五百首英文小诗中，是不多见的。

         我喜欢这首《致田鼠》的另一个原因，是诗的内容或主题。虽然该诗写于二百三十五年之前，但是，诗里提出的两个问题，却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还是天天面对，却无法解决的。一是：人与自然如何和衷共济；一是人类如何掌握自己命运。直至今天，我们，“人”，不是每天都在以“无上的权利”残杀动物，从而承担了破坏人与自然和衷共济的“恶名”吗？而另一方面，在大自然和暴政面前，我们每个人，却不又都跟田鼠一般渺小无能、脆弱可怜吗：

“往前看，虽然我还无法看见，

                    可只要一猜，就会不寒而栗！”

徐家祯

                                                                          二0一0年八月二十五日

                                于澳大利亚斯陡林红叶山庄

To A Mouse

On turning her up in her nest with the plough，

November 1785.

By Robert Burns

(25 January 1759 – 21 July 1796)

Wee, sleekit, cow’rin, tim'rous beastie,
O, what a panic's in thy breastie!
Thou need na start awa sae hasty
        Wi bickering brattle!
I wad be laith to rin an' chase thee,
        Wi' murdering pattle.

I'm truly sorry man's dominion
Has broken Nature's social union,
An' justifies that ill opinion
        Which makes thee startle
At me, thy poor, earth born companion
        An' fellow mortal!

I doubt na, whyles, but thou may thieve;
What then? poor beastie, thou maun live!
A daimen icker in a thrave
        'S a sma' request;
I'll get a blessin wi' the lave,
        An' never miss't.

Thy wee-bit housie, too, in ruin!
It's silly wa's the win's are strewin!
An' naething, now, to big a new ane,
        O' foggage green!
An' bleak December's win's ensuin,
        Baith snell an' keen!

Thou saw the fields laid bare an' waste,
An' weary winter comin fast,
An' cozie here, beneath the blast,
        Thou thought to dwell,
Till crash! the cruel coulter past
        Out thro' thy cell.

That wee bit heap o' leaves an' stibble,
Has cost thee monie a weary nibble!
Now thou's turned out, for a' thy trouble,
        But house or hald,
To thole the winter's sleety dribble,
        An' cranreuch cauld.

But Mousie, thou art no thy lane,
In proving foresight may be vain:
The best laid schemes o' mice an' men
        Gang aft agley,
An' lea'e us nought but grief an' pain,
        For promis'd joy!

Still thou are blest, compared wi' me!
The present only toucheth thee:
But och! I backward cast my e'e,
        On prospects drear!
An' forward, tho' I canna see,
        I guess an' fear!

致田鼠

一七八五年十一月，犁田时，

将一只田鼠从窝里翻出。

罗伯特·彭斯原著

（1759.1.25 － 1796.7.21）

徐家祯译

微小、狡猾、胆怯、怕羞的小兽，

喔，多少惊恐藏在你心里！

你不用惊慌失措，狂奔乱闯，

        如此匆忙地离开此地！

我不会用那凶残的铁犁，

        在背后紧紧追你！

我真遗憾哪，人的无上权力，

破坏了自然界的和衷共济；

证实了别人所加的恶名，

        使你见了我就惊悸。

你这大地所生的可怜伙伴哪，

        竟成了人类的仇敌！

我并不怀疑，有时，你也不免偷窃；

那又算什么？可怜的小兽哪，你也得维持生计！

从几捆麦子中拾个麦穗，

        这样的要求也不足为奇；

我得到你剩下的已经欢天喜地，

        再不会计较那失去的东西！

你那可怜的小屋呀，现在已经倾倒！

微风正在吹翻那脆弱的墙壁！

现在，想要造座新屋，

        可过冬的茅屋却无处寻觅！

而十二月凛冽的寒风却已临近，

        它们像尖刀般锐利！

你眼看着田野荒芜沉寂，

忧虑着迅速临近的冬季；

你想找个背风的处所，

        舒舒服服地住在此地。

直至轰隆一声！无情的犁刀削过，

        捅穿了你陋屋的墙壁。

这一小堆枯枝败叶呀，

花了你多少心血才将它们累积！

现在你被赶出小屋，一切辛劳都已白费，

        你身无分文，站在白地；

只能忍受漫长的冬季，

         风雪漫天，冰霜遍地！

可是，小鼠呀！并非只有你，才能证明，

深谋远虑有时也会枉费心机。

不管是人是鼠，即使最如意的安排设计，

        结局也往往会出其不意。

于是剩给我们的，只有悲哀和痛苦，

        而不是指望的欣喜。

你还算幸运的呢，要是与我相比！

只有目前我才伤害了你。

可是我呢？唉，往后看，

        悽悽惨惨，一片黑漆！

往前看，虽然我还无法看见，

        可只要一猜，就会不寒而栗！

译后小注：

         这是我在“文革”最黑暗的时候翻译的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的一首名诗《致田鼠》。后来，我至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写的两篇随笔中，摘引过其中的段落，说明我们在“文革”中的命运，与苏格兰的小鼠没有什么区别。最近，有一位老朋友看了我放在博客上的那两篇文章，说她很喜欢那首诗。于是，就促使我再把这首近四十年前翻译的小诗找出来，重新再看一遍，改动了几个词句，将全文放进我的博客。

         彭斯的这首诗也是我所喜欢的。其原因之一是，我自觉这首诗是我翻译得最为满意的一首诗。我一再说过：翻译是一种再创作，尤其是译诗。翻译不能改动原文的意思，最好连词句都尽量不加改动，虽然后者很难做到，但译者还得尽力而为之。然而，另一方面，译文却又必须得遵循“译成语言”（target language）的规则，使读者读起来不像在读用外文写的作品，而觉得这部作品原来就是用他的母语写成的。于是，将外文诗歌翻译成中文时，要尽量让读者感到在读的不是一首外文诗歌的汉译本，而是原本一首中文诗。这却是很难做到的。有时，译者只能不是为了忠于原文而损伤译文的表达力，就是为了提高译文的通达程度，而稍微改动原文的词句，甚至意思。而《致田鼠》这首译诗，却是少数的例外之一。不但译文相当忠实于原文，而且译文的用词造句也非常自然通畅，连韵脚都能够顺顺当当地一韵到底。这在我“文革”中所译的近五百首英文小诗中，是不多见的。

         我喜欢这首《致田鼠》的另一个原因，是诗的内容或主题。虽然该诗写于二百三十五年之前，但是，诗里提出的两个问题，却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还是天天面对，却无法解决的。一是：人与自然如何和衷共济；一是人类如何掌握自己命运。直至今天，我们，“人”，不是每天都在以“无上的权利”残杀动物，从而承担了破坏人与自然和衷共济的“恶名”吗？而另一方面，在大自然和暴政面前，我们每个人，却不又都跟田鼠一般渺小无能、脆弱可怜吗：

“往前看，虽然我还无法看见，

                    可只要一猜，就会不寒而栗！”

徐家祯

                                                                          二0一0年八月二十五日

     于澳大利亚斯陡林红叶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