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洛诵与她的时代（第四十四章）

陶洛诵

第四十四章

       有人说：“中学就是一个阶级路线问题。”即学生的出身问题。后来才知道出身问题是全社会的问题。出身不好的人像犹太人一样，是戴着星标的。

       公开把这个问题堂而皇之放在桌面上是在1964年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初三没毕业前，没感到这是个事儿，我们班发展了三个团员，一个叫沙一云的是右派出身，人很老实，一个张文英，出身一贯道，文革中被遣返，人也老实，还有一个张梅英，资本家出身，也不调皮。我没参加她们的发展会，不知道会上针对出身问题谈了些什么。

        但毕业时出身问题被突现出来，有三个同学被高老师叫去，正式通知她们，因为她们的家庭出身，高中不予录取。她们的名字是李心培，佟德印，殷梅黛。

        听说她们当时都哭了，佟德印哭得最凶，是嚎啕大哭。

        李、佟二位同学的父亲是被镇压的反革命。佟德印很喜欢我，她说：“陶洛诵，你的睫毛是向上翘的，很好看。”恨不得拿手去摸。她长得像中国猿人，满脸雀斑，老穿一件蓝白格旧衣服，我告诉妈妈，妈妈让我给她送件蓝衣服去。我高高兴兴送到她家，她特别高兴我的到来，她把我介绍给她妈妈：“这就是陶洛诵。”她妈妈对我微笑，我感到她既亲切又有尊严，她是位小学教师。

         殷梅黛的故事有点奇特，在同学们中间传说的版本很多，我因为目标明确，对别人的八卦不上心，直到殷梅黛亲口给我叙述，我才知道并非空穴来风。

         这是一个非常悲惨的故事。

         殷梅黛本来有个非常幸福的家庭，年轻的爸爸妈妈和可爱的弟弟。爸爸在57年被打成右派，他杀死妻子和儿子，一把火烧了他工作的图书馆后自杀。“平时他最爱我弟弟了。老师告诉我，他就是仇恨才这样做的。” “小弟弟几岁？”我问，“九岁。”

         殷梅黛为什么能逃出生天，我没问。谁是元凶？毁掉了这个美好的家庭！

         64年，除了我们班三个不准上高中的同学，我在魏家胡同106路无轨电车站看见三个女十二中高三毕业班的大姐姐，一个戴眼镜的一手抬着眼镜，一手用手帕擦眼泪，旁边两个大姐姐在劝她，一看便知是为大学落榜。其中一名姓张的美丽动人的大姐姐是我暗中崇拜的人，同班同学何友平告诉我，她爸爸是大学教授，星探发现她，让她去演电影，她骄傲地回绝，一门心思奔大学，每天早上上学，我们俩都能在车站碰到，互相看看，从未说过话。

         她被分配到小学当辅导员，常看见她直直地挺胸抬头优雅地骑自行车上班，脸上没有丝毫的哀怨与愁苦。我相信她的命运绝不会差。

         关于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回忆到此结束了。我感慨的是两个没想到，一个是我即将面临的八年插队生涯（其中28个半月在西城分局拘留所蹲班房）。而且上山下乡是全国一千七百多万名青少年的共同命运。

        一个是出身问题，从三个不许上高中的同学开始，发展成为大规模迫害人的原罪。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