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之春---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甲板

公司设在大关，对面便是大运河，大运河在大关突然扭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之字。大关是明朝年间在此设关收税而得名，在此有一桥名为大关桥。运河上的船只均从桥下过，大关也设码头，堤岸上林立着锈迹斑斑的吊杆，人力平板车，货运汽车交错着，夹杂着劳动号子，一片繁忙的景象，它是运河公司第一作业区。

参加学习班的基本上都是新工人，自从去年刚进单位的二周学习，分配后各就各位难得见过。晓文与继景在德胜坝更是难得一见，大家高兴地讲着各自的工作，见了晓文与继景显而易见热情中带着怜悯。

口吻虽然轻松，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问候充满了嘲弄，好象在说，你有文才是不是，还不是做装卸工，你好表现是不是，还是可能教育好子女。你今天来参加学习班哪又怎么样。

他憎恨这里所有的人，他甚至后悔来参加学习班，参加这个学习班等于自找羞辱。但这样的心思他人是一点儿都没有感觉。

学习班在阳关公司大礼堂，礼堂很大可容纳千巴人。礼堂的右面有一排平房，是公司食堂与医务所。礼堂的左边是一幢二层带走廊的小楼，这是整个码头公司的中枢，党委办公室，公司办公室，机要室，保卫科，财务科，劳资科，团委，工会，妇联等科室。整幢楼最亮眼的还数楼旁的汽车库停着的那辆北京吉普。吉普车是县团级单位的象征。

参加学习班的自然都是公司培养的对象，有的在科室，有的在机修厂。有一个绰号叫细眼的做了党委的秘书，还有一个叫赵宏丽的女生做了机要打字员。从学校过来时大家都是一个样，几个月后已是“衣分三色，食分五等”了。

这次学习班主要是学习《粉碎林陈反党集团政变斗争材料之二》为中发四号文件，时间是1972年，1月13日，为何是13日呢，自是林彪事发在“九一三”。

宣读文件的是公司的李副书记，他身个儿高人是歪斜着的，象是一枝斜伸出去的树枝，不过穿得蛮挺刮，连风纪扣都扣得一丝不苟。他脸光无须，声音尖细，如果不看人只听声音必认为是个女人。他用女人的尖嗓子，高八度的分贝，一字一句地读着材料，又时为了加重语气还拖长了某一个字音，象唱戏一样，做花旦到是不必学了。李副书记没有坐在台上，台下放了一张桌子，一只茶杯与三砍书记的一个样，上写优秀共产党员纪念。一只黑色公文件包与一叠文件与一本硬面笔记本。

“同志们！今天这个会本是由王书记来主持的，因他到局里开会，委托我来主挂，我的水平与王书记相差很大，有什么讲得不到位的地方请同志们指正。”

“今天我们要传达《粉碎林陈反党集团反革命政变的斗争材料之二》，这个材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批示的。”

说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他的声音象是粉笔刮在黑板上那样的尖厉，又象‘半脚佬’阉了一半的鸡打鸣。他拿起了材料指着上面毛主席批示的字样给大家看，好象在说，我没有在骗你们，这是一份真正的中央文件。

各省自治区党委，各省军区，各野战军区，军委各总部，各军兵种党委，中央国务院各部委领导小组，党的核心小组：

现将中央专案组整理的《粉碎林陈反党集团反革命政变的斗争，材料之二》发给你们，请你们按照中发（1972）3号文件精神，立即组织传达与讨论。传达讨论的重点是批判林彪一伙炮制的《五七一工程纪要》反革命纲领，传达的步骤分二步，第一步在干部中间传达，第二步向群众传达，各级党委首先是党的负责干部要认真阅读文件，以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武器，逐条逐段地批判林彪的这个反革命纲领。只有这样，才能做好传达讨论工作，领导广大群众，进一步展开对林陈反党集团的大批判。

李副书记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的，读得到是十分的顺畅，几乎没有疙瘩，也无错字别字。毕竟是公司书记团级干部，比起三砍这样的工人干部要高出许多。

参加学习班的新工人，都为自己能够听到发给中央级单位的文件油然升起了自豪感，刚开始的小动作，吱吱喳喳的声音也没有了，坐得越来越毕恭毕敬。

“同志们：我现在继续将材料之二阅读给大家，这个材料很长，很重要，刚才的批示中已讲了，要逐条逐段地批判，所以材料的每一条，每一段，甚至每一句都要记下来。”

他又开始读了起来。这个材料长达几十页，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读完。中间喝了几口水，细眼上去从热水壶给予他继了水。倒水的样子从容易不迫。继景想还没几个月，他就很像一会事了。在学校继景与他一个班，也一起在学校政工组做过。

李书记在上面读晓文在下面记，用的是发下来带横线的纸，几个月的劳动下来他发现自己字写得很笨拙了写不到格子里面，有些字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写，只好写上别字。

三，妄图拉拢某些部门，某些部队的一些人，为林贼篡党夺权服务。在记录这一条时晓文想中央文件怎么这么不严肃，用了贼字，难怪老工人发言贼秃头，贼秃头。看来工人的觉悟相当的高，文件还没读到就知道用贼称呼了。

五，秘密组织为反革命政变服务的武装力量。记到这一条他想林彪不是武装力量最高统帅吗？他为何还要再去建立一个武装力量。

这个贼眉鼠眼，手举红宝书在毛身后摇着的人完全改变了看法。原来在呼着毛主席万岁后面，竟是要发动政变干掉他的人。看来中共领导都是知面不知心。

读完材料之二，已到了开饭时间，食堂里饭菜的香气已丝丝缕缕地传进来，这半天比之码头上做生活时间过得更为冗长，他撸着手腕偷偷看了好几次手表，手表是刚刚买的上海牌，戴在手上一时还没有适应。

李副书记读了一个早上的文件，下午尖细的嗓音似乎有些发哑。晓文从美国之音中已知道了纪要的大致内容，他知道这个内容才是林彪真实的东西，虽是林立果写的。在传达“纪要”时，他有些困乏，眼皮撑不住地塌了下来。这开会到比劳动还累。继景在桌子下面踢了他几下，才回过神来。他用双掌搓了一下脸，拿起笔，看着继景写下的补抄了几条。

群众和基层干部，部队的中下级干部实际生活水平下降，不满情绪日益增长，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怒不敢言。统治集团很腐败昏庸无能。

记录着这些文字他的疲倦完全过去了。这个《五七一工程纪要》句句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不但鞭辟入理，而且质朴无华，全没有中共文件的党八股。这个林副统帅的儿子怎么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比我这个可以教育好子女还反动，看得深，看得透，小舰队不简单，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意襟。他这样想的时候似乎有一点儿走神。

传达完《五七一工程纪要》李副书记满头是汗，虽然是一月的严寒，冷风从门缝中飕飕地吹进空阔的会堂。作为一个被党培养多年的干部，他还是被“纪要”的内容所震惊。他摸索着从裤袋里掏出了手帕在脸上揩着。

作为一个基屈干部对社会的了解来看，“纪要”说得句句都是实话，但又句句都是与党的宣传背道而驰的。一个党的第二把手，一个副统帅，一个毛主席的接班人，背后竟然是完全不同的思想，那么伟大领袖毛主席他在背后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呢，想到这里他为自己的思想惊吓得嘴唇直打哆嗦，半天停不下来。

“同志们！从这个《五七一工程纪要》真是惊心动魄，我们看到林彪反党集团与他的小舰队，已经准备开始反革命政变了，他们第一个就是要炸死毛主席。好在毛主席他老人家及时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个整天举着红宝书的贼秃头原来是个阴谋家，野心家。我真的为毛主席他老人家捏了一把汗。”

“这次把你们抽调出来办学习班，是要让你们好好学习文件精神。《五七一工程纪要》于一般的文件不同，具有很大的欺骗性，这个林秃头包藏着祸心，挑拨离间，把大好形势说得一片漆黑，这个反革命纲领，是地富反坏右和帝修反，反华，反人民的各种观点的大杂烩，所以我们要特别注意。现在先分一下组，以组讨论，首先是理解文件精神，然后是如何回去展开批判。你们多是刚进码头的新工人，有文化，公司党委相信你们一定能以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忠心，把这场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让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好我的话完了！”

晓文一边拍手，一边想打倒刘少奇说他代表了地富反坏右，现在打倒林彪也说他代表了地富反坏右，反正什么垃圾都揽到地富反坏右身上。他意识到地富反右存在的必要性，继而地富反坏右子女存在的必要性，这样中共世代都有了替罪羊。可以教育好子女，可以永远教育下去。

细眼拿着一叠材料发给大家，发到晓文件继景这里时还指着材料上那个红色带框的“绝密”二字说；要注意保密，是传达到省军级的，现在发到我们团级单位是对我们的信任，说得煞有介事。

晓文看着材料上的“绝密”二字，心想如果真是绝密，现在拿在我们地富反坏子女手里了还绝密个屁。又想到三砍对他说的话，因批判需要，有些绝密材料要让你看，所以到你父亲农场去作了调查。想来还真有一点海马屁打乱仗。

当印影件《五七一工程》摆在他面前时，他有些疑惑了，这文件到底是真是假，是为了打倒林彪编造的欲加之罪，这是在党内斗争中司空见怪的，但文件的内容又是如此地与当前的社会贴切，即使是编出来的也反映了社会真实的状态，把人们想说而不敢说的东西弄成了一个行动的纲领。不管是真是假，为何要拿出来给大家看，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不是让民众与干部看到林彪与他的儿子，在为他们说话，为他们做事。

晓文隐隐约约地感到，他这个可以教育好子女与那个副统帅的儿子领导的小舰队有了某种联系，在精神血脉上是如此相通。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两个完全不同阶级，不同地位的人身上竟然孕育着同样的思想，隐藏着同样的谋逆，这是他万万万没有想到的。

礼堂墙的上方是一排天窗，玻璃上虽然结着灰，依然能看到天上铅灰色的云，太阳从云层中斜刺着穿透过来照在会场上，光线是寒冷的。

《五七一工程纪要》林立果的小舰队，就这样从京畿要塞的北京，从京杭大运河到达它的南端，二百多年前乾隆皇帝下船的新码头3号，开进了码头年轻人的心，让心浪腾空而起，反叛的心一下子有了明确的可以捉摸到的政治方向，过去的苦闷傍惶，哀天怨人，如乌云被狂风吹散。人生的道路，生命之羽已经张开，要开始搏击长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