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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梦醒》一、初抵乍到

 

王先强

 

    内容简介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三个中国大陆上的家庭,来到香港……            他们在香港兜兜转转,走了不同的艰难的路;三个家庭互有关联,当中的两家,拆散组合,变成了一家。                                            是得是失?是喜是悲?连他们自己或许都无法说得清。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都在香港定居了下来。                        如果说,他们早前有个香港梦,那么,他们该都梦醒了──他们认识的香港,绝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天堂。    

    目录

一、初抵乍到

二、新的生活

三、拼命搏杀

四、助人为怀

五、恭喜发财

六、这般现实

七、不如赌博

八、雄心壮志

九、身心疲累

十、贤慧妻子

十一、风云突变

十二、悲欢离合

十三、可悲下场

十四、自由何物

十五、梦无了时

 

    一、初抵乍到

一九七七年,黄瑛三十岁,生涯上来了个转折。──开春不久,她携了四岁儿子李木,迎着北吹的南风,怀里兜着二十元港币,从广州南下,跨过罗湖桥,坐上开往九龙的火车。

读完中学,也不知是成绩不优,抑是家庭系华侨地主,政治上颇有问题,黄瑛考不上大学。她走投无门,只得依照当时的规矩,回乡下务农去。泥土里打滚,风雨中往还,煎熬十三载,她花样的青春在烦闷、艰苦中挥荡净尽,只留下一副精瘦顽粗的躯体,面对漫漫尘路。如果说还有点值得安慰的,那是在她二十四岁上,到城里找了个当医生的汉子,叫做李泰安的,结为夫妇;两人感情甜蜜,两年后,生下了现在这个李木。但不幸,家翁家婆也是污点不少,拖累到丈夫成了历次运动对象,时时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约也是这个,她才能与他结为夫妇,一对「黑」夫妇。照此看来,依着龙生龙、凤生凤的体统,李木当然只能是老鼠仔打地洞了。这就雷打不动的注定了,李木与她一样,永无法离开黄土地,长大后只会继她的锄头和粪箕,风雨打头,泥巴搽脚,终生不得翻身。想到这一层,她心又灰,意又冷,甚么慰藉都没有了。狗急尚且跳墙,人又如何?她和丈夫相对时,就商讨找一条生路。她出生在新加坡,小时回国读书,是华侨身份。商讨再三,就决意借此「特殊」身份移居香港。于是,她不时的做着香港梦,梦想到了香港,会怎样的美好,会怎样的幸福。但是,对香港,不是说移居就移居的。许多人冒险泅水偷渡过去,结果是人溺大海,身葬鱼腹;许多人是循正常途径申请,但阻力重重,不知拖到哪年哪月。真的难哪!或许上天眷顾她,经过百折不挠的努力,也得到好人相助,她居然得偿所愿,获批准正正当当的来港了。梦幻变成了现实,她惊喜得手脚无措。然而此刻,坐在火车上的她,望着车窗外时而闪过的农田,时而闪过的高高楼房,想到离乡土、丈夫已远,想到前去地茫茫,求了那边一个亲戚到九龙车站来接,也不知来还是不来,今晚有否饭吃,睡在哪里?全然无数,心上就像有块大石压着,气也透不来,逃出生天的欢乐就荡然无存了。斜斜的阳光,射进车厢里,照在一排排的人的身上,那全是陌生的脸孔,没有谁人理睬她。这真是跳出一个纠纒不清的深洞,却又掉进一个乌灯瞎火的大坑,叫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动了动,低下头来看看搂着的木儿,小小脑袋昏昏然然,伏在她大腿上睡去了。她沉了一会,壮起胆子来,客气的问旁边一个中年女人,想了解一下离九龙车站还多远?女人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扭过脸去,移了移屁股,将身体挪得远远的,扬起右手,在鼻孔前搧了几搧。她知道自已的广东话讲得不好,身上也有土气,但情景至此,却也出乎意料之外。想想不死心,她又趋前轻声问前边一个中年男人,重复了两三次,那人像聋子般,头也不回。她心凉了,早听闻香港人情淡薄,果真不错;在这种世界,将怎么生活?忽然,后面有人招呼她。转过头去,她面对一张年轻的笑脸。

「你是从内地到香港定居的新客?」年轻人问。在他身旁,也依偎着一个像李木般大小的男孩,两眼正忽闪忽闪的望着陌生的女人。                    「是!」黄瑛点点头,答。

「不要紧张,我陪你到九龙车站。」年轻人道,「有否熟人来接你?」

「有个亲戚。」黄瑛说,「您也是到九龙车站的?」

「我家住沙田,这就到了,不过不要紧,我带你到九龙车站,后再转回来。」年轻人微微的笑着。

这就是沙田,年轻人该落车了,但为了她,年轻人将乘车直至九龙车站去。年轻人会指点她,会帮忙她;她遇到了救星了。但很快地,她疑虑起来:还会有这样的好人?于是,她带着谨慎的口气道:「这太麻烦您了,同志,啊,先生!」

「人地生疏,困难啊,我带你一程,不算甚么。」年轻人爽朗的说。他是诚实的。

李木醒来了。他三爬两扒,就站到坐椅上,伸头望过去,看那个说话的大人和身旁的小孩。

年轻人从旅行袋里摸出两个熟鸡蛋,伸到李木面前,逗他。

李木接过鸡蛋,剥去壳就吃,狼吞虎咽。从广州上车以来,他就没有吃过东西。那是因为妈妈的衣袋里,只有二十元港币,一用就完,所以不敢用,没有买吃的给他。好在他也乖,知道此去是个新地方,妈妈很费心,就没有吵妈妈,饿得顶不住了,便伏在妈妈大腿上睡觉。此刻有得吃,他当然不会放过。

年轻人看李木的吃相,就笑。

黄瑛在一旁忙不迭的道:「谢谢,真的谢谢您!」

到了九龙车站,上到大堂来,乘客断续散去,剩人不多,一目了然,哪里有个亲戚?黄瑛的心一顶,气急上来,憋得面通红,渐渐又变成灰白,嘴唇颤动着,话也说不成句了。

「不要慌,不要慌!」那个年轻人一直伴左右,看到这个情形,口边这样叫着,可心头也有点儿慌。他想了想,问道:「有没有那个亲戚的电话?」

黄瑛这才记起带有亲戚的电话号码的,忙伸手到袋里掏,左翻右摸,一会儿才找出一张纸条,上面有几个阿拉伯数字,望着年轻人,慌失失的道:「这是了,哪里有电话机,怎么打?」

年轻人接过那纸条,说:「有了就好了,我打去。你还藏得密实的。」

「我怕过关时,查了出来,说是密码,与特务接头。」黄瑛的气还没有回复,颤着声道,「好怕的。」

年轻人笑了笑,过去那边打电话了。电话机就挂在墙上,只要有钱入,人人可打,还挺方便。

打完电话,年轻人顺便在摊档处买了四罐东西提了,又要了四支细管子,带了回来,一路走一路扬声说:「打通了,打通了,你那个亲戚是在餐厅打工的,还未下班,来不了,我催他,说这里急死人了,他才向老板请假,赶来了。你不知道,这里打工,不容易的。」

年轻人说着,到了面前,满心欢喜。他啪的声,将买回的罐盖上的小铝片打开,露出小洞,有气冒出,将细管子插进去,分发各人;到了最后一罐,他自已提着,张开嘴,衔着管子,吸起来。

黄瑛知道亲戚来了,才放下一条心,露出笑意来。她抛了抛浓发,只见型似瓜子的脸庞上,两眼半眯,放出光彩,中间鼻梁直落耸起,鼻翼浑圆玲珑,小嘴微开,唇红齿白;身躯虽说精瘦,却也苗条,曲线分明,上下相衬,完全是个美人儿。想不到乡下也有此等型号的人!

看见年轻人吸吮着,黄瑛的小嘴便也就着管子,吸了一口,吞下去,舔舔嘴唇,问道:「甚么水?」

「可乐!」年轻人答。

乡村之人,哪喝过甚么可乐?

李木在一旁,却只往管里吹气,扰得罐里的可乐咕噜咕噜的响,还溢了出来,弄湿了手;黄瑛看到了,忙掏出手帕,蹲下去揩他的湿处,并教他往嘴里吸,说是很好吃的。

李木吸了一口,还没有往下吞,眉头就皱了,喉头发出呜呜声,接着就喷了出来,洒了一地。

「哈哈!」在一旁吸得正甜的另一个小家伙笑起来,说,「爸爸,他不会喝!」

年轻人忙摸出纸巾,弯下腰来抹地上的可乐,同时告诉黄瑛小心,说弄脏了地面,是要被检控的,检控成功,就要上法庭,遭罚款了。黄瑛听了,急抢过年轻人的纸巾,再赔上自已的手帕,将地擦净。

亲戚来了,老远就扬起手,叫道:「对不起!对不起!」

看看诸事妥当,年轻人功德圆满,便一面告辞,一面背起旅行袋,携上小家伙,步往闸口去。

黄瑛非常感激这个年轻人,便将身边带有的唯一财物──一瓶茅台酒相送,可年轻人怎么也不肯收,甩甩手,不停步的往闸口走。黄瑛因为没有报答到他,站着左右为难,忽想起他姓甚名谁,住在哪里,也还不知道,便急追上去,要问个明白,他日也好探访。还没追上,他已入闸去,混在人丛中,下了阶梯,不见了。

火车站大堂忽地变得空旷、荒凉,令黄瑛两手垂直不动,人也稳在那里。

亲戚携着李木,走了上来,轻声问道:「那是谁?」

「一个在火车上相识的好人。」黄瑛说。

「啊……」亲戚也望向阶梯人头躜动处,也有所感动。

黄瑛回过头来,才醒起亲戚已来接,她可以亲戚回去,吃饭歇息了,于是不免朱唇微启,一排皓齿略现,道:「真麻烦你了,妹丈!」

原来这亲戚是个妹丈。

黄瑛上无兄姐,下无弟妹,独女一个;这个妹丈,是个堂妹丈,堂妹还在乡下呢!

妹丈踌躇了一阵,双手拢着,放在腹前,耸了耸肩,说:「麻烦甚么?也不怕你见笑,我租了个小房,只容我伸直,怎样也住不下你母子,实无办法;我想带你去找我一个朋友,看那里能否借宿一、两夜,你以为怎样?」

黄瑛面庞放长,朱唇闭上,两眼睁圆,又是站着不动了。那个房,小到怎么样只能「伸直」,她乡下人想象不出,但在这高楼大林立的地方,找个栖身地不易,恐怕是无疑义的了;可到了这个地步,除了接受妹丈的安排之外,又能怎么样?她呆了一会,也只好点点头,表示由妹丈做主好了。

出了火车站大堂,蓦地映入黄瑛眼帘的是两座中高的平顶大楼,有点像内地的建筑,混杂在无数楼宇之中,楼顶层却挂着个大大的殡仪馆的招牌,别具一格。这不就是死人送殡的地方?哎呀呀,刚抵乍到,就面对这个鬼地,这兆头就不好,是死路一条了!她不由自主的用手去抹抹额头,抹下一手汗水,手帕丢了,没得擦,只好甩了甩手。

上公共汽车了,妹丈叫这是巴士。在交叉纵横的马路上,巴士忽快忽慢,忽左忽右,走走停停;两旁尽是高楼广,商场店铺,目不暇给;也不知经过多少街道路口,巴士停了,妹丈就叫落车,说这是官塘,到朋友家了。

转了好多条巷,进了个大铁闸,坐上升降机,妹丈说是搭。

到了楼上,来到住处,开了木门,又开铁闸,才进入朋友的家。说明来意后,朋友摊摊手,摇摇头,口虽不将话说出,大家也明白是怎么意思了。这个朋友两夫妇,三子女,最大的十岁,最小的一岁,共五口人;两夫妇分工,白天妇做工,夫带儿,晚上夫做工,妇带儿,一天二十四小时,保证有人做工又有人带儿,解决收入又解决家务以维持生计活路,也算煞费苦心。住处是租一小房,半小厅,要是五口都在家,那就转身都要打招呼,以免屁股撞屁股。在这种情形之下,也实在不要难为朋友了。好在朋友还热情,硬是留下吃饭;看看天色已晚,也就稍坐候饭吃了。吃完饭后,黄瑛甚感过意不去,便又取出那瓶茅台酒相送,朋友推了两下,笑笑的就收下了。

出到街上来,太阳已落山,华灯大放光明了。看街道红绿杂,人来车往,比白天还要熙攘繁忙,真是个花花世界。妹丈前行两步,又后退两步,举足不定,手直搔头皮;黄瑛被街景刺得眼花头昏,全身乏力,脚跟轻飘轻飘,自顾不暇,可手却紧紧的拉着小儿李木,生怕被人冲散了。也可怜这小小年纪的李木,一天长途奔劳后,到现在还不知该在哪里歇息。

妹丈还是在原地团团转,终于双手拢着,放在腹前,耸了耸肩,说:「也不怕你见笑,睡真是个大问题,不如你母子今晚就到我的房间将就将就,我睡餐厅好了。天亮了,再想办法吧!」

「餐厅有地方睡吗?」黄瑛问,「开春不久,夜晚还很冷的。」

妹丈笑笑,道:「两张餐桌,拢到一块,脚能伸直,就睡得。我初到香港时,就是这样睡的。」

黄瑛想起还有一个乡里在这里,也带有他的住址,便提议去找找,或许会有好的办法。妹丈一看那地址,是在旺角,也不远,就高兴地说好,试试看。

这回是搭小型公共汽车,妹丈说小巴。小巴开得很快,一路风驰电掣,车窗外好像放电影。黄瑛起初是腹里翻滚,接着喉头发胀,最后终于哇哇声,弯下腰,张大嘴巴,呱哩呱啦的吐出杂七杂八的食物残渣。左右的乘客,赶紧移屁股,挪得远远,前后的则一边掩鼻子,一边忙打开车窗,让外面的风吹进来;司机连连回头,瞪了又瞪,只差没开腔骂了。一瓶茅台酒换来的一餐,就这样全撒到车地板上去了。

昏天昏地中,落车了,旺角到了。终于找到了那个乡里,照辈份,黄瑛叫他是哥哥。这位哥哥也是打餐厅的工,正在当值,招呼客人端饭菜,对于乡中妹妹的到来,惊愕了好一阵,慢慢才显出关心,打电话回家,叫太太出来,带妹妹回去。

到了乡里哥哥的家,也只是一个小房间。好在有一张双层床,哥哥的太太就收拾了上一格,让远方来的母子睡;乡里哥哥也有一个小女孩,一家三口,就准备挤在下一层了。

拉了一阵家常,就爬上床去躺下,然而好久好久,黄瑛也睡不着。夜深了,外面还有车声,附近有收音机声,隔邻有人声,声声相混,嗡嗡作响,一刻不停,永无宁时。黄瑛翻了个身,面向外,隐隐约约看清房间里的东西,一张桌,两张椅,已挤在床前,再装不下他物了;墙上一个挂钟,指着一点钟。又过了一个钟头,门吱的一声开了,是乡里哥哥回来。怕影响下格的哥哥的太太睡觉,黄瑛不敢出声,只是稳稳的躺着,心想这个香港,也够紧张繁忙了。她虽然出生在新加坡,可回乡下一住二十多年,成了不折不扣的乡巴佬,如今一步登上这繁华都市,处处感陌生,事事不习惯,也不知能不能适应过来。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了,下格的人儿还在一动不动的睡;黄瑛想起床,可不敢,怕吵醒睡着的人,只得眼睛望着天花板,也一动不动;然而,照料李木,却辛苦了,小孩子醒了来,怎么也要举手抬脚,伸腰开口,坐起爬下,真叫人无办法。黄瑛用尽法宝,眨眼翘嘴,摇头划手,左搂右抱,还是不济事,要是在乡下,她早就抓起藤条,对准小屁股,狠揍下去了。

「妈妈,」李木扁起嘴,很小声的说,「尿,我撒尿啊!」他并不是完全不听话的。

「忍一忍。」黄瑛摸着小家伙的头,轻轻的、亲近的说。

「忍不住了,要出来了。」李木的脸,得紧紧的,声音还是很小。

「乖乖,再忍忍。」黄瑛说。说着,她心里也急,不知下格人儿甚么时候才会醒转来?

李木摆头晃手,道:「这里不好,我要回家去,妈妈!」

黄瑛眼睛闪亮光,浮动一眶水。

从墙上的小窗里,斜斜的射进一束阳光,落在地板上,亮出一个圆,无数尘埃,就在阳光束里,晃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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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先强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8年8月2日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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