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号-百草园 王先强简介 王先强文章检索

 

 

《天堂梦醒》三、拼命搏杀

 

王先强

 

过了漫长的冬天,便是春天了。换下臃肿沉实的衣服,整个人儿一下子的轻快了,再吸几口春的气息,不免由衷的感到世界还真的有美好的时刻;看看天,嘿,也是万里清朗,一轮红日。

黄瑛脚着半高跟皮鞋,碎步踏在水泥路上,响起玲珑清脆的咯咯声;那身白底碎花连衣裙,随声左右飘摇,像蝴蝶飞舞,翩跹翻转;一头浓浓的黑发,也轻轻的、有韵律的摆动着……。好一个风姿绰约的人儿!随着光阴流逝,她改变了许多,跟香港的人没有多大分别了。这一来是入乡随俗,二来也是为了应付那些先敬罗衣后敬人的势利眼,她有必要的这样将自己装扮一下,去掉身上的土气。不过,就是买这一双半高跟皮鞋和两条连衣裙,她也是花了不少心思,打了许多次算盘,才掏了荷包的。因为她实在没有太多的钱花,也不舍得花钱。但无论如何,她如今是自已掌握着自已的命运的。她那么个躯体,随便光鲜一点,却已是招惹人眼。

现在,她有点事,提早下班,急急的走着,右手紧紧的按住腰间的手袋,警惕四周,生怕有人跟蹤,向其下手劫色劫财。那手袋里,藏着这个月的粮款五百大元,是经过近三十天的拼搏得来的。她对此早已精细盘算,除了母子俩的生活开支外,应该储蓄点钱了。前些时的收入,所剩的全部拿去充还妹丈乡里的借款,还清了,自己也一无所有了。在这么个地方,是必须需要有点钱的,要是身边了无分文,万一失业,或是头痛身发热而旷工,没了收入,就很不好办。在乡下时以为香港遍地黄金,到了如今,才知道香港也有香港的艰难,心胸时而繃得紧紧的。不过,比起带着港币二十元南下的情形来,现时是好得多了。

到了住家,黄瑛急速的打开大门,进入、关上,走向自己的房间。在那一瞬间,她惊呆了,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郑飞宏一丝不挂,大约是听到了开门声,正手忙脚乱的取来内裤,急急的穿上;陈玉娟躺在旁边双层床的下格,却是手拉脚蹬的将被子盖往自己身上,身体是赤裸的,彷佛一条大虫在滚动般;地上有好几撮纸巾,湿淋淋样,是刚抹了甚么的。她定了定神,想起王丽珠说过的话,终明白了是甚么事儿。他们许是估计这个时间不会有人回来,所以才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明目张胆的在房里干那回事,可偏偏给她碰上了,也算倒霉。她站着,进不得,退不得,一时茫然无所措;终于,她急急的抽起脚,要退出来。

「嘻嘻,李太,你回来了。」郑飞宏看看没有其它人,便显得坦然起来;他拦注了黄瑛。

黄瑛又有点呆了。                                                郑飞宏脸上的肉,大块大块,一直长到颚下去,胸肥厚,肚皮像装了半桶的水,赤条赤条的站着;他露出了狰狞的笑,又说:「不要走,进来吧,都是熟人,还不好意思?」

黄瑛还是呆呆的站在原地。                                        郑飞宏颚下的肉,一颤一动的,继续着他的说话:「嘻嘻,看不惯?这里是自由世界,你我兴趣,一起玩玩,痛快痛快,不怕的,我和陈小姐就是好感情。你进来呀!」

郑飞宏说着,动了真的,硬是将黄瑛拉进了房里,并用一阵力,将黄瑛压到床上坐下。

郑飞宏搓搓手,很得意的,咧开嘴,又道:「嘻嘻……,床位租金的事,可以商量,可以减的。」

惊魂甫定,黄瑛挣扎着站起来,拔脚向外狂奔,嘴中喃喃的说:「我接我的孩子去,我接我的孩子去,快到放学时间了。」

黄瑛慌忙的走了,却留下了她的手袋。

郑飞宏想拦,已来不及,只在后边说:「哼……不识抬举……」

出到门外,黄瑛已听不清郑飞宏的说话。她飞下黑暗潮湿的楼梯,也不知道是踏几级梯阶,怎么样的滑落一层又一层,直至眼前现出一片光,人站到街上,看见汽车和行人,才晓得是逃出黑洞了。站下呼了口气,她心还在咚咚乱跳;那个场面,那副嘴脸,吓死人!

确实是接李木放学的。可接了李木,黄瑛却不敢回家去,只在街上徘徊、游转。她要捱到大家都放了工,大家都回去了,这才回去。人多胆壮嘛!

李木喋喋不休,问这问那:

「妈咪,怎的不回楼上去呀?」

「爸爸几时来呀?」

「几时回乡下去呀?」

这更把黄瑛搞得心烦意乱,无所适从。自从到了香港,每隔两个礼拜,她必写一信给李泰安,除报平安外,就是要他尽一切可能,拜官拜爷,以快点获批准出来,夫妻团聚,共同应付生活。丈夫是支擎天柱,丈夫在,甚么事都好办了。然而,他又甚么时候才能出来呢?她是比李木更想念李泰安啊!在这陌生的地方,有谁了解她的心?

转过一个弯角,黄瑛想买一条熟鸡腿和一支益力多,交给李木享用,才发觉没带上手袋。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黄瑛才携李木回去。对那昏黄发黑的楼梯,李木似乎已经习惯;他抛开妈妈,两条小腿像齿轮滑动般,远远的滚到前头去,撒出一楼欢笑声。这时的黄瑛,心头始有一股甜丝的感觉。

房间里早已有了人。那个皮松弛色蜡黄的老人,那个显得十分年轻的王丽珠,都在,还像在议论著甚么,唯独不见了陈玉娟。跨进房间,黄瑛装做很平静,彷佛甚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般。她坐到自己床上,拿起早先弃在上面的手袋,打开拉链,完了:五百大元不见了。她心一沉,喉头咕噜声,吞下一点甚么,却卡在胸膛,气促起来。

「甚么,甚么事?」皮松弛色蜡黄的老人,似看得真切,从上格爬下来,坐到黄瑛身旁,关心的问道。                                            黄瑛整齐洁白的牙齿,只是咬着下唇,嘴没启开,对老人的关切,摇了摇头,便算回答。                                                            「额头上都急出汗来了,还没事?」老人两片厚唇上下掀动着,斜了斜头,看看手袋,说,「啊,是不是钱不见了,三百,五百?哎呀呀,谁偷了李太的钱?这般无良心的!」

这一叫嚷,房里就乱哄哄了。

有人过来问黄瑛,究竟是怎事?还是那排皓齿,紧咬着下唇,没有回声。

一会儿,趁人们不注意,老人的厚唇附到黄瑛耳朵边,小声道:「你的手袋怎不收藏好?钱怎不带在身上?唔,我刚才回来时,就看见那个玉娟,躲躲闪闪的溜出去,也不知甚么鬼?难说啰,现今的社会,一天比一天糟,人的天良,大不如前了。」

小小年纪的李木,似乎也知道了有事,老是紧挨着妈妈,不像平时那样,这里那里的玩。

黄瑛对老人做了个感激的表示,也不说话,便站起去准备晚饭。她不想猜测谁偷了她的钱,只是怪自己不小心,不知道这一个月又该怎么过?前路又有点茫茫了。

第二天,王丽珠悄悄的塞二百元给黄瑛;黄瑛还以为是甚么纸张,伸开掌心来看,才知道是钱。

「这……这……」黄瑛一时不知说甚么好。

「拿去用,不要慌!」王丽珠说,「几百元,没有甚么大不了的。这里的人,太杂了!」

「自叹倒霉!」黄瑛摊开手中的钱,说,「我下个月还你。」

「拿去用就是,不要讲还。」王丽珠说,「钱嘛,不要看得那么重!」

带着感激之情,黄瑛收起了那二百元,不过,心里总是不安的。

夜来睡就不好,回到工厂,黄瑛格外用心用力的抢货,手不停脚不停的赶车。半成品的牛仔衣、牛仔裤,一批一批的出来,容易缝制的立刻被抢一空,不好缝制的便堆在那里,像一座小山,这边望不透那边。抢货像肉搏,你挤我拥,尘埃弥漫,焗得透不过气来;赶车像急行军,一脚踩下去,摩打衣车飞快的辘辘的转,金睛火眼瞪住,双手前后将布料牵住拉住,一分也不能斜,一秒也不能停,要不就出废品,就遭白眼以至到遭骂遭炒了。一天八小时下来,头昏眼眩花,腰酸手脚痛,全身不舒服。黄瑛在乡下干惯了粗重活,现在做起这个细工来,还总是不大适应呢!但无论如何,形势逼人,她不能不加倍拼博。她希望尽可能挣回这个月的生活费,再还清所欠的那二百元;摆在她面前的,就是这么的一条艰苦路。

持继了两个星期,黄瑛都是一面昏昏沉沉的赶工,一面杂七杂八的思这想那,又挂着个李泰安,恍惚不是人。这一天,正好有容易缝制的货出来,人家抢,她也去抢,人抓货,货纒人,人与人相拼相撞,货与货相交相连,一塌糊涂,哪个尖叫了一声,人货窜动,纷纷四散退去,到了中间有个空位时,只见一个人已侧躺在地上,货品遮去半边脸,一动不动。

工友们的纷攘声静了,眼瞪口呆,你望我,我望你,不知所措。一个胆子大点的,走上前去,蹲下来,掀掉货品,看了一眼,叫道:「是黄瑛!」随着张开手掌,放到鼻孔处,试了试,又叫:「还有气,快叫救护车!」

人们这才如梦初醒,推出一个赶快去打电话。

黄瑛被送到医院,第二天才清醒过来,可手脚不会动,像是瘫痪了。

这一边,黄瑛住处的房间里,扰乱开了。大家都议论黄瑛,说那不知是甚么病,来得那么急,可否有救?王丽珠还打了电报写了信给黄瑛的丈夫,要他想办法快点出来。另一个令人担心的问题,是不知如何安置李木;这个几岁的无法自理的小孩子,没有人照顾是不行的,而每一个人为了生活都得出去做工,又有谁能够顾得上他呢?王丽珠自是也操心这个事,动了很多脑筋,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开头几天,谁人有了空,谁便就关照一下,或接放学,或替洗澡,或煮饭给他吃。这小孩可也乖,知道妈妈出了事,一声不响,到了晚上便自己爬上床去睡,并不烦大人,也不曾翻跌下地来。可大人看了都心酸,觉得不能老是这样下去。一个晚上,矮矮的郑太走过来跟王丽珠商量了几句,便带李木去和她的郑丽睡,并从此照顾李木的起居饮食,送接上学放学。这使房里的人大受感动,连到那老人当着大家的面,也鼓起厚厚的嘴唇,说郑太是好人。

房里的人,稍为的放了些心。

王丽珠很感激郑太,同时觉得自己也应尽点力,便拿了些钱出来,塞给郑太,以做李木的生活开支。

「又不是你的孩子,我要你的钱?」郑太推了,笑道,「几时你有了,我才做你的保姆。」

王丽珠拗不过,也只好作罢,说等黄瑛病好出来,才要她支钱给郑太。

「我也不会要。」郑太又连声道,「她一个妇人,一个小孩子,人生地不熟,又病入院,怎好要她的钱?」

也许是医学昌明,医护尽责,或是天不绝人,命不该死,十天后,黄瑛居然翻转过来,手脚可以动了,且一天一天的好起来。她清瘦的脸上,有了红晕,又见朱唇白齿,笑口迎人。大家都为她高兴。工友们平时争货,似是拼个你死我活,其实也只是为了多挣几个钱,拿回家去的,其心地却善良,绝没有害人之招;她那天跌昏死去,是自己不支而已。事后,工友们都相争来看她,一袋一袋的慰问品少不了,有些还硬塞三数十元以致上百元到她的掌心里。同房的老、中、青,竟是轮着来的,王丽珠和睡在上格床的老人自不用说了,那个很少说话的陈玉娟也来了,连到二房东郑飞宏夫妇以及郑丽郑霞都不例外,全都看望了她,当然也少不了给些钱。说香港人情淡薄,左看右看,又不是;这真叫黄瑛心底激动,眼泪盈眶。

星期天的探病时间还未到,医院的外厅里已聚集了一群人,大多数是平时分不出时间,趁着星期天假期来探望亲人朋友的。蜡黄脸色、松弛脸肌的老人,携着李木,也混在人丛中。人多声杂,你一句,我一句,也听不清都说些甚么;有些人不断的看表,有些人伸长脖子,尽往病房里望,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水味道。突然,病房门口的人动起来,外面的人群便一古脑的向病房门口涌去,像一下子开了闸门,水都向闸门流去一般;人们纷纷走进病房,病房里立即热闹起来,医生护士都退到一旁。

老远老远,老人就扬声叫道;「李太,我带木仔来看你。怎么样,好多了吧!」

「妈咪,吗咪!」李木看到了妈妈,举起小手,扑过去。

坐在病床上,俯下身,搂着李木,亲着小脸颊,点点热泪,从黄瑛的眼眶里挤出,滴在李木的脸蛋上。她十多天没有看见李木了啊!

「妈咪,」李木鼓起小嘴,说,「听人家讲,你要死了。我就不信,妈咪是不会死的。吗咪,你没事啊!」说着,李木摸摸妈妈的手,又摸摸妈妈的脚,一脸欢喜神色。

黄瑛惊愕了一阵,才说:「没事,没事,妈咪这不是与乖乖在一起?」

李木转个身,从老人带来的胶袋里,摸出学生手册来,捧到妈妈面前,掀开几页,指着右下角,说:「妈咪,你在这签个名,老师说的。同学早都交回给老师了,只是我没交,老师问我,妈咪到哪里去了?」

黄瑛听罢,问道:「你怎答老师?」

李木眨眨眼,忽而一串泪水流下来,颤着声说:「我答不出……我怕妈咪死了……」说着,他搂着妈妈的脚,大声的哭了起来。

黄瑛无比的心酸,颤抖着手,在学生手册上歪歪斜斜的写上自己的名字,说:「妈咪不会死……妈咪怎也不会丢下乖乖的……不要哭……」她叫李木不要哭,但她自己脸上也已是泪珠纵横了。

李木接了手册合上,抹了抹册面,放回胶袋里去。

「怪可怜的。」站在一旁的老人,看着李木,翘起厚厚的嘴唇,说,「那个郑太带了去,也不知他怎么过;我今天有空闲,才想起带他来看妈妈……」

「真是多谢你老人家,多谢,多谢!」黄瑛忙不迭向老人叩头。

「不要客气,」老人说,「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你好多了,快要出院了吧?」

「我也想着出院了,这里阴森森,怪怕人的。」黄瑛说,「出院后,我请你老喝茶。」

「不要,不要!」老人松弛的脸上,展现出更多的皱纹来,让人看出笑意。

探病的人断断续续的退了出去,病房里寥落下来,探病时间将过完了。老人右手掀起下衣角,伸到内衣袋里,摸了一会,掏出一张百元的纸币来,看了看,又捏了捏,然后塞给黄瑛。

「不,不,你年纪大,工作辛苦,挣钱不易,留下自己用。」黄瑛连忙推诿,不肯收。

「这是我的心意,你不给面子我?」老人硬是将那张红纸给了黄瑛,说,「木仔,我们该回去了,同妈咪拜拜。」

李木站在床边不动,一双小手放在妈妈的大腿上,摸了又摸,好久好久方说:「妈咪,你几时才回去同我睡?」说着,眼睛又红了。

黄瑛又是一阵心酸……

「就快了,就快了!」老人在一旁说,「乖乖,跟妈咪说拜拜。」                「拜拜,妈咪!」李木大声说,抓住老人的手,流着眼泪走了。

黄瑛也听不清老人还再说些甚么,更看不清他们是怎么走的,到病房里趋于平静,那边角落病人发出痛苦呻吟声时,才醒起自己的存在,手里还拿着老人送的一张百元纸币,这才张开手,翻转纸币,漫无目的的瞅了瞅。忽地,在纸币背后右下角,她的眼睛瞪死在一处:那里写有几个阿拉伯数字,是一道加数题。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再三辨认后,证实没错:这几个数字是她写的。出糧那天,她在这么一张纸币背后的右下角,计算糧数,就写上了这样几个数字,回到家里来,这张纸币连同其它四张纸币共五百大元,是被人偷了去的,想不到,这张她写了字的纸币,又由老人送回到她手上来。这样看,那五百元,是睡在上格的老人偷了,而又这么凑巧,由情义善心驱使,将那有了记号的交回给她,不打自招。天下事真的太稀奇了!她想起老人一连串的言行来,觉得错综复杂,宛若乡下的人事一样,纠纒不清,叫人厌烦、惧怕。她想着想着,头脑发胀,眼皮垂重,便倒在床铺上,昏昏的睡去。迷迷糊糊中,她看见了九龙车站旁的那间殡仪馆,自己正一步一步的走进去,阴风迎面吹来,一阵冷似一阵,像要把整个人飘起,卷进一个黑洞里去……。她一阵发急,醒转来,是一身冷汗,湿透了。外面天已黑,天花板上淡黄的灯光,照着一排一排的病人,时不时有哪个蠕动一下,凄厉呼叫,更添恐怖。她浑身打了个寒噤,管不了许多,拉过被子,蒙头蒙脑的盖实,可怎么也睡不去了。

虽是春天,却也不全是春光明媚,这一夜,就阴阴的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潮湿冷森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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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先强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8年8月16日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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