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号-百草园 戴世轩简介 戴世轩文章检索


 

 

大清王朝的中国梦《下流社会》

戴世轩

 

---这个肮脏的社会,真他妈下流!

                                      目 录 

第一 章 老鼠

第 二 章 和谐

第 三 章 洋人 

第 四 章 公知 

第 五 章 愤青 

第 六 章 农民

第 七 章 借种 

第 八 章 大师 

第 九 章 戡乱

第 十 章 翠喜

第十一章 佟爷 

第十二章 差事 

第十三章 疯子

第十四章 西化

附:大清王朝的中国梦


第一章  老鼠

我 生活在大清光绪年间,这是一个荒谬绝伦的时代,人们不知道德公平为何物,唯有丛林法则才是真理。太后和皇上经常斗的不亦乐乎,丝毫不顾在被称作“社会”的 无形丛林里像动物一样苟活的底层臣民,以至小民们每天都在煞费心机想把对方变成猎物的同时又担心被更强大的猎食者捕食。

       相较而言我倒能置身事外,全因家父误判了形势,以为西洋将会引领中国未来潮流,便在我青年 时托关系送去了朝廷开办的留洋项目,我去的是咪俐坚国,临行前,家人特意叮嘱了三不许。不许入洋教:死后进不了祖坟。不许剪辫子:回来要做官。不许与洋妇 媾和:她们袒胸露背,与妓女无异。事实证明最后那条实则他们想多了,我在咪俐坚国六年,从没见过一个洋妇愿意主动接近中国人,后来听说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辫 子不符合那边审美,不过我还是以脑后那根油光锃亮的大蒜辫为傲,尽管我从那边书上看到中国人在被蛮族征服前是不留辫的,但却仍像爱护生命那样爱护着它,它 可是我未来仕途的保障。

         后来事实证明家父又一次误判了形势,由于我没有参加过科举,就没 有功名,也就不能做官,所以那边毕业,这边一回来马上失业,只好呆在家中,等待家里托人想法给我捐个功名。 

        好在家里挨东交民巷那边恰有两间瓦房空着,我便独自去住,那里常能看到西服革 履的洋大人们坐在人力车上吆五喝六的招摇过市,也有挥文明棍打中国人的,被打者大多不敢抗议,棍子落在脊梁上也要陪着尬笑。唯有例外一个卖梨老妇踮着小脚 来不及回避洋大人车驾,被撞得梨子撒落一地,老妇一把抱住洋人大腿嚎啕大哭,周围路人却早已见怪不怪,只顾争先抢夺地上的梨,洋大人也照例抬手就打,这回 用的鞭子,不料几鞭子下去,老妇竟哭闹的愈加厉害,看客们也依旧啃着梨瞧热闹,偶有发声的也一面倒谴责被打者,毕竟洋人惹不得,老太婆手无缚鸡之力就算胡 乱说上几句也不会给自己招致不幸。 

“老太太讹人讹到洋人这里来了,真给我们大清国丢脸!”

“这婆子一看就是个泼妇,光天化日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就在闲人们闻讯而来越聚越多的时候,巡捕也来了,他们叱散人群,毕恭毕敬把洋 人请上车,看着车驶远,才回过头恶狠狠指着老妇鼻子训斥,直到这时仍有不肯走的,隔着马路还在伸脖往这儿看,坚持到老妇颤巍巍离去再没可看的为止。

类 似的情景在大清国随处可见,何况中国人自古就有看戏的传统,不管是洋人打中国人,还是中国人打中国人,男人打女人,年轻人打老人,对每天生活在压抑中的人 们来说,都是一出精彩的大戏,人们把街头变成剧场,乐在其中,在被打者哀嚎中寻找快感,从来只看热闹,不问对错。如果被打者是衣服被撕得一道道的年轻女 子,那些平日里对女人饥渴难耐的光棍们便可以借机一饱眼福,如果当场有人被打死那就更好了,又会成为看客们三天茶余饭后说不完的谈资。

我 喜欢看戏,却又无时不在祈祷别成为戏里的主角,可惜时运实在不济,搬进瓦房不久就被周围人看了热闹,起因是有一晚出来遛弯,看到对过邻居赵三爷就辫子的事 和人起了争执,他们一个说前朝人是留两根辫子的,一个则坚持只有一根。出于好意,又或许想卖弄一下才学,我上前告诉他们前朝人是把头发绾起来的,结果引得 在场人大哗,在他们看来,说中国人不留辫子就跟辱华行为一样不能被接受,不管赵三爷,还是爱凑热闹的马寡妇,甚至连成天挨胡同口游荡的刘混子都纷纷起身离 我而去,言语间也将我视为离经叛道之辈。

结 果第二天大早官府来人就把我在众目睽睽下拉走了。尽管家里上下打点使了不少银元,我还是被以“欺世惑众,寻衅滋事”杖脊二十,关了十四天。回来后我再也不 敢随便说话了,可还是在街坊们那里落下了一个“二鬼子”的称号。我怎么可能是“鬼”?我比他们所有人都要爱国,在国外六年也没剪辫子。反观这些人大街上见 到真洋鬼马上点头哈腰一口一个“洋大人”叫着,他们才是汉奸。我不知是谁举报的我,纵观身边每个人都有嫌疑,不过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那以后我学会了 话到嘴边留三分,不可全坦一片情。

        所以当那场突如其来的鼠疫席卷京城时,我从始至终都在保持缄默,哪怕四周早已 哀号遍野。已经没有人能说清疫情的源头从何而来了,只知它爆发于东三省,初时染疫的人无不颌下脓包破裂, 全身溃烂而死。一时间人们谈疫色变, 尽管大街小巷都有人在传“北京城王气所在,疫情攻不进来”,但最终该来的还是来了。

不 知是不是因为大伙都听信了那个传言的缘故,并没有多少人为此认真做了准备,当第一例病患在京城出现后,大街小巷间马上陷入一片恐慌之中,物价暴涨,市面上 一打鸡蛋从15个铜板逐渐涨到了一枚鹰洋,比这更可怕的是衙役们用铁片板封死了四九城的每一条胡同,又雇闲人看守,名曰“抗疫”。我们也都被困顿在里面不 许外出,但诡异的是被封了三天却仍不见官府下发的正式通告。

为此我们这条巷里岁数最大又有功名的王太爷将一些有主意的人召集起来,就封控的事反复磋商。

一 开场赵三爷便捋着下巴上剩的几根稀疏胡子表明了态度:“这绝不是上面的意思,皇上爱民如子,怎会将我等大清子民置于水深火热中坐视不理,必是各辖区官员怕 自己所属地方出现疫情担责,才自作主张搞出来的花样,我等可拟一万民状,想法呈给上面,只要皇上知道之时,必是我们解封之日。”

王太爷干咳了一声:“倒是一个不失时宜的方法,只是老夫年老力衰,恐无法去牵这个头,自古后生可畏,尔等可自行推举一人带领大伙把字签了。”

听了这话,赵三爷眼珠一转望向坐在最后面的齐秀才,抱拳拱手道:“我等之众唯先生有功名,不知.....”可话刚说一半,就被对方不耐烦打断了:

“我说三爷,此事既由你首倡,就该由你挑头,你自己都不愿冒头,却教他人以奈何哉?”

就在众人为此吵成一片的时候,几个小童叫着从前院一路跑来,“朝廷赈济到喽,领赈济粮喽....

  一听有吃的可以领,刚才还齐声要求解封的人群顿做鸟兽状散去,除了王太爷和几个从商的,各户都迫不及待端出呈物的器皿,齐刷刷跪在家门口等待接济。我倒还 好,被封控第二天家人便买通看守夜里运了两袋白面及肉食果菜若干进来,但为不错过任何一出好戏,我还是偷偷躲在家中窗阁后透过缝隙往外瞅,我看见几个以毛 巾遮盖口鼻的差人拖着麻袋而来,每到一户门前,一人撑起袋子对着盆中往外倒棒碴面,另一人就势熟练从麻袋里刳出几捧烂菜叶,萝卜缨之类扔在地上,还不忘加 一句:”喏!这是皇上赐你们的!“

跪在地上的人马上如捣蒜一般磕起响头,“小民谢皇上圣恩!谢朝廷隆恩!丝毫没有就对方喂兔子这样操作有任何不快。特别是赵三爷,为了表示对皇上的忠诚,头磕的比谁都响,以至往后数天脑门上的乌青都未能消散。

几升棒碴面,一些烂菜叶,换得自此再无人去提解封的事情。我们被封在“管控区”也并非无事可做,很快朝廷便下了一道诏令,为了早日结束疫情,号召大清臣民一起消灭老鼠,凡上交一只死老鼠便可获十文铜钱,一次交够五只赏“鹰洋”或“站人”银元一枚。

重 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时间“管控区”里所有人都被发动起来,上到踮小脚老太太,下到刚会走路得孩童,都拎着棍子出来翻砖捣洞寻找老鼠,为了更好开展工作,人 们先消灭了这里所有的猫。不知是老鼠很快就被打光了还是这里就没有什么老鼠,当所有人都对此无计可施之际,平日里大家都敬而远之的刘混子却仍能隔三岔五的 交出几只死老鼠。

       对此也有人感到奇怪,去问,对方也笑而不答或左顾言其他。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沿着封控墙遛 弯,看到前面不远处刘混子正在接收一个从墙外扔进来蠕动着的麻袋,里面发出的竟是老鼠叫声。刘混子很快也注意到了我,他将袋子抗在肩上,握着棍子指着我威 胁:“今晚的事你若敢对外人道出半个字,便叫你有今日无明天!”    

        我自是不愿给自找麻烦,何况断人财路与杀人父母无异,只是想必这里的老鼠怕是 禁不绝了。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朝廷的这道诏令,刘混子竟在自己家里专职饲养起了老鼠, 不光买通看守运老鼠进来 还帮它们配种,田鼠配仓鼠,还搞出了不少新品种,毕竟一只老鼠十个铜板,养这玩意儿可比养鸡划算多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刘混子这样头脑灵活,大家还是期盼早点解封的,毕竟这里住的踏实人居多, 被封在家里,出不了车,支不了早点摊,就意味着没有收入,时间久了谁也受不了,而政府只管抗疫,至于因疫情被要求不许出门的百姓何以为生,却不是朝廷制订 政策时该考虑的问题。人们只好在绝望中找寻希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因在东北抗疫一战成名的傅先生被推到了公众视野中,大街小巷都在传颂他的功绩,据说就 是在傅先生带领下,东三省的疫情被成功阻断了,就连皇上也特意将他召入京城,委以抗疫重任。

        傅先生不亏是抗疫专家,上任不久就给皇上呈上了“抗疫三大方针”:蒜香清肺 丸,种鼠痘,灭鼠。既然专家这么说,朝廷也就照方抓药,很快便将这些新政策推广下去。傅先生推崇的这款蒜香清肺丸,全部由中药制成,里面还加了大蒜,据说 染疫人吃了可以阻止全身继续溃烂,常人吃了便会鼠毒不侵,傅先生也不止一次信誓旦旦的当众强调,大蒜有预防“肺鼠疫”的作用。一时间这款药上市后便遭疯 抢,尽管售价50文钱一丸,还是很快在各大药店售罄,于是人们又疯抢大蒜,令蒜价大幅飙升,大街上也常能看到有人拿着两块银元来回敲,口中念念有词:“收 大蒜!”

        可这款“救世神药”推广了很久也未能改变什么,在疫情肆虐下,吃了药的人们依 旧难逃死神魔爪。这不禁令我十分奇怪,朝廷首席抗疫专家,为何要为一款没有功效的合成中药背书,他就不怕砸了自己这块“专家”的招牌嘛?后来听市面上有人 在传,这款“蒜香清肺丸”傅先生和他家里人都入了大股,也不知真假。

         除了“蒜香清肺丸”,朝廷很快又下发通知,令各街道居民必须自费 接种鼠痘,据说就跟种牛痘防天花一样,种上了就不会感染鼠疫。一时间,还未能从“蒜香清肺丸”骗局中缓过神来的大清臣民们再次响应政府号召,不管是封控区 还是大街上,都排起了望不到尾等待接种鼠痘的长龙队,尽管没人知道刺进自己肚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人们还是怀揣金钱用自己身体去赌奇迹。特别是我们巷子里的 赵三爷和王太爷,推广首日天不亮就去排队,回来赵三爷更是逢人便撩起衣服露肚皮炫耀:“瞧见这个小疤没有?一块鹰洋换的,有了这个以后爷就百毒不侵了!”

       谁知当晚和他一起的王太爷出院门时便一头栽倒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不止,没熬到后半夜就翘辫 子了。赵三爷也未能善终,两天后突然口眼歪斜,再也回不去原来模样,落得个说话流口水的后遗症,没几天其它巷又接连有了接种者莫名暴毙或各种后遗症的传 闻,搞得民间人人自危,接种过的害怕,没接种的比接种的更害怕,生怕哪天一个不小心就被官差强行抓去种了鼠痘。

         既然蒜香清肺丸和鼠痘都不起作用,各“高危险地区”只好继续封 控,尽管我们这里一个染疫的都没有,防疫部门却依然采取“只进不出”方针,不光增加了看守人员,还在我们巷子口搭建了岗亭,似乎准备长期驻守。防疫办官员 也只有在发放耗子药的时候才会来这里转一圈,平时根本见不到,就更别说其它所需品了。

         我依稀记得官府只有在封我们的第三天挨家发了些烂菜叶和几升棒碴 面,以后再无任何物资送进来。一切全靠人们自己解决,那些有买卖的,家里是做官的还能从亲朋那里得到接济,或有势力大的干脆上下打点好,趁天黑买通看守把 人接出来,再将收了钱自愿冒名顶替的人换进去,以便花名册点名时对的上。

         这样时间一长却苦了那些靠力气手艺吃饭的住户,这些人平日里就是 出一天工挣一天钱,现在被封着哪儿也去不了,不光无法挣到钱,家里的米缸也很快见了底,在我们这条巷被封到十天后,家家户户烟筒里以基本看不到炊烟了,就 算家里有余粮的也不敢开火做饭,以防那些在外边游荡的饿汉破门而入。为了搞到食物,封控区的人们开始以物易物,鸡蛋,糕点都成了这里最受追捧的硬通货,这 样的局面却也没持续多久,到后来一些有“面子”的人挺身而出,说在外面有渠道,只要凑钱就可以为各家搞来蔬菜米面,价格却高的出奇,而且那边放话只收银 两,五袋白面,十几棵冬菜(白菜)就要去了十两白银,大家只好用银元换白银,这里面很大差价就被这些有“面子” 的人吃掉了。

      除了个别人组织的团购,黑市也应运而生,就在铁皮隔离墙外,每天一到午夜,封控区里人们便搬着马扎凳子 赶到墙边,踩在凳子上与墙外贸易,许多看守也加入其中。通过这一途径,只要有钱连肉都能搞来。可惜后来里面人逐渐囊空如洗,黑市贸易便嘎然而止了。

      随着团购和黑市渠道先后卡死,为了生存下去,封控区中抢劫伤人事件激增,有人被打的奄奄一息竟只为半拉 玉米饼。官府为此不得不增调大量差人进来,每日在封控区巡逻,遇到抢劫偷窃当场格杀,却仍不运一粒米进来。事后被问及此事,官府便将责任推到了防疫办,防 疫办则说自己只管防疫,赈济的事不归他管。官家之间相互踢皮球,却可惜了封控区里的小民们,我们巷子里也在被封控半个月后出了第一条人命,死者是马寡妇,也是当初我说前朝人不留辫子后骂我最狠的一个,她用绳子在栅栏上拴住脖子结束了生命。

       我不知她前十几天是怎样熬过来的,死前头一天还看她手捧陶碗拖着浮肿的大腿挨家挨户要饭, 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愿意慷慨了,要到我这儿时我也没敢给她,虽然家里还有些面粉和土豆,但我知道现在巷子里像马寡妇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一旦给了,消息传 出去明天我家门口就会被乞讨的人群包围。

      马寡妇的死不是悲剧,却是悲剧的开始,从那之后隔三岔五我们这里或隔壁巷就会传出新的死讯,有全家纵火 烧屋死的,有吃老鼠药死的,因为只有这个是政府免费发放。但在遍地哀嚎中也有人过的很不错,刘混子就是其中之一,靠着繁殖老鼠,他源源不断从政府那里领回 鹰洋,然后在黑市上购买各类食物和一切必需品,再高价向周围人售卖,到后来一个金戒指才能换个玉米饼,自然是赚的盆满钵满。然后他开始用死老鼠做的烤肉串 引诱平日里都不会拿正眼瞧自己的女人们上床。虽然中国古话讲得好: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事实是谁又愿意被饿死,所以到这个时候,贞节自然变得一钱不值, 因为没有女人能抵御住肉香的味道。我不知刘混子在这期间睡了多少女人,只记得有一次听他嘬着牙花子说:“这疫情可千万不能结束呀!俺老刘还没过瘾呢。”

      但像他这样善于投机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在疫情中都被饿的够呛,饥饿是可以让人奋不顾身的最好动力, 于是还是之前那些人又自发聚在了巷尾,一开场齐秀才便反复搓着手说:“这样不行!人都要被饿死了,我们必须想个出路!”

     赵三爷流着哈喇子接过了他话茬,“我们还是要让皇上知道!只有皇上知道了,我们也就得救了。”

可 在我看来,皇帝恰恰是最没人性的职业之一,虽然每个在位者都会信誓旦旦宣称自己爱民如子,从古至今也未见过有谁在这个岗位上呆久了还有人情味的。于是我又 没能管住自己的嘴,直接说出了憋在心里的想法:“现在这个时候还是自己救自己吧!我之前遛弯的时候看西巷墙根有几块砖是活动的,我们可以借此将它扩成一个 洞口,半夜的时候一齐冲出去,就算外面守备的人去抓,也不可能把我们全抓了, 到时候能跑出多少是多少.....”   

 谁知我话还没说完,就被齐秀才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呸!你这腌臜的人!我堂堂读书人岂能从你去做这等见不得光的事?我等行事向来有理有节,若像你这样钻洞出去岂不让人抓住把柄!小心我禀明官府将你这二鬼子再次收押!”

一席话吓得我再不敢发表观点了,齐秀才却还嫌不解气,又朝我的方向啐了一口,以示划清界限。这时又有人问他:“秀才哥,那你说我们该咋个办?”

      齐秀才酝酿片刻方才道:“我齐某不才,愿意带大伙请愿,一会儿我们就去巷子口跪着,一边哭一边叫皇上,我们喊皇上万岁,那些守卫定不敢为难我们,时候一久,外界自然能关注到我们的疾苦。”

     于是众人便推着齐秀才一起去了巷子口跪着,我虽没跟过去,也不敢一人实施自己的计划,我深知就算在墙上弄个洞,一人钻出去肯定会被守卫们拿住,但要是一群人一起,他们就不好控制了。

       事实证明那边齐秀才也是一厢情愿,他们在巷口一连跪哭了两天,见到官员就叫老爷,看到轿子 就磕头,结果还是没人理他们,自己倒是有两人因长时间滴米未进晕在了地上。到后来随他的人见此举无望,陆续都走了,只剩齐秀才自己还在那里坚持跪着。

到 第二天傍晚他起身往家走时,忽感下腹剧疼,疑似肠穿孔,强忍着走回巷口想出去治病,却教几个看守用棍子打了回去。可怜秀才还未走回家,便一命呜呼死在了道 上。齐秀才的死让大家只好另寻他辙,而我也天真的以为这回他们该考虑我的意见了,便在第二次集会时再次提议,距离不远的东郊民巷住着许多洋人,那里还有他 们开的报馆,可以托人请这些洋人过来报道发在报纸上,大清政府最注重国际形象,事情一曝光必会妥善处理。

 谁知我的这个主意却彻底犯了众怒,想不到人群中还藏着无数个“张秀才”,“李秀才”,他们用手戳着我破口大骂,吐沫星子差点没将我淹死。

 “你这二鬼子真他妈缺德,这不是给我们大清国抹黑吗?我们自家的事凭什么让外国人插手?”

  “听说这小子以前在花旗国和洋人混过几年,肯定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

  “要不我们把这汉奸交出去,也许官家能念我们对朝廷一片忠诚给条活路呢。”

赵三爷把手一挥呵斥道:“都不要说了,此事捅给洋人的报纸是不大合适,我们大清不是也有《申报》吗?咱们可以写明情况花点钱买通守卫带到报馆去,听说皇上也是看报纸的,如果消息刊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众人一听也觉有理,便你几文我几文的凑了最后一点钱,换成两枚“站人”银元交给一个愿意替大伙跑这事的守卫,那小年青去了一趟很快就带回了 《申报》记者的意见:“此事太敏感,不予报道!”这个结果犹如晴天霹雳,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他们大概从未想到就这样被外界抛弃了,特别是赵三爷,如丧考 妣掩面嚎啕痛哭,他可能知道再也见不到自己亲爱的皇上了。

  正所谓福无双降,祸不单行,街道很快又下发了新的通知,为了贯彻专家制订的灭鼠政策,上面决定所有封控区里即日起不许留一粒粮食,以便让老鼠早日饿死,封 控区里所有人每日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可到巷口吃饭,伙食由官方包办。接着全副武装的防疫人员便挨家闯入,他们像土匪一样翻箱倒柜,搜走了人们最后一点压箱 底的粮食。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只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折断。

刘混子也在这次突检中被捕了,他养老鼠的事很快就在我们这里传开,当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平日里多行不义的混子这次肯定会被“咔嚓”的时候,他却活灵活现的回来了,逢人便挡在面前炫耀:

“养老鼠又怎样? 那都不是事儿,只要孝敬到位了,一切都好说,我可是足足孝敬了上面200块洋钱才改了个取保,是刑部李老爷把我捞出来的。”

但 此时以没人对他这番传奇经历感兴趣了,大家关注点都聚焦在了中午巷口供应的那顿清澈如水稀粥上,就算你伸勺进去怎样搅拌,也刳不出几粒米来。所有人都知 道,想必又是哪位大官对朝廷下拨的赈济款做了手脚,只是这次他们做的太狠了,照这样下去,不出几天巷子里所有人都要被饿死。

此事管诸人生死存亡,于是大家再次聚到一起,既然跪哭,爆料都不起任何作用, 这回自然要想些别的办法了。会议在赵三爷的骂骂咧咧声中拉开了序幕,

“娘卖操的!这哪儿是灭鼠呀,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老鼠没死,人都先饿死了!一定是下面人在这胡搞。”

这时有好事者接过话茬:“也不一定哩,有个常和我们做买卖的守卫昨儿个偷个告诉我,从朝廷下来的巡视大员吴大人两天后的午时要来咱这里视察,他们守卫都提前接到了通知,我们写个万民状到时也过去跪哭,只要吴大人接了我们的状子,大伙就有希望了。”

赵 三爷初时听还有些犹豫,“可是上面明令禁止越级上访.....” 架不住旁人跟着劝:“都快要饿死了,你还在顾虑这些?”最后也只好顺了大家。可到了谁来牵头这个环节时,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毕竟在大清国,历次带头请愿者 都没有好下场的。人们首当其冲想到赵三爷,这老小子却连连摆手推诿:“按说赵某人应来为大家挑这个头,可怎奈之前种了鼠痘,弄得眼歪嘴斜,面目猥邪,若自 己这模样惊吓到吴大人而坏了诸位之事就不好了。”

   于是又有人推举平日里看着目无一切的刘混子,他大概也不想去,却不好直说怕失了脸面,便来了个狮子大张口:“承蒙诸位看得起,此事有胆人可做 得!可是自古穷将不差饿兵,毕竟这也是容易掉脑袋差事,我老刘若为你们冲锋陷阵挡在前头,你们好歹也要意思一下,凑个一百块洋钱给我,双柱,站人,鹰洋都 可以,拿了你们好处,老刘定会将生死置之度外,全力以赴为大家做这事!”

被封控这么久,家家户户早已家资耗尽,不要说银元,就是铜板也凑不出一串,又哪里来的闲钱余他,在刘混子漫天要价下只好作罢。

   恰逢一个双腿夹扫帚的傻子蹦着从巷口经过,一下带去了所有人目光,没有人能说清傻子从何而来,之前也没人关注过他,有传闻傻子是趁天黑换进来 替后巷一户有钱人充数的,如今却又一下成了所有人救星。人们自发将他围住,有送玩意儿的,有拿糊糊给喝的,赵三爷趁机教了一句“青天大老爷,请给小民们做 主呀!”傻子虽有些颠三倒四,倒都能给复述下来。于是人们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他们从家里翻出废旧衣褂,给傻子穿戴整齐,继续用食物和玩具哄他反复背诵自己 想说却不敢当着官说的话。让一个傻子去替正常人出头,我想世界上无论哪里都见不到这样奇景,除了天朝。

  两天后,吴大人一行在防疫办官员陪同下走马观花的来封控区走过场,他刚一现身,躲在巷子里的傻子便举着万民状勇敢的冲了上去,挡在轿前一声干嚎:“青天大老爷,救救我们吧!”赵 三爷等人也紧随其后,稀里哗啦的跟在傻子身后跪了一地。这架势不但吓了吴大人一跳,也让陪同的防疫官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在吴大人久居官场,应对这种场 面自不是什么难事,况且眼下正是他彰显亲民形象的时候,于是便让人放下抬轿接了万民状,看了几行后当即一拍轿杆,冲陪在身旁的防疫官员怒斥道:“你们不是 胡闹嘛!这巷里又无人染疫,却封了这么久,把人都饿死了几个,还不马上解封!”

吓 得防疫官员们唯唯诺诺,条件反射似地马上在吴大人脚下跪了一圈。赵三爷等人更是激动的山呼万岁,磕头不止,在场的不管官员还是小民,所有人都在用磕头表达 自己感情。吴大人也深受氛围感染,特别是看到有洋人记者扛着设备过来,便要将戏做足一些,非要当场表彰一下为民请愿的人,于是流着哈喇子傻笑的傻子被拉到 了大人面前,光看模样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弱智,但却没人愿意指明这点,吴大人也笑着接过一面印有“爱民如子”的锦绸,若无其事的在洋记者面前和他合影,博得 周围一片称赞,面对镜头现场所有人都在笑,却只有傻子笑的最是无邪。

我 却无心加入其中,趁着解封赶紧回去收拾行囊逃回了家。过几天再去取东西时却发现那里又被封锁起来,原来解封当日有人发现刘混子浑身溃烂死在了家里,死因是 鼠疫。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只是颇有些咎由自取在其中。那条巷里的人以后我再无联系,回家不久,家人在靠近东交民巷的衙门里给我捐了一份差事,很多时候也 会和住在那里的洋人打交道,由此又开启了一段与常人不同的经历。

                                   

第二章 和谐

      回家后虽有一份差事在等着,我却没马上赴任,总想休息一阵再说,毕竟之前那段防疫经历也算得死里逃生 了。一日正在家中吃茶,突然听得外面有人大声喧哗,除了问候人祖宗那几句也听不清嚷的是什么。我让家中长工小四出去看看,他却一脸不屑,

“都不必出去啦,听这声就知道又是老罗头,少爷你搬出去住那会儿官家把咱前巷的一溜房都拆了,说是要给洋人盖教堂,拆迁的每家发了30串钱,其中也有老罗头,当时他们都签字画押,后来等房子扒了这些拆迁户又觉得上面给的少了。”

 “是呀,扒人两间瓦房只给30串钱是少了些,连鹰洋也换不了两块。”我说道。

小 四却没有理会继续讲:“这些人成天赖在巷口和洋人扯皮,结果有一天后巷西头卖把式的赵大生路过,可能也是闲的无聊就说了一句‘官府给的30串钱确实像在哄 人玩,可当初你们也是画过押的,事到如今又赖得了谁?’这一下把老罗头惹怒了,指着赵大生破口大骂,结果被人家当众给结实揍了一顿。从那以后这老罗头就专 挑赵大生出摊的时候来这里叫阵,每次赵大生快回来的时候他便走,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听完小四叙述我却来了兴致,“可能是想找回些脸面吧,既然这样我倒要出去瞧瞧这个老罗头。”于是来到巷口,果然远远看到一光身子穿短褂的中年人腆着肚子手摇蒲扇正在那里骂街,远处有些人跟着驻足看热闹,也不时有人起哄,“老罗头,你是要把赵大生怎么样?”

老罗头斜眼瞟了对方一眼,“哧”了一声:“这赵大生得罪我了,要不给我道歉我就叫他在这里住不了!”

 人群中又有人喊了一嗓子:“在这里住不了的人是你吧?你房子都给扒了...”

我也忍不住上前劝他:“老罗,事情的起因是官家低价拆了你的房子,你不想法去找拆你房子的人维权却和这赵大生较什么劲呀?

 老罗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半晌才咕咕囊囊吐出两个字:“不敢。”

我正想要说:“你也打不过赵大生,找他拼命你怎么敢?”却有好事者嚷了一句:“赵大生回来喽!”老罗头马上扭头就走,身后响起一片哄笑。

      望着他步履蹒跚的背影我竟颇为同情,两天后在家父催促下我去了衙门,到了那儿事情一多又逐渐将今天的事 淡忘了。由于家里捐的是候补道员,衙门一时并无实缺,我只好先在里头熟悉一下,虽无职位事儿却不少,哪里有需要就得去帮忙,为了奔个好前程,家父特意设 宴,让我拜在顶头上司崔大人门下做了他的门生。

   做了崔大人的门生,衙门里各级人见我都客气了许多,欺生的事也再无发生,体制内就是如此,靠上大树自有余荫。一日我与两差拨正在客房闲聊,突 然过来一个巡检司的人撩开门帘说:“疯婆子又伙着几个人在使馆区外耍上了,这里人手抽不开,你们仨赶紧过去把人弄回来枷起来,这回枷久一点,让她长长记 性!”

 “得嘞!”一差拨懒懒的应了一声起身去拿绳子,看他见怪不怪的样子我不由问道:“刘大哥,这个疯婆子你们之前都打过交道?”

   “可不!”旁边的另一个差拨接过了话,“这疯婆子人称胡氏夏藕,按说也是个苦人,死了丈夫嫁过两回,最后仍孤身一人,在街上靠给人缝补挣几个 散钱,有个女儿送到沧州给一大户人家做童养媳,谁知刚进门小丈夫就出痘死了,她女儿还留在那里,不知怎地和那家小叔子有些不清不楚,前年突然被人推到井里 淹死,官府介入调查后拘捕了小叔子,那胡夏藕得知女儿死讯哭得那叫个惨,大家都同情她,给她捐钱去沧州处理后事,沧州那边还给她女儿送了贞洁牌坊,按说牌 坊立了,那小叔子也下了大狱,这婆子却还不依不饶,非要和沧州那家人打官司,这事后经《申报》刊出,许多人都慕名来看她,走时总要放下一些钱,婆子开始还 有些不好意思,后竟习以为常,每回见热度快下去,就要生出一些事闹一闹换取大伙再次关注,先是以替女儿伸冤名义卖菜筹钱,一颗白菜萝卜都要卖几十文钱,就 这样还觉得利润不多,伙着几人将女儿被杀的事编了一出戏,经常在这一带大街上换着地儿演,我们都知道她可能想靠此挣点打赏钱,但上面却很不高兴,每回都要 把她枷来关上一阵,可这婆子出来还一切照旧。”

我不禁有些愕然,却不愿以恶意去揣测世人,天底下哪里有拿自己死去孩子挣钱的道理,可这胡氏却偏偏单凭猜测将发生在女儿身上的事改成一出戏,大街小巷的去演。

当我们三人带着枷板赶到事发点时,远远看到一个穿戏服披头散发的老妇正与路人叫嚣:“挣死人钱咋啦?俺乐意!死的那也是俺女儿,你们这些旁人管得着?俺收钱就是为了告张家!等过几年张家小叔子出来,俺还要亲手再将他送去菜市口!”

旁边围着几个看热闹的,摇着扇子光笑不说话,一架着鸟笼路过的旗人有些看不过去了,上前好意劝解:

“胡大姐呀,您常来这一带大伙也都知道您的事情,之前官府文书上不也说了,经查明,那天你孩儿在井边取水,张家小叔子过来讨钱,因此发生争执,被小叔打了一巴掌,你孩儿举着扁担去追打,却因崴了小脚身体失去平衡坠入井中.官府都已下了结论您就别老纠结了....”

 胡氏却将脸一沉,指着对方破口大骂起来:“放你妈的屁! 俺女儿就是被张家人谋杀的!你要再敢这里胡言乱语便去告你,俺可不怕你们这些铁杆庄稼!”

那旗人大概是不想生事,摇了摇头走了,胡氏马上以胜利者姿态叉起腰指着那些看热闹的大声数落起来:“告诉你们哈!以后谁再敢胡说俺女儿是自己坠井死的,老娘便去衙门告他,挖地三尺也要.....

这 时被我唤作刘大哥的差拨看不下去了,当即指着她吼道:“胡夏藕!你这是皮肉又痒痒了吧?上回放你出来时是怎么保证的!今天我非要让你记住不可!”说罢朝我 们使个眼色,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们二人便冲上去抓住胡夏藕撕扯在一起,直到胡氏被压倒在地为止,伴着胡氏撕心裂肺哭声,围观路人竟“好!好!....”的 叫了起来,又构成一出宏伟的街边大戏。直到若干年后回忆起当年这幕,我还一直再想:或许这些人并不懂善恶,不管是男人打女人,还是官差抓小民,只要有戏 看,就是好。

就 在我发愣之际,刘大哥单膝磕住胡氏脑袋回头叫我:“还不快上!把枷板拿来。”我赶紧提着大枷过去,帮他们一起将胡氏脑袋和双手枷了起来。跟胡氏一起演戏讨 生活的几个闲人早就溜了,便只好我过去收拢他们唱戏的行头道具。趁这功夫那俩差拨还不忘调侃一番被大枷压得坐在地上直喘气的胡氏,

“疯婆子,今天靠消遣你死女儿又挣了多少钱呀?”

胡夏藕斜眼瞟了他们一眼没有作声,也早没了先前的锐气。刘差拨却不愿作罢,伸手进她衣服里边搜边说:

“啊呀,这两年你天天嚷嚷给女儿伸冤,也没见你起诉张家,钱倒是挣了不少吧?”等他手出来的时候,果然带出一块日本龙洋和一捧铜钱,想都没想就揣进了自己兜里,被旁边的差拨看见刚“欸!”了一声,刘差拨就赶紧说”瞎欸什么,回去分!”

   眼见一天所得就这样被拿走胡氏也没太大抗拒,这反而引起了刘差拨怀疑,“还有没有了?若被我发现你这疯婆身上还有藏钱,看回去我们哥俩不打死你的!”

胡氏马上低声下气谄媚道:“今天只有这些,上午下了场雨,街上看的人少,官爷们要不信把枷打开,俺把裤子解下来给你们看?真的没有了,您们就饶俺这回吧,以后俺隔三岔五都有孝敬,也不在这一带演了。”

刘差拨这才点点头道:“算你识相,以后别让我们兄弟在这片碰上你,不然见一回抓一回,今天放了你,你还得再送两块鹰洋给我们兄弟!”

胡夏藕赶紧唯唯诺诺应下来,他们才将大枷从脖子上取回,临了刘差拨对着胡夏藕猛踹一脚呵斥道:“收拾东西滚远点!”

       望着胡氏落荒而逃的背影,我又有些担心,“我们就这麽把人放了,回去怎么和巡检司的人交待?”

刘差拨低头把玩着收上来的银元,头也没抬的说:“这有何难,咱就说去的时候疯婆子已经撤摊了。”

之后我们又去了钱庄,刘差拨将银元换成铜钱分了三份,到我这儿我没要,不是不喜欢钱,只是因为今天这事实在太恶心,以至看到这钱就让我想起了胡夏藕死去的女儿。那俩人却完全不在意,见我不要刘差拨麻利地将我那份分去一半给同伙,然后边将剩下的揣进兜里边笑嘻嘻地说:

“吴兄弟就是大气,也不在乎这仨瓜俩枣,有崔大人提挈,以后肯定做道台,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哥俩呀。”

我也只好陪着尬笑,脑海里胡夏藕在街边与路人跳脚骂街那幕却依旧历历在目,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母亲,在死去的孩子身上做文章搞钱。

下 午衙门里的事不是很多,作为崔大人门生就算摸个鱼也无人敢管,于是我便让刘差拨他们先回去,自己去了街尾一家酒馆,一进门就看到角落里一个蹲在长凳上喝酒 的背影  颇为熟悉,定睛一看却是老罗头,我见他喝的铜铃大眼里布满了血丝,也不敢上前打招呼,便挑个远些的座位坐下,让跑堂的切了 半只烧鸡,烫壶花雕。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老罗头大吼一声:“妈了个逼!我要杀了他!”吓得屋里人全都一怔,跑堂的也颇为不满,走过来扯下搭在肩上的毛巾,甩在老罗头桌前大声训斥:“撒什么酒疯!瞧你那怂样还想杀人?喝多了家里吐去,别在这儿现眼!”引得周围一片笑声。

老罗头却“哼”了一声,回身从屁股下抽出一把砍刀,当众晃来晃去,“瞧见没有!没有说着玩,刀都磨好了,这次我一定要宰了赵大生这个畜生!”

        听这话我就知道定是和上次的事有关,便上前好言劝道:“老罗呀,我还是觉得当下你应该先去找扒你房子的官家讨要公道,和一个嘴欠的人较个什么劲,杀人你都不怕还怕官嘛?”

        谁知他却借着酒劲摇头晃脑的给我分析起来:“这不一样,政府扒的又不是我一家 的房子,其他户都没动凭什么我要去替他们出这个头?那赵大生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走江湖耍把式卖艺的,竟也敢欺在我头上,若都被他给欺负了以后传出去我这张 脸还往哪摆?”

       见和他说不通我只好叹口气回去了自己座位,老罗头也摇晃着站起来,举起长刀对着在场的人比 划了一圈:“有劳爷们儿们了,有碰到赵大生的就替我带个话给他,就说我罗炳要杀了丫的!”说罢喷着酒气踉踉跄跄迈出酒馆门槛。看客们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议论 纷纷:“疯了,这个人疯了。”

我也觉得老罗头疯了,却不觉得他能真的去杀人,倒是那个胡夏藕,在我们辖区内不知还会折腾出什么动静。第二天大早我刚到衙门口,就被门子通知去后堂见崔大人。我想定是与昨下午他们私放胡氏有关,果不其然,见到崔大人向他行了门生礼,分宾主坐下让了茶,他才慢条斯理地说:

“文 涵(我的字)呀,昨儿下午不管你见没见到胡夏藕,这疯女人都是一个麻烦,想必你也知道一些她的事情,特别是最近上面要来检查,不能让这婆子继续在大街上表 演了,我也派人去抓过几回,不是逮不到人就是归案后承诺好好的,放了一切照旧。文涵,我和你父亲是故交,也答应他找机会提拔你,最近朝廷准备兴办新学,我 有意举荐你为督学,但也得让我先看到你能力才行,就解决这个胡夏藕,你有何对策呀?”

我知道这是崔大人借机考察我,但面对胡氏这麽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浑人,也确实没什么高见,只好硬着头皮答:“大人,不如给她定个罪,来个寻衅滋事,这罪名用哪里都可以,抓起来先关进去,等什么时候上面人走了再说。”

崔大人一听当即耷下脸呵斥道:“这不胡闹嘛!现在到处都在宣扬和谐社会,别说《大清律例》,就是历朝历代也没这条罪呀,况且皇上最近都要立宪了,再说北京首善之区,天子脚下,事情闹大了谁也不好看,传出去我的官帽还要不要了?”

说罢又留下一句:“胡夏藕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记住,一定要和谐!,一周内解决掉她我向上荐你做督学!”就甩手走掉了。

面 对空荡荡的后堂我却有些犯难,毕竟这辈子还没有与泼妇打交道的经验,虽不知督学是个什么官,但大人交代下的任务却不能不去执行。不得以中午时分只好硬着头 皮去胡氏经常出没的那一带转悠,果然在金鱼胡同循着围聚的人群找到了胡夏藕,我是想与她私下谈谈,便一直耐心等到最后一个看戏观众散去,才上前对正弯腰拾 到盘子里赏钱的胡氏打了个招呼,她也认出了我, 一脸惊愕神情中透着几分恐惧,赶忙端起盘子将里面余钱一股脑倒进裤带内兜里,抖着微颤的嘴唇吐出几个字:“大人,昨天不是孝敬过了嘛?”

此刻我决定先用点恩惠和谐她,便赶紧摆手;“跟昨天的事没关系,胡大姐这唱了一天也饿了吧,我请你吃个饭咱们边吃边谈。”就这样连拉带哄将她带去了一家小馆子,到地方她也只往那一坐,要么低头不语,要么低头数钱。直到点完菜,她也始终没有要沟通的意思,我只好说:

“大 姐呀,您说昨儿这何苦呢,辛辛苦苦演一天还要遭官差盘剥,不都白干了?再说那家小叔子已经抓起来了,政府也给孩子立了贞节牌坊,您若还觉得不公,可以等张 家小叔子出来再找他继续算账,这期间何不先回老家养精蓄锐,就这样靠戏里编排孩子挣钱也不是个事儿,让她死了都不踏实,您于心何忍呀?”      

胡夏藕涨红了脸,马上将手心里的铜钱塞入口袋辩解道:“俺可没拿孩子挣钱,俺要用这法替俺香兰伸冤。”

“好,好,好....”我赶紧挥手打断了她,从兜里掏出三块英国“站人”拍在桌上,“那大姐咱们商量一下,能不能给我个面子,往后这半月劳您驾挪个地方演,天桥,宣武门都随您,只要别老杵在我们这儿就行,这三块银元是我赞助你搬家的挑费,也当对香兰的不幸表个心意。”

可以说我这招多少起了些作用,把胡氏看的眼睛都直了,她虽没好意思直接去拿,目光却盯在银元上久久不愿离开,脸上也开始有了笑模样,“哎呀,大人您这是干嘛呀,老婆子怎能拿大人的钱,您拿回去!”说着伸手盖在银元上直接推到我面前,却一直舍不得将手从上面撤走。

我笑了笑说:“大姐,这钱你就权且收着,这阵子上面来人检查,崔大人特别重视,您也先消停半个月,不能让崔大人作难不是?”

        胡氏喜笑颜开满口答应,借势将三块银元攥进手心拿了去,我以为她收了钱事情也 就说妥了,心中自是无比高兴,想着回去将此事再向崔大人汇报一下。别了胡氏回到衙门,远远就见院子里盘腿坐着一个戴大枷男子,旁边还有俩持杀威棒的差人看 着,走近一看,锁着的竟是老罗头,身上到处是窟窿的短褂上还沾着血。

      我走上去明知故问向旁人打探:“这人怎么了?”

      “我把狗日的赵大生杀了!你们之前还不信我敢杀他。”不等差人回答,老罗头抢先昂起头一脸骄傲地说,那表情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使命。

       我摇摇头表示不解,“这又何苦,按大清律例,你把人杀了自己也活不了呀!”

       他长叹一口气,像是和我又像是对天说:“不活就不活吧,唉....房子被扒了,老婆也跑了,往后就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说的确实在理,可我却仍想不通这人为什么不敢和害他无家可归的人拼命,却执意去杀一个本与此事没多大关联的街坊,他这杀人的勇气又来自哪里。”

       我本还想再叮嘱他几句,一个巡捕司小头目却过来将人锁走了,当时我也急着去向崔大人汇报, 就这样匆匆结束了与他的最后一面。我最后一次听到老罗头消息是秋天的时候,听说他被判了斩刑,对于周围多数人而言,等到杀他那天又是一出好戏。而我汇报完 胡夏藕的事情,听着崔大人对我赞赏有加,心中自是无比轻松。

原以为老罗头,胡夏藕就这样尘埃落定,谁知第二天刚到衙门,就被崔大人召去劈头一顿臭骂,好容易问清原委才知道今早胡夏藕又带人在老地方演上了。得知这消息气得我七窍生烟,更有种被当场打脸的感觉,当即对崔大人表态:“大人您给我带几个人,我这就过去铲了他们!”

对于我这提议崔大人倒是不置可否,只是一个劲和我强调:“这一时期还是要和谐,一定得和谐!”

就 这样我带着三个差拨赶去了胡夏藕他们演出场地,当时戏正演到胡夏藕之女香兰不从张家小叔调戏,被拖向井边,围观众人里还有几个妇女看的只抹眼泪,此时我也 顾不了那么多了,带着人挤入人群大声吆喝着:“散了!散了!”直逼胡夏藕而去。谁知她看围观人多,竟也不躲闪,反而冲上来当众跪在我面前,没等我反应过来 她就干嚎起来:“大人呀!再宽限两天吧,俺这失孤老婆子也不容易呀,不要抓俺,答应孝敬你们的鹰洋过两天一定给!”

我被她这麽一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大声呵斥道:“你在说什么呀!我哪里有问你要过鹰洋,倒是昨天吃饭的时候还给了你三块银元,你记不记得?”

  胡夏藕脖子一梗,头更是摇的拨浪鼓一样:“没有!老婆子什么时候收过大人的银元,自古都是俺们孝敬当官的,哪里有当官的给小老百姓送钱的道理?”一席话说 的围观者连连叫好,我更是气的浑身直哆嗦,只恨昨天忘了要她写个收据。在这种情形下我也不想废话了,一挥手招呼弟兄们准备将她拉走,刚一身体接触胡夏藕等 人马上躺在地上大声哀嚎起来:“官家打人啦!大家评评理呀,官府的人欺负老百姓....”

众目睽睽之下想起临行前崔大人的交代,我自是不敢胡来,只好喝住同伴,转身对地上的胡夏藕说:“你这婆子好不识抬举,你自己说,不算旁人捐助,就这期间你们靠编排你女儿到底赚了多少钱?见好就收懂不懂呀,你这麽搞,回头真定一个诈捐弄进去关几年就老实了!”

一提到钱,人群中倒是有些人接起了话茬,

“听说这女人也不少挣呢,去年袁项城袁大人还接见过她,给了一百个银元,她倒是应该也不缺钱。”

“当初事刚出那时我也给捐过钱,她说要去沧州打官司筹路费,放了个箱子在街口,人跪在旁边磕头......”

这回轮到胡夏藕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实在没辙了又跪倒呼天抢地嚎啕大哭:“父老乡亲呀!俺真不记得之前大伙给俺捐了多少钱了,呜呜呜....俺也不记得那些钱是怎么花掉的了.....你们可以去查俺,俺恳请有关部门赶紧调查俺呀......呜呜呜。

         事情闹到这一步怎么和谐也无济于事了,胡夏藕就像一块烫手山芋, 打不得也动不得,抓了也下不了狱,不过当下场面还算和谐,在场很多人都还有说有笑,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却不行,但也不敢继续管了,在往下就不和谐了。

        那天我们无功而返灰溜溜的回到了衙门,我却不敢去向崔大人复命,一个人躲在后院假山下愁眉唉叹,不想没多时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吴老兄这是为何,一个胡夏藕而已嘛。”

         我回头一看,却是刘差拨,便与他行了个礼:“刘大哥,那胡氏好生 蛮悍,泼妇一般,我昨儿好意与她银元让她换个地方,今天却反咬我一口,但这是崔大人交代下来的事,又要她滚蛋又要和谐,该如何是好?”

        刘差拨微微一笑,坐到我身边讲:“咱们老爷这麽器重老兄,我们都知道您以后前 程不可限量,您就是刚入衙门刁民接触的少,不知该怎么和他们打交道,其实像胡疯婆这样的根本不在话下,他们只认得鞭子,一旦给个好脸马上就蹬鼻子上脸,若 在平时碰上这样的打一顿拉进去关一阵也就没事了,打得越狠他们越能记住,但现在咱们老爷不是响应上面号召要和谐嘛,那对付胡夏藕这样的泼妇也不是没有办 法。”

      听了这话我瞬间来了兴致,像他这样在衙门里混了十几年的老油条肯定要比我老辣,便向他虚心问教,“刘大哥教我!”

     “若今我帮的吴老兄这一回,今后您做了老爷可别忘了我这小公人。”

我赶紧说:“这个自是不难,如果以后真有这一天,您便是我的师爷。”

这让刘差拨十分高兴,摇头晃脑地和我分析起来:

“这 事还是得打蛇打七寸,街上卖艺唱戏的不少,为什么单是这胡夏藕挣钱?因为之前她女儿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很同情这女孩儿,当事人已死,人们便将这份同 情转至死者母亲身上,胡氏就是利用这点在挣钱,不过我也有渠道听得些这婆子的事,头俩月还来官府要打官司,说有人借了她九十两银子到期不但利息没给,本钱 也不还,你说这疯婆能没钱嘛?还有一回她老家有个亲戚来借钱,不知为何一来二去俩人就撕到了咱们衙门,她那亲戚告诉我说,这胡氏并不是老绝户,她还有个八 岁儿子在老家弟弟那儿养着,隔三岔五也都会寄钱回去,听说这孩子是她第二段婚姻和人所生,胡氏在外面这样敛钱应该一多半也是为了这男孩,但她对外卖惨时却 说唯一的女儿被害死,以后没人给自己养老送终了,就是因为这点在她敛财时才没人过分计较此事,所以只要彻底搞臭她,这娘们的卖惨戏就演不下去了,到时不用 我们轰,她自己就得挟铺盖回乡下,老兄只需去趟胡氏老家找到那男孩带回来,就能如此愿。”

      不得不说刘差拨支这招确实杀人诛心,我就此谢过便去向崔大人请示,得到批准后买了当晚的票,和刘差拨搭 火车去了胡氏老家。有能人在身边,找到那个小男孩自不是什么难事,三天后我们返回北京,一进衙门又听得胡夏藕在金鱼胡同大张旗鼓地开戏了,她甚至还找人画 了一块招牌,名曰《烈女传》,我也没客气,和几位同僚带着孩子直奔现场。我们抵达时戏以进行到高潮,扮演张家婆婆的胡夏藕抡着袖子操着老家方言正在那里吱 吱呀呀唱的起劲,小孩估计也是很久没见到妈妈了,冲上来抱着她大腿叫起了娘,人群顿时一片哗然,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还是没达到我想要的效果。被 这么一搞胡夏藕也是面红耳赤,赶紧将孩子拔拉开,低声呵斥:“起来,你谁家的孩子呀这是,别在这儿添乱,谁是你娘!”

     我趁机挤出人群,冷笑一声对胡夏藕说:“都道你这婆子铁石心肠,先是拿自己女儿的死卖惨挣钱,怎么现在连亲生儿子也不想认了?”

接 着又指着他们母子扭头对众看客道:“诸位,这就是胡夏藕与第二任丈夫李二牛生的儿子李铜牛,因李二牛被捻子(同治年间爆发的捻军起义)掳走不知所踪,她便 再次守寡,但也不像之前说的那样,唯一女儿死的不明不白成了绝户,她还有一个儿子呢!这婆子所以这样拼命敛钱就是为了拿这死人钱以后给儿子盖房子娶媳 妇!”

“你放屁! “ 胡夏藕大吼一声,冲上来抓着我又撕又打,却被我一反手推倒在地,她坐起来披头散发又拍着大腿干嚎起来:“老天呀!官家冤枉人啦,你们为什么单和我这孤苦伶仃的老婆子过不去呀,哇呜呜呜~” 

那孩子也跟着抱住胡氏一边叫娘一边哭,人们一时不知真假,都远远围观很少有人表态,为了逼胡氏就范我一把将孩子从她身边拽开故意说:“哦,原来这不是你的儿子李铜牛呀,那是我搞错了,像这样找不到父母的孤儿一会儿我就将他送到政府去,社会调剂给那些想男孩的家庭。

胡氏一听果然慌了,一把抢回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哭了起来:“别碰俺铜牛!这是俺儿呀....

人 群顿时炸锅了,愤怒,咒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更有几个闲汉围上来要揍胡夏藕,被我们拦住了,但意识到上当的人们却并想不罢手,这时不知是谁传过来一筐烂 鸡蛋,众人纷纷抄起鸡蛋砸向胡氏,在一片挞伐声中,胡氏连唱戏家什都顾不得收便拖着儿子逃跑了,看样子她今后想在这里继续重操旧业也难了。我因躲避不及身 上也被招呼了几枚臭鸡蛋,搞得像是染满了涂料,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和谐掉了胡夏藕。

此 事处理的崔大人也甚是满意,从此对我更为重用,但我却还是没做成学督,原因是皇上想办新学,最终太后老佛爷没同意,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皇上的上面还有 个太后,虽没搞成新学,但我却并不遗憾,因为很快又接到了新的任务,陪伴一个洋人使团到民间访问。                             






















 
















第三章 洋人

       自道光二十年与英颉俐人的那场战争惨败收场以后,国人对待洋人就是又怕又恨,他们依仗条约 在中华大地横行无阻,用鸦片和基督教荼毒我国人民,二十多年前那场令一亿中国人丧命的农民基督徒暴乱(太平天国)便是最好佐证,同时他们在中国还享受着连 县太爷都不曾有的超国民待遇,当许多中国人三十好几还在打光棍的时候,洋人却可以轻而易举在当地找到“临时夫人”,有时还不止一个,莫名的优越感令他们在 中华大地上对待中国人更是抬手便打,若是有暴脾气的一不小心还了手,不用洋人使馆出面,官府便会以“破坏国际邦交”将此人下大狱,久而久之大家见了洋人都 绕着走,毕竟惹不起躲得起,同样怕洋人的还有大清政府,清文宗十年,性情暴戾的博多勒葛台亲王因谈判破裂虐杀了20名英法代表,结果被洋人一把火烧掉了皇 室的骄傲---圆明园园林。从那以后大清历任统治者对待洋人采取的都是“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政策,本朝皇上和太后亦是如此,各级官吏也都秉着 “洋人的事无小事”原则,把洋大人们哄得高高兴兴。

       就在这样大背景下,朝廷下来一道诏令,即将抵华的英颉俐公爵罗森夫妇一行这几日要来京城及 周边调查“中国基督徒”受迫害情况和中国人权问题,同行的还有几个咪俐坚人,以及法兰西记者,他们事后的反馈将关乎大清是否能作为文明国家屹立于国际舞 台。

我 们官署奉命接待,并抽调我作为洋人的全程陪同翻译,崔大人对这次“外事活动”也甚为重视,罗森夫妇还在路上,便召集我们齐聚大堂开会,与会的还有从朝廷派 来负责安保工作的陆大人,他的职责是只让洋人看到我大清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至于一路上出现的任何不和谐因素都由他来和谐,还有一个品级很低的李大人,干 瘦短小,也就三十多岁年纪,却给人一副缩头缩脑的印象,他负责规划洋人们这次的行程路线。

会议一开始他却先抱怨起来,“各位大人,本来是计划让洋人们的车驾路过永定河岸,但那个地方近来一直被来自各地的访民盘踞,看来我们只能绕道走了,不过这样一来不光会耽误很多时间,还会打乱先前的规划”

陆大人则不慌不忙,猛嗅一口鼻烟后问:“其实也不然,那个地方....现在有多少访民呀?”

李大人掏出小本,朝食指啐口吐沫接连翻了几页,“据我们统计,永定河现在至少聚了九百人,天天在哪儿嚷嚷着有冤情要皇上作主,可为让这些人走这么短时间内替他们解决问题也不现实呀。

陆大人冷笑一声,瞟了他一眼慢悠悠说:“谁说要他们走就必须得给解决问题?老子当年打长毛也没这样费劲,不就九百多访民嘛,老子马上调2700人来清场,三人对付一个,分分钟将这些老农民弄走!”

崔大人则在一旁不住地劝:“和谐,我看这事还是得和谐....

但 陆大人主意已定,当着我们面吩咐起跟班小厮,“你马上去码头给我找漕帮,青帮的老龙头,让他们带兄弟去永定河等我。”这一幕看的我瞠目结舌,我是万不会想 到堂堂朝廷大员竟与黑社会有勾结,还能想出用他们镇压访民的点子。陆大人却对自己这个点子颇为骄傲,以至不到一个时辰就急不可待地邀请我们同赴现场观看, 盛情难却大家只好坐上陆大人马车去永定河验收清场成果,还没到地方远远就看到前面尘飞土扬,几千人在那里混战,叫喊声,哭声与涌动着的脑袋交织在一起,看 着颇为壮观,就连前不久发生在江西那场李氏与陈氏的大规模械斗场面也不及这个庞大,我还看到不远处停着几十辆可容纳二三十人的加长栅栏囚车,那些帮派成员 真的是三个对付一个,不论男女老少,抓到先一顿打然后揪着头发塞进车里,旁边还有官府的人负责接应,每辆车凑够人数后便开走,望着缓缓驶走的囚车我不禁好 奇的问:“这些人会被带到哪里去?”

 陆大人鼻孔发出“嗤”的一声不屑的道:“先把这些老农民都送去牛庄收容起来,然后让他们各地的政府派人来接,签个甘结(一种字据,表示签署者愿承担不能履行诺言的责任)把人领走。”

几乎是在我们说话的时候,陆大人派来的这些流氓以成功控制住了局面,九百个访民一个不落全被装进了车里,望着最后一辆远去的囚车,我又忍不住去想,也只有在天朝, 政府才有这麽高的办事效率,从决策到执行竟不到两个时辰,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越性体现的淋漓尽致。

陆大人也颇为得意,指着遍地狼藉的现场回头对我们说:“老子把这些上访的抓的一个不剩!还有什么需要我老陆出面的尽管开口!”

李 大人眼珠滴溜溜转过两圈,马上接话道:“还有就是为了让洋人能看到一个干净整洁的街道市容,规划行程中所有低矮破旧的平房,烂尾房都要提前用隔离板罩起 来,那天走在大街上的尽量都得是我们的演员,要保证每一个人穿着打扮都必须得体,见到洋人要面带微笑用古达猫腻打招呼,我们提前三天排练,等到正式那天, 途径地方的穷人都不许上街,到时候务必每家门口派俩人都给看起来!还有最重要的是,为了体现我泱泱中华国富民强,沿途指定的接待餐厅无论洋人团体点了什 么,收费都不得超过20文钱!以上这些也希望陆大人帮着操持一下。”

崔 大人也在一旁不住地对陆大人拱手施礼,这让后者十分受用,在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后他大手一挥说:“放心吧,胡弄几个傻洋人而已,不必这样大动干戈,有我老 陆足矣!”但一旁的我却觉得他们太乐观了,在咪俐坚国待过几年的我深知洋人并不像陆大人说的那样傻,他们中多数都要比在场的几位大人聪明,倒是陆大人,直 到现在还相信洋人不向大清皇上下跪是因为他们的膝盖不会打弯,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是我们听信上面为遮掩真相散播的谎言而变得愚蠢。

往 后的三天我们都是在紧张排练中度过的,可以看出朝廷对此事也颇为重视,如此短时间内,道路两旁用于遮挡贫民窟的隔离墙就架起来了,洋人途径之处的乞丐,拾 荒者,穷人统统不见了踪影,那些用来接待的客栈,饭馆全部由政府出资粉刷翻新,目睹这一幕我想就算是接待外国首脑也不过如此吧,但同时又有些厌烦,希望这 些洋人过来转两天赶紧走,以便大家能够早点恢复正常生活。

洋 人们是在第四天晚上乘着汽车突然造访这里的,一共四人外加个中国司机,搞得我们府衙上下十分狼狈,以至崔大人为欢迎仪式请的西洋鼓乐队最终未能派上用场, 我也是大半夜被从家里叫出来的,一见面崔大人就火急火燎的让我先带洋人们去客栈,自己连夜找陆大人安排明天的行程,好在李大人这几日住在府衙,也跟着我一 起去了。临行前我对崔大人说出了自己顾虑,

“这次洋人是自己开车来的,带的司机也不是我们的人,这明天怕是会不好掌控呀”

崔 大人想了想说:“这个你且先不必烦恼,今晚安顿好洋人,你看看能不能和那司机交个朋友,都是中国人应该好说话,我先给你50个光绪元宝,应该够打点他的了 (为取代在华流通的外国银元,大清仿照日本自铸的本国银元,背面有龙,正面面值七钱二分合一圆),剩下的这一路洋人想吃啥买啥,你可千万不能让人家花 钱!”

我接过崔大人递来的一荷包沉颠颠银元,抱拳拱手道:“大人请放心,晚生自会妥善处置。”

  可我越是这样说他越是不放心,又叮嘱:“这几天活份点!记得随机应变,此事往大里说事关国体,之前国际上都在说我们没有人权,是野蛮国家,这个罗森夫妇事 后会给他们女王出具访问汇报书,这事要做好了,不但国家形象会改善,太后皇上面子上也有光,咱们大家都跟着升官,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凡事都得要和谐!

我 点点头心里却在想,让我去和谐一个胡夏藕没问题,但去和谐洋人,可能还差点,总之崔大人整体意思我是听懂了,就是整个过程中不能出错,否则将会成为严重政 治事故。所以我自是不敢马虎,与李大人各乘一骑跟在汽车左右引领他们去客栈,途中不知为何那个罗森夫人对我坐骑产生了浓厚兴趣,非要换我上车自己骑马,那 个罗森看到却也不阻止,继续有说有笑的和他咪俐坚朋友聊天,这一幕却让跟着的李大人摇头不止,好在是晚上也没人注意到他的表情,毕竟在中国人看来,妇女骑 马有失风化,即便是建立大清的满族人,他们的妇女入关后也不再骑马抛头露面了。出国这么多年,早已看惯一切的我对此倒是无所谓,但在李大人眼里,看待洋人 想必又多了一丝鄙夷。

到 客栈安顿好四个洋人后,我便约那个司机去外面吃酒,本想叫上李大人一起,却被他义正言辞拒绝了,在他看来自己也是有品级的官员,怎能和替洋人开车的这等贱 民同桌喝酒。但此时已是二更,找家开门的饭馆如何容易,但据我观察,以往衙门里同僚们也都遇到过类似问题,最后凭着身上一身官衣都能轻易解决,我也决定效 仿他们,见李大人穿着官服便央请他送我们去对面的同和居,那家馆子早已打烊,我却不管,上去将门板擂的咚咚作响,直到二楼窗纸被烛光照亮,伙计骂着娘将门 裂开条缝,见到我们张口刚一句“几位爷,我们打烊了”,便被我一脚踹开门抬手扇了一巴掌,他捂着脸愣在那里,看来是被我打懵了,我则一指穿官衣的李大人朝 他骂道:

“你这该死的下人!官府来人也敢拒之门外,难道就这样把我们李大人晾在门外,我看你们是不想干了吧?信不信明天就封了这个店!”

吓 得伙计赶紧跪在地上对着我磕头如捣蒜,我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着实兴奋,平生第一次尝到拥有权力的滋味,这让我突然很想去做官,但眼下毕竟还有事情要谈, 便指着伏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的伙计说:“赶紧找人炒几个菜,就砂锅白肉,醋熘肉片,宫保鸡丁,在烫壶花雕,我们在这里有事要谈,伺候得好银元少不了你 的!”说着便将司机和李大人往里让,李大人摆摆手踱步回去了,一旁的伙计借机哆哆嗦嗦向我请示,“大人,这深更半夜的,大掌柜和厨子都不在店里,您看 这....

我一屁股坐到桌旁,不耐烦地冲他挥挥手,“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不行就你给我们炒,先把酒拿上来。”

洋 人司机看到这一幕,自然对我佩服的五体投地,我让他坐,他竟局促起来,后通过聊天了解到这司机是天津人,从小在租界周边生活,凭着几句洋滨腔英语在洋人那 里谋了个开车的工作,我这边见和他唠的差不多了也就直奔主题,从兜里掏出早准备好的十块光绪元宝拍在桌上,“兄弟也算是人才,总不能这麽屈就给洋人干一辈 子,先拿十块钱,等这次接待完了我们大人还有赏,到时候兄弟也可自己盘个买卖干。”

 看到桌子上银元,司机高兴的跪到我脚下直磕头,“多谢大人抬举,大人就是不给钱有用着小人的地方也只管交代就是了,小的虽给洋人开车,但和大人一条心!”

我满意的点着头将他拉起,“桌上的钱只是个开始,其实需要你配合的很简单,这几天我们让你去哪儿你就把车开到哪儿,别的甭管,洋人说什么也别理会。”

对方一听马上拍着胸脯承诺:“放心吧大人!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给洋鬼子开车了,这见不得人的差事早就不想干了,明儿要去哪儿您只管吩咐!”

正 说着伙计带着厨子从外面进来,我这边也谈的差不多了,便端起酒瓶满上两盅招呼他喝酒,不知为何刚喝过两巡那司机却看着有些魂不守舍,鼻涕哈喇子也跟着一个 劲往下淌,还不住打哈欠,我正想问怎么回事他却说:“大人,小人这两天有些伤风,想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您尽管吩咐便是了。”

我这边刚一点头他就迫不及待离开了,我当时也没多想继续吃我的醋熘肉片,谁知第二天天刚朦朦亮,就又被一阵砸门声吵醒,开门一看却是李大人,不等我问及缘由他便先气急败坏的叫了起来:“那个给洋人开车的司机跑了,你昨晚都怎么和他说的呀!”

我 能怎么和他说,只是给了他十块钱而已,后来才知道,其实司机没有卷款私逃,那晚别了我就揣钱去烟馆抽鸦片了,只是他时运实在不济,正好碰到缉烟队突检,虽 然鸦片馆在我国是合法的,但那是指向政府缴税的烟馆,对于逃税的私家馆,政府依旧打击不怠,特别是对到那里消费的客人,惩处的比烟馆老板都严厉,所以倒霉 的司机被当场拿住后就直接送进了大牢。

 那时我们却不知道这些,特别是我,惊慌失措之下,生怕这次任务因此被搞砸,谁知李大人却冷笑了一声:“这样也好,洋人司机跑了他们就只能坐我们的马车了。”

我也因此松了口气,“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李大人摘下眼镜用衣角蹭完镜片又戴回去,慢悠悠地说:“一会儿陆大人就带人过来了,你先去看看洋人们醒了没有。”

       我不敢耽搁,赶紧上到安置洋人的二楼,刚到楼梯口就听里屋几个洋人用英语讨论着什么,我正 琢磨着要不要敲门,罗森太太却开门走了出来,见到我马上惊呼起来:“oh ,Wu!we are going to have breakfast ,do you want to Dio8、n us?”

       看情形他们这是要出去,而我的职责就是不能让这些洋人乱跑,我试着告诉他们崔大人已在府衙 准备好了早餐,待会儿就会带大家过去,罗森太太却摇了摇头坚定的说:“No! Alex know a good restaurant in DeShenMen ,we will go there to try fried liver.” 正说着其它三个洋人也出来了,我只好对他们说:“sorry ,I have a bad news for you guys,we cant found your driver !”

        听了我的话他们先是面面相觑,还小声谈论着什么,我听得大概意思是下回不能再 雇中国司机了,但我却假装听不见,以此理由说服他们留下来,谁知罗森却自告奋勇要去开车,几人还真是说走就走,我拦不住只好跟在他们后面,李大人见状也急 眼了,挡在一楼楼梯下冲着他们大叫:“古达猫腻!古达猫腻!”他也就会这一句洋滨落,洋人们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当他不存在一样说笑着就走了出去,急得 李大人冲我只嚷:“还愣着干什么呀,还不跟过去,我去找陆大人,这期间你机灵点!”

      无奈下我只好上了洋人的车,罗森亲自开车带着我们五人直奔德胜门,照这样看来先前上头为他们安排好的一 切都算白费了,一路上,那个跟罗森夫妇同行的法国人Alex突然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说:“Wu ,we will visit some good Chinese friends after breakfast, they are devout christian,can you take us to these address?”(吴,早饭后我们想去见一些中国朋友,他们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你能带我们去这些地方吗?)

      身为官家人我当然不能带他们去纸上的地方,那些人可都是上面重点监控的异议人士,如果满足了洋人这个要 求,从陆大人,崔大人到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但我也不能就这样和洋人说No,只好开动脑筋,为遮掩谎言去编织另一个谎言,我管这叫quick  response(快速响应)

“oh, you want to see hu anyin, he is not here ,he back to hupei “(你们要见胡安逸呀,他不在这儿,他回湖北老家了。)

 洋人们还不死心,又指着名单上另一个人问我:“How about Li qi,where is he now?”(那李琦呢,他在哪里?)

       我只酝酿了两秒钟就脱口而出:“he is gone! three month ago die with his sweeter girl”(他死了,三个月以前和他爱的女孩一起殉情了。)

      看着洋人一脸疑惑的神情其实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名单上这些人连同家属早在一周前就全部被陆大人送进大牢去了,他们当然见不到!

      带着一丝遗憾,罗森在一家卤煮店门口停了下来,我本想提前先和小店老板打个招呼,却直到坐下也没找到机 会,洋人们倒是点了不少东西,五碗炒肝,五份豆花,一大锅卤煮,七笼包子.....想到昨晚临别时崔大人嘱咐的,我借着上厕所将店老板拉到了门口,塞给他 一枚光绪元宝说:“这些都是官府接待的国际友人,待会儿结账时就象征性收个十几文听到没有?”

就在这时陆大人骑马带一队人赶着马车过来了,看到我们下马直接走过来,一把从店家手里夺过银元骂道:“你这孬货,连官府的钱也敢要!待会儿结账只许收十文,敢多要一文钱老子立马办了你!’’

店家吓得唯唯诺诺,弯腰低头退到一边,陆大人随手将银元揣进兜里转头质问我:“你也是废物!怎么不看好他们?却跟着洋人到处乱跑。”

我也是一肚子的委屈,“大人,谁知道这几个洋人都会开车,小的也拦不住呀。”

“嗯....”陆大人双手背后沉吟了片刻,突然对我说:“这事你别管了,进去陪洋鬼子吃饭吧。”

我也不敢多问赶紧跟着店家回去了,进屋之际不经意回头却看到陆大人正撅着屁股拿刀扎汽车轮胎,我当然不敢去管,也不能告诉洋人,只好继续装傻,不过堂堂朝廷六品官员亲自上阵去扎人家轮胎,这也算得天朝奇闻。

结 账的时候,店主按要求告诉我们账单是十文钱,但我感觉从他战战兢兢表情中洋人们还是看出了什么,这时我听Alex和其他几人嘀咕说他上回来这里一碗炒肝就 要20文钱,吓坏了的店主却不管洋人相不相信,只是机械的重复之后陆大人教他说的话,“我们天朝物产丰富,应有尽有,百姓安足,粮食多的吃不了都得烂掉, 你们点的这点东西实是不值几个钱。”

我 赶紧将他的话翻译给洋人们听,他们面面相觑,罗森太太心直口快,指着店主身上爆出棉絮的脏袄问道:“so if here everyone rich enough why you cant buy a new clothes for yourself?”(既然你们都这麽富足,为什么不去给自己买身好衣服呢?)一旁的我为了不让店主为难,便赶紧招呼他们走了。

果 然不出所料,当洋人看到瘪下去的四个轮子一时间都不知所措了,陆大人却在这时像是从天而降,笑容可掬的邀请他们搭乘提前备好的马车,最后除了Alex坚持 要留下来修理,其他人都被我劝上了马车,局面就这样又回到了上头掌控之中。这一上午我们带着三个洋人在提前几天就布置好的大街上逛来逛去,一路收获都是友 好的微笑,只有我知道这都是剧情所需,不论陆大人,我,还是不知情的罗森夫妇,每个人都在戏里被定义了角色。

为 了消除中国政府在洋人心中“迫害宗教自由”的印象,官府破例开启了街上一座尘封已久的教堂,一天二十文钱雇了许多群众演员坐在里面冒充基督徒,这个地方也 成为此次必带洋人参观的景点之一。可是带洋人进来没多久,这些群众演员低劣的演技就再次引起了罗森夫妇一行怀疑,毕竟洋人不是傻子,也不像我们上级官员来 地方视察,好吃好喝招待几天走时再送点银两就可以糊弄过去。

从 洋人表情来看我感觉这场戏做的很失败,坐在前排的陆,李两位大人却是沾沾自喜,自我感觉那叫一个良好,就在这时Alex悄悄走了进来,坐在罗森旁边几个人 小声嘀咕着什么,由于离得太远我也没听清,但之后几个洋人就以上厕所名义先后走了出去,我开始感觉事情有些不对,所以当罗森夫人也起身离开的时候我马上跟 了出去,果不其然他们正在策划一场逃跑,换好车胎的汽车就停在教堂门口,三个洋人不停地招呼罗森夫人上车,旁边几个兵丁试着阻拦,可谁也不敢和他们硬来, 毕竟闹出事来没人敢担责,眼看汽车已经发动,我赶紧大声叫着让他们等我,这时罗森夫人说:“wait for Wu , we need to him translate!”

于是我也上了汽车,在陆大人随从们大呼小叫声中,Alex一踩油门,汽车扬起一片尘沙,如脱缰野马载着我们扬长而去。

现 在只剩我一个人不得不继续强撑着大清国的遮羞布了,我的任务就是无论何时也不能让它在外人面前掉下来,为了摆脱陆大人一行,洋人们开着车一口气跑了二十公 里,快到清河才停下来,这时前面正好有个集市,罗森夫人兴奋地嚷嚷着要去看,我想去赶个集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便也没阻拦。

但 很快就发现我还是把很多事情想的太简单了,我们将车停好步行进入市场,当地人普遍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不是脸带菜色就是面露愁容,后来才知道因为之前 疫情中政府的极度防疫政策,令很多人都家破人亡了,以至幸存下来的人辫子都没心情打理,在头上盘个两三圈,上面翘满了开茬的头发,见到我们目光也不敢直 视,偶尔对视一眼,眼神中也竟是惶然,无奈。女人们拄着拐棍歪扭小脚蹒跚前行,几步一歇,形成了这里的又一道风景线,我突然意识到带洋人过来是个错误,因 为这里才是最真实的中国,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 我们前方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挨他旁边缩着一个同样蓬头垢面的女人,   眼神空洞,精神似乎有些不大正常,扯着脖 子不时“欧,欧...”叫上两声,她脖子上拴着铁链,链子另一端牢牢攥在男人手里,在他们脚下,还有两个小女孩蹲在泥地里瑟瑟发抖,一条胳膊都被绳子拴在 木桩上,以防乱跑,俩孩子目测只有四五岁,脏兮兮的每个脖子后都插根稻草,饿的哇哇哭泣父亲却不闻不问,我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将洋人哄走已经来不及 了,罗森问我这是什么情况,好在他们之前没见过插稻草卖孩子,我便开动脑筋,用尽毕生所学编织谎言, 我告诉他们这家人是犬儒主义(古希腊的一门学派,秉行美德自足,无欲神圣,信奉者会舍弃一切财物,把自己打扮的和乞丐一样,风餐露宿,在外面游荡,以此修炼自我)的坚实信奉者,他们现在正把自己这种精神传授给孩子,用苦难的磨砺教导她们从小就摆脱世俗的利益。

我 不知用英语的解释洋人们听懂没有,但从每个人脸上似信非信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应该没有相信,就在这时一个端着烟袋锅子的驼背老人横冲直撞朝着我们就过来 了,不等我提醒离最近的罗森夫人注意,就被从老头嘴里吐出的烟雾喷了一脸,她忍不住尖叫起来,挥手拼命驱散难闻的味道,老头手一抖,烟袋锅子也掉落地上, 他们都被彼此吓了一跳,眼看马上要酿成“外交事件”,我赶紧将这位肇事者拦下来并大声斥责:“你知不知道公共场所朝一位女士脸上喷烟雾是很不礼貌的行 为!”

老头弯腰捡起烟袋锅子,一脸不屑地回怼我:“既然是公共场所,那你管我哩,这大街又不是你家开的,我抽烟碍王法了?”

显而易见,生活在大清帝国的臣民从来只知王法,却不知公德为何物,尽管早在两千年前孔子就告诫人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这条祖训现在却被西方人很好继承了下来,我们平时的处事之道却是,碍于面子人们会尽量容忍周围人做出的反感举动,以便轮到自己时也不会受到指责。我们管这叫“宽容”,由此一代代传承下来,中国人便习惯了这种处事模式。

眼 下为维护大清国形象,这件事我不能不管,可真处理起来却发现颇为棘手,从老头的反应看,和他好好说让其道歉是不可能的,就像刘差拨告诉我的,这类人只认得 鞭子,但我也不能当洋人面鞭打他,这样会令他们更加认为中国人野蛮。就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罗森主动拉着太太走掉了,我不由暗松口气,却在心中不住 祈祷此行千万别再碰到刚才那种人。

真 是怕什么来什么,闲逛途中罗森太太看到前面围了一圈人不知在干嘛,也拉着我们去凑热闹,挤进去我才发现原来是游医在给人镶牙,一张桌子上摆着一些铁丝之类 工具,还有两个大罐子,里面泡满各种大小牙齿,旁边立着一个幡子写着医生姓氏。患者坐在桌边张大嘴等着,游医凑上前探着脖子看完嘴里情况,便拧开一个罐子 伸手从里面捞出几枚他觉得合适的牙齿,挨个放进患者嘴里比对,最终选出一枚用铁丝穿起来,钩在患者缺牙两侧,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消毒措施,这一幕让罗森夫 人当场将她的早餐全部呕了出来,其它几个洋人也看的皱起眉头接连惊呼”grossing!” (恶心)。把一个人掉下来的牙齿安进另一个人嘴里,他们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的事,而这在中国人看来却极为寻常,因为我们没有专门的牙科诊 所。我小时候还常看到有人走街串巷去收牙齿和女人头发,往往这时有些人急着用钱,便会用石头拍掉自己一颗牙齿找贩子换点钱。

目 睹了刚刚这一幕,洋人们再也没心思往下逛了,特别是罗森太太,捂着额头不停嚷嚷不舒服要回去,我赶紧向她保证刚才的一切都是意外,哪里都有不讲究的人,只 不过今天凑巧赶一起了。就这样费了半天劲我终于稳住了洋人,但也不敢再让他们在这里待下去了,不然待会儿指不定又会碰上什么,思来想去,剩下的时间我决定 带他们去看龙舟,恰逢端午节,河面上应该很热闹,正好也让洋人们感受一下我中华传统文化。

一 切正如我所料,到了河岸,游弋在河面上数丈长龙船和来回穿梭的各式小船很快就令夹杂在熙熙攘攘人群里的洋人流连忘返,我也趁机用英语向他们介绍起了屈原投 江的故事,就在这时意外再次发生,一艘小客船被大船撞翻了,不但船上人全部落水,货物也都掉入河中,有些体积轻的包裹直接浮了上来,与那些在水面上挣扎的 脑袋混交在一起,喜欢看热闹的中国人怎能错过这一幕,船翻没多久河岸两侧便聚满了男女老少,一个个踮着脚,脖子拉的老长生怕看不全,却对从河里传来的呼救 声置若罔闻,跟在罗森夫妇后面的那个咪俐坚国人见状问我:“Why your people just watching like this but do nothing?

这 个问题我实在难以回答,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国外,这会儿应该已经有几个小伙子脱衣服下去了。但在天朝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幕,归根结底实为大环境所迫,我想 如果换做自己,我也不会跳下去,这是因为刚回国不久,一次我走在路上突然觉得心脏跳的很快,似乎有快要晕厥的感觉,于是强忍着踉跄往前走,一路向行人求 救,希望有人能把我扶到阴凉地方,但却没有一人向我施以援手,他们不是飞快闪开就是绕着我走,过了没多久我自己缓了过来,却从那时起暗自发誓自己以后也得 入乡随俗。至于这一切为什么会变的这个样子,我却是没有答案。

就 在这时前方传来“扑通”几声,有三个人从人群中跳进了河里,我兴奋的像打了鸡血一样马上大声地告诉洋人,在中国见义勇者也是大有人在的。但为了怕后续剧情 再出反转,还是决定马上带他们离开,可后面的事情还是被他们看到了,那几人下去后却直接游向浮在水面的货物,溺水者就在不远处挣扎,却没有一人肯施以援 手。不得已我只好向洋人们解释,溺水者太多了,这些人力量有限,只能先救财产,一会儿会有船来救人。

正说着,船来了,两个船夫撑着长篙立于船头,靠近后也加入到打捞货物行列中来,期间有溺水者试图靠近船体,船夫便会举起手中长篙狠狠朝他们头上打去,直到最后一个溺水者脑袋消失在河面上。

“This is robbery!”(这是抢劫!)罗森忍不住惊呼起来。我却什么也不想说,黑着脸站在一旁任由洋人们评论,我承认自己彻底失败了,我纵有卧龙舌战群英之 能,也无法为这些同胞的所作所为辩解,后头的行程我都一直保持缄默,直到我们在回家的路上与气急败坏的陆大人迎面相遇。

他 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知道这次接待算是彻底砸了,毁掉这一切的不是市场上卖孩子的父亲,往人脸上喷烟的老头,也不是镶牙的游医,而是我们这个民族 的状态,与西方人相比,中国人从小到大似乎很少有开心大笑的时候,在中国这是达官贵人的权利。太多的苦难压抑的每个人喘不过气来,从祖辈开始就一直遭受战 争与饥饿威胁的中国人早已习惯了一切不公与罪恶,即便是所谓的“康乾盛世”也没有让人们消停,康熙爷“镇反”,乾隆朝文字狱,恶劣的成长环境让人们变得麻 木,粗鲁,不讲究。为了活下去,我们可以不择一切手段,记得前年陕北闹灾后出现了人吃人事件,此事一经披露在租界里掀起一片哗然,中国人被贴上了野蛮的标 签,其实要把这些高高在上的洋人置于中国人常经受的环境下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前 朝万历35年,105个英颉俐人在北美洲建立了詹姆士敦据点,但很快当地贫瘠的土地和恶劣天气便导致他们无法获得补给,食物耗尽时人们为了生存连尸体都从 坟墓里拖出来吃掉,当尸体都没得吃的时又开始彼此杀戮相食,宣宗道光26年,类似的悲剧又降临到开拓西部的咪俐坚移民身上,他们的车队被大雪困在山谷里, 为了活下去人们又一次选择彼此相食。尽管这种残忍事件在洋人的历史上屈指可数,却还是被西方社会永远铭记,他们就是要告诫后世人,在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 下,拥有高尚品德的人为了活下去也会变得与动物无异。所以在对外常以“扶有四海”自羽的天朝,只要一闹灾荒人相食事件便会重演,以至翻览整部中国史,只让 我记住两个字“吃人。”

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我们政府需付很大责任,大清政府不是无力救灾,只是不会把钱浪费在命如蝼蚁的老百姓身上,与朝鲜断交前大清有18个附属国,年年都要耗费朝廷百万巨资养着,朝廷对这些小国毫不吝惜,有求必应只为维持自己在亚洲的老大地位,却对民间疾苦视而不见

在 咪俐坚国我听到最多的一个词是“公民”,意思是国家的主人,可在大清,国家的主人却是皇上,他还是我们的主人。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中国所有的 一切都归大清统治者所有,中国百姓唯一的价值就是靠劳动给他们创造价值。这让我想起了昔日咪俐坚国那些在棉花田里劳作的黑奴。奴隶的素质都是低劣的,在他 们身上更无道德可言,因为奴隶主只要求奴隶服从,不需要他们有道德。

我想这些洋人通过此次访问应该也有同感,特别是跟随罗森夫妇的那个咪俐坚国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叫阿瑟.亨得利.史密斯,中文名明恩傅,他回去后写了一本书叫《中国人的德行》,详举了中国人的二十七个性格特点,每个都作为独立章节阐述,在书中对我们有这样描述:

 

   .......在这个动荡纷扰的世界,令人类感到担忧或焦虑的事情无处不在,中国人和其他民族一样遭受了这些苦难,他们的遭遇要更为悲惨,他 们的社会生活现状是,在每一个地区都有很大比例的人口始终处于毁灭边缘,降雨稍减就意味着数千人终有数百人会忍饥挨饿,降雨稍多则意味着他们的家园将被洪 水摧毁.....

  

中国人有一个特点,即都希望尽可能长久的隐瞒坏消息,并以一种伪装的形式将其传达出来,然而中国人的好法子是要求某种程度过高的欺骗,这无疑会让我们立即感到惊讶和无益.......

    无论我们从哪个方面去考察,中国人在我们眼中或多或少都依然是个谜,这种情况看来还将持续下去,除非我们坚信中国人与我们相比是 神经麻木,否则我们便理解不了他们,我们不敢猜测,这一意味深长的命题会在将来使中国人与我们发生碰撞,尽管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碰撞似乎变得越来越剧烈。

                                  












  第四章 公知

大 清光绪二十四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尽管政府今年一如既往又与俄,法,英三国签署了丧权辱国的新条约,但随着皇上颁布《明定国是诏》,一股新气象悄然间应 运而生,新学代替了科举,新企业犹如雨后春笋在全国各大城市初露头角,北京开办了中国第一所国立大学:京师学堂,但上述这些与同时期一件正在发酵的新闻相 比却显得微不足道,就在不久前北京城出现了一位圣人,他的确切身份竟然是流浪汉,人称流浪大师。

这 个人身份成谜,平日以捡垃圾为生,却从不向人乞讨,闲暇时便会找个墙角一靠,捧本线装书聚精会神阅读,涉猎范围从先秦诸子百家到魏源的《海国图志》,这些 书大多是他收来的破烂或书店卖不掉的滞销书,比如那本《海国图志》,他的爆红也实属意外,源于一次老太后眼前红人徐大人坐轿路过,看一个路边乞丐竟捧着本 书在读,于是停轿招其上前攀谈,想不到此人竟上知天文下至地理,无其不晓,甚至还能畅谈分析咪俐坚国制度优越性, 辩的徐大人连连称叹,围观者也以为奇,此事一经传播,顿时轰动整个京城,也引得大批人前往流浪汉常驻地方围观,那些士绅名流前往探访更是络绎不绝,就连被 外国人喻为“奇才”的名士辜鸿铭,在与之交谈后也对其赞不绝口,从而进一步增进了他的知名度。

每 日面对生人,流浪汉也不避生,一如既往摇着烂蒲扇,手握盛酒葫芦,靠在角落里侃侃而谈,话题涵盖历史,哲学,艺术,无其不有,却从不接受围观者赠与的银元 铜钱,于是他便落得“视钱财如粪土”的好名声,更有人将其比作圣人,渐渐的看客也从单纯的看热闹转而向他请教一些问题,于是流浪大师干脆在街边开堂讲课, 每日只讲一个主题,来者甚众,以至每每这时,衙门差拨都被调来维持秩序,街上交通不能行,再后来他开始有了一批固定追随者,“圣人”的名号也越叫越响。

这 位流浪大师爆红速度如此之快,以至都发展到门徒上百,官府还对他一无所知,只知此人之前一直在新华门一带活动,这种情况反而引起了上面不安,恰逢流浪大师 常居地就在我们辖区,于是新的任务便落在了我们官署,要求彻底查清这位流浪大师的思想动态,授课内容以及政治立场,重点排查是不是来自乱党(革命党)的奸 细。

爲 此崔大人特意把我招了去,交待这几天什么都别做就去现场盯着,务必把流浪大师的言论全都记录下来,在这件事上我感觉朝廷不免有些大题小作了,之前路过那里 我也曾听了几耳朵流浪大师的讲义,那次他讲的是孟子思想,这些内容我早也读过,当时就想此人不过是一个通晓文墨的流浪汉而已,现今却要为他大动干戈,真不 知他这样的人怎能撼动大清二百年根基,但当前环境下朝廷有此多虑似乎又很有必要,毕竟距发生在广州的事情还不到三年(广州暴动),政府犹如惊弓之鸟,看谁 都像“乱党”。

差 命难违,我还是回去收拾了一下东西,下午就赶去了流浪大师讲学现场,我抵达时那里早已围了数百人,农民,书生,商贩,乞丐,无不恭恭敬敬,按大师要求盘腿 席地而坐,就这样还人山人海隔了好几层。流浪大师依旧穿着那身打满补丁的蓝衣衫,长发打绺垂到肩头,有时虽不免遮住视野,大师却也不会为其烦扰,今天他谈 的内容是君主与国事,只听他先讲:

“社 会和谐,需三理合一而不可,既真理,公理和道理,百姓之间讲道理,必四邻和睦,社会运行靠公理,则群居合一,君主治国认真理,乃天下大治也!所谓真理,乃 普世公认之理,如民为国纲,国之存为利民,而非君王享乐所取之处,若君主为一己之私念,不能藏富于民,以暴政行荼毒百姓之事,虽可得利于前,却祸及后世子 孙。战国时代,秦平王欲称霸天下,招贤于四方,魏国公孙鞅毛遂自荐,平王三次召之,公孙鞅首以尧舜仁义治国之道谏之,秦王不以为然,复推西周王室礼义治国 之道,平王又不纳,公孙鞅遂谏霸道治国之策,以弱民,愚民,疲民强君主集权,其曰民强国弱,国强民弱,治国之道,务在弱民。平王大喜,随以此变法,牺牲百 姓之利以壮国实,虽一统六国,却落得二世而亡。历史上鞅虽以《商君书》遗臭万年,却也为君王谏得三策,可以说乃平王误公孙鞅,而非公孙鞅负平王!”

  听到这儿人群中站起一个书生模样人问:“老师可是说国家兴旺全是天子一人之责?”

大 师微微一笑,端起烂蒲扇向对方扇了一下道:“各国政体不一,不可一概而语,我大清皇帝,富有四海,若统理朝政仅凭圣裁,必担万千责任于一身,有咪俐坚国, 国有两党,不立皇帝却设一波瑞天德(总统英文谐音),且由党争胜出,每四年一争,二党推举代表以新政轮流竞争波瑞天德,中国自古亡国不亡天下,咪俐坚国有 二党,所以亦就不存在亡国之说,若是这般倒也不存在你这问题。”

四周听众闻之纷纷称是:“然也,然也!”

       流浪大师这番话我倒是在中国第一次听说,或许听着有些大逆不道,却让人耳目一新,尽管这样我也没忘记自己职责,赶紧将它们一字不差全部记在本上,正在这时大师又说话了:

“君主以仁爱治国方可尚贤,如此方为国之贤者,百姓方为君上之是非为是非!此亦为墨子之道也!”

听众也有人跟着感叹:“若是这样,乃我大清臣民之福矣!”

直 到这时,我才突然明白过来崔大人为何要急着和谐流浪大师,在我大清王朝,只能有一种声音带领大家前进,就是当今皇上。现在却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流浪 国学大师,四处宣扬“民贵君轻”,“藏富于民”的理念,完全与朝廷政策背道而驰,这要搁乾隆爷那会儿,死八回的罪过都有了。更主要的是,当越来越多的人被 流浪大师理念所吸引,就算他们不会被推到政府的对立面,跟着皇上走的人也会变少,所以无论从何种立场分析,朝廷都是不能允许流浪大师长期活跃的。

果然,当我回去复命交上载满流浪大师言论的本子后,崔大人翻上两页气的胡子都要炸了,他狠狠的将本掷到地上,抬起颤抖的右腿拼了命踏上两脚仍嫌不解气,  

“不像话! 朗朗乾坤之下,这乞丐竟敢妖言惑众,讲什么三理合一,民为国纲,若是这般,将我皇上置于何地?君才为国纲!不行,我得马上抓他!”

 在我印象里,常把和谐挂嘴边的崔大人向来是以和事佬姿态示人的,如今却被一个流浪大师气成这样,实属少见,但据我现场观察,流浪大师的支持者也不在少数,若是贸然实施抓捕,恐适得其反,于是便斗胆劝谏:

“老 师,这要在平时抓谁也就凭您一句话的事儿,但赶在皇上这会儿实施新政的时候,您还得三思呀,现在新闻自由了,言论也都受保护,至少皇上诏书上是这么说的, 您若抓他光凭一句妖言惑众,恐报馆和外界深究起来也难以推敲。老师不是重和谐嘛,晚生倒是替您想了个方案,若是那乞丐从了,真倒是皆大欢喜。依晚生看,那 乞丐所以受人追捧,完全是大家看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竟也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不免博人眼球。正是这巨大落差,才让他有了市场,乞丐读再多书充其也是个文 丐,还是离不开个丐字,别的乞丐大多只想混个温饱。像他这样的文丐四处讲学,无非还是图个名利二字,只是要比一般乞丐要的多点,大人不如把他请到府上,订 桌酒菜,叫几个姑娘,让这小子领略一番这辈子也过不到的生活,在好言好语送点银子,告诉他只要和咱们合作,多讲点忠君爱国,以后这些还会有。他要真是从 了,不光大人不用背上抓捕“公知”恶名,还会为大清多开一条宣传聚道。”

“嗯.....”崔大人听完略微沉吟了片刻,突然抬起头问我:“就怕这小子常以读书人自居,那股清高劲一上来要是不从呢?”

我哈哈一笑:“老师多虑了,您故交直隶总督刘大人的府里养了那么多名士大师,哪个不是读书人?再说老师自己不也是读书人吗,也不耽误您出山为官造福百姓呀。”

“好吧!”崔大人终于下定了决心,“文涵,这事还交给你去办,你一会儿去后库取十五个鹰洋,把酒席和窑姐包好,再支二十两银子,打发一个乞丐应该够了吧?我不管你怎么说,总之明天晚上把那个自称大师的乞丐带回来。”

       我真是作茧自缚,本来是想在上级面前显示一下,却把自己绕了进去,老实说,能否请到流浪大师我还真是没有信心,不过看他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我还是决定先从交朋友开始入手。

       办好了崔大人交代的事,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流浪大师讲学的地方,今天来的人更多,还有几个 洋人扛着相机架在那里拍照,看来流浪大师的名望也要传到国际了。看着一波波来来去去的人流,我也只能跟着他们慢慢往前拥,就这样一直到下午才终于接近到他 身边,我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趁着流浪大师刚结束与上个人谈话赶紧见缝插针的叫了一嗓子:

      “大师,我想知道如何才能交到真正的朋友,请您解惑!”

        他瞟了我一眼,微微颌首道:“这位小友问题问得好,春秋时期魏文侯也有同样疑 惑问丞相李俚,李俚教他识人五法,现代人亦可用之,既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为,达视其所举,窘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意思是首先观察你要交的这个朋友平 时都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正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然后再看他是如何支配自己的财产,唯利是图之人拿钱放贷,善人会用它接济穷人,侠义的人会拿钱去帮助 朋友,换取好名声。如果这个人正在发达,就要看看他身边跟着的都是什么人,是用人唯贤还是任人唯亲,若是后者则非成大事之人。此外还要看看他落魄入困时如 何,是否会因困难妥协屈服,正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最后要看的是这人是否会因为贫穷做出不义之事,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此一般人所为之,若贫贱不能 移,又符上述两条者则可交之!”

         我只是随口一问,想不到大师也能给出如此精辟的解答,不禁让我感 觉此人还真的有些才学,连忙向他行了一大礼,“感谢大师赐教,我家老爷也是倾慕大师文采,本想亲自上门讨教春秋礼义之道,却困于足疾,只得在家中略备薄 肴,敢请大师上门好亲自求教....”话音未落,却被周围一群起哄者给打断了,

       “不管你问什么也得排队! 先来后到懂不?我在隆昌楼订好酒席都等大师三天了。”

       “你家老爷是个屌呀,要想问什么过来问,还想让大师跑过去找他?”

      听着这些挞伐之声,我一时也无语了,最后还是流浪大师朝众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平静了下来,转身又对我 说:“既然你家主人崇圣贤修身之学,也是识得大体的人,就劳烦小友回去通禀一声,待我这接待完这几位朋友,便会去登门拜访。”

        见他入套,我心中一阵狂喜,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拱手道:“感谢大师成全我家主 人,既如此我便去复命,一会儿来接您。”回去后我弄了辆马车,特意在窗口加上帘子,而流浪大师直到随我上车对这一切也未曾起疑,可以看出他应该是平日专注 研究学问,涉世不深,特别是对世间的险恶一无所知。

      我们就这样一路聊着,直到马车停下,一个差拨上前掀开了帘子,看到外面都是官差摸样的人流浪大师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转头看我面带愠怒质问道:“你这位小友,我真诚待你,你怎的诓我!”

        我一时间也不知说何是好,心里多少是有些愧疚,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大师,这 其实是我家老爷的意思,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不耐烦打断了:“我不和官家人往来,赶紧送我回去!”

但 此时以由不得他,几个差拨一拥而上,抬手架脚将大师搡进了崔大人府宅,进的大门,一座假山赫然而立,占地足有一亩,上栽青松,有溪流沿渠道潺潺而下,山腰 处金粉烫出四个大字:苍松翠柏。红柱绿瓦长廊环绕四周,在仆人带领下,我们一行沿着蜿蜒长廊    过了第一道 宅门,又进的崔府后花园,此处所占十余亩,分东西南北四角,各栽杜鹃,郁金,山茶,腊梅四季之花,还架有温棚,我们经过尚有十余个花匠在此忙碌,前方两侧 各有两小宅门,应是家眷居所,还未看全便又过一道门,就这样三进三出我们最后抵达在一片人工湖边,阳光映射下湖面金光粼粼,三两小舟泛于中央,岸边锦鲤拥 簇,上方有一红亭供观赏只用,宴席便设在这里。崔大人与邀来的几位士绅名流早已在此等侯多时,见了流浪大师,那些人纷纷起身行抱拳拱手之礼,崔大人却坐在 那里不为所动,目光始终没离开大师脚上的那双开线布鞋。碍于礼貌,流浪大师逐一还过礼被引入席坐下后就不再说话了,见对方对自己不闻不问,崔大人不由有些 恼火,指着他道:“哪里来的蛮夫,好不懂规矩,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流 浪大师淡淡一笑,不卑不亢道:“说到规矩,大人似乎也非中规中矩,不然奈何以卑鄙伎俩将我骗到这里限制起来?再者鄙人年轻时举过茂才,按大清条例,见官可 以不跪。”一席话气的崔大人险些跳起脚来,却又不好当众发火让人看了笑话,最终还是强行压住怒气,嘴中却不停叨唠:“和谐!和谐!本官不和你这酸臭乞丐计 较!”

见氛围有些紧张,崔大人的师爷赶紧起身道:“各位大人,既然人以来齐,就叫传菜啦”说罢连击三掌,一排丫鬟端着盘子鱼贯而入,这头一轮先传的冷盘,上的是:茭白牛肚,胭脂鹅脯,爽口猴菇,黄油嫩鸡,糖醋鱼冻,生片里脊。

大师以为这便是主餐,也不等师爷行开席词,抄起筷子探身就夹,诸士绅面面相觑,都以为是饿鬼扑食,为了让东道主崔大人不至太难堪,我赶紧扯住流浪大师衣袖轻声道:

“大 师,这只是几盘开胃小食,留点肚子,主菜还要再等一轮才能传上来。”话音未落,又来一排仆人送上四大件,四小件八盏点心,摆在中央拼好,趁这空挡,师爷起 身托着酒杯对流浪大师道:“闻得先生博览千古,通才硕学,不恋凡庸奢靡,不为世俗所扰,一心向学, 为君子所钦慕,古有云,遇高人岂可交臂而失之,今日我等能一睹大师神采,实乃三生有幸。”

对于这肉麻的吹捧,大师倒无一点不适,抓过一个驴打滚在手里,冷冷地问他:“那你们诓我来不会只是为当面讲这些吧?”

 师爷尬笑一声,正要开口,崔大人却先趾高气昂的教育起人来:

“你 一落魄街头的乞丐,无非粗通些文墨,东拼西凑讲的点古人道理,连三纲五常都识不全,便沐猴而冠,在外扮作大儒招摇撞骗,也敢四处讲什么藏富于民,好在当今 皇上圣恩浩荡,不与你这沽名钓誉的盲流计较, 若搁圣祖爷那会儿,定将你九族满门抄斩!今日本官传你来,便是告诫你好自为之,街头授道不是不可以,也得分讲什么!当今皇上志学之年亲政,忧国忧民,变法 图新,引领国家走向富强,你为什么不讲?听闻西洋人多崇上帝,在中国,皇上就是我大清子民的上帝,我们今日能坐在这里享受佳肴美酒,全靠皇上所赐,可偏有 些人非要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

崔 大人正说的起劲,第三轮主餐传上来了,共十二道,荤八道:百鸟朝凤,燕窝莲子鸭,红烧狍肉,鲍汁鱼羹,挂烤嫩羊,焦熘排骨,酥油大虾,宫保肉片。素四道: 南瓜炖燕窝, 鲍菇油菜,姜汁焖萝卜,三鲜豆腐煲。摆在桌上看的人眼花缭乱,眼看众人纷纷端起筷子,大师却仍有些不明就里:“怎地不上主食?”一句话引得在场诸人哄堂大 笑,崔大人也阴笑两声,看着对方露怯的样子总算是找回些面子,我很想告诉大师官老爷们吃饭从来不吃主食,毕竟人的胃口就那么大,有山珍海味谁还会再拿米饭 果腹。但在场的都是些有头脸人物也不便我开口。

流浪大师也不介意别人怎地笑他,指着满桌菜肴对崔大人道:“这些都是皇上所赐不假,但受益者惟大人及在场诸公耳,为何在这个时候才想起将百姓与你们混作一起,他们可从来没享用过这些东西!”

这 时一个六品官商站起来试图打圆场:“哎,大师,此言差矣,不可强作相提并论,中国自古有云,肉食者谋之。意思是说在古代只有当官的才能吃上肉,你看现在多 好,就是寻常百姓人家,只要有俩闲钱的,什么肉吃不到?还有过去,因为生产能力有限,为节约粮食,人一活过六十岁就要被活埋,而我大清圣祖爷光‘千叟宴’ 就举办好几场了,很多老人都活到了八九十,虽然现今大清百姓多数还未到我等生活标准,但较古代而言之,他们已经很幸福了!”

流浪大师却冷笑一声, 直接将了一军,“既如此,为了让皇上的恩泽能像阳光那样普照四方,公等是否愿意让出一些从皇上那里得来的好处分给贩夫小民,让他们也能雨露均沾,以便更能彰显皇恩浩荡。”

一 听这话,席上所有人都低头不语,唯有崔大人一拍桌子大声斥道:“荒唐!本官官级至此,是大清和皇上给定的这个待遇,岂是你这市井盲流能擅自更改的,今日本 官先是与你好讲,再回去多宣扬我大清皇上皇恩浩荡和君为臣纲的道理,你宏传正能量,本官也不会让你白忙。”说罢一摆手,有仆人端着一盖红布的方盘过来,掀 去红布,露出两盏十两翘翅银锭。

大师却仿佛没有看见,伸手又从桌上抓了俩糖火烧塞入怀中,冲在场诸人一抱拳道:“诸位,在下乃粗莽之人,散漫惯了不懂礼数,也不解你們常说的正能量,所以不敢在此久留,恐冲撞了诸位享用美食的雅兴,就此别过了。”

看 着流浪大师转身离去,我正想阻拦,崔大人却一摆手,“算了,敬酒不吃吃罚酒,随他去吧!”但看他一脸阴沉的表情,我知道这事没完。果然第二天一早,崔大人 便去了直隶总督府,从刘大人那里借来了三个“国学大师”,孔行僧,司马北,胡锌退。准备带去现场通过辩论砸流浪大师的场子。

但 这三个所谓“国学大师”的出处还真没人能说清,他们的代表作和思想更少为人知,只知道自称孔子第七十五代孙的孔行僧曾因提出“爹亲娘亲,不如皇上最亲,必 须强制百姓每天早晚须向皇宫方向磕头两次。”受过老太后接见,那个司马北就更绝了,他上书皇帝阐明自己观点,“为减轻朝廷开销负担,可以让百姓们直接供养 不事劳作的旗人,每六家汉人养一户旗人。”结果皇上那边还没回应,这道上书却在民间炸开了,以至第二天司马先生就在街头遭到群殴,被打的抱头鼠窜一连三日 不敢出门,但这老朽似乎记吃不记打,没隔多久又托人上书,建议取消大清国臣民财产私有化,大清国境内一切财产皆归皇上和朝廷所有,包括房子,房主只有使用 权,为期50年,到期需再按房子价值四分之一折价购买,子女若继承需向政府缴纳遗产税。

幸 好皇上没有采纳司马“大师”的建议,毕竟古今中外还没出过这么变态的法律,但始作俑者的司马北却彻底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至于胡锌退,这是三人中唯一 有官职的人,以前跟着恭亲王,和洋人打过几次交道,便以国际事务专家自居,也给朝廷出过一些“制夷”的点子,后事实证明都是馊主意,但不知为何此人还是官 位亨通,深得老太后喜欢。

如 今这三人凑到一起,却是专为流浪大师而来,司马北自称是西汉董仲舒儒学派的发扬者,孔行僧则是吃祖宗饭的,动辄就把先祖的名号抬出来吓人,有好事者查阅孔 家族谱,在上面却没找到这号人。胡锌退则向崔大人保证,他将通过当众阐述西方各国政治的不足,以此彰显大清国制度的优越性。

有此三位“大师”相助,崔大人自是大喜过望,当场承诺如辩倒流浪大师,他将重重有赏,就这样第二天,在我和师爷带领下,三位“大师”如期出现在了流浪大师讲学现场,现场很快就有人认出了这三位,人群中一片哗然, 司马北却毫不在意,上前冲着流浪大师一拱手道:

“久闻先生博学笃行,通晓春秋理义之学,小子司马北不才,一部《春秋》也胡乱学的些皮毛,闻先生曾以“民为国纲”四处喻人,今斗胆特此前来问教,不知先生为何不屑以儒学治国?”

      流浪大师抬头瞟了司马北一眼道:“足下莫非便是‘断辫名士’乎?”一席话引得围观者哄堂大笑,司马北则 气的满脸涨红,说不出话来。要说这其中还有个典故,话说司马北因上书犯了众怒,在街头被群殴,辫子也被人揪住,为了逃命,他竟掏出剪刀亲自割断了辫子,到 现在脑袋后面安的还是假辫子,从那以后这个‘断辫名士’的绰号就传开了。

      看司马北一副怒不可恕的样子,流浪大师微微一笑,终于回答了他提出的问题:“我从没有批判过任何一种学 派,所谓儒家,墨家,法家,这些学说本身对人并无利害冲突,却要看使用者将其如何运用,比如法家,以其治国,必出暴政,但若用作手段去提高人们的道德,久 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中国必为真正礼仪之邦。所以不管法家还是儒家的思想,就像是一把菜刀,你用它切菜剁肉,可烹出美食,拿它砍人,则会闹出人命。所谓以儒 治国,还要看倡议者是侧重”民贵君轻”还是“君权神授”,儒学本意是协从天与地,天子与百姓的关系,就如鱼与水,鱼离开水必不可存,水中若无鱼,久了也就成为一潭臭水。儒家所要阐明的就是这个道理,而不是非要将二者对立起来,分出个高低!”

      “大胆!”流浪大师一席话也彻底将孔行僧激怒了,他瞪起那双因接种鼠痘变的大小不一的三角眼当众咆哮起 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乃万民之主,没有皇上就没有中国,也没有我们!天子与百姓的关系还要靠协调吗?君就是君! 臣就是臣。百姓所以能 今天安居乐业,各司所职,一切都要感谢皇上。我先祖孔圣公就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使君以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祖宗的意思是,国家就像是人的 躯体,皇上是心,官员是眼睛,眼睛将他们看到的一切传入心中,再由心做出决策,由手与足执行,百姓就是手足!没有眼睛,手足就会无措,没有了心,眼睛也无 法睁开,所以眼,手,心各司所职才能让人体正常运转,向来是心引导眼与手足,没了手足,安上假肢人还可存活,若是没有了心跳,四肢健全亦是枉然! 何况当今皇上礼遇我汉人,曾文公,李中堂都能做得大官,哪个不感谢皇上的知遇之恩,皇上视大清子民如己出,中国人效忠皇上不应该吗?为了大清国奉献我们的 一切不应该吗?偏是你这腌臜乞丐,在街头妄言民贵君轻,煽乎百姓,其罪可诛!”

       谁知流浪大师却环顾四周大声说:“我觉得为了大清国长久社稷,倒是应该把这个长着大小眼的 先抓起来,其看似忠诚,却包藏祸心,如一病患,身乏疲软,皆因阳虚所致,作为大夫不能对症下药,却加以鹿茸人参进补,看似给病人所用药材皆名贵,却样样致 命,刚这位大小眼先生所做之事亦如此!且依公所论,以人体比君与民,若是人没了四肢,遇到威胁时,何以自卫?难不成干瞪眼乎?最后也只能乖乖受死。鄙人所 讲道理,上面若能通晓,亦可为大清造福,自古得江山益,守江山难, 打江山靠的个狠字,守江山却要靠百姓的支持,同理,为君者若不能让百姓休养 生息,以一己所私或国家政策行轻民,疲民之道,搞得民声所怨,商贾不愿开市交易,工匠不事生产,农民弃地逃亡,长久以往就算是国君也收不上税来,其危害最 终还是会落得君主身上。所以君主将百姓利益考虑在前亦是为后世之举,君与民的关系也正如渔夫与湖泽,若想从湖中定期收获肥美之鱼,渔夫就要把网孔做大,以 便小鱼还没长大就被打捞上来,若只顾眼前之利,竭泽而渔,那以后就再也从湖中打不上鱼来了,我一直所讲的民贵君轻便是这个道理,二者岂不互为因果乎?”

      孔行僧见辩不过干脆耍起了无赖,“我说的这些都是先祖孔圣公所讲,你敢质疑我祖宗不成?”

       流浪大师却也有话说:“且不论孔圣人是否为足下先祖,且我拜读圣人所有言论,也未尝闻之圣 人讲过你这样的话,圣人的原意是,忠君也是要有前提的,其还有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随令不从。’上层是百姓最好的老师,中国成为现在这个样 子,上头要负很大的责任!再者敢问足下是孔家多少代传人就敢代圣人立言?众所周知当今衍圣公是圣人76代嫡孙孔令贻,不知是足下何人?”

      这段话也说得人群也为之雀跃,这时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孔斜眼!你冒充圣人后代平日尽叫我们奉献,敢问你为大清国奉献了什么?”

     孔行僧直到这时还在嘴硬,“谁说我冒充,现今衍圣公是我未曾谋面的表兄弟!我奉献什么?我为皇上和朝廷谏言谏策,奉献自己的智慧!”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一个烂番茄,接着有人喊:“就是这个人给朝廷上书让我们只拜皇上不许拜祖先,今日得见,打死丫的!”

     还有人喊:“那个司马北也不能饶过,和朝廷说收回我们的房子给国家所有,他倒大方,出卖我们的私产向朝廷表忠心!”

       一时间,愤怒的人群将司马北与孔行僧团团围住,两位“大师”自顾不暇之际,再无心情与大师 辩论,在人们的一片喊打中逃离了现场。剩下的那个胡锌退还算聪明,看这情形也没再说什么,冲大师深拜了一礼说了句“受教了”便离开了。

很 快,“流浪大师舌战朝廷三狗”的事迹经现场人添油加醋一番演义,就在北京城大街小巷发酵起来,人们纷传孔行僧被大师气的连呕数升鲜血,那架势犹如当年诸葛 亮骂死王朗,事实上此人最后确实未得善终,就在此番舌战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北京城上空突然枪声大作,第二天早上才知原来是政变未遂,险些就被扳倒的老太后 勃然大怒,软禁了皇上,下令搜捕帝党,孔行僧也跟着下了死狱,全因他站错了队。

总 之此番舌战让流浪大师又着实火了一把,也让他变成了正义的化身,那些平日里受到官府欺压的人们和在京上访无门的访民,纷纷慕名来投,每天大师在街边讲学, 他们就跪在人群外,举着状子哀求大师帮忙发声,流浪大师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般影响力,看这局面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崔大人,本想借直隶总督府三位高人驳倒流浪大师,却反而成全了他。但这么多访民聚在那里迟早会出事,于是他又找到了陆大人,陆大人自然还是上回那一套,不同的是这回他对崔大人讲:

“我老陆倒是可以替你把那些访民都抓了,但抓完一茬又会来一茬,不如抓那个什么狗屁大师,直接送监狱肯定不合适,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去处,听闻天津租界里洋人新修了个精神病院,关疯子的地方,那个洋人院长受过老子好处,打声招呼就直接送进去了,到时让他们出救护车!”

 听他这么一说崔大人顿时眉开眼笑,“那敢情好呀,这样抓人既不用出手续,还告诉那些受其蛊惑的人,他们崇拜的就是一个疯子,妙哉,妙哉!”

可 是他们还是低估了流浪大师的影响力,抓捕是在第二天黄昏时分进行的,流浪大师结束了一天讲道,与众信徒告别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两个彪形大汉拿面口袋套住 头,强行架上了洋人的铁皮车,尽管有陆大人骑马在一旁亲自指挥,还是被一些没有走远的人看到了,他们高喊“大师被抓啦!” 跟在车后奔跑,陆大人本以为加速甩掉这些人就没事了,谁知第二天抓捕大师的事便已经是众人皆知了,愤怒的人们包围了崔大人官府,在外面越聚越多,特别是大 师的信徒们,他们把府衙门口变成演讲台,一个个轮番登台演说,一时间各种呼声全都是力挺流浪大师的,

大清国都要立宪了,却还有这么野蛮的事发生,抓捕公知,天理难容!”

“大师替我们发声,不能让大师替我们受难,我们愿与大师同赴监狱。”.......

没多久,媒体和报馆记者也都介入了,面对汹涌得人群崔大人却又不敢出来接受采访,急得在府里跳脚直骂娘:“陆老九误我,陆老九误我呀!”

陆 大人那头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知怎地,流浪大师被关在天津租界疯人院里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大师拥护者们又很快都聚到了租界外,与洋兵对峙毫不畏惧,大有不 放大师出来就要冲击租界的架势,在这种情形下,精神病院洋人院长第一个怂了,他找到陆大人,要求把流浪大师赶紧接走。眼看事情就要升级到国际争端,朝廷也 马上做出了裁策,不但下令释放流浪大师,还把始作俑者的陆九川大人削去官职停职查看。

看着流浪大师像英雄一样受众人膜拜又被迎回北京,崔大人不得不接受一个尴尬的现实,他无论如何也干不掉这个看不惯的人。然而与流浪大师有着一面之缘的胡锌退却不这样看,还特意登府拜会崔大人和他讲:

“这 个乞丐借古人之口说的道理无非是迎合了当下大众的一些心理,大人自可不必在意,这些人很多都对朝廷政策不满,却又无可奈何,现在有一个书呆子能站出来说出 他们想讲又不敢讲的话,叫几声好也是正常的,所以大人先前越是打压那乞丐,他们就越为他叫好,这反而适得其反,时间久了他们就会以这乞丐为核心与朝廷对立 起来,希望大人对这事冷处理,我保证用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就会乱起来,毕竟他的拥护者多是乌合之众,比如那些访民,闹得在欢也是为利益诉求,一旦问题得到解 决马上就又是大清国拥护者,不信就请大人稍安勿躁,让我们拭目以待!”胡锌退说这话时我也在场,当时还不大相信,毕竟流浪大师以成为许多人的精神领袖,岂 能轻易就跌下神坛。事实证明胡“大师”不光会拍朝廷马屁,拿捏自己同胞也是很准的。

就在大师回归的一个月后,胡锌退向崔大人的承诺终于灵验了。事情起因于流浪大师的一堂道德课,大师在课上讲,国人与洋人比,国人重私德轻公德,洋人则轻私德重公德。 此外,国人越是往底层越没有诚信和同情心,对同胞苦难漠不关心,有人生了大疮,不但引不来同胞同情,还会被恶意质疑“此人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才会遭此报 应。”这都是中国人从小没有受过很好道德教育造成的,现在的中国社会充满冷漠,欺诈,人人都只顾自己,若想改变中国社会这个现状,需要政府出面将公德以法 律形式固定下来,初期强行百姓遵守,等时间一久,习惯成自然,中国人就会习惯带着道德生活,有痰吐手帕,排队不哄抢,凡事讲规矩....

   大师的那堂课我没有到场,但听说刚讲到一半就被打断了,不止一个人站起来质疑他故意拔高外国人丑化中国人,还说他辱华,搞得流浪大师莫口难 辨,最后那堂课不欢而散,但愤怒的人们似乎不想就此罢休,很快就有传闻兴起,说流浪大师虚伪至极表里不一,明面上帮着百姓说话,实际和官府沆瀣一气,为此 还列举出他以往的言论,“君与民的关系也正如渔夫与湖泽,若想从湖中定期收获肥美之鱼,渔夫就要把网孔做大,以便小鱼还没长大就被打捞上来,若只顾眼前之 利,竭泽而渔,那以后就再也从湖中打不上鱼来。”于是流浪大师给官府献策盘剥百姓的恶名便算是坐实了,那些没有如愿的访民便是最好的证人,他们逢人便讲, 流浪大师多么的伪善,常把正义挂在口边,却从不肯向官府开口替访民讲话。     

不 久又有一个让人们更为愤怒的传言出现了:流浪大师曾被崔大人请到府里做客,不光享受山珍海味,还有妓女作陪,最后还收了崔大人给的一百两银子。我一听就知 道这消息肯定是崔大人借机散布的,但大师昔日的崇拜者们可不这么想,他们早已愤怒之极,于是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一伙人手举火把高叫着冲入流浪大师临时租 住的平房中,大师闻得动静吓得跳墙逃跑了,那伙人便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找银子,就这样折腾了一宿。

第二天憔悴不堪的大师就拖着摔伤的腿找到了我,一见面就说:“你们还是送我去精神病院吧,我在那个地方住过两天,挺好的,那里清净我还可以读读书。”

 他的话让我颇为意外:“你确定?”

  他点了点头,于是我赶紧向崔大人汇报了此事,得到授权后找了辆马车与师爷一起护送流浪大师去天津,路上经过宣武门时,迎面遇上了一队由官兵护送的死刑犯, 一共六人,各个趟着脚链戴大枷,师爷指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对我们说;“这是要杀五大臣哩,(处决的六君子中康广仁没有官职),头喽这个便是乱党谭嗣同。”

我没有说话,伸手放下车帘,就这样与他们擦肩而过,这个肮脏的社会,真他妈下流。

 

                                

                         













第五章 愤青

光 绪二十五年正月,一股突如其来的爱国狂潮遍及了整个京城,但大家对此反应却相当平淡,茶照喝,鸟照遛,只有农民欢欣鼓舞的响应号召,放下锄头拿起刀叉。没 有人能说清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依稀记得上一回还是三年前朝鲜独立时候带动的反日狂潮,  只是这次,在华居住的所有洋人和他们的 洋教都成为了仇恨目标,没有人能说清这场运动的组织者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得到了朝廷的肯定,其影响正逐渐从农村扩向城市,这场以爱国著称的运动主旨 便是杀洋人,但从各地汇总来的资料看,死于爱国者刀下的中国人数量却是洋人的100倍,不过在官方解释中,这些人数典忘祖,他们不但信奉洋教,还帮助洋人 传播洋教,男子争为洋人服务,女子以嫁给洋人为荣。所以他们的死在民间也未惊起多少波澜。

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所谓事出蹊跷必有妖,经过调查,发现就在不久前,在京各国公使联合起来公然抵制老太后的废帝计划,没多久这场爱国运动就出现了。这不由让我又想起了两年前,还想起了牺牲在那时的同学冯定国。

这 一切还要从清日战争说起,那会儿的中国人还是爱国的,为了立场甚至可以以性命相拼,在此期间我们衙门还处理了俩人,他们一个挺日,理由是日本是民主国家, 一个挺中,结果挺中的把挺日的耳朵咬下来半截。那会儿的中国人如此狂热也是与官方宣传分不开的,先是黄海大战大清完胜,击毙日酋东乡平八郎,接着收复朝 鲜,大清天军更是所向披靡,特别是《点石斋画报》刊出的《叶军门水陆并进图》,《宋刘二帅克复九连城》看的我们那叫一热血沸腾。尽管期间有人造谣称“冒死 从旅顺逃出来,日本子已经打到家门口了!”但很快谣言者便被逮捕,举国上下仍沉浸在一片战胜日酋的欢庆中。

但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让人看不懂了,政府宣布出于人道精神,为了帮助战后日本重建将无偿援助白银两亿三千万两,同时考虑日本岛国人口承载能力有限,再送一块 地方供日人居住。作为战胜国的大清臣民当然不能答应,于是在一片“严惩卖国贼李鸿章”的呼声中真相才逐渐浮出水面,在这场战争中我们不但丢掉了朝鲜,还失 去了两处领土。

  皇上和太后自然是无需对此负责,也没有人敢追究政府的责任,于是大清臣民很快将丧权辱国条约带来的愤怒转为对日本人的仇恨,一时间大街小巷到处是对倭寇的 喊打喊杀声,抵制日货更是必不可少,一个广东人受了刺激,成立了个叫强学会的组织,四处嚷嚷着变法,与以往相比,政府似乎是默许了民间这样的行为,毕竟民 众将不满发泄到外人身上总比对着自己安全,于是那两年国内的民族主义热忱出奇高涨,也就在那时,冯定国来到了京城。   

那天闲来无事,我便去茶馆吃茶,听那些提笼架鸟的旗人就目前局势高谈阔论,这时门子引着个戴瓜皮帽的后生来到桌前,“二爷,这个人在外面转悠一直不肯走,说认得您,您给瞧瞧?”

还没等我抬头,那人便先激动的叫了起来:“文涵兄!是我呀,保定冯子如。”

我 这才有了印象,冯定国,和我同为最后一批留学咪俐坚的同学,我们这批二十人被当地学校编成了特殊班级,由校方聘请的华人和一个会讲些蹩脚中国话的白人任 教,但无论是在校园还是它处,当地人都拒绝我们融入其生活,这反而加深了我们这批留学生之间的友谊,肄业回国后大家都各奔前程,很少再有联系,河北北京离 得很近,所以我与冯定国间还时常有书信往来,听说他回来后也不是很顺利,想去北洋机械制造局结果人家只招内部子弟,后进报馆谋了个翻译职位,却因如实翻了 篇加拿大战地记者撰写的日清战争新闻丢了差事 ,后他便不知所踪,如今面对一别数载的故友我却仍恍如隔世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请他入座后问:“子如,这些年可好呀?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从他衣着打扮看刚才问的都是多余。

他叹了口气道:“不能再这样了!”便停顿下来,我以为这是要倾诉生活的困顿,可接下来说到的却是,

“我 好不好不打紧,关键是现在我们大清国呀!北有沙俄蚕食,东有豺狼日本窥视,朝鲜要独立的事你知道吧?这都是邪恶的日本子在从中教唆,我这次来便是准备向皇 上献上抗日三策,同时与强学会联合,就算洒尽一腔热血也要阻止朝鲜从我大清独立,我们已经失去了琉球,越南,决不能再失去朝鲜!我就是专程为此而来,你家 人说你在这里我便来寻你,文涵兄你要帮我呀!”

他 的话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很想问他,朝鲜的事就连皇上都无可奈何,你一介布衣又能怎么样?但看他埋头狼吞虎咽在吃我剩的半碟炒疙瘩又忍住了。同窗来投, 我不能不管,于是将他领回家,让长工收拾了间厢房住下,回去这一路上他都在问,有什么渠道可以上书给皇上。这让我很诧异,写了半天抗日三策到最后却发现送 不出去,但冯定国却不这么想,在我家安顿好下午又一人溜了出去。

到傍黑天他回来了,满脸淤青,衣衫也被扯烂,看样子在外面经历了很不愉快的一天,“子如兄,你这是......?”

       不等我问清,他便咬牙切齿恨恨作道:“那个康有为,我真是错看他了,还自称是康圣人,我登 门本欲与他联合共匡皇上,他却避而不见,还叫门子羞辱我。也罢,我只好另寻他策,文涵兄,我的上书能不能通过你们官府送达上面去?”

        我赶紧说不能,也不敢再过问他的事,生怕因此会受到牵连,从强学会回来大概是 受了打击,他整日呆在厢房里也不乱跑了,只和我说要呆到下月3号,因为朝鲜王放出话来,将会在那天宣布独立。同样关注朝鲜局势的远不止冯定国一人,那阵子 北京城大街小巷,从满清贵胄到贩夫走卒都在热议此事,因为大清政府放出狠话,朝鲜宣布独立之日,就是战争开战之时,还派出了“海容”“海析”两艘战舰开赴 朝鲜海域进行战前演习。

       尽管有第一次朝鲜战争的惨败在先,民间大清臣民还是就此分成两派,每日街头,饭馆,凡是有 人的地方都在不停辩论。一派坚定的相信大清不会放任朝鲜独立,由此激烈叫嚣开战,最好先下手为强偷袭驻朝日本舰队,一血前耻。一派则认为上次战争中把北洋 舰队都打没了,政府以不敢再轻开边衅了。有的茶馆为此还专门开了局,押朝鲜独立开战的买一赔五十,朝鲜独立不开战的一赔十,朝鲜不敢独立的一赔四。我也下 了二十块鹰洋压开战,毕竟我清国两艘大型战舰都开过去了,每日沿着朝鲜海域巡逻,要不开战耗费那么多油料干嘛。

       令我敢下血本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前恭亲王智囊胡锌退公然站出来宣布,他以从上面得到可靠 消息,大清国筹划这一仗已经很久了。不要说朝鲜宣布独立,只要日本政要敢再次访问朝鲜,大清水师都叫他们有去无回,派到那里的“海容”“海析”就是为此预 备的。

     虽然胡“大师”言之凿凿,我却也不敢全信,毕竟第一次朝鲜战争国内外的信息不对称误导了不少人,可一想日本都挑衅到家门口了,我们也没理由不打。就算是寻常百姓那里,你要敢卸我家大门,我也的和你玩命。

     冯定国对此更是深信不疑,在茶馆吃茶时还一脸忧虑的与我探讨:“一旦开战,我军必须要在初期击沉日舰“浪速号”,这是日本子在朝鲜最大吨位的战舰,干掉了它我军就能在海上掌握主导权,阻止他们运兵船过来。”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消息从租界报馆里传了出来: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五天后访问朝鲜,朝鲜高宗大王将率 文武百官迎接。这则消息不亚于重磅炸弹,瞬间在民间激起一波千层浪,大家第一时间都将目光聚向了紫禁城,果然政府迅速做出了反应:

“为了惩罚朝鲜背信弃义的行为,从即日起停止进口朝鲜高丽参”

“着待命的海容等两艘军舰做好拦截伊藤博文座舰准备”

“令萨镇冰率海琛号既日开赴朝鲜驰援。”

不甘寂寞的胡锌退也跟着发声:“朝鲜独立无异自寻死路,日本政府早就心知肚明这一点,上次侥幸靠偷袭险胜不代表他们就有能力战胜大清,朝鲜就在中国家门口,大清分分钟就可以灭掉朝鲜,日相访朝实为挑衅之举,大清军舰拦截时若对方不配合,我方可将伊藤博文座舰击沉。”

       在这番铺天盖地的渲染下, 每个人神经都绷得很紧,仿佛大战随时即将来临,冯定 国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那些天怀揣他的“抗日三策”不断往总理衙门跑,每次都被人轰出来,第三次干脆将他拘留了。

       这期间伊藤博文的座舰也如约从日本横滨出发了,一场大戏即将开演,那几天就连不爱看热闹的我没事也都呆在茶馆,和大家一起听从报馆探回消息的大茶壶不断播报前线实时消息:

    “我海容号与海琛号一路跟踪伊藤博文座舰,已到黄海海域,听到命令就可实施攻击。” 

“日舰浪速号前来护航,与我舰海析号正在相持阶段.....” 

大清总理衙门发出声明,强烈谴责日本这一挑衅行为,望日本以大局为重,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大清帝国就伊藤博文访朝破坏中日关系再次予以严厉谴责,望伊藤博文好自为之,不要在破坏两国关系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后头的这些消息听得我莫名其妙,怎么不再播报日相行踪,全篇都是谴责之声?就在大家等的惶惶然之际,跑堂的终于又传回了最新消息:“伊藤博文于今日下午四时抵达朝鲜,现已与高宗大王乘车前往皇宫途中,大清国对此予以最强烈的谴责。”

这 消息让大堂顿时炸了锅,碗盖,点心伴着骂娘声空中乱飞,有老头捶胸顿足,敲着拐杖哭晕了过去,这一刻,全天下爱国者仿佛都汇集在了茶馆里,掌柜和伙计们缩 在角落里也不敢制止,看这架势,根据我经验用不了多久外面就会爆发一场声势浩荡的反日游行,为了避开拥堵,我决定早点回家,刚出茶馆,就见一人踉踉跄跄的 向这边走来,待离得又近了些我才凭他身上衣衫认出原来是冯定国,在牢里关了十来天,人早已脱了型。

我上前架住他,他见是我,马上如丧考妣嚎啕大哭起来:“耻辱呀....耻辱! 伊藤老贼去朝鲜了!朝鲜恐是要不保了!呜......

他 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让我意识到,就这件事而言,我只失去了二十块鹰洋,他却失去了整个世界,比我预想还要严重的是,回家冯定国便像着了魔障一样,茶饭不 思,犹如笼中困兽,整日在我家四方后院里踱来踱去,搞得我们家长工,老妈子莫不敢近。就连家父也觉得我的这位同学有毛病,让我劝他早点回家。

我知道这是父亲在下逐客令,赶紧去后院找到了他,好言劝道:“冯兄,如今大势如此,非你我就能决定,况且朝廷都妥协了,过段时间伊藤博文还要来北京和皇上商量朝鲜独立的事情,你再这般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他瞪着通红的眼睛大叫了一声:“策动朝鲜独立的就是伊藤老贼,只要干掉他,他们的内阁就会群龙无首,朝鲜也就不敢轻举妄动,照兄这麽说,伊藤老贼这会算是送到我手里了,我舍得一身剐,也要叫他有来无回!”

冯定国舍得一身剐,我们却舍不得,特别是家父闻之他要刺杀伊藤博文,也不管这是不是疯人疯语,当晚就把他赶出了家门,之后一连十余天我都没见到他,想着伊藤访朝后,中国人普遍都对爱国失去了兴趣,他可能也回老家谋了差事安心生活了吧。

这一晃又是十天,转眼就到了伊藤博文访华这天,我们也接到通知,一早就去现场维持秩序,我无需做这活,只陪在崔大人身边,听说来的是小日本,那天来看的人也很多,围观的百姓挤满了街道两边,我们的任务便是拘捕有闹事或反日的示威者。

就这样直到中午时分,由外务府官员陪同的马车才姗姗来迟,第一辆马车上与穿戴官服的大清官员并排坐着一个梳分头穿西装的小个子,应该就是伊藤博文,可还没等我看清,从人群中忽然挤出一个人摔在地上,跟着他一骨碌爬起来,挡在前方逼停了马车。

由于事发太突然,直到那人拔出手枪直奔伊藤博文而去,很多人还都没反应过来,我却看的真真的,持枪人正是冯定国。消失了那么久,想不到会在这样场合相见,只见他一个箭步蹿到伊藤面前,把枪口对好了大吼一声:“伊藤老贼,还我朝鲜!

  伊藤博文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缩在陪同大清官员身旁颤抖不止,接下来该扣扳机了,只是这冯定国之前从未摸过枪,卖枪的大概也看出来这一点,便卖了把生锈废枪 给他,以至在这关键时刻尝试了好几次都打不响,急得他满头大汗,可箭在弦上又不能不发,枪不响只能他响,情急之下,冯定国干脆亲自给枪配音, “啪!啪!啪!”似乎是想靠这样便把伊藤打死。结果数名差拨一拥而上,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那柄锈枪也被包好,当作呈堂证供一并带了去。

我 听说按《大清律例》,刺杀未遂本来是问不了死罪的,况且这看起来又像是一场略带搞笑的拙劣玩闹,但经不住日本政府的抗议,朝廷还是下令将冯定国押去菜市口 问斩,杀他的那天我也去送行了,却不敢说认识他,只能尾随人群后远远的看,由于是重犯,他比其它死刑犯提高了些待遇,被装在了囚车里。去刑场路上,几个孩 童跟着囚车一路跑一路用石子丢他,打到便开心大笑,跟在囚车后头的人群中,有些小脚老太太手里托着小碗,她们的怀中一定还藏着刀,只待人头落地后她们便会 一拥而上,刨开冯定国肚子,摄取他的心和肺做药引。那一刻我不知冯定国在想什么,也许他会后悔成为中国最后一个愤青。但我知道的是,从这以后各大茶馆里都 挂上了“莫谈国事”的条幅。菜市口核验死犯身份的时候,监斩官问冯定国还有什么话说,他想了想,终于痛心疾首的挤出了最后遗言:“那个骗子,卖我的枪打不 响.....”

       如今新的“爱国救亡”运动正在愈演愈烈,老太后也发声表示支持,于是大清国凡是与“洋”字 沾边的人和东西统统遭到打压,我也因有留洋背景被上面指名踢出了官府,走之前崔大人特意宴请我,他和我说:“你还是先离开京城去南方避避吧,拳民马上进北 京了,他们专杀你这样的“二毛子”,等这场运动过了你再回来,到时我还用你。”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只好辞别父母,去湖北投奔叔夫,只是怎么也想不通,我 也是爱国的,为何反而成了拳民们肃清的对象,不知这场运动会以何种形式收场,本以为冯定国之后便再无冯定国,看这架势,在不被人注意的乡村,市井,一定还 隐匿着千千万万个冯定国。

                                                                                                  (未完待续)

















第六章  农民

       离开京城虽以一月有余,我却被困在河南始终不得前行,究其竟是洋人组织了十一国向大清宣 战,朝廷以义和团为主力军,被打的一溃千里,不但京城沦陷,老太后和皇上也逃的不知所踪,中国各地马上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河南巡抚下令封锁了周边省会交 界,严查洋奸。就这样我被滞留在客栈一待就是半月,眼见钱袋越来越瘪,便决定冒险偷越去湖北,却不知此举险些要了自己性命。

      为躲避盘查,我雇了个向导,专捡乡间小路走,就这样只用了三日便到达了交界地,向导告诉我只要继续往前 走就是湖北便辞行了。我当时也未当回事,想着马上就可以去湖北投奔叔父,心中倍感轻松,躺在乡间小路旁一垛稻草上,仰望天空,竟胡思乱想起崔大人和我说起 的一句话,“天下有序,万物和谐,此乃国之大治。”却不知倆当地农民正手持锄草叉从后面悄悄向我逼近,我却丝毫没意识到这即将来临的危险,直到被他们五花 大绑捆,还在拼命叫嚷凭什么抓我。

       事实上说这些纯属多余,之前在衙门里就听人说过,农民是中国最危险的群体,他们在甲长和村 长庇护下,以各种名义劫掠路过的外省人,有时为侵吞他们财物,甚至将物主处决。想不到这样的事情如今真被我赶上了,但在求生本能驱使下,我还是徒劳的做着 最后辩解,他们则操着河南话一口咬定我就是洋人派来的奸细,特别是当从我身上搜出承有30块银元的钱袋后,马上又叫来了一伙人,为首的是一个自称保长的 人,他接过钱袋掂了掂揣进兜里,指着我对其他人大声说:“这个人就是洋鬼子派来打探消息的,一会儿挖个坑先埋了,回头由我和甲长再去呈报官府。”

      于是在一片欢呼声中,几个老农民把我搡到一块空地,递过把铁锹,让我自己挖坑埋自己。我扯过铁锹掷在地 上,扯着嗓子大吼:“我不是奸细,你们这是草菅人命!”换来的却是他们围上来的一顿毒打,边打还边骂,“你这龟孙瞎嚷个撒!还尽说些个俺们听不懂地!”

这些农民打累了,便将我丢在一旁转身去挖坑,任由奄奄一息的我被太阳毒晒,就在我自认命不久矣的时候,一个身影遮住了我的脸,那人随即蹲了下来,低声对我说:

“我觉得你也不像是奸细,可我们村的人看上了你的财物,不把你弄死他们就得不着,你要想活命听我的,待会儿就大叫那袋钱你不要了,愿意送给村里,在给保长立个字据,他们得了钱就不会为难你了,本来要弄死你就是为了那袋钱。”

我不知这个自愿搭救我的人在村里是什么来头,但为了保命,还是按他教我的那样冲那些回来拖我去活埋的人大喊:“那些钱我不要了,我愿意写个字据把它赠予你们,只求留我一命!”

这一招果然奏效了,那些人互相看了一眼,转头找保长去了,趁这空挡,刚刚救我的人又回来了,伸手将我扶起道:“我也觉得他们这样搞很不合适,但这地方今年遭了两场灾,新任巡抚又摊派下几万两银捐,乡亲们这也是穷生奸计呀。”

我赶紧冲他拜了三下,以示感谢救命之恩,但从口音感觉此人也并非当地人,于是便斗胆问:“敢问大哥也是住在这里?论人性和那伙人却一点都不像。”

那 人随后说的果然验证了我的判断:“我是山东枣庄的,十年前带着老娘入赘到这里,可惜媳妇是个病秧子,成婚不到一年便去了,后头我一直赡养她父母,把俩老人 送走后就在村里定居下来,但村里人一直当我和老娘是外姓人,我本姓金,入赘后就改了她家的姓,你还是叫我本名金虎吧!”

正说着,那伙人簇拥着村里几位老者过来了,还带来了纸和墨,似乎他们做这样的事情以不是第一回了,但当时在那样的处境下我又能说什么,只好乖乖在他们列好的赠予字据上签名画押。得了我30块银元,农民们很快散去了,处决现场就只剩我和金虎俩人。

看着一脸惊魂未定的我,他便主动邀我上他家坐坐,在中国,外姓人往往会遭到村中同姓大族排挤和欺负,与村中那些瓦房相比,金虎家的土坯房似乎很能说明这一点,特别是那低斜的屋檐,总给我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我问为什么不把房子好好修一修,他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样的房子再修也没什么意义,自己去年在外地挣了些钱,回来打算把老房推了也盖座瓦房,但因土地纠纷,周围邻居都不同意,施工两次都被村里人强行叫停,告到县衙,怎知县太爷就是村长亲戚,不但申冤无门,还被关了十来天。

说 到这儿,他转到炕前,伸衣袖在上面蹭了半天才让我坐下,跟着又自言自语地说:“唉,有什么办法哩,周围三家放出话来,只要他们活着就不允许我盖,还非说我 丈人家这房子当初是管他们借地盖的,要盖房就得还地,就这罗圈架和他们打了三年房都没盖成。”               

听 完他的遭遇,我感觉农村真是个阴暗的地方,这里一直信奉弱肉强食,所以每户都在拼命生男孩,不光为增添劳动力,也为打架时多一个帮手,之前听人讲,在农村 任何一点资源,一块荒地,一棵树,一头猪....都能成为一场血流成河的械斗导火索,金虎家只有他一个壮劳力,又是外姓入赘,不免势单力薄,沦为了整个村 子欺负的对象。想到这些,我不禁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倒是金虎,说完这些事就跟忘了一样,招呼老娘烧干草给我做饭。

但 我仍觉得这里不是很安全,特别是险遭村里人活埋之后,让我从此对农民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却不包括金虎,他是这个群体里为数不多的朴质老实人。吃完饭我便急 着告辞,生怕再遭村里人的二次搜刮,他应该是明白我在想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自告奋勇一路护送我抵达了湖北省界,这让我很是不好意思,便对他讲:“兄 弟盖房子的事先不要着急,等动乱过了,我回京城帮你物色几个有本事的讼师,费用算我的,一定帮你把官司赢下来!”

他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把最近的县城邮栈地址告诉了我,说以后联系可以写信给他,只要在信封上写金虎,邮使就会把信送到他家。分别之际我又能说什么,只是再三强调我会再来看他,一定帮他把房子盖起来。

后来想想,我这样着实不妥,只用一张嘴就凭白给人希望,若以后难以兑现,不但对对方是种伤害,也会坏了自己信誉,所以暗自发誓,回京后第一件就是办金虎的事,却不料自家也以陷入了麻烦之中。

进入湖北后,我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衣物,一路下来总算摸到了叔父家门口,自己看着也早已形同乞丐一般,以至门子根本不愿为我禀报,正好叔父带着个五十多岁,面容憔悴的乡下人驾马车回来,才将我带了进去。

在他家梳洗好换上干净衣衫,我便去拜见叔父,进到大堂,发现先前那个皱纹爬满额头的乡下人也站在那里,不等我说话叔夫便先介绍道:

“贤 侄,这位是你表哥老丈人马老,我的亲家,都不是外人,不必避讳,头些天我收到你家打来电报,说北京被八个国家的洋兵占领了,你家人也准备去河北乡下避避, 他们让我告诉你,说洋人正准备打山西,同时也就议和的事在和朝廷接触,现在就看山西这一仗了,洋兵要打不进去,议和就有望了。所以你且安心在我这休养,过 些日子便有消息了。”

叔 父的宽慰也并未让我心中忧虑减轻多少,纵观立在角落里的老马,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焦虑,脑门上除了皱纹就是官司。晚饭的时候他没来,叔父才向我说起了一些 他这位亲家的事情,这老马之前是当地的肉食大户,生意做的好时一天能进几十块鹰洋,时间一长就引来了当地两个无赖注意,两年前一天他们趁老马出去进货的时 候撬开家门,不但盗走了300块银元,还捅死了他70岁的老娘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后官府将凶手缉拿归案,虽问了死罪,不知为何却一直不执行,听说是凶手 家里使了钱。自此老马便崩溃了,也无心打理生意,整个人魔障了一样,成天想着给死去的亲人讨公道。一来二去越陷越深,就这样又被两拨自称有关系让凶手马上 伏法的骗子骗走了不少钱财,其中在北京有一叫徐祥的,冒充讼师足足骗走了他一百两白银。

我们正说着,老马躬着腰进来了,见我也在,转身又退出去,叔父忙招呼他来坐,他却谦让起来:“不了,不了,亲家公你们谈正事要紧,我去厨房填吧点剩的就成。”

叔父马上一脸的不耐烦:“让你坐你就坐嘛,说了都不是外人!”

他这才朝我弯腰拱手行个礼,唯唯诺诺来到对面坐下,我却隐约感觉到,以叔父这样精明的生意人,把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凑在一起,必有蹊跷,果然叔父与我让了一轮茶后,回身对老马道:

“你不一直想进京告御状嘛,不让你去你也不会安生,我这侄儿家就在京城,我替你准备了二十两银子,如果人家看我薄面愿意收留你些日子,你在那边就有了个照应,就不知我这贤侄意下如何了?”

听他这话似乎已经替我做好了决定,我也只能顺着他话往下说:“叔父何须这般客气,我在您这里受您照应,您家亲人自然也是我家亲人,回京后我也定不让马伯伯受半点委屈。”

叔父听了很是高兴,边招呼我们吃菜边道:“那自是好,若是这样,等洋兵退了你们就动身上京。”

话到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的老马却突然失声大哭起来,不光看的我莫名其妙,连叔父也禁不住训斥他:“你看你又再搞啥,我刚替你说好进京告状的事,却又哭的鼻涕哈喇子一大把,在客人面前这样失礼!”

老 马赶紧伸衣襟在鼻子下蹭了一把,哽咽道:“我是又想起了我那两苦命的孩儿呀,他们与世无争,为何要遭此毒手呀!出事后官家不作为,讼师骗我钱,如今这是什 么世道呀!”在老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下,叔父为我的接风宴最终不欢而散。我却还是很同情他的,老马的事情在当下这个大环境里绝非个例,不知从什么时候 起,或许就从官方大肆宣传“和谐”开始吧,大清国内由仇杀,报复,导致的命案激增,几乎每天都有发生,范围覆盖全国各地,特别是随着新闻报纸在中国的兴 起,每天都能从报上看到那里又发生了命案,久而久之人们也习以为常了,类似新闻只看个标题就一带而过,若有一天从报纸上找到不到命案的报道,那便成了当天 最大的新闻。

有 时我也试图深究在中国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中国不是没有法律,我翻阅过《大清律例》,这或许是当今全球最严谨的一套法律体系,每一项罪不管轻重都有归 类,从中轻易就能找出惩处措施。但中国自古人治大于法治,衙门断案,一看关系,二看银子,正义与公平似乎以不再那么重要,打官司往往是有势力和多金的人占 尽优势,当弱势群体对法律失去信任,久而久之原始正义便应运而生,与有势力仇家同归于尽或许成了被逼上绝路的受害者最好选择,就这样再好的法律也成了摆 设,除了装点大清国门面,再无它用。

但 从表面看,中国还是和谐的,至少和西方国家比是这样,大清向来只有一个皇帝,一套领导班子,上面任何一个指示都会被坚决贯彻到底,大街上看不到示威游行, 报纸上见不到批评政府的言论,谁又能说它不和谐呢?生活在这样的和谐社会,我原以为只要小心谨慎,就能避开一切麻烦。发生在老马身上的事情却似乎又在暗示 自己太天真,直到我也摊上了事情。

原 以为在叔父家只是小住,不想这一待就是数月,直到李鸿章北上与八国代表签订了新条约。这期间我家也发生了很多事,以至洋人撤军的消息刚有传闻,我就收到了 家里电报,上面短短数字,只说家父急火攻心病倒了,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却没说明,情急之下我只好拜别叔父,带着老马赶赴京城,为节约时间,也因先前在河 南险遭活埋落下了阴影,我决定转道上海,在那儿搭船回家,就这样前后又耗费半月时间,我们才回到了北京。

此时的京城一派萧条,街头随处还能看见被处决后无人认领的无头尸,昔日见人就跑的野狗也成灾了,它们成群接伙穿街走巷,见到人也不躲闪。归心似箭的我却无心关注这些,和老马径直来到家门口,正赶上长工小四出来倒土,被我上前一把抓住,

“快说! 家里出什么事了,老爷是被何人气病?”

“啊 呀,少爷您总算回来了,老爷现在病情基本稳定了,洋兵快打进城那会儿,老爷决定带全家去河北老家避避,走之前将家里三坛银元托给了故交李老爷的大公子代为 保管,他入了洋教所以不用跑,想着李老爷虽不在了,两家也是世交,李家公子又是老爷看着长大,就跟自己人一样。谁知等老爷回来,向李家讨要,对方却翻脸不 认,坚称没收过老爷的银元,我们去报官,可崔大人以调任广州,新任大人根本不愿管这事,让我们自行解决,李家现在干脆避门不见,老爷也是又气又恼才会这 样。”

三 坛银元,估摸也有八百多块,应该是我家大半拉家底,竟就这样被父亲轻易托给了别人,事已至此我除了暗自埋怨父亲的鲁莽也没什么好办法,但这钱却不能不要, 回家安顿好老马,从老爷子那里问清了银元数目,我便去衙门寻求昔日同事们帮助,却不知人走茶就凉,崔大人早已不在,里面能托上关系的熟人,却谁也不愿为一 个脱离体制内的前同事耗费精力,倒有一个愿意帮忙的,却是狮子大张口,事还没办就找我要三百块“光绪元宝”。我知道这其中规矩,钱给了就算事没办成也没人 退给你,况且算来这样的交易也不值得,便只好另寻他策。

漫 步在遍地狼藉的大街上,秋风不断在身上打转,不知不觉我又转到了李宅大门口,我知道就这样拍门讨要也是于事无补的,他家就在眼前,却让人毫无办法。就在这 时伴着秋风一张报纸呼到了我的脸上,摘下一看是两天前的《申报》,上面一则新闻瞬间吸引了我注意,大意是河北保定一伙农民给雇主盖房,最后雇主却百般挑剔 不愿结钱,于是其中一拿不到钱的农民绝望之际,挥刀砍杀了雇主,事后其它农民以雇主儿子性命相要挟向其妻子讨要工资,对方马上结清了。

  在其他人眼里,这也许只是一起普通的悲剧,却教我眼前一亮看到了希望,不得不说是这则新闻引起了我平时都不曾想过的恶念,愤怒,无助, 压抑的让人崩溃同时也让我想要杀人,有那么一瞬间,与恶人同归于尽的冲动始终充斥在脑海里,我甚至已在计划杀掉李约翰后该往哪里逃,但转念一想,既然如今 恶人当行,我何不也做个恶人,官府嫌麻烦不愿管我的事,如我让对方陷入麻烦,他求助官府应该也会是这样,只要我态度强硬豁出命去,到那时他便只能坐下来 谈。

于是我回家从小四那里要了把杀猪刀藏于腰间,大摇大摆的敲开了李家的门。开门的正是李家大公子李约翰,这是他加入洋教后改的名字,见到我他不免有些惊愕,没话找话的说:“呀,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没有理他,趁其不备侧身挤了进去,用后背抵住门亮明了来意,“你知道我来的目的吧?我家老爷子走前托你保管的824块银元该还给我了。”

他冷笑一声,从脖领里掏出一枚小十字架朝我晃了晃,“说了没拿就是没拿,你家老爷子定是岁数大记错了,我是信上帝的,怎么会凭白拿人家东西?”

我知道他就会这样说,转手拔出杀猪刀,在他家人一片惊呼声中抵住了李约翰下巴,恶狠狠威胁道:

“你 可以扣下我家这笔钱,但我会叫你有命拿没命花,反正没了这笔钱我家人也得饿死,不如我就和你同归于尽,给你两天还钱时间,你也可以去报官,但今天这事只是 你家一面之词,就算官家来问我也不会承认,但两天后肯定送你去见上帝,就杀你一人,你死了你媳妇就会带着你骗来的钱改嫁,让你孩子管别人叫爹!你家大业 大,也不可能为了躲我连北京的买卖都不要了。好好考虑一下吧!”

说 完便用刀面拍了拍他脸,转身离去了。“你还别威胁我!”他在后面冲我大叫。后面的事情果然正如我预料,在这个凶杀案频发的社会,李约翰应该是相信我会去杀 他,便去报官说自己生命受到了威胁,结果被人给轰了出去,第二天他就老实了,与仆人捧着三坛银元乖乖到我家门口还钱,824块银元一块不少。

这 一刻我真应该感谢原始正义,它为这个不公的社会带来了新秩序,我也将这个胜利分享给了老马。他刚刚找徐祥要债回来,除了一脸伤痕什么也没得到,后听他说, 他是在一个茶馆里找到徐祥的,那会儿这骗子正大放厥词忽悠俩乡下人,说八国联军就是李中堂找自己帮助劝退的,就在徐向对方开出价码的时候,他便站出来要其 还钱,眼见马上就要忽悠进口袋的钱没了,徐祥恼羞成怒,才将他打成了这模样。

我将自己逼债的手段分享与他听,原意是让其效仿,谁知他听了却直摇头:“可不敢哩,刀枪这玩意不长眼,真把人捅了还得吃官司。”说到这儿,突然又眼珠一转,对我说:“小哥,你有这方面经验,若是能出面替我把这一百两银子要回来,我愿赠你二十两!”

听他这话我暗自好笑,不要说二十两,就是分一半钱给我,我也不愿替别人玩这个命,我的命只有为自己和家人才能豁出去。见我不说话,他又故意激我:“这样看来,你之前说的也是吹牛哩。”

我却不受他激将,只是淡淡地说:“好吧,那你就当我是吹牛吧。”

无奈之下,老马又开始自言自语:“所以嘛,现在是法治社会,你那套根本行不通,从明天起我还是踏实地上访告状吧!”

我 想告诉他不是我那套行不通,只是自己实在不愿为别人出这个头,但转念一想,他是叔父的亲家,这话要是经老马传到老人家耳朵里,谁的面儿上也不好过,于是只 好随他去了。处理好自家事情,我又想到了金虎,他可是我救命恩人,自送我进湖北到现在,已有半年时间没有联系,不知他盖房的事情怎么样了,为了报恩,我便 按其留的邮栈地址寄去一封信,邀他来京城玩,到时介绍几个讼师帮他打官司,怕他没有路费,又在信里附上一张银票,在钱庄可换五个银元。

 原以为经义和团之乱,全国邮政都以瘫痪,我这信能不能寄到河南都是一回事,不想两月后的一天早上,还没起床就听小四在门外喊我:

  “少爷,外面有个挎褡裢的庄稼人,说是您邀请他来的,您看是不有这回事?”

 我一下想到了金虎,便叫小四先引他进大堂,自己穿戴好便过去,我走的是堂房后门,还没进屋就听里面老马,金虎正在说话,不知为何,听口气老马一改平日里在叔父面前那般卑微,趁我不在竟开始反客为主。

   “噢,按理说是不该让你们这样的泥腿子进到这里来的,这儿是什么地方呀?是老爷们谈公事,接待的都是有脸面的人!但你既是我侄儿邀来的,我这 做长辈的也不好说啥,这家老太爷的哥哥是我亲家,之前就常邀我来住,我本武昌熟食大户,连知府老爷家里的肉也是我供的,自己家本身就一堆事,但听闻亲家哥 哥病倒了,架不住他们三番邀请,还是过来替他家管管事,也顺便来京城办点我的事,这虽不是我家,但我以这家长辈身份还是要告诫你,这里不比你们乡下,处处 都是规矩...... ”

   听到这儿我着实忍受不了,迈步进到大堂,只见老马坐在我父亲太师椅上翘着腿,金虎拎着褡裢,规规矩矩站在一旁,我冲着他咳嗽一声,他屁股马上像触电一样离开了椅面,冲着我尬笑起来,我故作视而不见,冷冷丢下一句:“老马,你去忙吧。便不再理他。跟着走到金虎身边,勾住他肩膀指着老马背影说:

“这 人讲什么你都无需搭理,若不是我叔父收留就一丧家之犬,这回来北京上访,碍于情面我家也收留他住几日,想不到却跟这里装大!好兄弟,这一路定劳累辛苦,我 先给你安排房间住下,然后我们去同和居吃早点,家父卧病在床,早餐都比较简单,怕怠慢了你,中午加菜再在家里好好款待你!”

  金虎赶紧连连摆手,“不要老爷劳烦,我在路上吃了俩馍,顶得住。”说着便解开褡裢,把里面东西一样样往外掏,“这回走的匆忙,收到老爷信就来了,也没时间给老爷准备点像样的东西,给您带了一袋老家红枣,十升小米,养胃的,请老爷莫要嫌弃。”

 我哈哈大笑,吩咐小四过来接了东西,引他去客房,计划着吃完早点便带他去拜访几位京城有名讼师,就起诉的事情商量出个眉目,等处理好正事在带他京城转转。

  但金虎好像没这心情,一路愁眉不展,在我详问下才得知,原来那些恶邻为侵占他的地,也在勾结官府准备将他和老娘强行驱离,理由是他本来就不是村里人,因为 入赘才来到这里,现在既然媳妇家的人都死了,没了这层关系他也应该离开了。我实在想不到人竟然能坏成这个样子,之前路过永定河,都能看到那些从农村来的访 民跪在那里,夏天在太阳下暴晒,冬天寒风中瑟瑟发抖,无非只为解决老家几亩地被占的问题,每每这时我都会对他们报以深深同情,却不想这个群体也会相互倾 轧,我不建议金虎也去那里跪,这样做毫无意义,能在永定河跪着的人说明早已被政府遗忘了,或者他们从来就不曾被政府想起。

       就这样,饭后我带他登门拜访了京城著名讼师张文普,坐下后将金虎老家的事一讲,张先生的表现却未如我想像的那样轻松,“这事不好办呀。”他摘下眼镜说:

“此非一般诉讼案,要知道不让当事人盖房的不是某一人,而是邻居几家结盟起来一起做的决定,他们背后是村长,保长和整个村子在撑腰,农村的宗族势力是最难以撼动的,这张关系网牢不可破,它就像是政府,有自己的运转体系,一般人是难以介入的,就算是讼师也不行。”

  想不到张先生竟说的这样直接,不仅让金虎感到沮丧,就连我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在去见下一个讼师的路上,我不断安慰他:“张先生大概是没接过农村的案 子,下一个胡先生应该会好些,就算实在不行我们惹不起躲得起,你带老娘到我这里来,平日就替我家做些赶车的轻松闲活,有我在就有你们。”

        金虎这才憨憨的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老爷,我不是没地儿去,回老家也可以,只 是这村子太欺负人,当初我改姓周他们也都承认我是周家人,送走岳父母后继承房子村长也是认可的,但现在他们几家为了抢我家地,竟要赶我们走,天下哪有这样 的道理!”

       我冷笑一声反问:“他们为了钱连无辜路人都要杀,为何要跟你讲道理?”

后面我们又去见了胡先生和郭先生,得到的都是类似的说法,这不免让人有些失落,临近中午,我们就近路边找了家茶馆歇脚,准备喝壶茶就回家吃饭,被茶博士引入座后,我俩又就那些讼师给的意见探讨起来,不想身后突然探出来一个脑袋,

“听 闻二位被官司缠绕,不过今天碰上我也是你们的运气,鄙人徐祥! 京城著名讼师,专为弱势打抱不平,曾代理杨乃武案,不光让杨,毕二人(杨乃武与小白菜)重获自由,捎带手还打掉了一大批贪官!前段时候,我还应李鸿章李中 堂之邀陪他去与八国联军代表谈判,当时德国的瓦达西大人要我大清赔偿10亿两白银,李中堂问我怎么办,我说你莫急,给我找个翻译我来跟他们说,最后我和他 们谈到5亿两,要不是李中堂着急让西太后回来,我还能把这数往下压,本来拯救了北京城我是想休息一阵的,但刚听到你们陷入了农村土地纠纷,想来你们也是需 要帮助的。”

      一听是徐祥,我马上扭头看过去,特别好奇诈骗了老马一百两银子的这主是何方神圣,只见一长着鱼泡眼的黝 黑大汉,满脸横肉,系条白羊肚毛巾就能唱信天游,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自称讼师。那骗子并不知道我早听说过他,还继续在那自吹自擂:

“我虽替人寻求正义,不过正义也是要有代价的,我代理的案子都是免费,只要雇主包吃住差旅费就好,但为了帮助更多人,或是付不起这些费用的穷人,有时我不得不费用自理,所以我若接了这个案子,你们也需给一些维权赞助。” 

 我本想直接叫他滚蛋,却又不想错过一出好戏,便假意对徐说:“可以呀,就是不知你这维权费怎么算,你先坐,我家还有个需要维权的朋友,我这就差人把他叫来,两案子都给你代理。”

徐 祥傻乎乎的就坐了下来,我起身将茶博士拉到角落里,赏给他一个鹰洋,写了我家地址,托他把老马带来。然后又跟没事人一样,回来陪着骗子东拉西扯,不多时老 马就在茶博士引领下进来了,看到徐祥,当即棒喝一声:“徐骗子!你诈骗我血汗钱不得好死,还我一百两银子呀....大家看看,这个叫徐祥的是个骗子呀!”

  大庭广众下被人指着鼻子这麽骂,徐祥又羞又恼,大叫一声”你放屁!我老徐什么时候骗过你银子!”跳起来便扑向老马,揪住他辫子往街上拽。老马也就势揪过他 辫子,二人就这样互相拽着辫子,低头拱腰,在大街上你退两步我进三步的顶起牛来,我在一旁看的哈哈大笑,金虎却冲了过去,一把将正要殴打老马的徐祥搡开, 冲他大吼一声:“你要干啥!”

徐祥瞟了一眼对方体格,自恃打不过,便骂骂咧咧的三步一回头走掉了,我却觉得金虎太过善良,早上在大堂受老马那样对待还帮他出头。

往 后两天我一直托关系帮金虎找人,却毫无进展,就这样在家里住了三天他便急着告辞了,我怕他回去想不开,送了十块钱给他,再次邀他带老娘过来,他点点头说等 回去安顿好了便来投靠我,但这一别却再未等到他的消息。倒是老马,天天揣着状子往外跑,天不亮就到永定河排队,不是告徐祥就是告老家官府,搞得隔三岔五就 有牛庄访民收容站的人上门,让我们去领他。

那 日收到消息,我便和小四驾马车又去了牛庄,这以是我们第四次接他了,首都政府对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访民厌恶至极,隔三岔五就以有碍市容为借口将他们收容起 来。等老马被带出来,我正要招呼他上车,一旁却蹿出只狗冲他吠了两声,这狗看似还没长大,每回来这里我都能看到它,应该是周围的野狗,就是这样老马却勃然 大怒,从草窠里抄起一条不知谁丢的木板,朝着狗脑袋抡了过去,打的它脑浆迸裂,哀嚎一声顷刻毙命,老马却还嫌不解气,丢掉木板踹了一脚狗尸体破口骂道: “娘的!被官老爷不待见就算了,连你这狗日的畜生都敢对我直眉瞪眼!”

不 知为何,刚刚这一幕让我对老马产生了极度的厌恶,我很想质问他:“这只是一只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的动物,你却为何要取它性命?”最终碍于叔父这层关系还 是容忍了下来,但这个人我却不想继续留下去了,纵使先前对他百般同情,现在也只觉得是咎由自取,面对恃强凌弱的官吏,强盗,他是个弱者,但这个弱者却将社 会带给其的种种不公发泄到比他更弱的对象那里,这也正是我无法忍受的,于是回去后便给叔父拍去电报,说他在京城经常惹事。果然那边收到信很快就把他召回 了,他在北京住了将近三月,背负的冤情却一件也没昭雪。

  老马走后不久,北京城出了一件大新闻,那个叫徐祥的假讼师大概是觉得忽悠外地人油水不大,又干起了敲诈的勾当,不知怎地竟瞄上了袁大人的大公子袁克定,此 时西洋照相术早已风靡京城,他便找人跟踪在澡堂里拍下袁克定不穿衣服的样子,又将一妓女照片与之合在一起,匿名寄到袁家索要钱财,不然就曝光。那袁大人是 何许人?在朝鲜平过乱,北洋练过兵,现正是老太后眼前红人,怎会受小地痞的要挟,在一番彻查下徐祥很快被抓,由于此事涉及袁家,为了不让袁家大公子卷进 来。几个主审官一合计,决定以为民除害的名义将徐祥法办。

就这样半个月后,老马又喜颠颠的出现在了我家门口,一见我就开始忘乎所以,看他美不胜数的样子,似乎早以忘了当初一趟趟被送牛庄的时候。

 “真是苍天有眼,皇上圣明! 徐祥诈骗我的案子终于昭雪了,北京的官老爷通知我过来做证,说给我做主!真得感谢政府,若不是政府英明,徐祥还在逍遥法外,要不说中国怎么叫大清哩,真是清呀!都是清官!”

      经过先前种种磨合和对他的了解,我以懒得再就此事发表任何意见了,只是点头随声附和:“嗯,你说的都很对。”

      他又无不得意地说:“所以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都是我之前不懈坚持的结果,节后我还要去永定河继续 反映我家灭门案的冤情!”          

我 为他这般守株待兔的想法感到好笑,对于那些官老爷而言,老马只是一枚棋子,他自己却看不到这点,把偶然当必然,就算再上20年的访也只会是一个结果。看老 马的事情解决了,我不由又想起了金虎,本以为他很快就会带着老娘来投奔我,却到现在也没等来消息,于是我决定这次亲自送老马回去,路上顺便去趟金虎的村子 一探究竟。但想到当地那些贪婪凶残的农民,我从心底又感到害怕,就在为此纠结之时,我在路上碰到了刘差拨,洋兵进北京那会儿他逃去了天津,现在刚回来等着 回衙门报道。许久不见,我请他去一品阁吃酒,席间顺便将在河南险遭那伙农民活埋的事讲了,他却嗤笑一声,借酒劲拍胸脯向我跨下了海口: 

 “吴老弟怕这些乡下泥腿子作甚?天底下最顺从的就是农民了,你只是没以合适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而已,我现在进巡检司也可以穿官衣了,反正现在等着回衙门也无事,不然就让我护送你们去河南,我保证这回没人敢动你。”

  听他这样讲我虽半信半疑,但感觉此人确实有些手段,之前和谐胡夏藕时就是他给出的主意。于是我便请他同往,出发时他却没带任何武器,只穿着一身官衣。就这 样历经十余天路程,我们终于抵达了金虎的村子。进村时刘差拨大摇大摆走在前面,我和老马尾随着他,一路上遇到的村民无不冲刘差拨点头哈腰,他却对此视而不 见,只顾昂首往村里走。

 很快村长,甲长,保长也得到消息,排成一行在村口迎接,见到我们,村长率先过来,躬腰对刘差拨行了个大礼,“啊呀,敢问官爷从哪里来?”

 刘差拨却不拿正眼看他,伸手搡开他,往前踱两步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来你们村找一个叫金虎的人!”

村长马上恭维起来:“啊呀,是京城来的官爷呀,那也是皇上住的地方,好哩,好哩.....

“少废话! 我刚问的人呢!”刘差拨不耐烦呵斥着打断了他。

一 旁保长见状忙上前小心翼翼说道:“官爷您说的是村西头的周大虎吧?他本不是俺们村人,六年前带个老娘入到周家,后本家人先后离世,他便占着周家房子住了下 来,周家本与村里三户有土地纠纷,可谁想那周大虎不讲道理,这月初三晚上突然兽性大发,持刀闯入周栓子家,将他一家七口灭了门,然后又去杀周五四一家,被 人发现后逃入山中,现在官府正在全力追捕,您说这人有多畜生,连孩子都不放过,丧心病狂呀......”

老马听了也跟着感慨:“这金虎就是不聪明,有什么事说不明白的?何必要杀人哩,可以像我一样去上访呀!”

然而我却不相信保长说的这些,特别是看他说话时眼珠飞快地转,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便反问道:“那金虎老娘何在?”他却不说话了。我又上前问道:“你还记得我吗?我可记得你,年初时我路过这里差点就被你带人活埋了!你们贪图财物就要杀人灭口,到底谁丧心病狂呀?”

此时这个保长看起来却与当初下令活埋我时判若两人,不光对之前所为百般抵赖,还一脸媚笑的对我讲:“啊呀,客人说笑了不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敢动这歪心思呀,俺们大清国可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俺村人不要说杀人,就是杀猪都不敢,还得找外村来帮忙。”

看他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我不得不承认刘差拨说的没错,农民都有两副面孔,如果他们确定抢劫,杀人不会受到惩处,便会去抢劫,杀人。一旦看到穿官衣的,马上又变成了奴才,规规矩矩,好似一个良民。

同 时我也知道,不管怎么去问他也是不会承认,却隐约感觉金虎的老娘应该以不在人世了。后来得知果然正如我预料那样,金虎在我家做客期间,周栓子联合周五四, 周大柱带人想强行扒了他家围墙,金虎老娘踮着小脚上去阻止,被周栓子一扁担打的头破血流,当晚便死了。金虎回村得知噩耗后彻底崩溃,葬完老娘便持刀杀进了 杀母仇人家中。

这 不禁又让我为金虎担忧起来,他一人在山里,已经快十天了还没有消息,就在我们决定前往县衙打探的时候,当地乡官带着俩乡吏赶了过来,他们大概是得到消息, 以为上面派人来问案的,便火急火燎的往这儿赶,当弄清我们身份后,马上又一脸不耐烦,指着离村口不远的歪脖槐柳说:“这案子已经都写清楚了,还想知道什么 去那儿看通告去!”

 我循着望去,果见树上有张纸半截被风吹的乱抖,掀下来见上面写道:

 兹有凶徒周大虎,本名金虎,因占地纠纷,于本月初三晚杀害周栓子一家七口,伤周五四家两人,随即逃入山中,现即各村团练,乡勇搜山查找周大虎尸体,一经发现,交由县衙。

  这则告示看的我莫名其妙,金虎逃进山生死未卜,上面为何指明了只要尸体?这绝非县衙发告示时笔误,或许是在暗示那些团练,一旦遇到金虎直接弄死。或许为了 维护当下和谐社会,他们就不能让金虎活,否则就要送他去受审,到时金虎抖落出的一些事情肯定是不和谐的,也是这些乡官和宗族势力们不愿看到的,所以为了和 谐社会不受干扰的继续运转,金虎便只能将他遭受的不公与痛苦直接带进棺材,这也是生逢大清治下的中国人最大悲哀,我们在苦难中成长,绝望中崩溃,痛苦中了却一生。

在 这个和谐年代,我,老马,金虎同时遭遇恶人,却因选择不同结局不同,面对恶人,我也选择做恶人,我承认当时以起杀心,他诈我钱财,我就取他性命,结果不等 我动手,对方乖乖还了钱。老马选择消极等待,本来应该是无果的,却因诈骗他的人得罪权贵,也让他阴差阳错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金虎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善良,我 可以确定在此之前他绝没有想过要杀谁,相反还救过人。却在命运捉弄下被恶邻和社会一步步逼到了这个结果,还被打上凶徒标签,而酝酿着想要杀人的我却是三人 中结局最好的。

  见证完金虎结局,我看老马也是一脸的庆幸,却觉得大可不必这样,他只是比金虎运气稍好一点,没有被逼到那一步,不止是他,倘若发生在我身上事情里,李约翰 能找到官府给他撑腰,就不会惧怕我发出的死亡威胁,如果那样我可能早已变成了金虎。在这个极具讽刺意味的时代,只要是还有点血性的人,都有可能变成金虎。

就 这样带着遗憾,我们去村外给金虎娘上坟,期间村里忽然传来了吹吹打打的声音,老马跑去看后回来说:“是他们把金虎尸体从山里抬出来了,村里现在正庆祝 哩。”我知道就会是这样结果,也就没有惊讶,于是和刘差拨讲准备多留几日,替金虎发送后事,当晚便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身在一个密布蟑螂的地方,不小心踩死 了一只,很快便有无数只蟑螂从四面钻出来,围住同伴尸体旁若无人的大肆咀嚼。

回到京城后我的心情始终处于低迷之中,直到一封从广州打来的电报才冲淡了这一切,发件人正是我原上司崔大人,他在上面说自己被任命为当地一项实验计划的负责人,让我去帮忙。尽管不知那是什么,恩师召唤,我还是马上收拾行囊,义无反顾的踏上了前往广州的路途。

 

                                                     

(未完待续)







第七章 借种

随着本世纪初《辛丑条约》的签订,东亚病夫似乎已然成为中国人的指代词,与鸦片,辫子一起,位列清国三大特色。但这一切却与我们寻常人没有太大关系,只要不出国,不往租界跑,关起门依旧可以过小日子,偶尔翻报纸看看愤青们替皇上编织的“强国梦”,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但 令我不曾想到的是,上面对于如何实现强国梦似乎早有布局,这一切是我到广州后才知道的。广州,作为大清国最早接待外夷的开放口岸,距今已由二百多年来。也 是中国少有可以见西洋景的地方,不像是在京城,大街上走个洋人一帮人追着看,这里唯一的不好就是太热,让我穿着京城时的行头没走多会儿很快就汗流浃背。之 前就听说广东人会吃,于是在前往投奔崔大人之前,便进到一家饭馆让掌柜的推荐几道当地名吃,很快他便给我端上来一盘椒盐蟾蜍,一锅油焖田鼠煲。看着与萝卜 块,竹笋一起浮在汤面的半截老鼠脑袋,我把胃里能吐的全吐出来了。

下午总算是在总署等到了崔大人,见我脸色很差,他便劝我去看大夫,我没有告诉他当地餐馆用老鼠煲汤的事情,只说没有大碍,他才向我详述了自己负责的项目。

“文 涵,当下我大清国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我们的人在外面常被称作东亚病夫,皆因我国人体弱嶙峋,身高,体型与西洋人比皆不占优势,小日本在几十年前也遇 到了和我们一样的问题,以前他们叫倭国,但从穆宗(清同治)十二年开始,这个国家的人平均身高突然从152涨到了158,据我们驻日公使发来的密电讲,是 因为日本人正秘密实施人种改良计划,让本国女人与西洋人媾和,怀孕后在接回来,从表面上看,至少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成效,这或许也可以帮助我们摘下东亚病夫 的帽子,所以德宗(清光绪)元年,经西太后核准,我大清也开展了这个计划,地点就在这里,我们引进了一批咪俐坚国人,各个人高马大,让他们帮助150名中 国女子怀孕后,朝廷特批了二百亩地建造实验园区,抚养这批孩子长大,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接手时已经是实验最后阶段,也该是他们为国争光的时候了,如果一切 顺利,后续这个项目将会在中国全面推广,文涵,你来帮我,到园区负责日常管理工作。”

听 到这儿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留洋这么多年,我发现每个民族都在尽最大可能保持自己种族的纯洁,在咪俐坚国,那些排华政客们也是以“中国人正在玷污我们的女 人”这样口号去煽动民众情绪的,但对于别人在意的,大清国却毫不在意,反要始作俑者。纵观华夏五千年历史,替汉族换血的事情不是没有,其影响最长远的当属 五胡乱华。在此之前,汉人呈现过春秋时代的百家争鸣,孔,孟皆出于此,也创建过一度辉煌于世界的汉帝国。但这些都随着野蛮人的入侵烟消殒灭,匈奴攻陷北方 后,黄河以北残存汉人皆被胡化,不管生活方式还是性情举止,都变得与胡人无异,也就从这时起,汉人也开始变得粗鲁野蛮, 脱俗高雅的魏晋之风在我们身上荡然无存。到了鲜卑人建立的北魏朝,北方汉人彻底鲜卑化,汉人都以被赐鲜卑名字为荣,以至鲜卑化的汉人李渊建立唐朝后,他的 孙子还将胡人儿子娶妈的习俗又一次发扬光大。难不成本朝又要让我们重新回到那个时候?

带 着种种疑惑,我随崔大人一行乘车抵达了位于广州市郊的实验园,远远就看到两个长相怪异的少年正在爬树,他们眼大唇厚,皮肤黝黑,四肢却很灵活,爬起树来像 猴儿一样轻巧,几下就蹿了上去,一般人肯定追不上。我一看这不黑人嘛,在纽约时大街上常能碰见他们向人讨烟抽,不过说他们来自咪俐坚也没错,毕竟三十年前 在那里的种植园替主人摘过棉花。

崔大人则笑嘻嘻的招呼他们:“雅各布,你们快下来,当心摔着!”

我轻轻牵了下他衣袖,小声提醒道:“大人,弄错了吧?这群黑鬼以前在咪俐坚国是被当奴隶用的,怎么能引进他们帮中国改善人种?”

他 瞟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你懂个啥!现在世界大同,凡事都要以和谐为贵,你怎还搞种族歧视?这些黑的身体素质比正宗的洋人还要好呢,这是增强中国人体质的 最快途径,我们这里也有和洋人的混血,有一位艾琳姑娘,是当地名门望族的闺女与一咪俐坚外交官所生,如今也芳龄二八了,从维也纳学舞蹈刚回来,还是德龄格 格的闺友,她将代表大清国参加两个月后在法国举办的全球古典舞大赛,也算是这个项目的成果之一”

正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从园区里开出辆汽车,崔大人又马上变得笑容可鞠,待车开近后俯下身热情的打起了招呼,“哈啰,艾琳小姐,这是要出去呀?”

里 面的人却没有理他,直接扬长而去。出于好奇,我也想看看中西混血的产物是什么样子,却发现开车的是个散披着棕色长发的年轻女孩,并不是我想像中那样高鼻碧 眼,她有着与多数中国女人一样细长眼睛,更像我在咪俐坚国看到的印第安女人,驾驶副座上还有个老女人,开始以为是老妈子,后来才得知原来是这位艾琳的亲 妈。

“她爹呢?”我问。

“回咪俐坚了吧,人家在老家是有家室的。”

我也是没管住自己嘴,竟脱口而出:“那这算什么?她不是野种吗?”却被崔大人狠狠瞪了一眼,“文涵,和谐!在这里少说话!里面住着都是大清国的贵宾,你谁也得罪不起!”

       我知道老恩师是为我好,却怎么也想不通,在咪俐坚国时谁也得罪不起,怎么回国竟也是这个样 子。随崔大人进到园区,里面是仿西式建造的一排排连幢别墅,其他设施,网球场,花园一应俱全,却几乎见不到中国男人,一些黑人小孩正当街玩耍,那些走在街 上的异族,不管白人黑人,身后都有踮小脚的中国女人追随,眼前这一幕突然让我觉得大清国好下流, 最好的资源只拿个外国人享用,真的是宁赠友 邦,不予家奴。

就在这时,一个五大三粗的黑人怒气冲冲直奔我们而来,让我有些惊愕的是他秃脑袋后竟像我们一样留着辫子。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以冲到崔大人跟前,用手指连戳我恩师胸膛大声咆哮:

 “崔!我要的女人呢?到现在也没见到你答应我的女人!请你不要像以前那样送妓女来糊弄我,不然我要翻脸了!”说着回手薅下自己辫子,狠狠掷在地上,原来是个带辫子的头套。被这样对待,崔大人却一点没有要发怒的意思,依旧好言相劝:

“罗姆先生,你总不能让我上大街上给你抢去吧?请再耐心等待两天吧,女人们是从江西送过来的,到时一定选个漂亮的给你。”他这才捡起辫子重新安了回去,骂骂咧咧的走了。

我却着实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回国后我似乎一直都在伺候人,先是各种大人老爷,如今又换了外国人,还是昔日咪俐坚国的黑奴。看我一脸不情愿,崔大人又一如既往的说教起来:“你眼光不要那么局限,我们不是也有很多人在国外生活,他们在那里不也是外宾嘛。”

看 在他是我恩师份上,我没好意思反驳什么,的确,以咪俐坚国为例,随着《蒲安臣条约》签订,越来越多中国人去了那里务工,他们多数人却从一下船就陷入了噩梦 之中,大街上被当地儿童丢石头,好端端被警察揪住辫子盘问拉走更是常事,以至我们这些去求学的都要被骂作“pig tail(猪尾巴)”,一般而言,中国男人到那里只能做苦力,女人则直接被送去做了妓女,以至咪俐坚国竟出台一则法令,严禁中国女人过去,原因竟是以防她 们去做妓女。但这些女人在国内依旧未能逃脱做妓女的命运,比如这批从江西骗来的可怜女人。

对 比中人西人在彼此国家所受待遇,极度的不平衡总是让我想做点什么,本来是准备向恩师辞行的,就是这个想法促使我选择留了下来。崔大人分我去管理这些外国人 的日常生活,具体说就是记下他们的要求和投诉,然后与上面协调,尽最大可能满足这些人一切要求。上班的第二天,我便发现这里居民百分之九十都是黑人或他们 与中国女人的混血,这些黑混血特征也都与黑人无异,以至有了一半汉族基因还是不长头发,便一人脑后安根假辫,这根辫子似乎就是他们归化的象征,可一旦他们 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就马上摘下辫子扔到地上,直到在管理员们连哄带求下重新戴回为止。

和我一班倒的是个叫阿伟的当地人,他和我介绍园区正在运行两个项目,训练了支黑人混血足球队,代表大清国迎战第三届奥林匹克运动会,以及艾琳小姐的全球古典舞大赛。他们将以新中华儿女的身份在世界舞台上崭露头角。

我 孰知朝廷是想以此摆脱强加在大清国头上“东亚病夫”的称号,却不知人都是以自己生父那一边为祖国的。比如郑成功绝不会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反之眼前也是一个 道理,这些黑人混血的习性和表现出来的一切很快就验证了我的判断,相较汉人的含蓄和内敛,这些混血异常暴戾,一件小事就能让他们暴跳如雷,也不喜学习,不 知是不是智商不够用的缘故,相较前者,他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一帮人围个圈,边打非洲鼓边跳舞。朝廷曾仿西人在这里开办了一所学校,最后竟因学生旷课缘故被 迫关门。尽管朝廷给每个中非家庭都分了洋房,但很多黑人混血的父亲早已不见踪影,毕竟黑人作为奴隶存在了几百年,被赋予人权也才30年,所以多数根本不知 家庭为何物,大清却以这种人作为中华民族未来,未免有些儿戏。

阿伟大概是看出我有些不屑,便好意提醒:“后生仔,朝廷好钟意嘚鬼佬,你唔好系度搞嘢!”

我 笑了笑告诉他不会,事实上喜欢搞事情的正是朝廷不远万里请来的这些黑人。就像阿伟介绍的那样,大清在这里挑出十一个中非混血少年,不惜重金打造了一支足球 队,还请了白人教练来训练他们,但这些黑孩不爱读书同样也不喜欢训练,虽然也会把爬树,赛跑当作消遣,但若让他们就此接受更系统的训练,便又抵触起来。比 起将时间用于有意义的事情上,黑孩们更喜欢后腰别俩酒瓶,喝得醉醺醺的溜到外面当街追逐中国妇女。尽管成年后朝廷都会为他们分配女人,但这些黑人和他们后 代仍对女人有着极度渴望,这是因为黑人很能生,有时一窝比我家的狗下的还多,来这里第二天我亲眼看到一个腆着大肚子的中国女人坐在家门口择菜,在她身边, 八个小黑孩正在地上爬行,打滚,而第九个马上就要从肚子里出来了。当时看到这一幕我便在想,依这样速度,用不了多久广州就要沦于黑人之手了,具有讽刺意味 的是,尽管广州曾被英颉俐人武力占领过,却未曾像现在这般危急,很显然,黑人凭借世间无人可比的高产率,兵不血刃就能为广州换血。

我 来这里头一个差事便是替球队白人教练做翻译,我把英语翻译成普通话,阿伟再将其转成粤语说给黑孩们听,尽管在旁人眼中有些多此一举,但我在这里也总算有了 些作用,这些黑人孩子出生在中国,粤语讲的比我都溜,但看起来还是与中国人不一样,不管举止还是行为,而我们的相处也并不愉快,训练定于早8点开始,我和 阿伟早早就到了,陪着教练站在球场上发呆,直到快十点时,才陆续来了几个黑人少年,其中的两个看起来醉醺醺的,还有一个拿着鸡腿,边吃边往里走。白人教练 却假装看不见,拿起花名册开始点名,

“Ali!” 他叫了第一个人名字,却没人回应,半响那个啃鸡腿的黑孩才懒懒回答:“阿里前天被确诊梅毒了,他现在正呆在属于他的地方!”说完那些黑孩哄堂大笑,教练无 可奈何摇摇头,继续下一个名字,结果一场点名下来,11人中,只来了5个,其它人两个得了梅毒,三个在外面与法国领事馆人打架,被洋人抓进租界里,正由大 清政府往外保,剩下的一人不知所踪。一支球队训练时只到了半数人,我感觉大清国这笔投资算是做砸了,就在教练要求球员们先围操场跑五圈热身时,那个吃鸡腿 的黑孩率先发难,

 “不!我来是要问问这个月说好的我十块银元津贴怎么才只有八块?”

此话一出,其它黑孩也跟着叫唤起来,我一脸懵然,告诉他这事不归我们管,这里只做与训练有关的事情,谁想却惹的他勃然大怒,薅下假辫子朝我扔了过来,

“干!你们贪污了给我们的钱,该死的中国人!不给钱我们就不训练!”

我 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挑衅,恨的不由攥紧拳头,谁知那小黑孩竟冲了上来,叫着“你有多少钱?给我钱!”伸手进了我腰间,我捂住钱袋与他撕扯起来,想不到小 黑岁数不大,力气却不小,好容易将他搡在地上,却从身后掏出一把刀翻身又要扑我,一旁阿伟见状,赶紧递过去一块西班牙银元,笑嘻嘻的说:

“少年,呢度有一块钱先去使,剩既,我睇会同朝廷讲。”他这才拿了钱骂咧咧的去了,我却从这时暗下主意,一定想法让这些黑鬼从广州滚蛋。

事 实上,抱有同样想法的远不止我一人,自打到这里后,几乎每天都有当地人聚在园区门口骂街,都是投诉黑人劣迹的,大多和调戏妇女有关,也有院子里东西被黑人 偷的,这些黑人在外犯完事,就躲进园区里不出来了,崔大人当然也不会出面,只好由我等去和愤怒的受害者沟通,看这架势我不止一次忧虑,如若黑人问题得不到 解决,用不了多久,昔日三元里那一幕便会在这里重演。

尽 管黑人与当地人越来越水火不容,朝廷却对此视而不见,每个季度都有大量经费源源不断汇进来,这些钱用于奖励园区里生孩子最多的家庭,一个小混血的诞生就意 味着这个家庭可以得到80块鹰洋或西班牙银元,多余的钱被用来打造园区,我来后不久,园区里很快就有了公园,游泳池,高尔夫球场,甚至剧院,其奢华一点不 亚于法租界,这足以让任何生活在外面的当地人感到眼热,特别是女人,渐渐的,我们接到关于黑人调戏骚扰妇女的投诉越来越少了,为了可以进入园区生活,当地 很多女人对黑人骚扰不再躲闪,甚至主动迎合,于是我经常能看到的一幕便是,喝的醉醺醺的黑人左拥右抱着两个中国女人,在当地人羡慕注视下大摇大摆走入园 区。

每 每这时我便会想,或许我们汉人在朝廷眼中与黑奴没有任何区别,只要效忠大清国,黄皮肤换成黑皮肤,统治者也是不会在意的。但假如有一天这些黑人不再效忠大 清国又会发生什么呢?这个发现让我欣喜不以,或许这便是改变当下的切入点,于是那几天没事我都在苦苦谋划,却始终也找不出能达成我愿的办法,直到崔大人差 人喊我去晚间舞会服务。

那 是朝廷专门为白种人开设的舞会,每周五晚上举行,各国领事也都会携夫人参加,由于白人不愿黑人出现在这里,崔大人只得下令禁止黑人参加,此举马上惹恼了黑 人,他们却不敢和白人挑事,毕竟在咪俐坚被解放也才刚几十年,于是又将满腔怒火撒向了中国,尽管崔大人承诺也会为黑人开办舞会,但每周五晚上这些黑人还是 会高举木牌,聚在会场外面操着污言秽语大声辱骂中国人,这一幕恰好被准备进入舞厅的我看在眼里,于是灵光一现,顿时有了解决这些黑鬼的办法。

但 眼下我还要服务舞会,这次的舞会主题是艾琳小姐,她现在正和挪威王室某位成员约会,为将她更快推向国际,崔大人还特邀各国领事来捧场,待艾琳穿着胸衣手提 裙底出场后,果然是精彩绝艳,博得周围白人一片赞赏,只是今日她却一改往常妆容,头发染成了金黄色,擦上厚厚眼影将眼睛扩大,将自己从上到下都打扮成了白 人扮相,这不禁让崔大人都有些尴尬,但他还是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挽着艾琳胳膊向大家介绍,让我给翻译,    

“诸 位来宾,现在容我介绍我们大清国引以为傲的明日之星艾琳小姐,她在古典舞与芭蕾舞方面有很高造诣,将会代表我大清国参加不久在法国举行的古典舞大赛,为国 争光!”在一片掌声中,艾琳也侃侃而谈,说的却是英文,有外交官故意问她是哪国人,小姑娘想都没想便操着流利的英语回答:“在中国我是中国人,回咪俐坚我 就是咪俐坚人!”

我看崔大人在一旁气的咬牙切齿,赶紧将他拉到一边,他却还在纠结:“怎么能这样!这丫头代表中国,这样庄重国际场合不但说外国话,还敢这样胡言乱语,真是有辱国体,有辱国体....”

我赶紧劝道:“大人,或许在这小丫头认知看来,自己是哪国人还不一定呢,毕竟她爹的国家在咪俐坚。”

看艾琳画成这个模样,崔大人应该也有所感悟了,却还在嘴硬,瞪了我一眼说:“朝廷都说她是中国人,那你说我能说她不是?这一切都是朝廷的旨意,你我只是具体操办者,何须较真呢。”

看 崔大人这副样子,有时候我也觉得他怪可怜的,向他这么大岁数的人很多都入朝为官了,何况这还是我老恩师,作为这个项目负责人,我深知出什么事朝廷都会拿他 问责,倘若我真用计搞砸了项目,最后势必也会连累到他。但我深知有时候做对的事情与把事情做对往往是对立的,如果为了把事情做对放弃我的计划,就意味着后 世中国人都要饱受黑人侵扰,那样会更加愧对良心,尽管我的良心早已所剩无几了。于是只能在心里默默向老恩师说了声对不起。

但崔大人却丝毫没注意到我心理变化,他眼睛死死盯在艾琳身上,就那样目不转睛和我说:“明天艾琳小姐要和挪威王子出外约会,你陪着一起去,我听闻那样鬼佬都不规矩,艾琳小姐要是被占了便宜,传出去成了丑闻你我都不好过。”

我暗自冷笑,心里却在想,“这小妮子装的都是一副白人做派,你怎么知道她就很规矩。”

但 差命难违,我只好跟着去了,第二天在她家门口等了半天,敲门始终没人答应,直到挪威王子开汽车来按了几下喇叭,艾琳才带着一个奶妈走了出来,她一如既往的 不拿正眼瞧我,或是其它中国人,把遮阳伞和野餐箱交到我手里就在没跟我说一句话,那天去的是园区外后山,车子是上不去的,于是艾琳与那个挪威白人手挽手走 在最前面,我与老妈子跟在后头,她特意强调让我们与她俩保持十米的间距,说是隐私。我也没兴趣探究她准备和挪威王子干什么,却对其那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 样子极为不满,恰好天色阴沉下来,看样子是要下雨,而她依旧是昨晚那副白人妆容,我突然心生一计,用小刀在遮阳伞上扎了许多窟窿,果然随着雨滴越来越大, 她大声的朝我召唤:“oh,Shit!赶紧把我的伞拿过来。”

我 憋住笑把伞递了过去,那个挪威人很绅士的替她撑伞,直到这时她还在极力维持自己婌女形象,但很快就感到不对劲了,雨水顺着那些窟窿将她浇了个透心凉,也让 她那被浸化的眼影混着水淌了下来,在脸上留下了一条条墨迹,头发上的黄色染料也被雨水洗掉,以至我们还没走回山底,她就又恢复了印第安女孩的模样。

“oh! Shit!”看到她真实容颜,这回轮到挪威王子惊呼起来。艾琳又气又恼,再也不故作姿态,手一指我拖着哭腔骂起来:“You bastard!I will let you pay for this!”我冷笑一声,用中文回应:“我还不想干了呢!本来就是偏黄种人的长相,非要把自己涂成个洋妞,这你能怪谁?”

后 面的事情自是显而易见,在艾琳投诉下,我被停职了,尽管因为失去了挪威王子她    恨得我咬牙切齿,崔大人也 没让我走,看样子是想让我先反省着,就在这期间,园区内出了件大事,一个黑人外出坐洋车不给钱,被车夫拦着不让走,黑人大概也没想到中国人只有在要钱的时 候才会变得勇敢,于是二人当街撕扯起来,直至引来巡警(大清警察于光绪29年正式上岗),将他们拉进总局,没想到在路上黑人就因心脏病发死掉了,当消息传 回来后,整个园区沸腾了,黑人和混血纷纷揪下辫子走上街头,他们扯起了巨大横幅,上面写着“还我兄弟!”“处死杀人警察!”看到这些写满标语的横幅,崔大 人第一时间带着我们赶赴现场,试图安抚这些暴怒的黑人。

尽管我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他却执意要朝示威队伍喊话:

“大家静一静听我讲,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很心疼,但你们一定要相信国家,相信政府,让我们共同营造和谐社会,现在请大家先把辫子戴回去,你们也是中国人呀.....”

话 音未落,黑人和混血们就骂着将石块拽了过来,我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和阿伟护着老恩师逃离了现场,那些黑人则如潮水一样涌到园区大门,几下冲开门禁,跑到附 近镇子大肆劫掠,很快,几乎整个园区的黑人都参与到了抢劫中,广州知府闻讯,赶紧调来官兵横在了园区外面,面对荷枪实弹的军队,崔大人也坐如针毡,我知道 他是为自己的乌纱帽堪忧,面对从各处发来的抗议函,他先是将这些投诉全压下来,又派阿伟去与黑人们谈判,很快阿伟就带回了对方开出的条件,除了严惩凶手, 其他的都与福利有关,包括每月给每个黑人增加到30块鹰洋生活费,允许园区里黑人纳妾,纳妾费用由国家负担.....这些无理要求足以让任何人拍案而起, 但崔大人却决定全部答应下来,只是惩办凶手这事还要与警局商量,看着崔大人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现在正是设计除掉黑人的好时机,便主动请缨:

“老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您看阿伟回来吓得现在还抖呢,这要再去有点什么闪失也不好,也该是晚生帮您分忧的时候了,让我代阿伟去和他们谈,保证尽快平息这场暴乱。”

崔大人努力的看着我,似乎是想从我脸上找出点什么,但我感觉他还是信任我的,果然他缓缓地说道:“去的时候带一箱银元给他们,这都是朝廷请来的祖宗,我们得罪不起呀,只要他们别在闹了,让我安稳的在这里把任期结束比什么都好。”

我 点点头,辞别崔大人,找俩人抬着箱子回到了园区,那里已经被黑人接管了,他们在街上升起篝火,公然分赃白天的战利品。地上躺的也到处是喝烂醉的黑人,只要 他们不睁眼,就会与黑夜融为一体,以至一路上我踩到了好几个。对方也很快发现有入侵者,里三层外三层将我们围在当中,一个看似头目的黑人朝我咆哮起来:

“我们不远万里来这里帮你们复兴中华,你们中国人却杀我兄弟!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就是要告诉你们,黑人不是好欺负的!”

看 他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我却并不畏惧,因为以有十足把握可以将这些人玩弄股掌之中,黑人虽然凶残,但他们没有智慧,也许是做奴隶久了,根本懒得去思考,这 便让我有机会可以引导他们。于是我让抬箱子的人先回去,打开箱盖,露出明晃晃的银元给他们看,“先生们,你们说的都对,我也真的要恭喜你们,你们的抗议令 上面让步了,他们同意了你们提出的大部分要求,还让我送这一箱钱来慰劳大家,除了惩办凶手!”

 “你们还要在广州市内为我们死去的兄弟立雕像,他叫克洛德!”听完我的话,有黑人大叫起来。

“是的!”那个小头目也说,“就你送来的这点钱休想让我们妥协,还有你们必须要处死杀害黑人的警察!”

我点点头顺着他们说:“可以,这一切成果都是你们抗议争取来的,如果你们想要更多,就要继续抗议,我敢写包票上面都会满足的,不过你们必须要让上头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我们中国有句话,爱哭的孩子有奶喝。”

那些黑人马上来了兴趣,让我继续往下说,我告诉他们,朝廷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民主和革命,你们只须用这两件事闹腾,什么要求朝廷保证都答应。一席话说的这些黑人眉开眼笑,于是在小头目招呼下他们又开始连夜赶制横幅,我则趁天黑溜出园区,连夜逃上了开往北方的火车。

第 二天那些黑人高举“废除帝制,光绪下台”“民主共和万岁!”“我爱孙文!”等条幅再次走出了园区,这次上面派来的军队很快就开枪了,在一片哀嚎声中,黑人 和混血们扔下条幅四下逃散,军队跟着杀入园区,见黑人就开枪,很快荡平了这个地方,那些大清国精心培育的黑人混血们,有些跳上停在港口的船去了国外,其余 的都不知所踪,强国项目就这样灰飞烟灭,崔大人也因此被削去官职,在监狱里待了一段时间后灰溜溜回了老家。

至 于艾琳小姐,她代表大清国参加了世界古典舞大赛,果然拿了冠军,大清为此举国欢庆,都以为中国终于走上了国际舞台,回国后光绪皇帝还亲自召见了她,赏赐了 五千两白银,不曾想三天后,艾琳小姐便携母亲带着十余箱皇帝赏赐的财物,出现在了香港码头那班开往咪俐坚国的客轮上,面对前来采访的记者,她留下的最后四 个字是“谢谢中国。”

                                                             (未完待续)






 第八章  大师

光 绪三十二年,躲藏了许久历经辗转我又回到了京城,尽管只有短短两年多光景,北京城却已然发生了不小变化,大街上照相馆和汽车越来越多,西直门那里还起了座 占地几十亩的万牲园,听说是五大臣出国考察回来建设的。这一切反而令我深感物是人非,回到家自是被家父一通数落,想必恩师的状早以告了过来,但令他痛心疾 首的还是我以过加冠之年却还一事无成。

就 这个问题有时我也不止一次去想,为何自己总是不能与当下潮流融为一体,是这个社会太疯狂,还是自己太纠结,总是因看不惯而错失一切,如我能像崔大人一样拉 下脸伺候洋人,指不定现在也有了品街。家中长工小四看我这般抑郁寡欢,便自告奋勇带我去逛万牲园,走在大街上,当小四去找洋车的时候,我却被不远处一家照 相馆所吸引,它的橱窗里挂着许多当代名人照片,从达官显贵到格格名媛都有,在袁宫保(袁世凯),张香帅(张之洞),岑春煊一众名人中,有一张照片格外眼 熟,照片里的黑大汉赤裸上身,扎着马步,左掌合在鼻前,右掌呈斜砍状,照片右侧竖写一行字:武林太极徐式气功大掌门,尽管上面已经提示这是位武术家,我却 总觉得认识这个人,最后还是照片上那对大眼泡才让我依晰记起,此人正是因敲诈勒索被送进监狱的徐祥。

有时不得不承认,这个社会不但下流还很荒诞,你可以说一个荒诞的时代是由那些荒唐的人引领,却无法忽略里面还有疯子,骗子和傻子。朔其根源,无非是疯子和骗子在忽悠一群傻子玩。

但我依然不敢相信上面就是徐祥,便招呼小四来问,他接过照片看后道:“这是最近非常火的一位气功大师,不但能替人发功治病,还有隔空取物的异能,听说最厉害的还当属他的太极,一招隔山打牛,能把五六个大汉同时震飞,庆王和图贝勒都很信他,还经常请他去王府吃茶....

我不禁哑然失笑,“怎么可能,这人我认识,明明就是个骗子,他先前还靠嘴忽悠,怎么就变成武术大师了。”

或许是我刨根问底的精神让小四觉得会招来危险,马上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  

“啊呀,当家的,现今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人现在今非可比了,你不要去招惹他,广州的事情能脱身也算是运气,在京城要惹上麻烦就真的不好办了。”

我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让人始终跟不上它的节奏,一个骗子要经历什么才能逆袭成家喻户晓的武术大师,还是庆王府的座上宾,以至坐在洋车上,我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于是不顾小四拦阻又忍不住问车夫:“你知道那个叫徐祥的大师吗?”

车 夫这会儿跑的以是四脖子汗流,看着很累的样子,一提到徐祥,却又来了精神,气都不连喘了,“咋能够不知道哩,这大师可神了!当初被人构陷关在大牢里,有狱 友嫌伙食不好,他空手一转凭空就变出一桌酒菜,有鱼有肉,还使得是五鬼运财术,后来不就名声传开了嘛,上面有大人还特意去里面把他保了出来,听说是庆王府 的人,然后徐大师就跟了王爷,发功治好了老福晋的消渴症。他的功夫也很了得哩,一招隔山打牛,无人能近,经常不定期来大栅栏的场子里表演,今儿下午那里就 有一场,您二位要没事可以去瞧瞧。”

我一听顺势便决定瞧这个热闹,直接要他拉我们去了大栅栏,毕竟看骗子折腾要比看动物有意思,只是不知时隔这么久,这骗子是否还认得我。不过从车夫闲聊中可以肯定的是,徐骗子发迹于监狱中,这不由让我对他那段经历越发产生了兴趣。小四则在一旁不住提醒: 

“当家的,咱说好了,瞧归瞧,到了那儿您可千万别再生出些什么,这徐大师可是庆王眼前的红人呢.”

看着小四担惊受怕的样子我忽然在想,或许我们中国人就是这个样子,从来只注重现象,而不去看它的本质。哪怕一件事多么不合理,只要它存在,便会有人相信追捧。

不 久我们在一处悬挂“听轩”招牌的园子外停了下来,表演虽在下午三时才开始,但因今日“大师”莅临,观众还是在外面早早就排起了长龙,以至引来一些捧呈物盒 的小商贩也在此叫卖,还有些穿黑大褂看似“大师”身边的人也在现场忙活着,他们于门口竖起了一扇扇招牌,上面有写“盖世武功扬天下,悬壶济世父母心”,又 有写“庆王府第一高人太极徐祥慧结有缘人”貌似这主儿不光耍假把式还准备卖药。

看时间还早,我便带小四去就近的茶馆吃茶,除了政治,这里向来是快速获取时下各类热门消息的重要渠道,何况徐祥的园子就离这不远。果然我们被茶博士引入座,屁股还没坐稳,就听邻桌三位旗人正在聊他的事情,

“那二爷,上回徐大师给您打完那套回春五连鞭,您这些日可觉神清气爽?”

“狗屁!还回什么春?从他那儿回来当晚就被我家那口子踹下床了,说我这表现还不如之前呢,我觉得这徐祥就是个骗子!白瞎了我三两银子。”

  跟着第三个人也插话进来,“哟,二爷,您可别这么说,这太极徐祥不管是不是骗子,人家可有当今庆王撑腰,进王府就跟回自个家一样,这庆王府可不是谁都能进 的,就连袁世凯袁大人去拜会也得递帖子,不过咱之前倒是听得一些传闻,貌似是从和徐祥过去关一起的混混那儿出来的,说徐祥在监狱里跟一会变戏法的老头走得 很近,那老头不知何故定了个秋后问斩的死罪,得了徐祥不少照顾之后就教了些戏法给他,像什么空盆变蛇的伎俩,没想到经这徐祥一卖弄就成了气功,反正老头死 了也无处对证,人家能混成今天这样子也算是本事,老哥几个还别不服,你我未必都有这徐祥的能耐!”

想 不到茶馆里也能碰上明白人,或许正因为他们太明白,才只会私下里小心议论,蓦过头又可以若无其事看着骗子继续横行。又或许这就是中国人的智慧,揣着明白装 糊涂,历朝历代亦是如此。我倒也没准备去揭露徐祥,毕竟就我而言这只是件闲事,但却一定要去看看他这次又会玩出什么花样。

于 是我们又回到听轩园,花六角钱买了门票才让进去,里面早已是人山人海,有年轻人高举投师帖要学功夫,还有许多老人揣着棺材本来寻医问药,但我知道的是,用 不了多久这些血汗钱毫无疑问的将流入徐骗子口袋里。就这样我们被徐祥手下引入大堂,面对大台,在一排排长凳上挨个坐下,随着一阵锣鼓喧嚣声,先有十个白衣 大汉呈两列鱼贯入场,在台中央围个半圆,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帷帐后蹿了出来,正是徐祥,只不过比我初时见他时胖了不少。

这 厮上台也不废话,径直走入圈中,冲着台下一抱拳拱手便立着不动了,一小徒上前道:“诸位老少爷们,今日太极气功大师徐祥莅临现场,救人于水火,慧结有缘 人, 大师师承三河王式太极王世友!乃王派第三十二代传人,在我们正式开始前,大师将先给大家展示一番他毕生的旷世绝学,隔山打牛! 然后我们将会向大家介绍太极大师徐祥往昔的英雄事迹,最后大师将会现场亲自发功,用回春五连鞭为十位患者祛病,名额有限,请大家从速报名,现场还有海狗神 鞭丸发售。那现在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大师是如何在一分钟之内撂倒台上这十位好汉的!”

这 一系列的运作看的我目瞪口呆,不等反应过来,只听台上徐祥大叫一声,组成包围圈的其中两人马上像是得到信号冲了过来,他却不慌不忙,抬起右掌对着他们轻轻 一推,那俩人便哀嚎着打起转儿踉踉跄跄往后退,其他人则像商量好似的,按顺序往上冲,每次徐祥只需手掌在空中画个弧,那些人就跳起来,倒退几步后倒在地 上,还有一个竟向后连翻五六个跟头才倒下的。这麽滑稽的场面大概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我刚这样想却听旁边一老头拍掌喝起彩来:“好....!

尽管台下对徐祥的神功议论纷纷,他却依旧耍的不亦乐乎,干脆冲趴在地上那十个正鬼哭狼嚎的手下叫道:“来呀,我就站这里不动,你们一起上!”于是传奇的一幕出现了,那十人将徐祥团团围住后,只听他一声大喝,那些人便又纷纷惨叫着弹的到处都是。

我不得不承认,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话用来形容徐骗子再合适不过。表演完“隔山打牛”神功之后,徐祥又开始打鞭。这之前自又少不了一番自吹,

“诸 位看客,刚刚的隔山打牛实则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联军打入北京城,他们的司令瓦达西在紫禁城里设了一武台, 找了六个西洋大力士,号称要“拳打南北,脚踏中华”专门挑战中华武术,当时多少仁人志士上台挑战,都惨死在了洋人拳下,我太极徐祥知道后,毅然决定出山, 恰好这时李中堂的信使找来,希望我能在谈判期间跟着一起去保卫李大人的安全,正好我也准备会会这个瓦达西,便跟着中堂大人来了,谈判的时候联军代表十分嚣 张,他们讲要我大清皇上让出半个北京城做租界,我当时站起来让翻译跟瓦达西讲,你不是在紫禁城里设了一个武台嘛?我唱着歌就能破绞,把你那六个人都收拾 了,如果我打赢了,你们就要滚出北京城,不许再提租界的事!瓦达西他很狂妄呀,他没有想到太极徐祥不光会隔山打牛还会打回春五连鞭!我一上台,打了不到一 回合,台上六个西洋大力士就被我唱着歌打死了三个,看的联军目瞪口呆,就连瓦达西也冲我竖大拇指说歪瑞古达!所以我要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只有太极 徐祥会打鞭?还打的轻松弹活,面不改色气不喘,为什么那么多所谓的武林高手他打不出来?因为回春五连鞭用内力打出,作用在受者身上,有滋阴补阳,活血化 瘀,调节肝火的功效,也可用于实战,因打出来杀伤力太大,所以待会只简单演示一下它的接化发!要打好五连鞭,两点必须达到,一要有内功!还要有持之以恒的 决心!一会儿我还会现场亲自为十个人打鞭祛病,下面我徐某人展示回春五连鞭的打法!请大家看好!”

随着一片叫好声,他请一个弟子上来站到了左边,整个人就在台上抽搐起来,抖动着胳膊向两边划拉,碰到对方后便大喝一声:“第一鞭,春光乍现,第二鞭,春心荡漾!….”直到打到第五鞭,干脆跑到受者面前,左右开弓对着他抽起了嘴巴子,口中念念有词:“接,化,发!”

于是我又一次见证了唯有在天朝才会出现的神奇一幕,台上,徐家班成员们嘶声竭力的大力售卖“海狗神鞭丸”,人们蜂拥抢购。台下,还有人攥着银元排起队等徐祥抽嘴巴,我不得不承认,今天的戏份真是给的很足。

或 许人一旦聚到一起,智商便会急剧下降,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就在现场观摩徐祥打鞭后不久,《申报》上刊登了一篇司马北的文章,《巫医神功要揭穿,揭 徐祥的真面目》,这位以“打假”著称的“国学大师”洋洋洒洒数千字,列举了徐祥往日种种劣迹,其中虽有道听途说,有些却是真的,如最令徐忌讳的因裸照敲诈 入狱这件事,也在文中被抖了出来,很快徐祥也在《申报》做出回应,列出了昔日司马北在舌战流浪大师现场被众人暴打的糗事,还表示有机会见着,一定要用回春 五连鞭打死对方。就这样二人你骂过来,我打回去,搞得有一段时间,《申报》都成了他们舌战的战场。直到徐祥突然表示,自己还学过《周易》,他替司马北卜了 一卦,不出三日此老必遭暴打。果不其然,消息刚登出的第二天,司马北就在街口被几人用麻袋套头揍了一顿。

作 为毕生立志破除迷信的大师,被打成乌眼青的司马北当然不会相信这是徐祥的占卜灵验,马上以徐雇人行凶告到官府,却不料经庆王府的人上下打点,官府很快就驳 回了他的诉讼,这司马北当初打假徐祥本就是想借其热度扩大自己知名度,现一看对方有庆王撑腰,马上转变了嘴脸,不但在《申报》上公开道歉,还亲口承认了徐 祥在武林中太极宗师的地位。司马一点头,太极徐祥的名声一时竟传遍了大江南北。

但 毕竟人红是非多,不久又有一在广东佛山出家,法号“若芷”的老方丈,从报上闻得徐的名声后,竟发出挑战,要到京城与他比武。出于好奇我查了下这老和尚的过 往经历,发现竟是位了不得的武林高僧,其以一圈漂亮的络腮长胡示人,人称美髯僧,是南方最能打的武林高手,擅长铁砂掌和一阳指,据说连黄飞鸿见了也得喊他 一声师叔。这样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在报上公然发出挑战,徐祥自是先装聋作哑假装不知,却有好事者不分场合不住激将,终于惹得徐一时兴起,接受了挑战。

一 个会变点戏法的骗子与武林高僧的对决,用脚趾头算都能知道结果。徐祥虽答应比赛,却有个条件,就是届时不对外,于是比赛被安排在图贝勒府上举行,只有王亲 贵胄和少数有关系的人凭票才能观摩比赛,尽管这样,各大报刊还是早早登出了“一阳指大战五连鞭”的标题,惹的我也想亲眼看到徐祥是怎样被打的满地找牙的。 好在最后我利用父亲的关系,成功搞到了一张图贝勒府的入场券。

到 了比赛那天,尽管图贝勒府的人将闲杂人员一概挡在外面,比赛的后花园还是进了近三百人,我虽站在后排,却仍能看到徐祥一脸苦容与裁判在沟通着什么,不久身 披红袈裟的美髯僧若芷也来了,裁判将他俩拉到角落里好一阵嘀咕,才宣布比赛正式开始,却又强调太极大师徐祥前两日吃坏了肚子,导致真气泄漏,一阳指大师抵 京后也是水土不服,所以今日比赛只是简单切磋一下,点到为止。

台 下的看客却早已等得不耐烦,在一片“快打呀!”“废什么话!”的喊声中,徐祥和老和尚被迫走到台中央,徐祥抖动起身体,正待亮出第一鞭招式,左眼就中了老 和尚一拳,疼的他“啊呀”一声,打鞭动作也不要了,冲上去一把薅住对方胡子使劲往下拽,老和尚吱哇乱叫,抡起拳头空中乱舞,很快俩人就抱在一起扭打起来, 中途似乎还听得裁判大叫:“欸!不许咬人啊!”人们看的瞠目结舌,就连前来捧场的庆王脸色也越来越差,以至中途就离席了。上面二人打的气喘吁吁方才分开, 徐祥这时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喘着粗气冲裁判喊:

刚才我俩只不过是在彼此试探,现在开始真打,一会儿我要打鞭了,为了不让大家被我的气功震伤,请放下大幔,让我俩安心一决高下!”

美髯老和尚也揉着被揪掉一绺胡子的部位跟腔道:“好嘢,好嘢!”

随 即四屏不透风幔帐从高空放了下来,将台上人与我们隔开,以至他俩在里面过招,我们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里面不时传出的嗞哇乱叫声,过了许久,徐祥和美髯 老和尚才气喘嘘嘘的掀开幔帐走了出来,徐祥鼻青脸肿,老和尚头破血流,看起来就像是刚参与完一场街头斗殴,他们身上挂着被撕成一条条的碎衣,一起向观众宣 布,本场比赛打和,双方互相认可对方的武林地位,从此中国便是南芷北徐。

这个结果让两个人都很满意,看客席上却是牢骚不断,“这个什么玩意儿呀,就这还武术大师呢!”很快这些话便传入民间,也传到徐祥耳朵里,为了牢固自己武林泰斗的地位,不久他又宣布要公开迎战英颉俐大力士阿巴斯,为国争光。

自 两次鸦片战争吃败后,在一片“师夷长技以自强”呼声下,让中国人生出了一个荒谬的逻辑,凡事只要与洋人沾边便是最好的,记得我家旁边百年老药店“荟生堂” 生意一直不好,老掌柜于是请了俩罗刹女在门口发药,一时间客似云来,当天便卖出了平日一个月的销量,人们借着看鬼妹顺手带几丸药回去,也不管她们来自罗刹 还是咪俐坚,只要金发碧眼的承诺便是最好的,如今徐祥又要故伎重演,只是我知道他肯定不会输,想必私下里又要付给请来的洋人不少钱吧。

那 场比赛我没有去看,因为早已猜到了结果,却不曾想结果后面还有尾声,那是我不曾预料到的,比赛那天徐祥在武台上用回春五连鞭和隔山打牛不到三回合就将洋人 击倒,在围观者一片叫好声中,他又恢复了以往的自信,跳下台子正待从随从手里接过茶壶,却看角落里一扛扁担的农村青年咧嘴冲他傻笑,这不由让“大师”感觉 受到了莫大侮辱,走过去指着他便骂:“你这乡巴佬泥腿子,不去好好挑你的粪,在这里瞎乐什么?信不信我一掌打爆你的头?”

吓得那青年赶紧求饶:“可别打俺,俺不看还不成嘛?”

徐祥却不想就此把手,上去就挑翻了他的扁担道:“晚了,今天非要教训你这乡巴佬不可,不过为了不让别人说我欺负你,可以让你先动手,我闭着眼睛就能破你,来呀,打我!”

谁 料那农村青年倒真是听话,上去一拳就将徐祥右眼打得泛起一圈乌青,他往后踉跄两步才勉强站稳,在众人诧异目光下捂着眼睛冲对方吼道:“呵~小子,你怎么不 讲武德!看我收拾你”说罢便扑了过去,或许是刚才的试探让他觉得“武林泰斗”也不过如此,又或许是为了自保,农村青年并没躲闪,也挥拳相向,结果俩人接手 不到十秒钟,徐祥面部就又中一拳,直挺挺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这传奇的一幕让所有人包括农村青年都没能反应过来,半响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这就是个骗子!

“骗子,骗子!”其他人也跟着大叫起来。 

在一片辱骂声中,苏醒过来的徐祥缓缓爬了起来,环视四周愤怒的人群咧嘴一笑,试图以此化解之前的尴尬,“我大意了啊,没有闪。”

  但现在他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太极大师被农村娃一拳打昏的新闻很快便传遍了京城,令上过他当的人无不愤怒,其中最愤怒的还属庆王,不等他通缉,徐祥却人间 蒸发了,有人说他被庆王秘密做掉了,也有的说他带着骗来的钱财搭船去了国外。总之在大清国,像徐这样的小丑一年总要出上几个,时间一久,人们就见怪不怪 了,何况他们的出现不但没有妨碍任何人,还给大家枯燥的生活带来了一丝笑料,又何不亦乐乎。只是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徐之后不出半年又有一个小丑现身 了,他的出现完全改变了大清臣民以往的生活。

                                                                  (未完待续)
























第九章 戡乱

      光绪三十三年春节前的那场雪丰厚莹洁 ,足足下了四天,我原天真以为这漫天大雪足以洗去往年 晦气,却又只是美好的祝愿。进入今年似乎比往常更要凶险,光是在南方由孙文领导的叛乱就出现了四次,先是在黄冈,然后七女湖,廉州,虽最后都被当地军队镇 压下去,却又一次刺激到了政府敏感的神经,搞得北京城也是动不动就戒严,街上的警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看到可疑的人先按倒再说,美名曰抓“革命党”,尽 管大多数中国人都不知道叛匪长什么样子,却隐约听得些他们主张,类似明太祖朱元璋起事时“驱逐鞑虏”的口号。想必他们是要恢复大明,可在从小接受国民教育 的人们印象里,明朝人也是留辫子的,所以这些假借恢复大明的人无异便是叛匪。

      报纸上刊登的有关孙文叛匪消息更是给当下紧张时局增添了一丝慌乱,《申报》上那则“叛匪所过之处,当地 人发辫尽失”的消息竟在南方掀起了一股“北上潮”,为了保住辫子,不少当地人纷纷卖掉田产,逃亡北方各大城市。相比之下,京城人的日子也不好过,政府颁布 了无限期戡乱戒严令,每天下午不到6时就不许人们出门,警察在街边巡逻,谁出去逮谁。时间一久,不光民间哀声怨道,搞得八大胡同里的窑子和街边馆子因没生 意也关门了不少。

作 为冷眼旁观者,我倒觉得大清皇帝有些反应过激了,自古一个王朝崩溃无不与经济崩盘和饥荒有关,所谓民主自由,没有它中国人也一样过了五千年,反之大清国也 绝不会因地方上农民搞出的几场小打小闹而崩溃,这一切都从洋人的报纸和有关目击者的描述中得到了验证,可以肯定的是这几场所谓叛乱不过是孙文从日本派来几 个人,忽悠当地的会党和农民联合起来抢地盘。如庚子年的惠州叛乱,孙文手下有郑仕良者联合当地三合会反清复明,据有在现场洋人爆料,那些“革命者”成分不 一,有会党打扮者裹黄巾扎红带,还有的穿着台上的戏服就去了,他们中多数手里都没枪,只能扛着锄头农叉凑数,更令人不解的是,“革命”队伍中还跟着二百多 头骡子,不知作何用途,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这支队伍还没等到与清军交手,走一半自己就散了,归根源竟是粮草接济不上了。又如不久前报上刊登的《平叛七女湖匪 乱纪要》,一个叫陈亚纯的下寮村农民,在起事前作了一篇颇似当年义和团的檄文:

洋洋中国,荡荡中华,千邦进贡,万国来朝,夷人占夺,此恨难消,招兵买马,脚踏花轿,木杨起义,剿绝番苗,军民人等,英雄尽招,正面天子,恢复明朝。 竟也能忽悠起二三百人。

但 这一切还是离我们寻常人家太遥远,尽管搞不懂发生在南方的叛乱和我们生活有何必然联系,却又不得不像所有人那样选择接受,毕竟不听话的人在大清国是无法存 活的。也就是在这时,我家收到一封二舅的来信,说是要来北京躲些时日,他们家本在江西做点小生意,可能是听到广东发生的事情,也跟着凑波热闹。但这却令我 着实为难,家父一直卧病在床,去年又中了风,家中的事只能是我做主,可又不知该如何接待他们,毕竟自家母过世后,我们与她娘家人便少有往来,自是不会有接 待热情,可如若置之不理或怠慢了,以后经他们传出去,家父又不好做人,思来相去,我还是决定将人接回来,送到昔日闹鼠疫时我住过的巷子房安顿。

由 于俩家生疏已久,我也不是太热心,到日子只是差小四去车站迎他们,至于后续接待,我去父亲寝居与他商量,打算一次性送20块银元,让他们拿着在北京做点小 买卖,也省得以后接连烦扰。父亲自中风后,虽因体弱说话费力,考虑问题却依然远非我可比,他靠在枕头上嘟囔半天,我才听清“斗米恩,担米仇”六个字。   

考 虑他们之前在江西替人包过伙食,我便取8块银元给管家,让他到准备给二舅一家住的巷子口盘个早点摊,毕竟这家人在那边就不富裕,经这一路折腾应该比难民也 好不了多少,有个早点摊多少可以为他们日后生活添点进项。可当小四将人领进来,我却发现这一家四口比我想像的还要狼狈,领头的一个头顶毡帽满脸皱纹男人, 提个脏兮兮包裹,空手牵着个正在啃半拉脏馍的小孩,此人应该便是我的二舅,不知为何他一只脚丫还是光的,应该是逃难时把鞋跑掉了,见我们盯着他脚看,便尴 尬的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却露出一口沾满污垢的黄牙。后面那个背有些微驼,破衣拉撒的女人我倒有些记忆,母亲在世时她常来我家,可能是二舅自觉不好意 思,便派老婆来,尽管父亲不待见她,每次母亲还是会留她住上很久, 让她睡佣人房也不介意,临走也尽可能让她打些秋风回去,毕竟弟弟家又新添了两张嘴。我记得这位舅妈每回来都要先和母亲潸然泪下一番,却又不表明来意,“啊 呀,我家那个天杀的窝囊死了,学什么不好学和人赌钱,输的连房租都快交不上了,我准备了菜刀和上吊绳让他选,实在不行我们一家子就来个一了百了。”母亲自 然是心疼她的弟弟,每次都瞒着父亲不让这位舅妈空手回去。时间一久,她又来的频繁,家里上下都称她顾大嫂,因她没有裹脚,也有叫她顾大脚的,她却一点不 恼,还和人嘻嘻哈哈。如今许久不见,这位顾大嫂看起来已与老妪无异。

由 于对他们一家没什么印象,眼前就像是站了四个乞丐,自然是亲近不起来,“二舅”两字无论如何却是叫不出口。我不说话,二舅和顾大嫂也老老实实在那里站着, 唯有那对不足八岁的小姐弟,呆一会就又好动起来,不顾大人呵斥绕着大堂嬉戏,急得顾大嫂脱下鞋底子追着他们撵,为了缓解尴尬,我远远冲戴毡帽的男人拱了拱 手,“路上旅途劳累,饭已备好,都坐吧,吃完饭我和小四送你们去我家另一处偏房安歇。”

“啊,不急,不急....” 二舅有些不安的右手使劲搓着大腿,沉默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说:“俺们想去瞧瞧老爷,平时也见不到,这大老远来了就想给老爷请个安。”

我 知道父亲不愿见这些穷亲戚,却又不想做这个恶人,只好不置可否的打起了哈哈:“嗯,那我试着安排一下吧。”他们大概听出了我的意思,也就不再坚持了。饭桌 上,这家人一改刚刚的拘谨,各个狼吞虎咽将一桌菜来了个风卷残云,连盘里的菜汤也要刮干净。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面吩咐小四到厨房让里面人再做 点,一面与他们没话找话聊了起来,“那个....家里都还好吧?”

谁知这一下却引开了他们的话匣,“好个啥呀。”二舅伸舌头将盘子底舔干净,张口刚要继续往下说,却放出一个响亮的饱嗝,将我吓了一跳,

“俺 们那里现在抓乱匪可厉害了,家家户户大门都先给你用木板钉起来,让你出不去,再挨家甄别,一经觉得可疑,马上全家拉走!现在是地也不让种了,都得搁家呆 着,谁出去抓谁,俺一看这不行呀,不让种地事小,回头革命党真打进来,把俺辫子剪了咋整,这不以后更说不清了嘛!所以俺寻思着先来北京躲些天,天子脚下最 安全,革命党打不进来!”

      “可 不!”顾大嫂在一旁补充道:“上头还要俺们各家互证清白,需凑齐三户给你证明才能解封,可你说如今这世道,谁不寻思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哩,俺就和你舅商 量,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了管事儿的,连夜俺们就逃出来了,这该死的乱匪,你说没事革的哪门子命呀!他们革命的倒是痛快了,罪全让我们受了,希望这回别像 打长毛那会儿拖那么久。”

       听着他们不着边际揣测革命,我对此倒有不同看法,毕竟孙文那句“驱除鞑虏”给我留下了很好 印象,回溯中华所谓五千年史观,汉人上一回掌权还是明朝的事情,频繁的异族奴役,早已让我们忘记了自己是谁,北京城被契丹人占了,我们就侍奉大辽皇帝,金 国,蒙古来了,我们又变成了他们的一部分,就算是社会最底层也毫不介意,在女真人建立的大清国亦是如此,我们做谁都可以,只要有口饭吃,这应该是当下劳苦 大众的普遍想法吧。只是这家人百般计算,还是估错了形势,自以为天子脚下就是太平的,殊不知北京城现在也日益严紧,“勿通匪类”标语贴的到处都是,似乎预 示着一场新的政治运动即将来临,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决定先带他们安顿下来。

        饭后我让小四赶车,亲自护送二舅一家和他们全部家当去了挨东郊民巷的瓦房,车 还没进巷口,远远就看到那里坐了个叼烟卷的老人,靠近一看,却是赵三爷,许久不见,他嘴歪斜的更加厉害,稍一说话口水就不住往下流,此刻他也认出了我,瞪 着大小眼打量了一番马车,像含了核桃似的嘟囔一句 :“噫,是你这二鬼子!”

我 没有理他,故意吆喝一声,赶着马车与之擦身而过。他以为他是自由的,殊不知却是最可怜的。在早已破败不堪的瓦房前将二舅一家卸下,我却不愿久留,毕竟在这 里留下了太多残酷的记忆,于是将早点摊车交付给他们,又给了顾大嫂两枚鹰洋做最后道别:“招待实是不周,你们且在这里先凑活住着,这两块钱拿去买些油面, 这早点摊做起来应该也够你们一家挑费了,革命党在广东应该不会闹很久,估计年底你们就可以回去了,俩家离得不远,有什么其他的我们再说。”

“是喽”二舅摩挲着从脑后盘到肩上的大蒜辫说:“来这里辫子总算是保住了,挺好,挺好。”

看他们也是很满足的样子我便告辞了,回去路上大概是卸去了心头负担,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却不料拐出胡同时又听到有人议论当下时局,

“听说了嘛,朝廷正式任命东先生为戡匪专家,马上就要全面实施他拟定的新政策了,听说北京城还是重点试行区。”

“这个东先生听得貌似有些耳熟,他该不会是司马北的大弟子吧?”

“正是此人,司马北这老兔子能教出什么好东西,听说这小子为了往上爬,最后连他老师都给卖了,现在好了,他一上来就要给我们每个人颁良民证,听说以后不管衣食出行咱要没这个证,就什么也干不了了。”

      听了这些我心里咯噔一沉,赶紧让小四加快速度躲开他们,似乎唯有这样才是眼不见心不烦,但事后仍就此纠 结,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次那个东先生搞出的动静竟会波及到整个大清国。送走二舅没几天,就有警察挨家上门统计人口,看这架势我赶紧找 到昔日同事刘差拨求证,果不其然是为良民证的事情。

所 谓良民证不过是一块官府颁发的小木牌,正面标注持有者姓名生辰户籍,还有一处空白必须贴照片,因而良民证推广初始那两个月,照相馆生意竟格外好,家家都排 起长龙,一时间开照相馆成了当下最赚钱的行当,与之同时的是朝廷颁下圣旨,强调任何人都不能私自损毁,丢弃,伪造良民证,违者最重以死罪论处。它背面是个 表格,持有者每四天需拿此到“防匪办”交代自己这几天的动向,以及见过什么人,过审后有关人员便在上面打个官戳,以证明此人是良民, 这个新的部门开始还设在衙门官署,后因需求量太大,就在大街小巷建起了一个个“安保”亭,旁边立个旗杆,挂着复制的皇帝圣旨,有政府部门人坐在里面亲自核 验,一个牌打满后再到官府换新的。因而时间一久,人们便将每隔四天的必做行为称之为 “打卡”,正如之前听路人议论的那样,要是中途不留神少打一次导致良民证过期,就真的哪里也去不了了。上面规定,就算大街上买东西,也要先出示良民证。对 此规定有不遵从者,朝廷的惩处是严厉的,轻则拘役罚款,重则脑袋搬家。

这 一切还不算是最糟的,随身相伴的良民证就像一颗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突然引爆,一旦某人在打卡时有细节交代不清,或是隐瞒了行程,就会被有关部门定为 “疑匪”,先将本人收押,其家属和这几日有交集的人都被判为“密切接触者”,简称“密接”,与“密接”有过接触的是“次密接”,按东先生订下的政策,前者 拉到一个地方去集体关押,经十天甄别后予以释放,后者被要求呆在家里不许出来,门上贴封条,派专人看守,等有关部门五天内上门甄别。

  按朝廷的话说,以此方法将会让孙文一众叛逆无处遁循,但我却不以为然,谁都知道孙文在日本,他在大陆搞得几次叛乱都是派些骨干潜回来忽悠会党起事,而这些 会党本来就隶属地下组织,谁也不会脑门上写着“革命党”三个字等人去抓。以这样方式去甄别革命党,除了劳民伤财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想必这点大多数人都会 明白,可朝廷却还不懈余力的推广这损招,实属让人费解。

事 实上他们不告诉你的往往比让你知道的更有意义,直到有一天在酒馆听邻桌有刚从大牢放出来的在抱怨:“娘的,在里面什么样怎么出来还是什么样!”才让我明白 这其中蕴含。但是良民证却还是要时时更新的,这以逐渐成为大清国臣民日常生活的重要环节。每天大街小巷胡同口,只要有“安保”亭 的地方,无时无刻不在排着长队,有时队伍太长,也有排错的,一次我排了许久才发现前面是个戏园子。人们就这样以此方式证明自己,生怕一不小心自己的良民身 份就过了期。

在 这样氛围下,对于二舅一家而言,无异刚出狼穴,又入虎口。按朝廷下发的规定,从“匪区”临时来此的外地人都先按“密接”拉走管控起来。不幸的是,临近广东 的江西也被划为“匪区”。于是在京城正式推行良民证的第二天,官府的人便带警察上门将他们拉走了,后我派小四过去探回消息才知道,当二舅得知他们一大家子 要和一群大老爷们关在一起坚决不从,毕竟谁也不愿自己媳妇和其他男人混处一室,警察却不愿多管,见二舅不配合,几个人上来就打,最后在一片哀嚎声中,他们 一家四口还是被强行塞入了囚车。

听到这儿我后背一阵毛悚,想想也是后怕,要是他们现还在还住我这里,家里上下便全成了次密接。再看周围亦是如此,自从良民证推广后,人们都变得谨慎起来,谁也不愿去过问他人闲事,也不再向身边人提供帮助,生怕一不小心引火上身再弄个密接。

不 久顾大嫂和两个孩子大毛,小毛提前被放了出来,刚获得自由她便带着孩子直奔我家,希望我帮着想办法把二舅弄出来。这却令我着实作难,不要说我以不在衙门当 差,就算还在职,这样形势下也不敢管这闲事,大概是看出我不乐意,顾大嫂马上又耍起泼辣,不知从哪掏出根绳子,一头搭到我家门梁上,一头往自己孩子脖子上 系,吓得孩子大哭起来,我也被这一幕吓得不知所措,赶紧上前拉住她, 

“顾大嫂,你这是作何.....”

她就势扔掉绳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膝盖仰天干嚎起来: 天呐,俺们一家好命苦呀!俺男人家里人也不管他了,放他在里面自生自灭,俺可是看着你长起来得,你却给俺们住了个凶宅,之前那巷子里饿死了好多人,你不敢住让俺们住!现在俺家遭了那些冤鬼的霉运,你又不管了,大家来评评理呀.....

      眼见看热闹的闲人在家门口越聚越多,我脸上也挂不住了,为了平息她的怒气,赶紧让小四取来五块钱亲自交 到她手里,“顾大嫂,你看你们刚出来还不赶紧回家,你经得起折腾,孩子经不起呀,这些钱拿去给孩子买点吃的,二舅那儿肯定没事的,这是朝廷亲自制订的政 策,密接就是十天甄别期,到点儿了人准出来。”直到我好话说尽,她才接过钱,抽泣着拉起两个孩子走了。

经 过这一次,我也不想再与这家人有所往来了,不曾想又过了几天,我出门打卡,刚走出宅门,就见一戴破毡帽的中年人迎着秋风在台阶下来回徘徊,看他瑟瑟发抖的 样子想必已经等了许久。我却未曾意料二舅还会登门拜访,猝不及防下我俩就这样僵在那里,半晌,还是他先干咳了一声,“当家的,老爷这几日身体还好吗?”

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敬称,贫穷已令他放下了一切,包括我们间的伦理辈分,我点了点头说:“挺好的,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我现在要去更良民证,找我有事的话路上说。”

 他见我态度不是很热情,便以为是因顾大嫂那件事,忙快几步跟在我后面解释起来,

“当家的,实在是对不住,你们收留了我们一家,我这婆娘还这麽混账,她就是一农村泼妇,在乡下混惯了,你们可千万别与她计较,我昨儿回去知道后已经打她了,如果你还有气,我把她叫过来,当着面看我用藤条抽不死她!这女人呀必须得打,不打就要上天。”

  看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尽管我知道他是不敢打老婆的,也还是让了个面子给他,“那倒不必,你回来就好,顾大嫂那也是为你着急,北京城现在也变严了,你们有什么打算?如果想回家,我可以送点盘缠。” 

 二舅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摇摇头说:“那也不能总这么麻烦你们,你妈我姐在世时就没少帮衬我,这回去的盘缠还是我们自己攒吧,有那个早点车,我在勤快点,就不用麻烦你们了。”末了怕我不信又强调一遍:“我这次来真是为这不懂事的婆娘赔礼的。”

      而我却没心情听他解释,不知为何,今天常去的那家安保亭没开门,附近又不知道哪里还有打卡良民证的地方  如打不上戳,明天良民证到期就哪儿也去不了了。二舅见状马上推荐他附近的安保亭,我想想离得也不是很远,就与他步行着去了,说实话那里虽是我 家资产,却不是我喜欢的地方,不光是因为疫情时被封在里面受过苦,更多却是不待见那些喜欢嚼舌见人下菜碟的邻居们。

这 次我们刚到巷子口,又远远看到赵三爷驼着背在原地打转,不知作什么妖,直到离近了才从他哀嚎声中了解到原来是把良民证弄丢了。“我的良民证呀.....我 的良民证没啦!谁见着我良民证了啊.....”此刻,他那副丧考妣的模样,仿佛正在告诉全世界,失去了良民证便再也不是大清国的良民了。

不 过看他这样我倒是能理解,因为在大清国,良民证已经成为与个人性命息息相关的大事,出门可以不带钱,却不能没有良民证,否则不但寸步难行,还会招致各种不 必要麻烦。让人们陷入这般麻烦境地的始作俑者便是东先生,司马北的弟子,据说此人还在汉旗,攀上司马北借其关系认识了胡锌退,后者又将其推荐给了袁世凯, 此时袁正是老太后眼前红人,朝中无人不巴结,为此东先生将心一横,干脆趁着袁48岁大寿时当场自认干儿,这一下可惹恼了司马北,殊不知老小子不顾比袁还大 两岁,早几年就自降辈分认袁做了干爷,这样一来昔日的徒弟现在变成了自己干叔,这让司马北如何能忍,从此师徒反目,见面就掐,以至发展到彼此都想搞死对方 的地步。 最后还是东先生略胜一筹,向朝廷建议普及良民证,以此被授予大学士一职,正三品待遇。虽自此飞黄腾达,但在民间却早已被人恨得咬牙切齿。   

此 类情形自古不少有,中国向来是不缺汉奸的,据说大清国初期中国人是不用留辫子的,是一个叫孙之獬的前朝官员为了向摄政王表忠心,自己便留了条与满洲人一样 的小辫,结果不但摄政王不领情,还遭到了同胞们嘲讽,恨得他心生毒计,以“中国从陛下,而非陛下从中国”挑唆摄政王让所有中国人都留上了小辫。如今这位东 先生又给每个中国人都配上了良民证,实非异族祸害中国人,而是中国人自己祸害自己人。

事 实证明,此次东先生帮助朝廷推行的“防匪戡乱”运动给寻常人家生活带来的灾难是难以估算的,搞得商家破产,民生凋敝,走在大街上,两排店铺关了一溜儿,但 大街小巷却还挂着到处是“勿通匪类”的条幅,眼前这一切竟让我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感觉,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大清国,当权者怎样折腾都无需与百姓商量,或许 在他们眼中,服从决策的就是良民,反之便是刁民,时隔今日,“良民”一词终于被量化了,但老百姓大规模的抗议却始终没有出现,在一个全民争做良民的时代, 也许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我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却时常能在街头听到些与“戡乱”有关的新闻,

“某 某大人因戡乱不力被免职”,“河北发布道台大人的命令,戡乱期间,滞留外省的本地人无事不得恶意返乡!”二舅或许也是听到这些消息,便过来与我商量,希望 那两间瓦房再借他们住久一些,这时候回去,怕江西那边不让进。对此我自是没任何意见,他们靠早点摊已然能自食其力,无须这边再照应,留在那里还能替我看房 子。

 谁想没隔几日,顾大嫂又哭哭啼啼找上门来,我托小四去和她说我不在,她便隔在大门外面哭喊:“你这没良心的,你舅又被抓了!”我只好先放她进来,却不用问也知道定是与良民证有关,果然她刚进门气还没喘匀就一把抓住我哭诉起来:

“你 舅昨儿个去核良民证就没回来,现场有人看到被直接拉走了,说他是密接,俺们卖早点的能接触到谁?就前天他到卖豆腐的那里拿了点豆腐,怎么就通匪了呢?你给 评评理,这还叫不叫人活了,三番五次拉去隔离,叫俺一个女人带俩孩儿可怎么过!你还不去瞅瞅,他可是你亲舅呀!俺地娘嘢......”

  虽然我知道现在“戡乱”运动升级,但谁也不会去为难一个卖早点的,定是卖豆腐的被当作“疑匪”审讯后受不住,胡乱招出了二舅,即便这样,比起那个卖豆腐的 他也是幸运的,只需隔离十天就又能出来,但眼下我被顾大嫂吵得头大,只好同意陪她去一趟隔离点,她却执意先回去给二舅拿床棉被,于是我们回到东郊民巷,趁 她向邻居托付两个孩子时,我沿着巷子转悠,不知觉来到一座疫情时曾被点着过的瓦房前,因被封控饥饿难耐,房主一家五口便点着房子死在了里面,大火却很快被 四邻扑灭,那时我也去看,印象里围墙房身被烧的黑漆漆,屋顶塌的也只剩了半拉。如今它被翻修后焕然一新屹立在那里,随着新住户迁入,昔日屋中发生过的悲惨 往事也不会再被提及,这就如同中国人的生活,个人痛苦永远被大环境营造下的虚假幸福湮没。

就 在我沉浸在遐想中信步漫游之际,不防有人从后面拍我肩膀,回头看去却是赵三爷,他比我上次见时更加憔悴,脸上挂着鼻涕,褂子沾满了泥巴,问他什么也不答, 只是颤巍巍抓住我衣襟摇晃着,可怜巴巴的反复询问:“你有良民证吗?”看情形整个人已经完全疯掉了。可能也正因如此,才没有人去和他计较良民证的事情。想 这可怜赵三爷的一辈子,响应国家号召接种鼠痘致残,最后因丢失良民证变疯。

比 他更惨的是二舅一家,当我陪着顾大嫂走进隔离点,发现那里不过是由赶建的一排排简易房临时拼凑起来的地方,那些简易房看着比囚车大不了多少,门板上掏个 圆,只够人把脑袋露出来,我们经过路上不断有人把脑袋伸出来哀嚎,有向我们讨水的,有央求帮忙把他弄出去的,那些政府雇来的看守就呆在阴凉下,抽着烟卷喝 茶,懒洋洋注视着这一切。我们在其中穿梭,费了半天劲才找出二舅容身的地方,听到顾大嫂召唤,他把脑袋伸出来,豆大汗珠也跟着往下淌,可以看出那里面肯定 是不好受的,但也许是为了不让家人太牵挂,他还是笑嘻嘻的瞅着顾大嫂埋怨起来:

“你说你这个老娘们,不在家给我好好带孩,跑这里来干嘛,我在这儿待几天就能出来了,隔壁的昨儿已经放出来了。”

看着二舅的模样,顾大嫂却忍不住嚎啕大哭:“老天爷!俺们这都是本本分分的良民,那孙文闹革命,干嘛要俺们陪着遭这种罪呀!”

哭声很快也将守卫吸引过来,领头的一个提起哨棒指着我们骂道:“这里是啥地方!瞎你娘嚎个啥!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赶紧滚蛋!不然也给你们装进去!”

我见势不妙,赶紧去拉顾大嫂,二舅也抻起脑袋跟着劝:“你这败事娘们,要真给你也装进来了,家里俩娃咋办?听话,赶紧回去! 等熬过这几天好日子就来了。”

听 了二舅的劝,顾大嫂才抹着眼泪被我拽走了,回去一路上她都在骂孙文,用的都是泼妇骂街时的最恶毒词汇。或许她连孙文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却将在戡乱中所糟的 罪化作满满仇恨,一股脑都寄在了他的身上。看顾大嫂的样子又让我想起了老罗头,他应该已经被处决了吧?此人也是因家遭政府强拆,却不敢有半点怨言,而对此 那个叫赵大生的街坊一句风凉话却能叫他暴跳如雷,不惜挥刀相向,犯人命判了斩刑。或许这就是我们大清国的老百姓,“民不和官斗”早已成为中国人的智慧,被 深深沁入我们每个人的骨髓。

原以为一切都像预想的那样,等过几天二舅出来,他们一家就又恢复了正常生活,却不曾想两天后的一早,我正准备去茶馆,外面小四却火急火燎的冲了进来,“当家的,听说了嘛?火器营西边那个隔离点昨晚着大火了,死了很多人,都是被隔离的,跑不出来全都给烧死了。”

      我“嗯”了一声,抬脚继续往外走,在表面一派和谐的大清国,灾难天天有,兵祸,饥荒,瘟疫,轮番关照着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这就意味着每天都会有无数中国人死于其中,毕竟一则重大新闻反复发生也就不算新闻了,同样,对于无时不在与死亡打交道的底层百姓,死人 也不是什么大事,在中国永远都会有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发生,这样痛苦的生活久了也就麻木了,死一个人与死一群人只是个体的差别,就算死的是家里人,送走死 者后也还是要继续生活,归国快十年,我亦何尝不是如此。

直 到迈出大门,我才突然忆起火器营那个隔离点正是关押二舅的地方,记得上回陪顾大嫂去,发现那里的看守烟抽的很凶,隔离房又是木头搭的,定是晚上的时候不知 谁胡乱丢的烟卷引起了大火。如此看来,二舅想必也是凶多吉少。我本以为顾大嫂马上又会来哭闹,便茶馆也不去了专在家里等她,甚至吩咐小四如果人来了赶紧禀 报,但等了两个钟点却还没任何动静,终于让我有些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出事点看一看。

当 我带着小四赶到烧成一片焦土的火器营隔离点,那里早已聚满各式人等,警察,记者,死者家属,熙熙攘攘闹作一团。中途还有一具具焦炭状的尸体从废墟里被抬出 来,在地上排成一溜。凑近看去那些尸体烧的都缩做一团,比猴子大不了多少。就在我努力想从里面辨出二舅时,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这哭声 曾不止一次在我家大门外响起,令人实在熟悉,我循声过去,看到顾大嫂平仰在地上不停扑腾却动弹不了,原来是头发被警察用脚踩住。两个小的也蹲在那里,搂着 妈妈嚎啕大哭,但那警察却还嫌不解气,指着地上破口大骂:

“你这母疯狗!不给你点厉害看看还觉得自己是天王老子了是吧?今儿非把你丫弄进去不可!”

我 赶紧上前拉住警察好言劝道:“巡警老爷,消消气,与这疯婆子计较有什么意思?您不是一下就给她挑翻了吗,这女人是我宅里佣人,她男人昨儿在这里被烧死了, 您就不要与这疯婆子计较了,这里有几块现洋,请各位巡警老爷去喝茶。”说完我将几块光绪元宝交到警察手里,对方才露出笑脸,掂着钱放开了顾大嫂,“这才像 话嘛!你说要都像你这么懂事,咱大清国能不和谐吗?”

看 着警察满意地离去,我又开始埋怨顾大嫂:“找男人就找男人吧,你说你去招惹警察干嘛?你以为谁都像我一样,你把上吊绳往门口一挂就都怕你了?”此刻她却没 有理我,坐在那里与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失声大哭。我也只好依她去了,转身吩咐小四帮着寻找二舅遗体。可怜这位二舅,为了保住辫子从江西不远万里逃到北京,最 后辫子保住了命却没了,到死也未能过上他亲口向顾大嫂承诺的好日子。在偌大的大清国,像二舅这样的人应该还有很多,他们劳碌终生,自信勤俭持家的道理,殊 不知上头的一个政策就可将一切化为乌有。

那 天在现场翻了一下午,我们始终未能找到他的尸体,只好在废墟堆胡乱抓了把骨灰当作是二舅放入盒里。这场火灾共导致83名隔离人员烧死,负责看押的却无一伤 亡,他们早在大火还没烧起来第一时间就逃遁了,事后从朝廷到具体执行者,无人出面声称对此负责,也难怪大清老爷们这般不惮,中国官场本就盘根错节,层层相 护,若放在平时,只要事故负责人躲了,再让报社闭嘴,最后当地官员的上级出面遮掩一下也就过去了。这样的事故无论多大,最后都是肇事者赔点钱不了了之。归 根结由,在向来将“人命关天”拿来说事的大清国,人命其实并不值钱,主要看死的是谁。只是这一次情况实是特殊,因为此事的最终责任人是东先生。若不是他向 朝廷献上了了“戡乱”具体举措,就不会有这么多人被隔离。这自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尽管这套方案不会对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大清权贵产生什么影响,但这些 人周围的亲戚朋友却有不少遭殃的,久而久之东先生便在朝中越来越不受待见,特别是那些因防戡乱不利被免职的官员们,免不了托关系四处煽风点火,这恰好被司 马北所用。此次事故一出,司马北马上联合这些人通过各种渠道第一时间将此公诸于世,矛头直指东先生。在媒体煽动下,民间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人们涌到官 署,一致要求朝廷严惩设计这套程序的东先生。在局势以非一两个地方官就能遮掩过去的情况下,皇上和太后也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太后下诏,摘去东先生顶戴,停 止其一切职务,接受朝廷调查。对死难者也做出安排,将很快给各家下发抚恤金。到这里事情看似得到了完美的解决,但只有那天在现场经了一切的我才知道,顾大 嫂永远失去了丈夫。

 拿到二舅骨灰,顾大嫂本欲带孩子离去,考虑她们孤儿寡母着实不易,我便劝她先留下来,等领到抚恤金再走,这样回去后也好有钱傍身。谁知一向以集中力量办大事著称的大清国在发放抚恤金事情上却一拖就是很久,无奈等待期间顾大嫂只好继续支摊卖早点。

此 事解决后不久,东先生又复出了,不但毫发无损还比以前更为嚣张,不知是不是报复社会,他又向朝廷提议“清零”,即以突击的形式轮流筛查各地区,保证无一疑 匪隐匿民间。被选到地区所有人无论良民证是否齐全都不许出门,呆在家中等待甄别,为了不让人们出门,当地官员可谓奇招尽出,有门上钉木条的,还有雇人坐家 门口看守。一时间举国上下再次陷入无休止内耗之中。

这 场“清零”运动是我意料之外的,在这之前刚将父亲送去王府井洋人开设的教会医院,“清零”开始后,京城各大场所全部处于半停业状态,门口贴着上级下发的命 令,要求只出不进,特别是与洋人有关的地方,门口都有清兵站岗,那明晃晃的刺刀早已说明了一切,不久父亲托出院的病友告诉我说想死在家里,为了完成老人最 后遗愿,我与小四几次去医院接人,都被看守轰了回去,又赶紧托人四处想办法,没几日却传来父亲的噩耗,我悲痛不已,万万没有想到,在号称以孝治天下的大清 国,竟会发生父亲弥留之际,不允许儿子相见之事。当我们将遗体运出医院时,又被看守拦住要查看父亲的良民证,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妄想借公众力量向这个下 流社会讨要公道,便对着他大喊大叫:“人都死了!你还要看良民证,有什么意义?”

随着我的吼叫,周围果然聚起了一圈看热闹闲人,对方却丝毫不惧,指着我鼻子呵道:“你这忘八蛋,怎么这么不懂事!我问你,人是不是今天才死的,昨天前天还活着吧?大清律例,凡大清臣民活一天就得用一天良民证,难道躺倒了就不用更良民证了嘛?”

此时我也豁出去了,为了引起大家共鸣,终于鼓起勇气讲出了憋在心中已久的话:

“你们把医院都封起来,让我们家人进不来,弄得我连我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让我怎么替他更良民证?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么折腾人的!”

此言一出,人群终于炸锅了,始料未及矛头指向的却是我,

“真是个逆子,把爹留在洋人的医院,现在还在这里东拉西扯。”

“说明这小子没心呀!爹都这样了还不去见最后一面,要是我拎把刀就去了,谁拦着我就挑了他,大不了去阴间再跟老人团聚,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不让见那也怪你呀,干嘛非要送去洋人的医院?”......

在 大众的嘲讽和看守幸灾乐祸目光中,我们拉着父亲遗体灰溜溜离开了那里,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下流社会其实由两部分组成:无良的政府和无耻的帮 凶。二者相互作用,让这个时代越发善恶不分。我开始后悔将此事公开众议,毕竟这个社会是不会同情弱者的,那些试图依靠公众主持正义的受害者,多数情况下都 会遭受二次伤害。

很 快我就遭受了二次伤害,不过这次是来自政府,回家还不到一柱香功夫,就有两个警察登门拜访,他们指名道姓要我出来,并强行要走了良民证,在我还没弄清情况 的时候,上头已被打了一个红戳,“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了!”一个警察冲我咧嘴笑了起来,我知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禁足章”,盖上它就意味着良民证出现了异 常,在红戳上时间没到期这段日子一切公共场所都是去不了的,包括吃饭买东西。但我还是不服气:“巡警大人,你们凭什么胡乱给我盖这个章?”

那 两个警察似乎一直在等我这句话,也早有说词在等我,“怎地是胡乱?我问你,你小子刚才在洋人医院门口胡说了些什么?你自己没数嘛!‘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么折 腾人的’这句话是不是你说的?竟敢公然质疑大清国戡乱政策,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也就是本朝皇上开恩,要是搁圣祖爷那会儿,死八回你都不够,现在只禁足你 十天,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良民证的真实用途,它就像一个紧箍,套在大清臣民的头上,让人们再不敢乱说乱动。

那 十天我哪儿也去不了,只好托亲属帮着准备父亲后事,自是无暇顾及其他包括顾大嫂一家,考虑她一个女人带俩孩子着实不易,解禁后我托小四去送了一趟菜,不料 回来他就告我说顾大嫂那条巷子又封了,这回是只进不出。我不知就所谓的“防匪戡乱”,大清政府为何要变出这么多花样,以至我现在无时不在默默期盼,希望孙 文能带着革命党赶紧打回来,革命党来了至少不要每隔四天更一回良民证吧,在当下大清国,与我抱一样想法的人应该不在少数,毕竟为了生存而生活又有什么意 义?

就 在我暗自垂叹中国人在世不易之际,小四来报又有警察却找上门来,吓得我浑身一颤,以为还是就先前言论的事情,直到对方亮明来意,原来是通知去领人。我立刻 明白过来定是顾大嫂,和她许久没联系只是这回不知又因什么事。那警察也不多说,只是一脸不耐烦的催促,直到我塞了些茶水钱过去,他额上眉头才舒展开,接过 了我递的烟卷,一路上话也多了起来,

“那个疯女人是你家什么人,我来时还在寻思,你们这般通情达理的大户,怎会与这样的泼妇有瓜葛,定是你家八竿子打不着哪里冒出来的远亲,这疯女人昨晚抱着孩子拼命闯关卡,守着的两三人都拦不住,最后还是我们过去把人拉走了,你家地址也是她交待的。”

听 了警察的话,开始我还以为又是顾大嫂在作妖,心中难免埋怨起她,直到把人保出来,才知道原来昨晚她家老大已是高烧三天不退,眼看快不行了,由于巷子要求只 进不出,大夫都不敢进来,无奈下顾大嫂只好抱着女儿想去洋人的医院,却被巷口封控人员拦着不让出,便从家里取了把剜肉刀,攥在手中强行闯卡,吓得那些人都 不敢近,直到警察赶到,才上演了先前一幕。知道了原委我不免又敬佩起顾大嫂,这个女人虽常以泼妇形象示人,同样境遇下却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情,可当下她却一 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不管与她说什么,嘴里始终不停念叨女儿名字,快到巷口时她突然加快脚步火急火燎地跑了进去,我正想叫住她,赵三爷却不知什么时候哭丧着 脸挡到了面前,不待他开口,我就先呵斥:“我没有良民证!” 他这才踉跄着悻悻走开了。

就在这时,远远听巷子里传来了顾大嫂撕心裂肺的哭声,我赶紧快几步跟了过去,那里以围拢了不少人,还有人在议论:“这个女人也够惨的,男人隔离时刚被大火烧死,孩子昨儿又病死了,真不知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我没理会他们,扒开人群将哭晕在地的顾大嫂搀了起来,掐人中尝试将她唤醒:“顾大嫂,你要振作,大毛不在了你还有二毛呀!”

这时周围有人送来一碗水,也有过来点香薰的,众人几经一番折腾,顾大嫂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又马上哭嚎起来:“俺地大毛呀~,偌大的大清国怎么就容不了你一条命啊!呜呜呜.....你这是着急去找你爹呀!你们爷俩倒好了,留俺和二毛在这里继续受苦,呜呜...”  

这 绝望的哭叫无不令在场者动容,即便这样,人们也只是默默围观了一会儿,就都四下散去了,或许他们早已麻木了这一幕,又或许在大清国多数人眼中,北京城肆虐 的风沙,无钱医治的疾病,恶劣的生活条件,都让死亡变成了解脱,也让他们不再具备同情的能力。转瞬间,空旷的巷子里只留下我与顾大嫂,短短不到一月,这个 女人先丧夫,又失女,一般人谁又能受得起这般打击,看她以几近崩溃边缘,我便邀她带二毛搬到我家去等二舅的抚恤金。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戡乱”运动中,我们 都失去了太多,我没有了父亲,顾大嫂失去了丈夫和女儿,同样的遭遇令我消去了心中那道挡在我们之间曾认为不可被逾越的隔阂。

在 这样世道下,众生皆苦,唯有为朝廷设计这一切的东先生,不但赚的盆满钵满,还受到了太后召见,可惜好景不长,就在他春风得意之际,朝中以醇亲王为首的皇室 掀起了倒袁运动,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冲着戊戌年事情来的,只是这回倒袁派决定先从袁世凯亲信东先生这里下手,以此拖袁下水,于是由德高望重的瞿大人率先上奏 弹劾东先生,列举了他十项大罪,多有据可查,太后闻之勃然大怒,下令重启对东先生的调查,这一回就连袁世凯也感觉到了风向不对,不等东先生向他求救,就主 动向朝廷上了一道自己弹劾东先生的奏章,用这个方法与昔日心腹做了切割。见大势已去,东先生当晚便化妆成女人逃进了日本使馆,随后大队清兵将使馆团团围 住,逼日方交人。第二天东先生潜逃日本使馆的新闻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若是在平时,这出惊心动魄的大戏必将成为大伙茶余饭后用作消遣的谈资,但眼下被“勿通 匪类”折腾了整整快一年的大清国臣民,想必连看戏的心情都没有了,毕竟东先生跑了,良民证却还是要更新的,这件事之后,人们除了骂几声“活该”,一切都没 有太大改变,也不知为何,在良民证问题上朝廷竟然出奇的理性。

好 在快过年的时候二舅抚恤金终于下来了,三个十两银锭码在一起,便是二舅用生命换回的全部,拿到抚恤金,顾大嫂便迫不及待向我辞行,说是已买好了第二天车 票,想着以后也不会常来京城,我便邀她母子去大栅栏逛一圈,让她们买点京城货拿去乡下卖,那时以临近年根,来大栅栏采购闲逛的人也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丝 毫没有受戡乱影响,在大栅栏市场外我给二毛买好糖墩,不经意看到路对面有核良民证的亭子,突然想到自己良民证也快到期,便将糖墩交到顾大嫂手里,让她领着 孩子先进去,我换好良民证就去找她们,却不料悲剧就在这时再次上演,当我核好良民证准备往大栅栏那儿走时,只见里面人像发疯一样拼命往外闯,途中不断有人 绊倒,他们的哀嚎很快就被各种尖叫声淹没,旁边还有差拨推着路障去堵大栅栏的入口。见势不妙我赶紧抓住一个从里面逃出的人询问究竟,那人喘着粗气一指那些 差拨说:

“可不得了!不知怎地这里突然被宣布是‘匪区’,说是大栅栏里筛出了多例‘疑匪’,官府马上就封这个地方,里面人一律按‘密接’处理,拉去隔离那么久谁他娘谁受得了,不跑行嘛!”

 听了这话我顿感事情不妙,正欲往那里去,却见顾大嫂哭哭啼啼一瘸一拐的向我走来,不待靠近便哭叫起来,“天杀的! 二毛被一穿蓝褂的抢走了,你快帮俺找呀!他穿蓝大褂....呜呜...”

我 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定是有人趁刚才乱劲,看顾大嫂孤儿寡母便心生歹念,将小男孩抢了去卖给人贩子,但人群往外冲时,我却没有看到二毛被人抱着出来,况 且穿蓝大褂的男人这么多,又让人到哪里去找,即使这样我还是安慰她:“顾大嫂你莫急,市场已经封了怕是回不去了,我这就托里面差拨帮着寻一下,若是没有我 再陪你去报官。”此时的顾大嫂坐在地上以快哭过气去,根本无意我在说什么,我便来到路障旁,给俩差拨各塞了一块鹰洋,托他们去里面看一下,对方却毫不在意 顾大嫂悲痛欲绝的样子,接过钱戏谑道:“找也怕是找不到哩,哪个人贩子抱了孩子还不走等你去寻的,怕是你这钱也白花哩.

“你们就赶紧去吧,他娘都快死过去了!”我冲他们嚷道。中国人向来不惮在任何情形下调侃别人,特别是在对方落难的时候,这一切很早我就领教到了,顾大嫂却还不明就里,    

哭了一会袖子擦把脸爬起来,看到行人就拦上去迫不及待询问:“你看到俺家二毛了吗?他刚被穿蓝褂的男的抢走了,俺孩还不到六岁......”

“滚!” 对方抬手将她推在地上,加快步伐走掉了,她却毫不在意,爬起来又去拦一辆迎面来的洋车,我怕这样会惹出事来,赶紧过去生拉硬拽将她带离了现场,考虑到她精 神状态会让人产生疑意,我便将顾大嫂先带回家,自己去了官署,一路上心里却很明白,那些官老爷是不会为一个农妇花时间找孩子的。只是可怜这顾大嫂,一家四 口逃到京城,以为天子脚下能享太平,却不料历经“戡乱”和“清零”后,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

到 了官署,他们的答复正如我预料那样,而我却不敢将这些告诉顾大嫂,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历经接二连三的打击下,这个可怜的女人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我后悔 当初二舅死后不该留她们等抚恤金,但在多灾多难的大清国,每天都有不幸的事情发生在人们身上,谁又能说得准。这之后顾大嫂变得疯颠颠,像极了巷子口到处要 良民证的赵三爷。即使这样,她每天还要坚持上街寻孩子,有时路口碰上赵三爷,便一个拖着哭腔问:“瞧见俺家二毛了吗?”一个嗫嚅着答非所问:“你有良民证 吗?”颤巍巍擦身而过,我看着不放心,她每次出去便都派人跟着。那日我正好无事,就亲自上阵,跟着她走在街尾,听小贩正在吆喝今日的报纸,是有关东先生落 网的新闻,便买来看,原来日本使1馆也不愿因藏匿这样无足轻重的人与清廷翻脸,公然交人又有损国威,便在夜晚偷偷将他放走了,走投无路之下,他本想去乡下 躲藏,却不料一路上吃饭,住店都要看良民证,因而寸步难行,在露宿街头时被巡夜的发现了。最终被昔日他亲自制定的规定反噬,结局像极了两千年前为秦王献上 疲民五术的商鞅。     

       东先生被拿下了,却远远不能弥补寻常人家在这几次运动中遭受的损失,我想将这一消息告诉顾大嫂,毕竟这个人间接害的她家破人亡,但她听完后仍是那副面无表 情的样子,自顾自地叨唠着二毛,或许苦难早已让她没了知觉,就在这时,一个与二毛年龄相仿瘦弱的小乞丐拖着残腿一踮踮的从我们身边经过,顾大嫂顿时眼睛一 亮,上前将小乞丐揽入怀中嚎啕大哭起来:“二毛!娘终于找到你了!以后再也不离开你,娘这就带你回家....”

      见此情形,我赶紧上前将他们掰开,这个可怜的女人,定是因思念过度将流浪儿错认成自己孩子了,“顾大 嫂,你不能要他,这孩子腿有麻痹,你带着他以后咋整?”此刻不管我怎么劝,顾大嫂却死死抱着小乞丐不撒手,或许在她那里已经将这带残疾的小乞丐认作是二 毛,只是我心里最清楚,这个精神不是太好的女人带着个腿有麻痹的孩子,以后的日子会更加艰难,或许她们在这个世界上还要再受十几年罪,才能找到永恒的平 静。

三 天后,顾大嫂带着孩子向我辞行,这天是光绪三十三年的最后一天,傍晚天空又飘起了雪花,仿佛春节前那场雪的重现,再有不到一小时就是新年了,东郊民巷里洋 人们的窗户都亮起灯来,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人举杯觥筹交错,我们站在巷口雪地里,四目无语,我将一包袱用银锭换的银元交到她手里,她拉着孩子向我鞠了一 躬,相互搀扶踏着雪向远处走去,与此同时,从洋人住宅区那里传来一曲熟悉的旋律,那是《友谊地久天长》,我在咪俐坚时,新年和圣诞当地人都会唱这首歌,伴 着歌声,望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我止不住想,或许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缩影,无论经历过什么痛苦灾难,即使失去挚亲,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会一直负重前 行。








第十章 翠喜                             

“杨 翠喜寻常巷中人,非有倾国之貌,因缘时会,亦得挂弹章,腾万口,衰世乏才,乘时擅权者,率不能高于此辈,良可慨也!”直至暮年,回首一生仓惶,与杨翠喜的 那段往事仍未能让我释怀,尤其每每翻开邓之诚所著《杨翠喜案》,思绪便又将我拉回到大清光绪三十三年的春天。那时二舅一家尚未到北京投靠我,良民证也还没 在民间大规模推广,杨翠喜这个心比天黑的毒妇却为了避开我,投进了镇国公载振的怀抱。

我 总是天真以为杨翠喜身上一切下作所为都是中了《巴黎茶花女》的毒,时至今日亦是如此。那是一部流行于光绪二十六年的法兰西国小说,讲的是个发髻插着茶花名 曰玛格丽特的妓女,与她爱慕的青年才俊和爱慕她并为之提供衣食住行的老公爵,三人间爱恨缠绵纠葛不清的故事,尽管这样的事情历史上曾被貂蝉,吕布和董卓演 绎过,但在用伦理道德衡量一切的大清国,书中描述的内容却是不被允许的,若在平时,一个女人有这样事情,肯定会被世俗所不容,可此书经一个叫林抒的登徒子 按国内大众口味编成章回体后,却在民间以出版和说书艺人的口中大肆传播,其对男女之事的大胆描写竟惹得众多妇女神魂颠倒,尽管女人们大多不识字,从此便又 多了个听书的嗜好,在城里的妇人们往往凑钱将说书的请到家来,打着麻将听玛格丽特套路男人的手段,不时相互会意一笑。在乡间,农妇闻之有说书的来,也会把 洗衣板丢在河边,不顾一切遁声寻去,就连孩子也不带了。也可能就是在这时,听着书中内容,从小受惯了三从四德约束的她们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女人享受着爱 慕者供养,与自己爱慕的人在一起,才是活出真正的精彩,于是乎,女权主义堂而皇之的踏上了中国舞台。

    难怪辜鸿铭先生总是不分场合强调,毕生愿凭己力诛杀两人以谢天下,一个是 《天演论》译者严复,再就是将《巴黎茶花女》传入中国的林抒,只因女人们听到此书,便再不知廉耻为何物了。我先前也一直以为辜先生言论有些言过其实,直到 妓女玛格丽特套路男人的那些伎俩一再在民间社会上演,才叫人意识到中国妇女的道德下滑有多快。她们被两千年礼教压抑的心情一旦得以释放,马上变得比任何时 候都要疯狂。只是谁也不会想到,这部来自西方的香艳小说竟能在中国掀起女权主义浪潮,这项运动首倡于戊戌年间,初始只是提倡妇女放脚,让女孩也可以接受教 育,曾得到过康梁维新派支持,现如今却从旨在反对裹脚的天足会发展到各方面都要与男人追求平等的妇女“解放运动”,可平等是由经济决定的,中国的女人们没 有工作,一直是嫁人后靠男人养活,若是在过去,离了家便只能去做妓女,那样肯定活不出精彩,一部《巴黎茶花女》让她们开阔了视野,要想有收入还能活得精 彩,盘剥男人便成了她们不二选择,毕竟做骗子要比做妓女轻松,来钱也快得多。   

随 着“三从四德” “从一而终”这些不入流的老糟粕被新潮流思想埋没, 昔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女也走上街头,开始侈言恋爱,就连妇女们,都不安分只在家相夫教子。为了获取利益最大化,她们放下廉耻,以茶花女为榜样,打着 自由恋爱幌子,将套路男人的技巧演绎到极致,以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一贯男尊女卑的大清国,男人竟成了女人压榨下的弱势群体。

     或 许是受《巴黎茶花女》启迪,那些试图效仿的女人还衍生出多种对男方的骗术,以此获得收益最大化,其中以蹭便宜型,骗取钱财型,谋财害命型为之最。所谓蹭便 宜,就是还未嫁人的妙龄少女与媒人勾结,专拣憨实且急于结婚的男子,以相亲为由,让男方在酒楼摆上一桌酒席,女子则在媒人陪同下理直气壮的吃拿卡要,男方 不但要请吃饭,还要送女子礼物,给媒人红包,媒人得了钱,也就乐于继续和女方合作,男方那头尽管付出这么多,饭后却往往就此不了了之。

比 起那些仅以骗一顿饭为目的的,有些女人却做得更狠,她们利用自己适婚年龄,向男方家里收取高额彩礼后,却又以各种理由悔婚不嫁,逼急了干脆来个卷包汇,让 苦主找不到人,对此官府却是嫌麻烦不愿介入,这便让新时代的茶花女们更加有恃无恐。很快我身边也发生了类似事情,常一起泡茶馆的旗人佟爷,某日自豪的向我 们宣布,他为国争光,纳了罗刹国一洋妞为妾,在大清国纳妾很普遍,但能娶到洋妞的还实属少见,引得大家都去他府上看,带出来的果然是个金发碧眼女人,尽管 她操着蹩脚的中国话,但在国外见惯了洋人模样的我,看着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佟爷那头没高兴几天,重金聘下的洋妞便趁其不备把他家上上下下能带走的值 钱东西搜刮一番,来了个卷包汇跑了,连大太太的金银首饰也没放过,报官后一番调查才知道,这所谓“洋妞”只是个维吾尔族女人,因长相酷似白种人,便将头发 染黄,戴上蓝眼贴,在京城冒充罗刹女人骗钱,等佟爷想要追究的时候,此女早已逃回新疆去了,而官府也自是不会为了替苦主匡扶正义,追到新疆喀什去拿人,这 样得手后仍能逍遥法外的事情多了,以至后来竟有的女人行起骗来发展到谋财害命地步。

记 得那时北京城发生过一件毒妇谋害丈夫骗取钱财的恶性案件,曝光后案犯翟氏被喻为天下第一毒妻,此案不但轰动一时还刊上了《申报》,民间也是一片哗然,据官 府发布的案情,案犯翟氏系山东农妇,自称犯案是因听说书人播讲的茶花女中一些桥段受了启发,为搞钱才斗胆去效仿,翟氏来京先与人帮佣,期间认识了个叫田七 的姘头,后因算计主人家东西被双双辞退,自此二人便无固定职业,为了供养田七,翟氏便专门物色那些看上去憨厚好控制的大龄光棍,找机会制造邂逅机会,谎称 自己死了丈夫,继承了一点钱物,来京城投靠亲戚也一直未寻到,流落他乡如今只想再找个踏实人过完余生,如对方愿意,自己以前学过裁衣,嫁过来后愿出资帮男 方开个制衫铺,一起好好过日子。不花钱娶媳妇对方还愿意倒贴,这样的好事,天底下任何男人都不会拒绝,更何况是年近不惑之年的老光棍,成婚后不久,翟氏便 拿出些铜钱指定了家财大气粗的百年老店让男方去买布,等布买来,趁对方不备,翟氏将其偷剪去一大截,拿到面前故作嗔怒状,“你这憨驴,买个东西都不会还尽 叫人坑,四尺的布拿回来三尺都不到,让我跟着你有什么用!还不快回去找奸商理论,想不到我竟嫁了这么个夯男人。”

经 翟氏蹿掇,男方果然上当,跑去店铺与人吵架,一般店家为息事宁人,就算知道来者是在找茬,为不影响生意也会强忍怒火把布补齐,等布拿回,翟氏又偷偷用剪刀 将包在里面的布料划烂,以此说事逼着对方再去找商家计较,那头商家本就因无端遭敲诈心中不快,见此人又来找茬,不免恶语相加,直至最后双方当众大打出手, 店里伙计多,打斗时必是占尽优势一方,这幕被翟氏派去暗中观察的田七看到后,便返回男方家躲藏起来,等男的挨完打回来,半夜里翟氏将起灌醉,唤田七出来一 起将其打死。第二日便一身白衣素裹,跑到商家门前哭闹丈夫被对方打死,要去报官,田七则站出来假装目击证人,摊上这种事情,足以将任何人吓到六神无措,一 旦报官,就算最后查明死者与互殴无直接关系,自己这头也脱不了干系,在这种情形下,老板们都会选择花大价钱去和解,翟氏这头得了银子也就不追究了。与田七 藏些日子,换个地方继续先前的伎俩,等他们的恶行公诸于世时,已有五人命丧翟氏之手。这则新闻看的我毛骨悚然,自古男女合伙骗人钱财的事并不少见,但像翟 某这样将骗婚害命当作营生的却不多见,于是便认定接过五次婚的翟氏是天下第一毒妇,直到又遇见了杨翠喜。

那 时我三十出头还尚未娶亲,这个岁数要在熟人圈中也算得是一则新闻了,权因家母过世太早,父亲又中风卧床,自是无人替我操心此事,再加上头些年湖北广州的四 处乱跑,从未好好安顿下来,终身大事便被拖到现在,时至今日媒人倒是托了不少,可她们介绍的那些裹着马蹄状小脚,矮矮胖胖的姑娘又实则不符合我的审美,与 我同龄或大我几岁之人,有的早已当上了爷爷,这不免不让人焦虑,可我还是执拗的认为,自己长于大户之家,产业虽算不得丰厚,却也养得起佣人们,一家人靠着 这辈子也吃喝不愁,何况女人都是想过好日子的,漂亮女人亦是如此,自己这条件,娶上一个看着喜欢的女人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与我家境差不多的孙家,小 妾都纳两个了。于是本着娶妻之事不能马虎的原则,我又托人四处放出话去,谁若替我觅得门当户对的佳丽,迎亲之日愿以一百枚鹰洋重酬媒人

自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消息散出没多久便有一操天津口音的黑大汉找上了门,将人让进不待我问明缘由,他便先操一口天津话自顾介绍起来,两眼同时滴溜转不忘打量我家环境,

“咱 叫杨茂尊,天津卫开磨坊的,经常来京城进货,介次来听熟人说起大爷(一声调)这里重金聘亲,突然想到咱家侄女还真尼玛符合您介要求,便斗胆来府上想和大爷 说说咱家姐姐(天津人管女孩叫姐姐,二声)情况,也给大爷带了张姐姐相片,咱家姐姐那可是多暂瞧多暂俊,还尼玛是大家闺秀,您介要看上了,咱就给您二位牵 个线,约上媒人可以见一面 您说介不?”

说完起身将一张相片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双手奉上,不等我接照片,一旁的长工小四早已被杨茂尊这口古怪口音逗乐,笑着调侃道:“我说杨茂尊,你这姐姐到底是国色天香还是九仙女下凡,怎么你一开磨坊小业主,还能整出一大家闺秀的侄女来?”

“嗨, 尼玛你介倒霉孩子.....!”杨茂尊涨红了脸刚想开骂,却被我阻住,“都不要吵,等我看完相片再说!”说完接过相片,随便朝上面晃了一眼,瞬间被相片上 女孩惊艳的容颜深深吸引,目光再未从中移开,那是张盖在一字式刘海下清秀的瓜子脸,与我往日见的那些头包“抹额” ,胖脸小眼睛的胭脂俗粉不同,她明亮的美眸中透出无限清纯,足以融化掉世间一切冰冷,也令我这么大岁数的人瞬间又有了爱恋的感觉,相片上她端庄而坐,手持 扇子张开挡在胸前,真似有大家闺秀风范。一旁杨茂尊看在眼里,马上凑上来时不迭介绍起相片主人情况:

“咱 这姐姐叫翠喜,是亲兄弟家女娃,咱这兄弟庚子国难前也算得上北京通州大户,有套两进两出大宅院,洋兵打进来前便带着一家子逃去山西,走一半听后逃来的人 讲,兵荒马乱的,他家被日本兵抢完把房子都给烧了,急火攻心这一下尼玛就过去了,只留下翠喜和她娘,那时翠喜还不满十五,等她们推着独轮车逃到咱这儿时, 我兄弟都臭了....”说到这儿,杨茂尊还不忘捂着眼干嚎一声,弄得我和小四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他说的真假。但照片上女孩清秀的皎容却自此深深印入心 间,一连数日都教人无法割舍。

只 听那头继续道:“咱一开小磨坊的,葬完兄弟积蓄就以花去大半,又怎地有余力供养她母女,她娘便托四周给女娃寻个营生,咱偶尔听翠喜哼个小曲很有模样,就托 认识戏班的朋友送女娃去学戏,登的都是正经的戏园子,咱姐姐虽然有骨气,卖艺不卖身,但这毕竟非长久之计,有时免不了也要被一些浪荡之徒言语轻薄,人家虽 是遭了难,骨子里却还是大家闺秀,不能老这么着混在下九流堆儿里,大爷尼说介不?”

我 点点头,却不知他这样说想表达什么,直到对方亮明来意,“咱兄弟家本就京城人士,现在兵乱都过去七年了,翠喜也脱落成大姐姐了,到了该嫁人年纪,也不能一 直耗在咱家,何况姐姐一直也想回北京,认识您介不巧了嘛,您老儿想找漂亮老婆,翠喜也想回北京嫁个好人家,您老儿愿意不如找机会撮合着见一下,合适就把翠 喜娶进门陪您,平日闷了还能给您唱几出小曲解闷,大爷您说美不?”

听 他这样说我真的动心了,特别是看过杨翠喜照片后便难以忘怀,但仍是怕对方只是拿照片做借口来我这儿骗几个钱花,杨茂尊似乎是看出了写在我脸上的顾虑,一拍 胸脯写起了包票:“大爷尼了别多想,今儿这事儿翠喜还不知道,过些天再来京城我便把她带到贵府,尼这边也找个媒人一起瞅着,要合适了,您老再去天津和她娘 谈下一步的事情.....”

“可是这流程不对呀!”我打断了他,“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老理儿不是应该先去和她父母谈,还要双方合个八字什么的,怎么这直接就把人领来了?”可尽管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乐颠儿的想早日见到杨翠喜。

“嘛!大爷,您老封建了不是,现在这年月提倡的都是自由恋爱,人家翠喜都没说嘛, 您咋还不如个未出阁大姑娘开通?”

 一席话说的我连连称是,小四也在一旁说:“当家的,照片上的姑娘长得确实有福气,年纪也正好,您要把她娶进门还能替老太爷冲冲喜,大喜的日子老太爷一高兴,没准儿这全身的病就好了!”

见 身边人都这样说我自是也不反对,于是让小四看了茶,欲留杨茂尊多坐会儿,对方却托辞还要去进货,和我约定好下回登门时间后就匆匆离去了。望着他消失在门口 的背影,我却始终不能相信,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样的美事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转念一想,就如杨茂尊所言,杨翠喜出自破落大户,在天津久了定是因怀念以往阔 绰时的生活,才想着回北京嫁人,女人图一个安稳富裕生活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而这一切恰是我可以提供的,想着这些心中又不免自信起来,为下次与杨翠喜的会 面,甚至还吩咐小四上街去买一份见面礼回来,可他出门时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半晌才说:

“当家的,小四儿看您也真是喜欢那女人,才当着外人面没敢扫您兴,可自古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杨翠喜一唱戏的,天天戏园子里混,三教九流,哪般男人没打过交道,这种人人多是以驾驭男人为生财之道,您就不怕再被她给骗喽?”

这 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虽然年轻时在西方生活了许久,当地男女多荒唐的事情也都见识过,但回来后骨子里却依旧希望自己老婆可以是贤良淑德的那种,可自称符 合我条件的却尽是些跛着小脚,脸上表情都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丑女人,我自是不会看上,好容易出现个杨翠喜,却又要受其职业困扰,难不成真是天不随人愿。但 我却依然决定,暂且放下偏见,一切都等见面后再下结论。

五 天后,我终于盼来了一直朝思暮想的杨翠喜,那天本说好我们去火车站接人,杨茂尊却带着她提前出现在了家宅外。这让刚起床的我有些措手不及,一面让小四去前 堂招呼客人,一面胡乱洗漱了把,整理好衣衫便赶了过去,杨茂尊叔女已在大堂等候多时,见到我同时起身, 而我也一眼认出了站在杨茂尊后面,一身红绫衣修身的杨翠喜,与照片上并无太大差异,比起黑白照片,真人反而更加妩媚多情,正道是“粉黛腮红俏佳丽,回眸一 笑百媚生。”这小娘子倒也不怕生,说了句:“小女子翠喜见过大官人。”又大大方方道了个万福,便一直抿嘴瞅着我笑,待四目相对时又故作羞涩的将头低下,她 这一番风情,挠的我早已心猿意马,瞬间酥到了心里,恨不得马上与这小娘子做成一处,但在众目睽睽下又要顾及形象,于是赶忙招呼他们坐下,从小四那里接过礼 物,亲自捧到了她面前,“杨小姐好,听说杨小姐还是京城闺秀,不光戏唱的好,人也宛如画中仙女,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呀,一点薄礼,望切笑纳。”

而我的热忱反而让杨翠喜局促起来,她起身向我再道一万福,连退两步道:“诶呀,大官人真是折杀小女子了,翠喜本落难之人,家境中落,沦为伶人,却承蒙大官人不嫌小女身份卑贱,以礼待之,翠西已然感激涕零,却又怎敢接受礼物。”

      杨茂尊则在一旁插话说:“翠喜,你介倒霉孩子,大爷送你礼物是看得起你,怎这样不识抬举!你是要驳了大 爷面子不成?”于是她这才一番道谢从我手里接过礼物,我又趁机问她:“不知杨小姐这次来京城呆多久,以后且作何安排?”

不 待杨翠喜开口,杨茂尊再次替她作答:“大爷您是不知,其实这么急着帮翠喜找婆家,也是因的近来常有一戏霸来天仙园百般纠扰,还放出话来说若翠喜不从了他, 便叫我们有今日无明天,可怜咱们这些小民又无人能替做主,那混混家里在天津卫还有些势力,也是得罪不起,只想让翠喜嫁回北京城,远离这是非之地。”

听 到他们叔女俩遭遇,一股正义感瞬时在我心间油然而生,不知是出于怜香惜玉,还是想给自己创造机会,我便极力挽留他们在北京住下,“若是这样,杨小姐再回去 也会有危险,天津那些混子中不乏有愣主儿,不如你们就在京城避些时日,这样以后杨小姐有什么需要,也好方便我照应,这期间杨小姐的一切挑费我愿意承担。”

杨翠喜宛然一笑,不住地道谢,然而对于我的提议却又不置可否,半响才哀叹一声道:

“大 官人不知,其实翠喜也早想回来,怎奈这里也有闹心事,我家在通州本有一大宅,却在庚子年被日本兵给占了,当时听说是日本子抢完东西就放火焚毁了,家父还为 此急火攻心失了性命,后来才知我家房子并未被烧掉,而是被日本子撤退时以六百块洋钱贱卖给了一户姓朱的人家,事后我们几般讨要,对方就是不还,还叫我们连 本带利用六百七十块鹰洋去换,告到官府,最后却又输了官司,可怜我娘,这般岁数有生之年只想再回旧居安度晚年,这次回来听闻我家老宅子正被朱家往外租,我 便想先租下把娘亲接来,以后回天津豁出命去唱戏,等挣够了前期就把房子订下来,所以这次翠喜也是为此事回来,若是租下来了就先不走了....”

可她话音未落,杨茂尊却突然阴下脸喝斥起来:“尼了介和大爷说些闹心事做嘛呀!真尼玛不懂事!”

我 赶紧摆摆手:“不妨,不妨,杨小姐的遭遇也令在下动容,我说过定当使全力帮杨小姐留下来,自是不会食言,只是不知对方一月要多少银元,二位且稍安勿躁,留 我这里吃完便饭,下午一道坐马车回通州我帮你们租房。”说这话时我却在想,这便可以亲自过去验证一下,若租房契上户主真是姓朱,也证明他们先前说的没有撒 谎,这样我便先掏钱把房子租下来,在杨翠喜这里落下个好人“

对 于我的提议他们也没说不好,于是下午便与小四赶马车载上杨翠喜叔女去了通州,在杨翠喜指引下我们于一座看上去年久失修,藏在斑驳围墙的老宅前停了下来,我 打发小四跟杨茂尊进去找主家谈,自己留在车里陪杨翠喜聊天,开始时还能中规中矩的说话,直到她主动向我这边挪过来一寸,娇媚一笑道:

“大 官人对小女真是太好了,大官人恩情翠喜没齿难忘,若是后半生有幸能服侍您那真是翠喜运气,就让翠喜先给大官人唱个小曲吧....”说罢便低头轻吟了一曲 《拾玉镯》,期间不时羞涩的向我抛去媚眼,耳边围绕着她娇媚酥软的声音,一时间竟勾的我五迷三道分不出了四六,心中好似百抓挠心,兴奋的气都喘不均匀了, 能这样近距离亲近美人芳泽,我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壮着胆一把攥住了杨翠喜的纤手,她却也不避闪,咯咯一笑道:“看大官人猴急的,翠喜都回来了,住在 这里也跑不了,就怕以后是大官人的人了,您还会不会这样稀罕翠喜。”

正在我们缠绵之际,杨茂尊兴冲冲的跑了过来,隔着大老远喊道:“大爷,都谈好啦,一月8块钱,您老意思哩?”

我 当然是希望杨翠喜留在北京,却更想她住到我家,可好歹自己也是重礼教的人,把一个未出阁姑娘当客人留在家里,孤男寡女在一起免不了又要遭四周邻居的嚼舌, 思来索去,我还是决定先替她租下这里,等婚事定下后再大大方方的娶进门来。于是替她们叔女交了三个月租金,想的是找媒人,下聘礼,筹备婚事全都走下来三个 月怎么也够了,签合同时还刻意留意了一下,户主果然姓朱,便放下心来。

回去后我就开始四处找媒人准备提亲,就在这节骨眼上,一日小四来报,说王老六来了,我乍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问道:“你说的是哪个王老六?”

  “诶呀,当家的,就是前年朝咱家老爷借了十五块钱的王老六,答应到期后连本带利还十八块,老爷看是老家人就借了他,那时您不在京城可能不知道这事儿,当时 约定的是年根还,日子到了这王老六却拿不出钱,别说利息,就是本金也收不回来,老爷就又给他延了一年,谁想今年老爷突然重疾缠身,也就无暇顾得这笔数目不 大的烂帐了,今天王老六主动来,估计是要还钱的,只是不知这次他怎么还带了个村姑一道来。”

小 四一番叙述让我明白了大概,但此时家父卧病在床话都说不利索,便只能有我以一家之主身份接待他们,可待人把这王老六领进来,却着实将我吓了一跳,此人约莫 四十多年纪,铜铃大眼,目光凶煞,一脸黑茬茬络腮胡更是无人敢近,犹如张飞在世,黑煞星显灵,穿着却破烂的很,都开春了,还裹着到处爆出棉絮的破脏袄,敞 胸露坏,裤腰用一根麻绳胡乱系起,身后还有个穿碎花格薄衫的乡下丫头紧随其后,目测也就刚二十出头,一根麻花辫从脑后绕过斜靠在肩头,皮肤黝黑的与王老六 一样,我瞬间明白过来,从年龄差距看二人应该是父女俩。这王老六进来后也不等人招呼,大摇大摆一屁股坐在了为客人安置的太师椅上,张口便道:“主家!两年 前借你们的钱俺现在是着实还不起呀,今天来就想着与你家老太爷商讨下这个事。”

见其这落魄模样我也知他肯定还不出钱来,好在就要抱得美人归,心情不错,钱又不是不多,就想做个顺水人情将这笔帐抹了,却被眼前人这般无礼所激怒,不由拍案怒斥道:“你这老六,好没规矩,自古借人钱矮三分,怎么到你这里欠债的倒成大爷了!你给我起来.”

   他倒不急不恼,脖子一梗与我争辨起来:“俺虽还不出钱来也没想着要赖你家账,之前京城开餐馆赶上疫情,后来给戏园子供伙食,没干多久洋兵又打 进来了,这两年借了你家钱去南方倒腾水果,那里紧跟着又有叛匪作乱,各省关卡全封了,从广东订的货一直运不过来,成箱烂在那里,让俺哪里有钱还你家?”说 罢又一指身后道:

“这是俺孩二秀,还是黄花大闺女,怎么着也值个二十块钱吧,俺现将她抵给你,在你这儿做丫环还是做偏房,就看她命了,俺与你家这笔债就此两清!”

      我一下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这王老六行事风格竟是如此,再看他闺女二秀,粗眉大眼,黑黝黝的与她爹倒像 是一个模子出来,可惜我对农村柴火妞实在没有什么兴趣,马上拒绝了他的好意,笑侃道:“王老六,你倒是会算计,花完我家钱还把闺女送来让我替你养着,算 啦,你只是运气不好!从今儿起两家的帐消了,你们走吧。”说罢,我便吩咐小四取来借据,当他面撕得粉碎。

     谁想王老六却一脚跺向地面叫了起来: “不中!俺王老六这辈子还从没欠人钱不还过,还不起归还不起,闺女抵给你,等明年光景好了再来赎她,俺孩儿在你这儿吃多少用多少都记着,到时候一并算还给你!”

说 完也不等我作出反应,迈起大步就往外走,二秀也想跟着一起出去,却被王老六回头一声呵住:“你已经抵给人家了,还跟着俺干啥!滚!”那丫头却甚是倔强,扑 通一下跪在王老六面前叫道:“大呀!就算小猫小狗养久了送出去都还会有些舍不得,俺伺候了你十九年,末了却被你以二十块钱就这么卖了,俺最后再给你磕个 头,出了这道门槛,父女自此恩断义绝。”王老六却没未作理会,趁她磕头时直接走掉了,急得我一面大叫:“王老六!把你闺女领走!”一面拉起二秀往外寻,她 却用力挣开我,跪下又给我磕头,

“老爷,俺爹不要俺了,俺不去寻他!既然您也没相中俺,说明二秀没福气伺候您,您就放俺走吧,您家大恩大德二秀下辈子一定还!”

我 摇了摇头说:“不行,你们父女俩的事我不管,我虽不愿留你,可你爹是个莽撞人,我不亲自把你交到他手里,日后又回来问我要人怎么办!”就这样我与小四带着 她在外面寻了半天,那王老六却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也不见踪影,无奈下我还是决定还她自由,就在这时,前方巷口前人突然多了起来,还有许多闲人陆续跑来瞧热 闹,也不知听谁说了一声:“那里有人上吊死了嘿,再不瞧等人解下来就瞧不着了。”引得爱看热闹的小四也跟着跑去看,谁知一会儿功夫回来便说:“当家的,解 下来的那个好像是王老六!”

二 秀听闻瞬间尖叫一声,发疯似的朝巷口跑去,我怕出意外也和小四紧随其后,等我们到时,人已经给抬出来了,正是王老六,望着扑在他身上哭的一塌糊涂的二秀, 我瞬间明白过来,这王老六定是被如今的艰难世道逼得不想活了,死之前却还想着将女儿托给个可靠人家。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不想辜负了死者信任,我又决定将 她留下,况且等娶杨翠喜进门,也需要个丫鬟服侍,之前我家只有个女佣张妈,粗手粗脚的,看二秀与杨翠喜年纪相仿,也是个贴身丫头好人选,于是我便出资让小 四购置棺木,草草将王老六葬了,二秀领回后交由张妈学规矩,我依旧是没事就往通州去瞧杨翠喜,她倒也乖巧伶俐,每回定是亲自下厨为我烧桌好菜,席间还唱几 出小曲助兴,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女人做老婆,让我感觉自己是捡到了宝,便将找人选定的良辰吉日告诉了她,承诺会先去天津提亲,谁知杨翠喜听完却起身跪在我面 前,不住地抽泣哭泣,待我问其缘由,她才哽咽着道出了原委:

“能 伺候大官人,翠喜这后半生也算是找了个好依靠,可是我杨家虽家道中落,不比从前,但我娘还是个要面子的人,嫁进大官人的大宅门,若陪不起相应的嫁妆,不光 我娘家没脸面,翠喜进来就算做了主子,也会被大官人家里佣人们瞧不起。所以我娘一直告诫翠喜不要高攀,在天津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家算了,怕是大官人去提亲, 我娘也是不会同意的,怕是翠喜出不起陪嫁在大官人家里受了委屈。”

我听后哈哈笑道:“哈哈,不妨,娶你进来便做少奶奶,等我当了家,你便是这家里的大奶奶,有哪个佣人敢多事碎嘴去讲你的闲话,我第一个让他走路!”

杨翠喜停住哭泣,却仍是摇头不止,“大官人不嫌弃翠喜,恐怕我娘那边的人会嚼舌根,舌头底下压杀人,我娘又要脸面,就怕他们讲杨家是图大官人的钱,才将女儿嫁过去的,若大官人真要翠服侍您一辈子,翠喜倒有个两全之策,即能让我理直气壮的嫁进来,又能让我娘有了脸面。”

那个时候我所有心思都放在杨翠喜身上,对于她说的这一切却从没好好想想对方意图是什么,只要能早点把她娶过门,恨不得什么都答应下来,她应该也是看出了这点,便趁机说道:

“大 官人现在替翠喜租的这套房就是杨家祖产,我娘的亲戚熟人也都知道,却不知这房子在庚子年的事情,翠喜现在是给不出陪嫁,又不想失了脸面,才出此下策,大官 人不如做个好人把我家宅子找姓朱的买下来,将名过给翠喜或是我娘,然后翠喜就用这套房做陪嫁马上嫁过来,过门就将房子名改回大官人的,这样大官人也不会损 失什么,翠喜还能嫁进你家伺候大官人一辈子。”

听 了她这话我有些动心了,只道她是想为家人长些脸面,我这边虽不吃亏,权当买套房娶个媳妇,可毕竟大几百块银元的事情,一时又不敢马上答应下来,便打起哈哈 把话茬过了。谁知三天后的中午,当我又去通州探访杨翠喜时,却见一二十多岁瘦高个青衫男子正在我为杨翠喜租的宅子外徘徊,不时探脖向里面喊一声:“翠喜, 你午睡醒了吗?小生今日又为你写了一首《菩萨蛮》!”他是那样的专注,以至我以绕到其身后,这小子还在大声朗读为杨翠喜写的歪诗:“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 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小生怕言愁,言愁不耐羞..羞...”

我再也忍不了了,从背后将他搡了个趔趄骂道:“你这厮倒是不耐羞!光天化日,竟敢上门去调戏别人家老婆!赶紧滚,若再来烦扰,小心爷打断你的狗腿!”

谁知对方却一点不畏惧,站稳后指着我也咬牙切齿道:“原来你就是把翠喜拐到这里来的腌臜人,仗着有俩臭钱就想为所欲为,我与翠喜情投意合,你用多少钱也是拆散不了我们的!今日得见,我倒是要让你记住!”

说罢不待我反应过来,便扑了过来,我俩抱在一起,在大门口地上扭打成一团,直到杨翠喜与杨茂尊闻讯出来,才拉开了我们,那小年轻还不死心,爬起来冲杨翠喜深情叫道:“喜儿,告诉他,咱们才是情投意合的....”

杨翠喜却未作理会,跑来我这里为我掸土,却被我一把推开,“这登徒子是谁呀!你跟着我这边谈婚论嫁,却又在外面招惹这些是非之人,自古妻贤夫祸少,今日之事看你也非踏实贤良之人!”

面对我的诘责,杨翠喜嘟着嘴一脸委屈,回身冲小年轻叫道:“李公子,早与你讲过,你我之谊仅于合著两首小曲而已,却为何跟到这里对我百般纠缠,我这次来京城,一半也是为了躲你,我已经是这位老爷的人了,你赶紧走吧!”

那李姓青年闻之痛不欲生,连叫三声翠喜,大哭着拂袖而去,后来我才知道,此人还有个名字叫李叔同, 后因杨翠喜之事受了刺激遁入空门,法号弘一大师,终成一代高僧。赶走了李叔同,我仍忿忿不平,转身要上马车,却被杨翠喜上前一把拉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 诉起来:”大官人,这个姓李的翠喜真是不相识呀,他只是为我写过两首谱子,也曾表示过爱慕之情,都被翠喜拒绝了,谁想这痴人竟从天津追到了这里,再说翠喜 又怎能将终生大事托付给这种纨绔子弟.”

看 眼前杨翠喜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我又心软了,尽管她信誓旦旦启誓与李叔同并无任何关联,但我却仍担心夜长梦多,只想早些娶她过门,于是便又回到了之前的议 题,不知是因李叔同的事刺激到了我,还是我真是太爱杨翠喜了,在她软磨硬泡下,竟将心一横,真的拿出六百七十块银元去找朱家买宅子,杨翠喜闻之也要求同 往,现场我本欲让朱家再立下字据,将房子还给杨家后永不反悔,不知为何却被杨翠喜止住了,只要求把房子更成她的名字,完成了买卖交接后,她便给我一个天津 地址,催我赶快去杨家提亲,她留在这里等我,我也未作多想,与小四和媒人带着礼物兴冲冲去了天津,在火车站被杨茂尊引到一个大杂院里见到了杨母,看到我们 这老太太竟是十二分的热情,不光笑容可掬将提亲之事满口答应下来,还热情的留我们在隔壁偏房多住几天,想着杨翠喜还在通州等我,本欲拒绝,杨茂尊却在一旁 说:“大爷!您姥姥(天津人管丈母娘叫姥姥)介是爱二姨夫(天津人管姑爷的叫法)甚欢,您别介推了这一番好意.”

我 想想也是,毕竟眼前的是未来丈母娘,盛情难却下只好与小四勉强又在她家留了三天,期间谈好了有关婚事一切事宜后,才拜别他们返回北京,下火车后连家都没回 我便直奔通州,想着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杨翠喜,不想在她家门口却见那里停了一溜马车,还有许多苦力正抬着各式家具往里运,眼前情形将我彻底看懵 了,喊了半天却不见杨翠喜出来,欲进去寻人却被里面一个胖子挡在了门口,“你要作甚!怎地强闯别人私宅?这是我刚买的房子。”

见他这般胡说,我也怒不可恕,指着他道:“这宅子是四天前我买下用作结婚的,你这骗子分明是趁我不在强占了我的宅子,还倒打一耙,走!与我去见官!”

谁知对方却也不惧,冷笑一声唤人取来张买卖房契在我眼前晃晃,“那可是赶巧,这宅子我是四天前从一个叫陈二妞的寡妇手里五百块鹰洋买下来的,她死了丈夫,卖房说要回天津,这里有她按的押,不要说见官,就是去见皇上理也在我这边!”

“什 么陈二妞!这宅子我买下来写的就是我家那口子名字,户主分明是杨翠喜!”就这样我俩互不相让,从口舌之争发展到互相揪着脖领子动起手来,直到官差赶到把我 们带去了衙门,到了那里负责此事的官员问明缘由后很快做出决断:胖子与陈二妞签订的买卖房契有效,宅子归他所有,还叫我从此不得再上门纠缠对方。对于这个 判决我自是不服,将事情原委道于官家,却未能得到一点同情,“你这个事情不好办呀.....”,那官员抚着胡子说:

“你空口无凭,人家可是有和陈二妞的买卖房契,再者,就算你能拿出为杨翠喜买此宅的证据,你还要先证明杨翠喜和陈二妞是一个人,况且你为杨翠喜买房属于赠予,是一种自愿行为,你情我愿的事情,大清法律是不好干涉的,你还是回去吧。”

听 闻这话我恨得险些昏死过去,便强忍怒火与他争辩:“大人,怎么叫是我自愿,是那陈二妞说要嫁我,借口家穷出不起陪嫁,便要我买下她家祖产过给她用作嫁妆, 我可是花了足足六百七十块光洋呀!若不是想着娶她,我却为何花此巨资买宅子赠予一毫无相干的人?这分明是诈骗,她虚构事实转移我钱财,连杨翠喜这个名字都 是假的,请大人为我做主,唤陈二妞来我愿当面对质。”

尽 管我言之凿凿,那官员却不愿再多作废话,只说让我自己找杨翠喜协商,便差人将我赶出了府衙,我却不愿放弃,只因不相信堂堂大清国竟没有说理的地方,于是回 家后便扎进房中埋头钻研《大清律例》,这部有着二百多年历史的法律汇集了当今所有最系统成文法典,一切判案依据在上面似乎都有章可循,可这部法律越看却令 我越发看不懂,比如《大清律例》规定,倘若被人殴打,只要还一下手,就会被定为互殴,与打人者一起接受处罚,对于我所遭遇的骗局,法律也没有明文规定这就 是诈骗,只说涉及此类纠纷,双方因私下协商解决。将诈骗说成纠纷,难怪杨翠喜上来就敢坑我一套宅子,也许做这些前她也曾研究过《大清律例》,才会从中找到 空子,那一刻,看着眼前的法典我突然明白过来,大清国制定的法律并不是为他治下百姓解决问题的,它的存在是要让人们感到畏惧,以此不敢冒犯皇上,挑战大清 国现有秩序,就像被打还手算互殴,如果大清法律认同个人受到他人侵犯还手是自卫,那么下回当侵犯者换成了政府,法律制定者就等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所以《大清律例》不需要考虑道德,普世价值,这些在西方被认为是构成法律体系最重要的东西,它只需要臣民们畏惧和服从。

即 便我已然悟出这些,却还是请了讼师分别将占我房的胖子和杨翠喜告了官,按说在大清国打官司是件耗时又耗力的事,一件寻常官司拖个一年半载都是常事,可到了 我这儿,第一个案子只过了一回堂就有了判决,与先前一样,我被判输且不得就通州房产归属问题再上诉,而我诉杨翠喜的案子干脆因地域管辖被驳回,判案大人让 我先提供杨翠喜在北京居住满一年的证据,我自是拿不出,他便要我去天津起诉杨翠喜,我深知就算到天津告状,结果可能也和上次一样,逼得我只能不再寄希望于 于合法途径,准备雇人去天津报复杨翠喜,没有道德支撑的法律苍白无力, 我决定不再遵从,从此只按自己好恶行事,与先前侵吞我家钱财的李约翰不同,杨翠喜应该是属于全国四处骗的那种,并无固定住所和财产,像对李约翰那样靠威胁 就能把钱要回来,在杨翠喜这里自是不可能,尽管知道这笔钱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我还是要找人在杨翠喜那漂亮脸蛋上划上一刀,让她的脸从此看起来和内心一样 丑陋,这样以后她就再也不能用美色骗人了,而我也算做了一件为民除害的事情。

于 是我便托一自称认识黑道的茶友帮忙引荐一位江湖好汉,谁知没几日他那边还真有了消息,说是从天津卫替我请来了一位康八爷。此人本姓吴,年轻时在京城靠三头 毛驴替人驮货,人称“吴三驴”,后给一财主作保镖,不但骗走了财主从日本人那里买的手枪,还趁一次在荒郊野地时将主人枪杀,由此犯下了第一条人命,后拜天 津卫大流氓康八太爷作干爹,自此改姓康,诨号“康小八”对外却总是自称康八爷,在京津一带常揽些替人平事讨债的买卖。

虽 然我对这个康小八犯了人命却还能逍遥法外持怀疑态度,但感觉此人也正是我要用的人,便托人将他请到府上,好吃好喝的招待起来,初见这康小八,看其外表却教 我怎么也无法将他与江湖好汉这四个字联系起来,此人生的又矮又胖,歪脖斜眼,还豁了颗门牙,张嘴也一口天津话,席间当我试着把想委托他的事说出来,对方马 上拍着胸脯承诺道:

 “放心吧,大爷,不就是个小娘们儿吗,这尼玛杨翠喜常在天仙园唱戏,找她容易的很,您老想清楚了,莫说在她脸上划一刀,就是对着脖子划一刀,只要您老价钱给得起,八爷我也替你做了!”

说罢怕我不信,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左轮手枪重重拍在了桌上,当场吓了我们所有人一跳,他却毫不在意,借机吹嘘起来:“瞧见这个了嘛!八爷我就是凭这个让八条人命栽在了我手里,若是这回一不小心除了杨翠喜这小婊子,以后就请叫我九爷!”

“不,不....不,用不着犯人命,八爷只需替我在她脸上划一刀就行了。”我赶紧说。

他仍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那介不是小色嘛!不过,大爷,你得先给我八十块现大洋!”

一听这话我不由倒吸了口冷下气,“怎么这么贵?”

“贵有贵的道理呀,咱到时替你做的漂亮点不就完了嘛!”

我 却是觉得这样操作有问题,但这也是第一次与江湖好汉打交道,经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先付他40块,事成再付另一半成交,达成协议后,往后那些天我便一直在 家等待康小八的消息,直到月末却还不见他动手,正当我想差人去催促时,他却大摇大摆的找上门来, 跨开腿往太师椅上一坐,掏根牙签出来嘬起了牙花子,我以为他那边事成了,赶忙小心翼翼的问:“八爷,您去天津回来了?”

 谁知对方斜了我一眼道:“没有!八爷我没去天津,这次来是找你再拿一百块现大洋,你若不给,我便将你雇我伤人这件事捅给官府,怎样?是蹲苦窑还是再给我一百块现大洋,八爷我就在这等你一句话!”

我 一听彻底懵了,想不到杨翠喜的事情没解决,现在却又要被这康小八敲诈,本想叫江湖好汉替我讨公道,不料雇的竟是个痞子,我突然意识到在当下这个下流社会, 人与人之间连最基本的诚信都没有,还哪里有什么江湖好汉,同时也深知眼前这痞子就是个无底洞,若给了他一百块钱,明天他又会找我要二百,若是不给却又怕他 真的将此事捅给官府。

见 我吓得有些无措,康小八又将左轮手枪掏出拍在了桌子上,“怎么着?尼玛到底给不给?”恰在这时,二秀端着父亲洗脚水从过道经过,见此情形直奔康小八而去, 一盆污水直接从他脑袋上浇了下去,被浇个透心凉的康小八吓了一跳,蹦起来指着二秀破口大骂:“尼玛你这小娘们敢泼你八爷,今儿....”说着便要去拿枪, 二秀手快,抢先抄起枪,用枪托边敲他脑袋边骂道:

“就你这怂样还自称八爷,在我们农村你这样的就是二混子,连老婆都娶不上还学人去敲诈,好呀,那我们现在就报官,你不是身上有人命嘛,我们就说你骗了我们40块钱!看官府先逮你还是我家老爷!你不是要报官吗?.....”

在二秀步步紧逼下,康小八被打的连连后退,最终捂着脑袋落荒而逃,二秀却又叫住他,将手枪抛过去道:“识相的就赶紧把40块钱还给我家老爷,不然姑奶奶和你没完,滚吧!”

见 二秀三言两语就轰走了来敲诈的康小八,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不简单,她虽来自农村,却有着我们一般人没有的果断干练,关键时刻还能主动挺身而出维护我 的利益,她本是我留下伺候杨翠喜的,想不到却还能帮上我的忙。作为感谢,我便让二秀把所有粗活交接给张妈, 平日里也经常让她参加一些府上日常管理事务。

虽 然摆脱了康小八纠缠,但杨翠喜诈我钱财的仇却不能不报,为避免重蹈先前覆辙,这回我决定亲自动手,于是将家里事务交给二秀和小四,自己去了天津。在旅馆安 顿好后先去天仙园踩点,或许是受了上天眷恋,我运气好的出奇,在那里还真让我找到了杨翠喜演出信息的木牌,就是明天下午,尽管真要动手时还有些害怕,我却 决定一定要做这件事,这以不是我第一次有此恶念,因为我确定在大清国做这样的事情,只要能成功跑掉,那些官老爷们才不会耗时耗力替一个优伶去破案。在一个 下流社会,当受害者得不到法律的保护和公正对待,原始正义便会应运而生。

可 我还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到杨翠喜演出那天我早早潜伏在了天仙园附近,虽然知道在当下这种人人自危的环境里,当街伤害一个女人大概率是不会有人插手,可 自己毕竟第一次做这样事情,手不免有些抖,于是只能不断告诫自己,这不是伤天害理,而是替天行道,在下流社会,人人都不会只被一种身份定义,我们是受害 者,也会是施暴者。

就 在我一分神的功夫,杨翠喜出现了,却不是一人,身后跟着杨茂尊和一壮汉,等我注意到他们时,这伙人以走到天仙园门口,在这种情形下动手已是没有胜算了,正 当我准备放弃,却看到杨翠喜不知和那俩人说了什么,便独自朝斜街的烧饼摊去了。我看准时机,将带俩窟窿眼的麻袋套在头上,攥着把小锉刀,不紧不慢尾随在她 身后,街边路人看到我这扮相纷纷躲闪,杨翠喜大概也从周围的变化中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目光正好与我撞在一起,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朝天仙园跑去,我 岂肯轻易放过眼前的机会,跟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直到杨茂尊和同伙举着扁担大呼小叫的冲了过来,“快去报官!姐姐遇歹人了!”

于 是这场追逃大战又变成了我逃他们追,等跑了三条巷子好容易甩开他们,我早已筋疲力尽,连吁带喘,可报复的念头却纹丝没有动摇,今天失手了,往后的几天他们 肯定都会加强防备,再留在这里已经没意义了。我便决定先回家,过段时间再来伺机报复,谁想这却是我和杨翠喜的最后一次照面。

一 月后我重返天津,这次还带来两个帮手,但当我们在天仙园向附近人打探杨翠喜时,却被告知杨以于一周前被巡警总办段大人接走了,据说是送到北京王府里给镇国 公做二房了,不知这贼婆娘急匆匆的去王府做小,是否因坏事做太多怕再被仇家寻上门来,可如此一来我的复仇计划只能搁置了,纵使我有天大胆量,也没有能耐进 王府找杨翠喜,而杨翠喜看样子这次是准备踏踏实实给镇国公载振做二房了,毕竟她也曾有很多选择,才华横溢的李叔同,有点家资的我,却都被她当成消遣诈骗的 对象,唯独有钱有权的特权阶级,才是她无法拒绝的。

也 许杨翠喜便是女权主义衍生出的最具代表性产物,集贪婪,无良,道德沦陷于一身,殊不知,一个民族的堕落都是先从女人开始的,因为她们不但在家庭中扮演妻 子,还有母亲的角色,在古代中国,女人虽然不公开参与公共事务,但她们却在用自己美德言传身教下一代成为国家栋梁,孟母三迁,岳母刺字.....如果没有 这些伟大的母亲,就不会造就出孟子,岳飞这样的伟人,如若杀夫骗钱的翟氏和转搞仙人跳的杨翠喜日后也成了母亲,不知经她们教化出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每当 想到此,便叫人不寒而栗,如果任由没有制约的女权在中国肆意膨胀,像翟氏,杨翠喜这样的女人便会越来越多,届时男人自危,男女相互防范,以至最后连婚都不 敢结了,我希望这样的局面永远不会在未来出现。

好 在我第二次从天津回来不久,《申报》便刊发了大清政府颁发的最新诏令,不知是否高层也察觉到社会上无良女人越来越多的缘故,便强令女人重新回归家庭,全面 封杀《巴黎茶花女》,任何说书人都不许在公共场合播讲此书,从此在大清国,也无人再敢提及女权了,其实女人追求女权本没有错,在英颉利,那里的妇女正在积 极争取和男人一样的投票权利,我甚至坚信,随着时代进步,全世界女人都将获得与男人平等的权益,只是在大清国,现在还不可以,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下流社 会,任何有益的外来思想或宗教在这里都会被篡改的面目全非,基督教本意劝人向善,但是它传入中国后,却于上世纪在广西引爆了农民基督徒战争,导致中国减少 了一个亿的人口,女权亦是如此,它的出现只会将潘金莲从遗臭万年中解放出来,同时更造就出一大批杨翠喜这样的人,对于她,我倒真是没有办法了,我回京不 久,中国就掀起了戡乱运动,各省都关闭了边界,二舅一家也在这时来投奔我,事情便多了起来,半年后我娶了王二秀为妻,这是一个处处维护我,也愿意和我走完 一辈子的女人,生逢乱世,由于政府的戡乱令,我们一切从简,婚礼也没有正式办。

杨 翠喜被段芝贵送给载振后,在庆王府也是着实风光了一阵,名字还上了皇室的册封诏书,却因御史赵启霖弹劾段芝贵献妾求官受到牵连,为平息满城风雨,庆王勒令 儿子载振将杨翠喜送出王府,后不得所踪。杨翠喜这个名字就这样与女权一起被世人淡忘了,但任何事情只要在历史中出现过一次就会反复发生,或许百年后女权主 义又会在中国重新兴起,但是这种只以索取为目的,不讲道德的女权注定又将诞生出无数个杨翠喜和翟氏。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佟爷

      光绪三十三年的戡乱令虽让北京城不少买卖遭到重创,但大街小巷,每一条胡同口,只要有茶馆开门的地方, 依旧人头攒动,毕竟老北京人就好这一口,这里面一多半还是提笼架鸟的旗人,与我们寻常人不同,人家可是大清国承认的铁杆庄稼,生下来长到十岁就能按月领取 俸银和大米,只是不许工作从商,以免一不留神服务了汉人给祖宗丢脸,也不许唱戏卖艺,那是下九流的勾当,只要不触犯这些被罚出旗,便不会为生计担忧,这样 一来每天无所事事,茶馆便成了他们最好的精神寄托,只是这些让人羡不可及的贵胄们,大街上看着虽很有礼貌,彼此见面光是打千儿,蹲安,都要耗去不少时间, 身上却透着一股让人看不懂的傲娇,就算进了茶馆,也会主动自我隔绝,旗人汉人各坐各的。

       我常去的茶馆“天汇轩”位于地安门外大街,因是老号,每日都有许多旗人在那里集聚,日子久 了,有的就成了老主顾,其中有位叫佟爷的尤为值得一提,佟爷全名是什么大家似乎都以忘却,只知其在家行二,不知何故,外面人还都称他“佟爷”,一来二去, 那个二字就被略去了,严格意义上讲,佟爷虽在旗,却即非“宗室”也不是“觉罗”,连“红带子”都没混上,因而算不得是根正苗红的旗人,为了掩饰自己“汉八 旗”的尴尬,每每对外介绍时,都会以镶蓝旗自称,还必要加上一句:“我祖上曾有人嫁给过圣祖皇帝,册封佟佳贵妃。”这样一说,有时还真能将外人唬住,以为 他是皇亲国戚,隔桌那些真正的旗人听了却嗤之以鼻,因而并不待见他,佟爷比我在“天汇轩”日子久,据说刚来的那会儿他曾试图融入旗人圈,像之前那样一番自 我介绍后,对方有个叫“那四爷”的马上抡起拐杖就要敲他脑袋,“你这大胆奴才,祖上不过是替我大清押送火炮的,连给满人做‘包衣’资格都没有,太祖皇帝看 你们汉军可怜才收进旗恩养起来,现在竟也想跟我们一桌平起平坐,忘八蛋!”

       在满八旗那里碰了壁,佟爷转而又来寻求我们的友谊,因他性格谦和,与大街上那些骑马冒充满 人,张口“尼堪,阿其那!(满语:汉人是狗)”的汉八旗还不同,大家很快就接纳了他,除了有时不得不忍受他吹嘘先祖的功绩,别的倒也与我们常人没什么不 同。其先祖中佟爷最爱说的一位是个叫佟养甲的人,每每说到最后都会潸然泪下,

“我 十世祖佟养甲,那可是大清国数一数二的忠臣,当初是保着皇上一起打进关的,后被皇上委以两广总督重任,南下剿匪,却被属下贼王八出身的李成栋绑架,献给了 盘踞在广西的南明伪逆永历政权,我先祖义正言辞,数次喝退明匪们的劝降,最终被逆贼朱由榔残忍杀害,后被大清国追谥太子少保,以示我佟家满门忠烈!”

他这样说得多了,听者里自然有人不高兴,于是一日清晨,刚开门营业的茶馆大堂柱子上便莫名多出了张黄纸,上面洋洋洒洒数十行字,却是介绍佟养甲事迹的,引得来早茶的客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比发皇榜现场还要热闹,更有好事者将此大声读出:

“佟 养甲,辽东汉人,抚顺大姓望族,世代从商,与后金多勾结,万历四十七年,金攻抚顺,佟氏家族全体叛明出降,至养甲,顺治二年授总兵,随博洛南下灭明,顺治 四年因功升两广总督,节制李成栋,后被成栋软禁降明,永历朝封其“襄平伯”,因不得重用上书永历帝曰‘疑臣则杀之,不疑则任之,何能郁郁至此?’又暗通清 将高进库,成栋恶之,遂用计杀之,卒四十.”

   不明就里的,看完一笑也就过去了,偏偏茶馆里知道佟爷这位祖先的人实在太多了, 随着人流更替,待下午他来饮茶时,便以然成了这里的名人,再见面人人都笑着用“襄平伯”三个字打招呼,搞得他一头雾水,待查明原委,发觉先烈变了汉奸,马 上勃然大怒,上前将柱子上黄纸撕得粉碎,对着那些咧嘴乐的围观者放出狠话,

“你们这些酸腐之人,良心都没长好! 竟然以诋毁烈士为乐,待我禀明官府定要严查此事!”

说 归说,佟爷最后也没真的去报官,这反而为他在我们这里赢得了好名声,只是从那后也不在茶馆轻易提及祖宗的事了。倒是那些兜里无钱,或进不去茶馆的闲人们, 开始对佟爷变得热忱起来,经常有三五人提前守在茶馆门口,见他来便招呼:“佟爷,给我们讲讲您祖上的事儿吧。”每每这时,佟爷便很受用,也不挑这些拉车 的,做苦力的身份, 因天汇轩不许“泥腿子”进入坏了食客们雅兴,他便和这些“泥腿子”在外面依台阶而坐,唤茶博士送出几盘小菜,让这些人吃着,他便又开始讲述起某位先祖的事 迹,但“泥腿子”们却很不给面子,有时佟爷还在喋喋不休,他们吃完了,就一抹嘴随便找个理由走掉了。

   尽管旁人都知道这不过是那些闲人来找佟爷蹭吃的由头,却没有人愿意点破这一点,不过这倒让我觉得此人虽行事荒唐,心地却不坏,于是一来二去, 也就和他走的近了起来,佟爷虽出手大方,经常茶馆外请人吃饭,但到了冬天却连套裘袄也置不出来,平日里又见他总是那一身长衫,我便断定他家里行情不会太 好,期间也曾受邀去府上拜歇,他家住的老宅据说已传了六代,三进三出的大宅门看着倒是敞亮,却因年久失修让一切都失去了光泽,住在里面的佟爷一家老小八九 口人,除了按月领取旗人不到五两的俸银,并无其它收入。

  见此情形,我便善意提醒他为何不把外宅租出去换取一些收入,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那样子分明是被人看了笑话,“吴老弟!我又不抽大烟,为何要把家让出一半 给他人居住?钱这东西有就多花,无便少花。”一席话掷地有声,听者无不佩服,后来我才知道,佟爷说话敢这样硬气,是因他妻子娘家也会时常来接济一些 ,不然在通货膨胀的今天,五两银子着实养不活这一大家人,尽管生活不易,佟爷仍“不工不商”恪守旗人本色,维系着最后一丝体面,按他的话说,那是自己以此 区分我们的标志,对此也自有一番解释:

“我不能为了那点钱去给人做事,不然被看笑话是小,丢了祖宗的脸就真成了不肖子孙,我祖先随太祖入关的时候,从来都是被汉人伺候的,到我这儿怎么能出去伺候汉人?”

他这话多少让我有些不快,便引用那张黄纸上的说法去逗他,佟爷马上一脸严肃的进行纠正,“我祖先肯定是满人的,不过是远支,因在关内生活久矣,朝廷没搞清楚才把我们编入汉军,后来在康熙朝才认可我们身份,不然也不会有大清天下佟半朝的说法。”

为了让我相信他真是满族后裔,他又喋喋不休向我唠叨起了旗人礼节,

“我 们旗人礼数多,光下跪就是一门学问,遇到主子,还要自称奴才,已示不忘本,这奴才可不是谁都能自称的,主人让你用这俩字就表示瞧得起你,这就跟你们汉人不 同,你们跪都是马马虎虎的,我们却有十三种跪法,从一跪两叩到三跪九叩,有时候看你是不是正经的老八旗,就看你跪的好不好....”

我 却没心思听他扯这么远,便嗯嗯称是岔开了话题,心里却称赞他是个甘守清贫也不为三斗米折腰的真汉子,谁知之后一连几天都没见他来天汇轩饮茶,听说是奉旗主 召唤,给主家帮忙去了,据我了解满人八旗内部倒是有这个传统,一个旗里也分旗主旗奴,后者对前者有着不可推卸的义务,无论昔日旗奴风光成什么样,旗主一声 召唤也得乖乖去帮忙。只是像佟爷隶属的这种管理松散“外八旗”,想不到也会有自己的旗主。没过两天,又有小道消息在天汇轩认识佟爷的圈里传出,说有人见到 佟爷,正一身白衣素裹,在图贝勒府里给人当孝子。

  这样一位昔日大家都拿来戏谑的对象,眼下却正在给人当孝子,这出好戏一般人又怎会错过,于是一席人茶也不喝了,结伴去图贝勒府看佟爷。到了那儿才知道原来 是图贝勒的老爹死了个宠妾,因小妾岁数不大也没生养,一来二去这孝子就成了问题,图贝勒自是不愿给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小妈打幡,便将佟爷唤来,让他穿上孝 服,给老爹的小妾哭坟。我们去时,佟爷自个儿扎着白绷带,正跪在贝勒府大门外迎来送往吊唁的宾客。我们中有喜欢拿人开涮的,便假装不经意从他跟前路过,突 然夸张的大叫一声:“呦!这不是佟爷吗?”然后便开始逗他,

“您 瞧,您府上这办白事也不通知我们老哥几个一声,我们好来帮忙呀,只是不知是您家哪位.....咦?不对呀,这不是贝勒府吗?”见对方一脸坏样,佟爷自知是 被人看了笑话,却把脖一昂,不去理会嗤笑他的人,转而对我们喊道:“你们这些无知汉人懂得什么,我是有组织的人,这是我们旗的家事,能为家里服务是我荣 幸,你们想应这差事还没资格呢!”

       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这话说的有点言过其实,就正常人而言,没有人会愿意跑去别人家给人当孝 子,佟爷大概亦是如此,只是这之后他还是四处吹嘘自己的旗人身份,又不免让人认为他真把自己置于我们之上了。

       很快,随着戡乱运动升级,北京城逐渐生灵凋敝,就连天汇轩也被要求每日限流提前打烊,如此 一来,茶友们自是哀声载道,有好事者便想起平日总是吹嘘自己旗人背景有多硬的佟爷,因不知真假,几人便在天汇轩摆了一桌请他吃酒,也不戏谑他“襄平伯” 了,酒席上众人轮番劝酒,佟爷很快便有了醉意,一人趁机吹捧道:“佟爷,按您家世虽不是皇亲贵胄,祖上在咱大清也没少出大官吧?”

      这话说得他一脸舒服,打着酒嗝掰起手指头就开始数,“那还用问,自我祖上佟养性随太祖入关,世祖朝有佟 图赖,官至太子少保,到了圣祖朝,我们这支更厉害了,出了佟国维,佟国纲两位国舅,大清国我们佟家光皇后就有四位!所以才会有大清的天下佟半朝这种说法。 不要说在朝里,就是在北京城,谁不敢给我们佟家面子呀!”

     那些人似乎就等着他这句,马上有人跟腔:“那您老真是太厉害了,就您这身份,在大清谁敢动呀!就是大街上不带良民证,也没人敢找您的麻烦吧?”

     佟爷却不知对方意图,傻乎乎跟着他们话往下走,“那是!我佟家本来就都是良民,需要那玩意儿干嘛!”

    “可我们需要呀!您看,自戡乱开始后,连喝个茶都不叫人安生了,搞不好就弄你个疑匪,别说疑匪,就是密接也受不了呀,还要拉去隔 离,管咱这片的赵大人说了,以后天汇轩下午都不让营业了,您说这叫什么事,咱老哥几个天天都在这儿喝茶,谁要是匪还不早给揪出来了,这赵大人也不知咋想 的。”

      佟爷此时已然喝高,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将别人的吹捧当真了,脑袋一热竟拍着胸膛写起了包票,“那你们怎 么不早来找我?赵大人与我佟家还有些渊源,我的面子他是不能不给的,你们且放心,等明天酒醒了我便去找他,和他讲在天汇轩常来饮茶的都是我熟人,不会有问 题,让他不要再难为这里便是了。”于是众人欢声雀跃,皆各自欢喜。第二天佟爷要去为民请愿的事便在大街小巷传开了,只有与他走的稍近些的我才知道,佟爷朋 友圈里在官场混的连个师爷都没有,也不知他要如何去与赵大人说。我便想劝他先躲躲,谁知家里外面找一圈却不见他踪影,直到听人讲他被人簇着已进了官府。

       双腿迈入府衙,佟爷才开始着慌,毕竟之前没有和官老爷打交道的经验,想出去外面一堆人在等 他消息,如就这样逃了以后在天汇轩自己又会成为别人笑料,恰在这时小吏过来说大人召见,他便将心一横,低头进了接待室,心里却在琢磨,这赵大人是个汉人, 待会该用什么礼仪对他,若是下跪又恐玷污了自己旗人身份,于是见面后他只弯腰一缉手,惹得对方很是不悦,佟爷却没察觉到,仍像在茶馆那样,喋喋不休的先介 绍起自己祖先,

“鄙人佟志雄,是我大清国太子少保佟养性十世孙,国舅佟国维八世孙,现组织关系隶属镶蓝旗,听闻大人的岳父是高大人,这高大人也在镶蓝旗, 以前还在我们佟家做过包衣,这样一算我两家还是.....”

谁 知这头佟爷话音未落,赵大人便一个嘴巴甩过来,指着他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哪里来的莽夫野汉,竟敢来这里假冒名人之后?你欺本官不知,佟养性,佟国维 都是镶黄旗,也是你这下三旗的旗奴冒充了的?还敢侮辱本官的岳父!”说罢又嫌不解气,以下三旗假冒上五旗的罪名先将他拘了,再唤人将佟爷枷上游街三天,游 街的时候铜锣开道,引得街坊四邻全都出来看,佟爷与两个小偷脑袋并排枷在一起,被两个小吏推着往前走,却仍不忘冲人群中磕着瓜子看他笑话的熟人们高喊: “我是替你们遭此罪,我是为大家呀....”

        然而这些被他认定是受益者的人却不这样想,佟爷游街还没结束,茶馆里便都在传 他跑到赵大人那里瞎攀关系,结果正事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抓起来了,甚至他假冒皇亲国戚后裔这件事也是众人皆知,等他灰头土脸回到天汇轩,想象中大伙箪食壶浆 迎接自己的场面并没出现,人人都绕着他走,就这样佟爷品行不好,说大话的毛病在这个圈里就算是坐实了。偶有和他打招呼的,也没有了正型,“呦,襄平伯出来 啦,听说你是和俩拂爷(老北京话小偷)枷在一起的....”

       每每这时,佟爷便气的额头上暴起青筋,义愤填膺的与对方争辩:“你们这些市井之辈,我为你 们受此难,尔等却丝毫不懂感恩,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对方却往往不以为然,唇齿相机:“那是因你品行不好,冒充名门,还在赵大人跟前做大,也该得 被如此惩戒!”

我 倒不觉得他人品有问题,或许他只是太高估了自己,被放回后虽收敛许多,每天却仍是将忿恚写在脸上,由于常在茶馆和人抬杠,他便鲜少来饮茶了,只是我知道, 这个面子他是一定要找回来的,不久再露面时,却是来给我们发请柬,说是新纳了一罗刹国女子为妾,于是众人纷纷夸他为国争光,直到这时佟爷眉头才舒展开,可 他这边还没高兴几日,那居住在府上的“洋妞”却来了个卷包烩半夜里跑了,佟爷家底本薄,时常还要靠岳父家接济,戡乱开始后,估计妻子娘家也受到了影响,接 济开始变得时断时续,如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又被搜刮一空,若真正的大户人家,这也不算什么,对佟爷当下来说却无疑雪上加霜,时至今日,旗人们虽被要求不许 工作做生意,但因朝廷给的俸银极为有限,特别是像佟爷这样的低等旗人,每月连十斤大米都没有,在这种情形下,许多旗人就开始动了搞钱心思,俗称捞偏门,有 些积蓄的旗人往往将钱交给别人放债,像佟爷这样积蓄不多,又不愿出租房屋的,便只能另寻他辙了。

因 和天汇轩的人不对脾气,佟爷就将更多闲暇时间放在天桥打发,那里毕竟也有他喜欢的许多玩意儿,其中最好(四声)的却是相声这口,在这方面佟爷算是无师自 通,开始时候只是围观搭个下茬,渐渐的却被他摸出些门道儿来,一来二去靠逗贫竟也能和台上逗哏的过上几招,其中尤他那句“我吟(淫)的一首(手)好诗 (湿)呀!”最为出彩,有时这话经他说出竟能引得满堂喝彩,以至在班主盛邀下他也会上台客串一把,却从没想过要将此当营生,按他话说旗人是不应该沾这些下 九流玩意儿的,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当散场后,面对班主递过来的半吊铜钱时,又难免会有些把持不住,特别是在家中被洗劫之后。佟爷不吭声,班主就将铜钱塞进 他腰间,一来二去,二人间也就形成了某种默契。

只 是他们这样的默契旁人却看不明白,不久佟爷身为旗人,却抛头露面说相声换钱这件事便被人举报到了宗人府,上面经过调查核实,很快就做出了罚他出旗,编户为 民的处理,按我们常人看来这倒也无关紧要,毕竟出旗后找点买卖做,或许进项比五两银子还要多。但佟爷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当场就崩溃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口中喃 喃自语“完了,完了....”时间一长他女人怕他想不开,便叫我们几个平日里走动近些的朋友去劝,这时佟爷已在床上瘫了三天没下地,看得出被出旗这件事对 他打击很大,我倒认为他对相声还是有些造诣的,便劝他反正也出旗了,干脆就去天桥说相声,挣得加上岳父家的接济,日子肯定也不会比从前差。毕竟现在做旗人 也捞不出什么实惠了,还要那个虚衔干嘛,我口干舌燥与他讲了半天, 他却两眼直勾勾盯着房顶,翻来覆去还是那一句:“完了...完了...我出旗了,我不要做平民…”见与他讲不通,来劝的人便陆续离开了佟府,本以为他会自 己想明白,岂料之后听见到他的人讲仍是不见好转,整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我不出旗…不要罚我出旗…..”

就这样还没有熬到冬天,便传来了佟爷驾鹤西去的噩耗,出殡的那天我也去送了,尽管佟爷生前遭遇了不少嘲笑,但时常我又会去想,如果是在西方人眼中,他会更接近绅士多一些,毕竟在他身上还有着受人之托不失信,视“名誉”重于生命,这些常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品格。










第十二章 差事

    我家宅门外斜对面巷口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对弹棉花的父子, 从他们一脸菜色枯容不难断定应该是从农村逃难来的,那个父亲没有辫子,一头脏发乱如鸡窝,背着大弓,肩膀挂个扁担,一头筐里盛着全部家什,一头坐了个不过 六七岁的男孩儿,看架势似乎是要长期驻在这里,但一到开春这对父子就不见踪影,每每快入冬时又回来,大概有两个冬天我都能见到他们,没有活时父子俩就窝在 巷墙根下, 十冬腊月,孩子冻得缩在脏棉花堆里瑟瑟发抖,当爹的衣衫单薄, 除了往孩子身上埋棉花也别无他法,尽管这样却还是时时遭受巡街警察的驱赶,每次从收容所放出来又倔强的带着全部家当回到这里,他经常牵着孩子挨家挨户向我 们讨水喝,我妻二秀见父子俩可怜,有时会让他们进门房里烤烤火,我出门遇到没事时也和他说说话,他记不得自己有多大,问姓什么他迟疑半天还是摇摇头:“俺 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娘,是村里给养大的。”

    于是我便用“他”来代指这个人,和他闲聊得知,他在老家还有个婆娘,精神不是很好不能出门,却给他生了个娃,去年婆娘死了,发送 完后事又欠了不少钱,为还债他们开春回村种地,冬天不能下地了就来城里讨生活,尽管这样日子还是过的紧紧巴巴。听完他的境遇,我也是颇为同情,便叫下人们 将不要的衣物送两身给他们。

不 久门子便跟我抱怨说自打他进来后,屋里就时常少东西,因都是些小物件我也没在意,直到有一次我经过那条巷子,看到缩在墙根下的他正一把把往茶杯中塞雪,那 只茶杯正是门子向我说起屋里不见的东西,我顿时心生厌恶,或许这些人从小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因而在他们认知里只要不被发现,就不觉得偷是件可耻的事情,这 时他一抬头也看到了我,赶紧将那只茶杯背到身后,脸上不觉的面露惶恐,我自是不会因一只茶杯就拉他见官,便装作没看见从他身边走过,回家后马上吩咐门子不 许再放这父子俩进来。

  他却没有因我这一举动心生怨恨,每次外面遇见还是会起身弯下腰冲我叫一声“老爷”,尽管他对我一如既往的毕恭毕敬,我却觉得此人品行不是太好,并不想与之 有过多瓜葛。特别是听隔壁老孙家的人讲,他之前也带着孩子上过门讨水喝,家里的老太太看孩子可怜,给了两片芝麻糖,谁想一日半夜全家却被拍门声吵吵醒,原 来是他找上门来,张口就说娃娃这些天咳的厉害,   想让孙家出钱给找个大夫,我不知孙家最后帮忙找大夫没有,只是这之后便再也不允许他上门了。

但他的娃却越咳越厉害,大街上碰见,看孩子小脸憋的青紫,我便劝他将孩子送去洋人在帅府园开的医院,像他这种情况那边或许可以免费医治,他头却摇的拨浪一样,

“可 不行哩,那些洋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的医院都是拿娃娃的眼珠子做药引,老爷,您还是赏俩钱让俺给娃抓副药吧!”话音未落手掌心以迫不及待横在了我面前,我 从未见过这般无耻的人,想必老孙家应该也是这样感受,但看在孩子份上,还是拿了一些铜钱给他,自那以后有一段时间便没有在家附近看见他们,再见时已是初 秋,他一个人,左手拎筐,背着弹棉花的弓弦在巷口游荡,只是筐里没有了孩子,我欲上前问他娃的情况,却从对面来两个警察,骂骂咧咧上去就开始用棍子戳他, 他却像一个沉默的不倒翁任由摆布,直到倒在地上,有个警察仍不罢手,指着他鼻尖恐吓道:

“你这泥腿子!北京城是你这样人来的地方吗?瞧你这操性连辫子都梳不起,赶紧滚回乡下种田去,现在上面正清理低端人口,再让我们看见,抓你去服苦役!听到没有!”

“听到了”他低声说,却始终不敢抬起头来,警察们这才满意地扬长而去,等对方走远他又倔强的爬了起来,蹲在那里收拾散落了一地的家什,终于他看见了我,我却从这张脸上再也找不出任何表情,

“你的孩子怎么样了?”我问。 

“老 爷,娃没了,俺给送回乡下跟他娘葬一起了。”问起孩子,他又低下头,说话时语调中却没有一丝悲伤,在旁人看来又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不幸,我知道这个人已经麻 木了,因不忍看他在这里继续受警察欺负,便劝他回乡下去,他点点头,撑起全部家什,晃悠悠的往远处走去,  一路送他的只有脚下打转的秋风。

不 久随着戡乱运动升级,上面下发通知将我们那片巷子全封闭起来,各巷口由警察和官署雇佣的闲人负责看守,居民每次被允许外出都要向他们出示良民证,一次外出 采购时我却意外在巷口又见到了他,今非昔比他也穿上了上面统一下发的灰褂,鸡窝头终于拢成了油光锃亮的大蒜辫,此时正提着哨棒跟在警察身后,我以为自己看 错了,正好孙家老二攥着良民证要出卡,马上被他拦了下来,一把夺过对方手中良民证,凑到警察跟前汇报:“大人,小的认识这个人,这家人都不老实,得好好查 查。”

警察懒洋洋的挥挥手,他马上有了底气,走到孙家老二跟前,将良民证掷到他脚下喝斥道:“你,回去!”

“今天是轮到我们家可以出门的....”孙家老二还不死心,张口刚辩解一句,他马上举起了哨棒,最终逼得对方灰溜溜离开了那里,轮到我时他倒没像对孙家老二那样为难我,却拿着我良民证反复的看,

“噫, 俺知道你,你可以过去,一个钟必须的回来不能超时,不然下回再想出去就算认识俺也不好使。”他咧嘴一笑终于将良民证还给了我,走出关卡我却如何也想不通, 他怎么最后和警察混到一起了,回来时远远听到巷口传来哀嚎声,四五人正抡着哨棒将一居民打的满地打滚,其中就有他,完事后便跑到警察那里,似乎就刚才的事 情邀功,警察打开烟盒,拿出烟卷叼上,也丢给他一支,他马上从兜里摸出火柴,划着了凑上去毕恭毕敬给上司点上。也许在他看来这一刻终于实现了身份的转变, 也不过是由被人欺负变成了欺负人。

  即便这样,他的风光也没维持多久,因一次阻止居民出巷把人打伤,伤者家属告到了上面,为平息众怒,下手最狠的他很快就被上头调走了,至于去了哪里谁也不知 道,有段时间我甚至以为他因此被投进了监狱,直到两个月后又在街上碰到了他,这次见他胖了不少,穿戴也比上次体面了许多,小白短褂一尘不染,还穿上了内联 升的布鞋,叼烟卷走在街上,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旁边跟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路替他扇扇子,我俩几乎是同于看到对方,他驻足下来随便冲我一拱手道:

“这位爷,又遇上了啊。”

我仍是对他的经历感到好奇,便问:“你不是被调走了吗,如今在哪里谋就?”

“嗨,也没啥,上头对俺的表现很满意,给俺换了个差事,瞧见前头这婆子没有?”

他说着一抬手,顺着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踮着小脚步履蹒跚的在前面走着。

“这老婆子很不识抬举,经常跑去永定河上访给老爷们添麻烦,上头给俺的差事就是天天盯着她,她出门俺们就得跟着,她要是往永定河方向走就给拦回来,不过这差事倒也轻松,只要把人看牢不出纰漏,上面就不会多问,俺这儿也逍遥自在。”

正说着,那个少年突然凑过来向他汇报:“叔,老太太拐弯了,前面是永定河方向。”

“不行,赶紧给逮回来!”他眉毛一扬,将燃着的半截烟卷狠狠掷到地上,带着少年就向前赶,半路转身对我说:“你等一下,待俺收拾完这婆子再跟你聊。”

我亲眼目睹他们追上老女人,也不顾是在大庭广众,连拖带拽的和那可怜女人当街撕扯,那女人年老体弱又裹着小脚,被他们推倒在地无助的嚎啕大哭起来,我赶紧迎上去拽住仍在骂骂咧咧的他劝道:

“你们都是苦出身,何必相互为难,你也不要把事做的这么绝呀”

谁知他却是有的说,掏出锡壳烟盒朝我晃晃:“俺现在能抽上烟卷是因为有这份差事,上面吩咐下来的事俺若不尽力,这份差事就没了!”说罢也不顾这可怜女人的哀嚎,与那少年一人一只手生生将她拖了回去。

我 深知人性的残忍,却不知在底层社会更是过尤不及,那些跟在警察后面助纣为虐的哪个不是苦出身,就像他说的,自己只要心软放那个可怜女人一马,以后就再也抽 不上烟卷了,或许这时他早已忘记当初十冬腊月抱着生病孩子被警察驱赶的情景,全因如今自己也是能抽上烟卷的人了,人,生来就是这样记吃不记打,于是我决定 以后再遇到他绕开走。

原 以为这是最后一次见他,却不想没过多久又在报纸上看到貌似他的消息。报道称一对母子俩因官方强拆了他们房子四处上访,结果上头将那个正值壮年的儿子投入大 牢,又派俩人每日跟着老太太,以防她去上访,为完成任务看守经常对老太太恫吓殴打,不久前儿子被放回后得知情形,端着刀便将俩看守都捅伤了,自己又重新被 送进了监狱。

我 不知这则新闻里说的是不是他,总之从那以后就真的没看到过他了。我也就慢慢将这个人淡忘了,入冬的时候收到湖北叔父电报,说是他亲家老马又跑来北京上访 了,让我到永定河帮着寻找一下。我便叫上小四赶着马车去了那里,我们抵达时天蒙蒙亮,却早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缩在那里,远远看去就像一群汇集在耶路撒冷等 待朝拜的殉道者,毕竟这里也是他们幻想可以得到希望的地方,我走入他们中挨个寻摸,没有看到老马,却意外遇见了他,许久不见他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拄 着棍子倚在矮墙下,灰头土脸的没了昔日底气,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褂子上沾满泥土和稻草,脑后那根大蒜辫也蓬起了毛边,看着要散了一般,最令我注意的是他左 腿,软塌塌的连着下半身,脚跟却已然不能着地,我从他身边走过,他似乎已不记得我了,正在向旁边一个老访民念叨着自己的不幸,

“俺成这样都是为了大清国的稳定和谐呀,白搭进去了一条腿,出事后上头只派人给了一块洋钱就不再管俺了,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俺来这里就得向他们讨个公道....”

正 说着不知谁叫了一声,“接待的大人出来了!”访民们立刻乌泱泱向前涌去,他也拄着棍,一瘸一拐的跳着跟在人群后面去了。看着这一幕我便在想,或许这就是当 下多数人普遍境遇,他们在下流社会中相互倾轧往上爬,却终又被下流社会反噬,特别是在穷人阶层,他们放弃自尊,善恶,道德,一切只为了活下去或是能活的更 好,只要不出现饥荒,这些人便是大清国最坚定的合作者,只要政府出点小钱,这些人就会源源不断向前者提供廉价人力,他的悲剧何尝不是如此?不过从这以后, 我就真的再没有见过他。


                                                      大清光绪三十四年冬月





















第十三章 疯子

我原以为疯子就是疯子,就像世间的道理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他们应该是一群不会正常思维,没有逻辑,不知痛苦,甚至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可怜人,我同情疯子,但大街上碰见还是会绕开走,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归成他们中的一员。

  那是大清国宣布戡乱的第二个年头,尽管南方的叛乱早已被弹压下去,但在北京城,良民证安保亭这些戡乱中的产物,还是在人们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每天出门 前摸摸良民证,只要还在口袋里心才会踏实下来。走在街上望眼望去,随处可见排着长龙队的安保亭,这一切都是那样疯狂,人们却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开始主动配 合这场荒唐的游戏,熟人见面彼此的问候也由“您吃了吗?”改成“今儿您更了吗?”或是边抱拳拱手边共享信息,哪里被升级成了匪区,哪个人成了密接或被定为 了疑匪。有时看着他们刹有其事的样子,我不禁在想,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一 个人发疯的标志是从他不能被人理解开始,我时常就不能理解周围的同胞们,或许在他们那里也是这样看待我的,我家不远地方洋人新盖了个公园,透过白漆栅栏门 能看到开满鲜花的草坪和喷泉,十足的西洋景,我虽是经常路过却鲜少驻足,一日突发雅兴便想 进去转转,谁知在售票窗口却被卖票的中国人拦了下来,“中国人不许进入!”他懒洋洋的伸手敲了敲挂在墙上的木牌,生怕我看不见,循着他的方向望去,我看见 上面赫然用中文写着:“中国人,狗不得入内”,旁边还有英文标注。我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这是在中国人的土地上,且这里又不是租界,洋人光天化日下立这样的 牌子公然歧视中国人,岂不是欺我中华无人?于是我决定代表中华民族向园方讨个公道,便执意往里闯,卖票的中国人倒是尽忠职守,冲出来挡在我前面,回头大声 朝里面喊:“Sir!Sir!” 

我 却不怕他去找洋人,伸手扒开他怒斥道:“你这泥腿子狗汉奸,我进公园又不少你门票钱,凭什么洋人进得我进不得?”一来二去随着我们争执声越来越大,周围的 中国人也都被吸引过来,看来了这么多同胞,我决定用血浓于水来争取他们的声援,便大声演讲起来,却忘记了中国人向来是不惮理会这些在他们看来不算作事情的 事情。

“兄弟们!大家看看,洋人在这里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的是中国人与狗不能进入!他们这是在我们的土地上侮辱我们呀,是可忍熟不可忍....”

果不其然,不管我多么慷慨激昂,人们只是面无表情静静的看着我,仿佛我说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不过其中还是有两个人咧嘴乐了,他们大概是被我夸张的表情逗笑的。等我说完了,人群中终于有人发声了,

“多大点的事呀,不让进就不进呗,请我我都不进去,每天都在奔命,份子钱都没着落哪儿还有时间跑这里瞎转!”

“人家开的地方让谁进不让谁进不很正常嘛?你这样赖皮赖脸往里闯真是不对,这件事我挺洋人!”

还有一个自称懂英文的,站出来义愤填膺怒斥我:“你这是带节奏!欺这里没人懂英文吗?这上面的意思是中国人不能进入,狗不能进入,没有把中国人等同于狗的意思!你这种只会煽动仇恨的义和团,庚子年怎么还没被杀绝呀?”

听 着人群你一言我一语,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与这些人从来就没有生活在一个世界里,我们中必定有一方是不正常的,就在这时,一个大胡子白人提着鞭子怒气冲冲朝这 边走来,卖票的中国人像是见到了救星,赶紧跑过去指着我告起状来,那洋人也不多说,骂着“You bastard!”上来对我扬起了鞭子,看着他娴熟的动作,在此之前一定是用这根鞭子鞭打过许多中国人,出于本能反应,我伸手一把攥住他手腕,接着朝他脸 上猛揍一拳,洋人应该是被打懵了,捂着脸竟半天没反应过来,人群也爆发出一阵惊呼,却不是在为我叫好,我听到有人喊:“这个人竟敢打洋人,他一定是个疯 子!”

此 话一出马上得到了其他人附和,这令我备感不妙,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落得大众被当作疯子的境地,照眼前情形,待会儿警察来了只会更麻烦,只好先走为上策, 这是我第一次挺身而出,却在同胞们笑侃声中以落荒而逃收场。后头的事情更是不言而喻,我最终没有逃掉,回到家就看到小四正陪着俩警察守在门口,那些警察看 我时眼神竟十分怪异,他们把我控制住,反复向小四和我老婆二秀确认近段时间我受过什么刺激没有,随后就把我拉走了,最后是家里花了一百个站人银元与洋人私 了才让我免受牢狱之灾,我出来后,那块“中国人,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依旧挂在公园门口,醒目的提醒着过往的每一个中国人。从此处路过的中国人似乎也并没任 何不快,除了那些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内容的,就像当初我在这里与园方争执时一个看客说的那样,他每天都在为生计堪忧,根本没有时间也没兴趣进这里面逛。

从 那件事后我便知道,在当下这个世道自己是无力改变什么的了,就像“民族主义”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永远是那样遥不可及,中国人不需要也不会花时间去探究它的 涵义,换句话说,大清国臣民对与自己日常生计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以至在中国生活久了的洋人对此都不可理喻,在西方社会,一个人的荣誉是与他的国家 密不可分的,骄傲更是来自他的民族,任何来自外部对自己国家和民族的挑衅,都足以令他愤怒,甚至不惜用个人生命去捍卫,而这在中国人看来同样不可理喻,毕 竟历史上自秦之后,多数时间汉人一直都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给异族打工,真正能当家作主的,也就汉晋明三朝,期间更有像两宋这样的地方政权在给异族做属国,在异族入主中原后建立的政权中,汉人也从未占据过主导地位,就以北京城而言,辽国皇帝来了我们是辽国人,金国皇帝,蒙古大汗进京亦是如此,最后清太祖入关,我们又被迫成了大清子民,这一千多年的沉积下来,我们可能早已不知道我们是谁了,又何谈民族认同感,一致对外。

戊戌年逃往日本有个叫梁启超的,曾提出中华民族这个概念,试图帮中国人找到归属感,只是这四个字在当下很难帮国人重塑自信,也很容易将历史上鲜卑,蒙古对我们的奴役混肴成民族大融合,却忽略了在这所谓的融合过程中汉人总是受奴役压迫的那一方。

或 许在不远的未来,民族主义将会帮助国人重新找回汉人的血性,但在当下寻常人眼中,洋人与历史上曾征服我们的蒙人,满人却并无任何区别,本朝掌管中国后,将 我们全部驱出北京内城,换旗人进来住,我们忍了。本朝规定汉人不许娶满女为妻,满人却可以纳汉女为妾,我们也忍了,比起这一切,洋人在公园外竖的那块牌子 也就不算什么了。

想 到这些,我便开始理解那日在公园围观人群的反应,所有发生在中国的事情存在即合理,大可不必认真,否则便会有被当作疯子的危险。但此时悟出这些俨然为时已 晚,我精神不好的传闻已经在四邻那里发酵开来,他们传我癫狂时连洋人都敢攻击,理由竟是正常人谁不躲着洋人走,我敢对洋人还手,一定是不正常。听到这样逻 辑我的感觉是他们也不正常,每每这时竟也忍不住想,或许疯子和正常人之间跟本没有界定标准,如果一定要分个谁是谁非 只能以数量判断,占多数的群体便是正常人,反之亦是如此。

于 是我决定从此循规蹈矩,凡事不再做出头鸟,只是事与愿违,又或许是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话,很快我又摊上了新的麻烦。尽管在打洋人的事发生后,家人对我是格外 关注,为避免我再去惹事,连茶馆都不许去了,二秀还特意让我启誓,只要出门就不许乱说乱动。我也一直遵循着这一原则,想着只要遇事不吭声不作为便会无事。 那天恰逢端午节,在家闷的实在无趣,我便借机买糯米溜了出来,路过大栅栏,看见那里广场上聚满了人,周围还有许多穿官衣的,貌似是场官方举办的活动,待我 凑近才发现那里还悬着条横幅,上书:隆重庆祝大清光复中华故土贰佰陆拾肆年。这行字瞬间把我看懵了,在我的历史学范畴中,只知道大清本是关外的野蛮女真部 落,经常入境抢夺汉人财物,后与明朝的战争中逐渐壮大起来,以至最后趁着中国发生农民战争,入关夺了明朝政权正式接管了中国,但显然我的历史常识与台上发 言人正向听众宣传的,似乎有些大相径庭。

“大清子民们,后天政府将在这里举办大型庆典活动,庆祝大清光复中华264周年!750年前我们的先辈就以定都北京,后遭蒙古侵略,中原领土全部沦陷,又被朱元璋窃国,建立伪明政权荼毒百姓,我大清军队虽身在关外,却从未忘记反攻复国,救中原百姓于水火的重任.....”

听 到这里台下众人马上抻着脖子齐声高呼:“皇上万岁!”“谢大清隆恩!”看他们喊口号时一本正经煞是严肃的样子,我忍不住干笑一声,引得周围人齐刷刷将目光 投向了我,我马上意识到刚才那声笑着实不妥,便低头想赶快离开这里,却为时已晚,没走两步就被两个穿官衣的挡住了去路,“说你呢,站那儿!你刚才笑什 么?”

我赶紧解释:“二位大人,我可什么也没说没做呀.....”

其中一人马上显出不耐烦的样子:“难道还用真做出来吗?你笑什么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少废话,把良民证拿出来!”

我只好毕恭毕敬的奉上良民证,他们检查一番后却并不着急将它还给我,而是开始轮番盘问,

“我问你,你是不是精神不好,上个月初六在公园门口打洋人的是不是你?”

“大人,误会呀,当时是那洋人先要用鞭子抽我,我被迫还手而已。”

“那你刚刚那声笑是质疑我大清的光辉历史吗?”

     一听这话我开始后背发凉,这明显是设套要把我变成政治犯呀,我可不能往里钻,便胡乱编了个谎想就此圆过去,“没有,大人,我刚刚是走神了,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二人听了面面相觑,也不知是信了没有,一番私语后才对我说:“今天的事并没有完,我们先送你回去,这几天你在家里呆着哪儿也不许去,听候我们的处理明白没有?”

       我只好机械的点点头,任由他们架起朝我家走去,本以为回去后这事儿就算了了,毕竟我也没做 什么出格的事情,就在我将在大栅栏的事忘得差不多时,三天后那两个穿官衣的又上门了,身后还跟着几个警察,这让我顿感不妙,赶紧将他们让进大堂,吩咐小四 切西瓜款待,他们却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我们回去后着重调查了一下你,也走访了很多与你相熟的人,特别是你家老宅巷子里的那些邻居,都说你不 正常,你还有许多言论也都被我们记录在案,我现在念给你听,光绪二十六年,你在你家老宅巷子里说‘前朝人是将头发绾起来,不留辫子的’,那里的邻居都可以 作证,当时还把你拘留过,光绪三十三年,在帅府园洋人医院门口,你公然对抗大清国戡乱条例,当众大叫‘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么折腾人的!’为此被禁足十天,前几天你又在大栅栏朝廷举行的集会上,如此庄重肃严的地方无故傻笑,事后据你自己说突然笑出来纯属是在发神经,不过我们可不这么认为,以上这些言论是不是都出自你口,你感觉自己正常吗?”

       我知道看这架势官方这次来是和我算总账的,却总是抱着侥幸心理,“诶呦,大人,你们说的这些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对方马上冷笑一声:“那好呀,跟我们走吧,替你找个地方好好回忆一下!”说罢一招手,几个 警察马上冲上来强行将我往外拽,我以为是要拘留我,便也没怎么挣扎,回头冲拼命阻拦他们的老婆二秀喊道:“尽快把我捞出来!”毕竟这种事以前也经历过,花 点钱打点一下人也就出来了。但当被他们带出去后,眼前出现的那辆铁皮车却叫我备感不妙,数年前我奉崔大人之命,就是乘这种车将流浪大师送去精神病院的。当 时却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轮到自己,于是我拼命挣扎大声喊叫:“不要把我送疯人院,我是正常人没有疯!”

“少 废话!疯子从来都不会承认自己是疯子的!”他们说完便强行将我塞进车里,那一刻我悲哀的意识到,这回无论家里花多少钱我都出不来了。前往精神病院的路上, 透过栅栏窗户我又在路边看到了赵三爷,他依旧拖着鼻涕疯疯癫癫四处追着路人要良民证,多么讽刺的现实呀,真正的疯子在街边游荡根本无人在意,我不过是说了 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却被他们如此兴师动众从家里抓出来,由这么多人护送进疯人院。

不知为何,看着我沮丧的样子,那个下令抓我的人竟又开始宽慰起我来:“别这样嘛,进去后积极治疗,等病好了一样可以出来的!”

我却自恃自己根本没病,又谈何积极治疗?便央求他们:“几位大哥放了我吧,我没有病呀,经过这一回教训以后我再也不乱说乱动了,在外面我就当个哑巴....”不想却被他们不耐烦的打断了,

“ 抓你放你是我们能决定的嘛?你有没有病到地方自己和大夫说去,我们就是奉命送你过去这么简单!”

见 此情形我自知多说无益,同时却也清楚自己正常的很,于是坚信只要没有丧失心智,就一定可以从疯人院里出来。原以为我会像流浪大师一样被送去天津租界的洋人 医院,但车子七拐八绕最后却开进了位于朝阳门附近的一条巷子里,在一座四层的西洋小白楼前停了下来,楼门口挂着一个竖牌,上书“大清国神精病联合医院”几 个毛笔楷字,四个穿白大褂的人男人正站在那下面等我,其中还有一个是白人。原来自从大清国得知西洋还有这样一所医院后,便也马上在自己地盘里办了一所,还 特意从租界里聘了几位洋大夫,想不到其用途却是用来关押像我这样令他们不高兴的人。

这 边一下车,那几个白大褂便一拥而上,全程不顾我的抗议先用束带将我双手固定在胸前,又给我脑袋套上一木笼,看样子是真把我当作了极具危险性的病人。我试着 和他们解释,却没有人理我,我又用英语大声向那个白人大夫求救,告诉他我没有病,那白人先是怔了一下,应该是听懂了,却马上恢复常态,若无其事一样指挥着 其他人将我送进了楼里。

“你们要送我干嘛去!”一路上恐惧促使我大声叫了起来。

 “送你去评估精神状态确定治疗方案,这是入院流程。”他们中终于有人回应了我。

  就这样我被推进了一间小屋子里,里面三人冲我迎面而坐,一个穿官衣,两个穿白大褂,尽管我搞不懂官府什么时候也介入医学邻域了,却仍想借这个机会再努力申辩一下,不等我调正好自己情绪,坐中间那个穿官衣的便厉呵一声:

“知道为什么要把送你进来吗?”

“小人真不知呀,一定是误会了,那几个差爷到小人家里没说几句话就把我抓过来了,请大人放小的回去吧,我家里女人刚有孕不久,家里离不开人呀”

对方却像没听见一样,授意穿白大褂的继续问下一个问题:“你平时是不是经常有幻听,幻觉,情绪不受控制,有没有想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念头?”

我赶紧说没有,为证明自己比正常人还要正常,又用英文给他们背了一段《浮士德》,显然他们听不懂也并不感兴趣,

“那么你是不承认自己有病了?”

“我肯定没病,可能就是平日里我有些行为和大家不一样,以后我一定注意,请放小人出去吧”

尽管我说的是那样诚恳,他们却毫不理会,穿官衣的转头问旁边穿白大褂的:“二位,你们看这个人正常吗?”

 “通过刚才的聊天接触,我们认为病人患有环性精神病,又称躁狂抑郁性精神病,是所有精神病里较为严重的一种,必须要在这里接受治疗,等完成一个疗程后需要再进行评估。”

他 们的结论让我彻底傻眼了,也熄灭了心中最后一丝希望,随着穿官衣的一声招呼,进来两个壮汉强行将我架了出去,我被投入所谓的病房,那里阴暗潮湿和大牢差不 多,角落里随时有蟑螂老鼠出没,我与另外俩人关在一起,他们都是真正的疯子,一个整晚发出瘆人的嚎叫,另一人虽不说话,却总是恶狠狠的目瞪着我,让人总感 觉他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扑上来咬断我喉咙,以至最后连睡觉都不敢闭眼了。

比 起医院的治疗方案,以上这些就不算是最糟的了,来这里第二天我便领教了它的厉害,我被绑在椅子上,他们将一个长犄角的头盔戴在我头上,每隔半炷香时间电流 就会通过头盔,将我电的一魂出窍,二魂飞天,口吐白沫的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他们却美名其曰:电击疗法,说是专治躁狂症。只是我很确定,照这样电下 去,他们所谓的躁狂症没治好我就已经先没治了。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离开这里,家里还有以怀孕两个月的老婆等着我,我可不能死在这里。于是趁放风时遇见 医生便跑过去告诉他自己没病,只是每次大呼自己没病后医生就会给我加药,不吃就强行灌,也不知他们给的是什么,每次药效发作都叫我产生幻觉,在一片五彩斑 斓中,有时我看到被处决的冯定国和离世不久的佟爷,他们笑着朝我招手齐声唤:“来,来,一起!”有时却又是别的古怪东西,一两次下来我再也不敢当众说自己 没病了,只是心里还不服,一次院子里放风晒太阳,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走过来问我,“什么病?”我瞪了他一眼根本不屑回答,他马上一巴掌扇到我头上,我知道 这回是遇到武疯子了,为赶紧打发他走,便没好气的丢下一句:“我没病!”谁知他上来对着我后脑勺又是一巴掌,嘴里骂骂咧咧:“你没病怎么和我们呆在一起? 还是想想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吧!”

他 的话启发了我,自从被送进来我也时常会想这个问题,面临同样的事情,我的同胞都是那样淡定,随遇而安。只有我会为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和洋人大打出手。 这样一比较我又怀疑可能自己真的是个疯子,好在这里还有很多像我一样被官方强行送进来的人,有当众发表不当言论被举报的,更多的则是因强拆或上访被丢进来 的,在这些人里,我竟又见到了访民老马,一别多年,想不到却又在这里碰上了。面对熟人,他也是一肚子苦水,抚着我手背哭诉起来:

“以前来京城上访大不了送到牛庄关几天,想不到上面竟会建这么一个玩意对付我们,我都已经在这里呆了快半年了,他们说我只要签一个保证永不上访的甘结就放我走,我却就是不签,看他们能奈我如何!”

     许久不见他还是那样倔犟,却从来不会去想为什么两次上访,第一次政府能替他出头法办徐祥,这一次却又将他送进精神病 院。只是这会儿我已没心情再去关心别人的闲事了,隔三岔五的电击,每天的灌药无时不在摧残我的健康,虽然我没进过大牢,但感觉这里要比大牢恐怖,想要离开 这里的唯一可能就是由院方宣布患者被治愈批准出院,于是为早日出院,我假装积极配合治疗,主动要求吃药,药片压舌下事后再吐掉,看我有所改变,院方也很高 兴,还请了当初送我进来的官员来看我,对于我的变化他们也很满意,临走特意留下《清史稿》《清太祖实录》《蜀碧》几本书,并鼓励我:“你这病,三分药,另 七分还是要靠自己,多读读我给你的书配合思想改造,应该很快就会出院了。”

   我也坚信只要自己主动接受洗脑很快就可以出去,毕竟他们的目的不是要我命,于是在等候下一次精神评估的那段时间里,那几本书翻来覆去都快被我 翻烂了,我还刻意将书中重要部分勾勒出来以便他们检查,同时告诉自己只有《清史稿》里写的才是真正的中国历史,没有大清朝就没有新中国。尽管我为接受院方 的第二次评估做足了准备,结果却还是不尽人意,还是上次那三个人,他们上来还是重复同样的问题,

“知道为什么要把送你进来吗?”

我就等着他这句话呢,马上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知道,因为小的在外面经常当众胡言乱语,给社会给国家造成了很多不好的影响,我也是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为了挽救我政府送我进来治病。”

“你平时是不是经常有幻听,幻觉,情绪不受控制,有没有想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念头?”

“有,有,肯定有!之前每天都会有很多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我还会看到许多常人见不到的东西,以至我都要发疯了,经常有在大街上随便找个人同归于尽的念头,不过自从被大人送进来治疗后,这些症状都没有了。”

 “那么你是不是还不承认自己有病.....?”

“有病,有病!”不等他说完,我赶紧抢着回答:“我有精神病,就是那个什么圆形精神病。”

“嗯....” 听完我的回答,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起身来到旮旯里商量起来,半晌那个穿官衣的才回到桌前坐下,冷冷的对我说:“很遗憾,根据此次评估结果虽然现在你 比刚入院的时候看上去正常了一些,至少会承认自己有病了,但经过讨论,大夫们一致认为你还未好透彻,需要在这里继续接受治疗,你回去吧。”

    他的话令我瞬间崩溃,先前为了出去所做的一切努力就这样白费了,这样看来我只能在这里孤老终生。回去后我彻底陷入了混沌状态,以 至别人和我说什么都反应不过来,我本想就这样算了,等着在消沉中死去。直到在一次放风时看到了流浪大师,历经十年蹉跎岁月他看上去又老了许多,依旧长发垂 髫,一如既往的不修边幅,只是这次再见,他眼神却不像以前那般神采奕奕,我见他时他正一人缩在角落里,自言自语的不知嘴里嘟囔着什么,时不时还会傻笑两 声,我记得当初是亲手将他送去天津租界洋人的医院,却不知为何竟被转到了这里,便很想问问他这些年境遇如何,只是不知这位流浪大师是否还记得我,于是走近 轻唤一声“大师”他遁声回头望了我一眼,又将头扭向别处,似乎没认出我来,这让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这里疯掉了,想当初正是这位流浪大师街头舌战司马 北,孔行僧,官府巧怼崔大人,还善于替人解惑,不可说不算才华横溢思维敏捷,想不到进到疯人院里竟成了这个样子,我却还有些不死心,抱着试一试心态,又凑 上去问道:“大师,我因言获罪被他们弄到这里来了,无论我怎么努力医院都不放我走,请问怎样才能出去?”

   这回他看都没看我,低着头嘿嘿笑了半天才吭哧出四个字:“皇上万岁。”于是我便确定他真疯了,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想不到你也成了疯 子....”他却突然暴怒起来,跳起来指着我叫道: “和你讲了皇上万岁,皇上万岁!你没听到吗?”不远处有巡视的见状以为大师发作了,赶紧过来几个人将他架走。

    我真的想不到在朝廷开办的这所精神病院里能见到这么多故人,他们应该和我一样都是被这个社会所不容,于是这里就成了我们最好的归 宿,只是我还不想就这样烂在这里,特别是还有怀孕的老婆在外面等我,却又不知该如何才能让他们放我出去,唯一能确定的是,如再在这里呆下去,可能很快就会 变得和流浪大师一样。

   不久二秀带着王妈和小四来看我,我因积极治疗表现良好,特获半个小时会客时间,见到我后,二秀让小四塞给陪同的一块鹰洋,后者也就很识趣的离开了。二秀趁机对我说:

  “老爷,我虽是妇道人家,社会上的事也多少懂得一些,您以往总是在外面嘲笑这个,看不起那个,可这些人里真正有几个是真傻?您为什么不试着和大家保持一致 呢,就算是装在外面也做个样子出来,这样也就不至于有今日之祸了,我们在外面一直尽力营救,老爷你且需在忍耐些时日.....”

  和大家保持一致.....她的话瞬间点醒了我,我应该就是忽略了这个才被当作疯子送了进来,尽管我很鄙夷司马北,胡锌退这样的人, 但为了出去还是决定接受老婆的建议。两个月后,我怀着忐忑心情被押进小屋做第三次精神评估,根据前两次经验,否认自己有病和承认自己有病都不行,这次我也 不知该怎么办了,就在这时突然想到流浪大师和我连说了三遍的“皇上万岁”也许大师并没真疯,那四个字就是给我的答案,于是我决定孤注一掷,就算这只是大师 的疯人疯语也要试一下。评估我的仍旧是那个穿官衣的和跟着他的两个傀儡大夫,

“知道为什么要把送你进来吗?”

“皇上万岁。”

他们听后面面相觑,但却还是继续问我,

“你平时是不是经常有幻听,幻觉,情绪不受控制,有没有想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念头?”

“皇上万岁!”

 “你承不承认自己有病呢?”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这些我低下头去,等着他们将我轰走,谁知那个官员却突然拍起了巴掌,喜笑颜开的冲其他人讲:“噫!他病好了,终于恢复正常了。”

   “是呀,是呀,这简直是精神科领域的奇迹,都可以作为特殊案例记录进医学界了”大夫们也跟着随声附和,随后他们都围了上来拍我肩膀表示祝贺, 就这样当天我就被批准出院了,坐上自家的马车,待到那堵区分正常人与疯子的围墙在身后缓缓远去,映入眼前的又是街头人们在安保亭前排着长龙队等待核验良民 证的场面,于是我不禁在想,自己这是又驶进了一所更大的疯人院,只是这里的人多是在装疯,但我必须得回来,我的家人还在等我。

 

第十四章  西化

依 稀记得戊戌年皇上要变法,以此想叫大清国各方面向西方国家靠拢,结果惹得老太后大为不悦,不光主张变法的大臣掉了脑袋,皇上也给囚禁了起来。可就是这位亲 手扼杀了变法的老人家,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因看了一本公使夫人带来的西方画册,竟突然变得开明起来,不止一次在公开或私下场合表示 想让大清国城市建设的看起来和租界里一样,人们日常生活也应以西方社会为鉴,恰好有个沈家本的官员正奉命修订《大清律例》,他向太后上书新法应会通中西, 一句“我法之不善者当去之,彼法之善者当取之。”竟获得了朝廷嘉奖,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各级官员极力揣合逢迎下,一场旨在全民西化的运动便在大清 国轰轰烈烈上演了。

特 别是朝廷舌喉司马北,见沈家本迎合老佛爷升了官,自己马上休掉两个小老婆,可还不放人走,在临近的胡同替她们租了房子,以便家里外面两头跑,公开场合却又 上书朝廷,义正言辞的指出:“一夫一妻是文明国家的结晶,一夫多妻乃中国千年弊端下的陋习”建议大清国积极向西方国家靠拢,废除一夫多妻制,在推广一夫一 妻制同时步子还可以迈的比西方国家更大一些,必要时在娶不起老婆的群体中实施一妻多夫制。怎奈司马北一步算错,步步都错,他这提议一出,马上遭到了权贵们 和泥腿子的联合抵制,前者一大家子过的好好的,老小子却非要让人家明媒正娶的小妾变成见不得光的情人,小老婆不光名分没了,丈夫也因此背上了道德的审判, 怎能让人不恨,至于那些泥腿子们,平日里只有义务没有权利,在大清国本来就已经边缘化,现在司马北让他们回到母系氏族,连单独拥有老婆的资格都没有了,因 而各个恨得都想要活剥了这老小子,幸好很快就有人爆出司马北搞暗箱操作,还公布出他两个离婚不离家的小妾住址,因而使得此事不了了之,司马北除了再次沦为 千夫所指,什么也没得到。

   虽然一夫多妻制被保存了下来,随着西化运动的开展,中国人日常生活各方面还是发生了很大变化,大量西方洋玩意儿随着大清的开放国策涌入人们视 野,西装代替马褂,寺庙变成教堂,早上改吃三明治,茶馆里卖咖啡,生活在大城市北京上海的人们很快就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只是其接受方式还有待商榷。我的邻 居孙家老二便是最早西化的人,早上出门在巷口碰上,抱拳弓腰向我打招呼:“古达猫腻!”只见他上身西服衬衣打领带,头戴瓜皮帽,下半身却还是罩着黑袍,脚 踏大皮鞋。见我看其诧异的眼神,不由解释说:

“这 洋玩意儿呀也不全好,就说他们的裤子吧,套不好一不小心就把裆给扯了,还是咱的舒服,他们的帽子也不中用,戴着辫子顶的太难受,不戴吧头上又凉飕飕的,不 说这个了,文涵兄若是无事,请您一起去饮咖啡,您是留过洋的人,愚弟就这些洋玩意儿有几事倒想向兄请教。”说着又不由分说拉着我去了巷口的茶馆,那儿外面 虽挂着茶旗,却转而卖起了咖啡,进屋后向店家出示了良民证,孙家老二便不等招呼挑个座儿与我坐下,唤小二过来大大咧咧吩咐道:“来!给我们上两杯那什么猫 屎咖啡。”

值得一说的是那阵子猫屎咖啡正风靡西方,因麝香猫产地遥远,因而一杯猫屎咖啡也是价格不菲,这消息传到大清国后,很快茶馆里也都跟着卖了起来,只是这下可苦了中国的猫,昔日在巷子里游荡也不会有人问津的野猫,这回全被人捉回家逼着拉屎去了

孙家老二点好咖啡,正欲与我说话,小二却折了回来苦着脸说:“二位爷,实在不巧,今儿没咖啡了,猫屎咖啡做不了,要不您换一样?”

小二此举无疑坏了他请客的雅兴,他气得眉头一蹙 厉声质问道:

“猫屎咖啡,没咖啡有猫屎吗?”

“猫屎有,咱家猫刚拉的,还热乎呢。”

“那咖啡不要了,就给我们冲两杯猫屎!”

盛 情难却下,我很想提醒他此猫屎非彼猫屎,又怕让人当众下不来台,但那杯开水冲猫屎我自是不会喝的,便找个理由向孙家老二告辞了,走出茶馆我便在想,或许大 清国的这次西化运动最终又将是无疾而终,就像在西方备受欢迎的猫屎咖啡,本是由麝香猫排出的未经消化咖啡豆调制而成,传到大清国,就真的变成了猫屎混咖 啡。

  事实上后续的发展果然验证了我判断,在太后老佛爷点头下,政府斗志激昂的宣布要将北京上海打造成国际化大都市,若是这样,城市里便不能只有中国人,可是相 比纽约巴黎,大清国到处又穷又脏,除了上海天津洋人开的的租界,自是不会吸引到外国人来住,于是司马北又恰到好处跳了出来,在《申报》上发表社论称:

“为 了向外招商引资,同时吸引外国人来华工作生活,以加快中国国际化进程,大清国应本着宁赠友邦不予家奴的精神,要求各地政府提供丰厚的报酬和待遇吸引外国人 来华,外国人在华工资应高于大清国正六品道员,同时由政府出资按西方标准修建别墅按家庭分给来华外国人居住,向来华的单身外国男性提供中国女人以便照料其 生活。”

  多么荒谬的一篇胡话,就像这老小子先前提的废除一夫多妻制建议,开始时大伙谁都没认真,看完顶多骂几句,只有我备感不妙,不由联想到年轻时在广州目睹大清 国实施的“借种”计划,果然一周后政府真的批准了司马北建议,人们闻之立即高呼“惩治卖国贼”冲进了司马北府邸, 司马北被愤怒的人群揪出来打的抱头鼠窜,逃进了洋人开的六国饭店,为躲避尾随而来的追踪者,慌不择路钻进电梯被门夹住了头。

尽 管这样司马北的提议还是被大清国有条不紊的执行着,首先是京师大学堂,为了多招收外国留学生成为国际名校,以让女人也受教育为名,特先在京城招收了一百多 名大家闺秀,最后却是将她们分给那些免费录取的外国留学生做“学伴”,只是不出半年,这些学伴中很多人便怀孕了。后有报纸将此事披露,在北京城掀起轩然大 波,特别是爆出大学招收的那些所谓留学生,大都竟是些连字都不识的黑鬼,他们刚从咪俐坚国种植园里获得自由,出来后吃饭都成问题,却在大清国被奉为上宾, 还有来自吕宋的土人,和一些包着头,大眼泡,常在租界各大饭店门口为洋人开门的黑色人种。

在 大清宣布举国西化的那段日子里,不光是京师大学堂,随便走在京城街上也能看见一手拎酒瓶一手搂着中国女人,喝的醉醺醺的罗刹国醉鬼,或是坐在洋车上高声叫 骂的印度阿三,更有黑鬼天天在街头游荡,调戏妇女或与商贩发生争执,至于那些白人们,来华谋生手段似乎要比其他人体面一些,他们或是开班教英语,或受雇于 各大药行饭馆做宣传,他们来到饭馆什么都无需管,只要往那儿一坐,吃着店家免费提供的一桌佳肴,半天时间五枚鹰洋就到手了,而有洋人在吃饭的饭庄生意也是 格外的好。

除 此之外,这些白人还特别热衷于传教,美名其曰:传福音。似乎在他们眼里,中国人都是需要白人的上帝拯救,没有基督教中国人就无法得到光明,于是便先运来鸦 片令中国人堕落,再用基督教去拯救这个人的灵魂。那阵子经常可以看见穿黑袍戴十字架的洋人传教士与他们的中国信徒大街上到处分发基督教宣传物,在对方表示 不感兴趣后仍契而不舍追着喊:“可怜的人呀,请主饶恕他吧!让他不要受到魔鬼的引诱!”只是殊不知,这般骚扰却叫人更加厌烦, 但也不乏有主动凑过来表示感兴趣的人,我就亲眼目睹一满脸横肉的黑大汉来到白人传教士面前,扑通就跪在那里,抱着传教士大腿嘴里念念有词:”你们是从西方 来的哪路神仙呀,庙在哪里? 不管你们是何方神圣,只要能帮着克死我家隔壁的胡狗剩,我傻脖子就给你们的主重塑金身,供大猪头!主呀,收了我吧!”

传教士将手盖在傻脖子头上,用生硬的中国话耐心劝导他皈依:“说阿门,阿...阿...阿门!”

“啊....啊...啊.....啊切!”

尽 管大清引来大量洋人让社会上各种乱象频发,但真正令政府下定决心停止这一切的,却是源于一起与以上这些都不相干的事情。在大清宣布西化的同时,防匪戡乱运 动仍在国内如火如荼进行着,某日一处居住外国人较多的地方被宣布为匪区,政府照例派人将那里用铁皮墙封锁起来,里面的中国人倒是没说什么,生活在那里的洋 人们却不干了,也就是在封锁的第二天,几名白人男女手持长柄槌来到铁皮墙前,二话不说就开始凿墙,那些被雇来看守的闲人们因没得到上面指示也不敢上前,就 这样眼睁睁看着洋人们大肆破坏,见看守不敢制止, 周围越来越多的中国居民也由围观改为加入进来,和洋人们一起最终将墙推倒强行解封。

大概是就此事让大清政府看到洋人与中国人联合的后果,之后没两天政府便向居住在中国的洋人们出诏令,让他们要不宣誓效忠,要不就重回租借。结果清国好容易聚拢的那些洋人大多都选择用脚投票了。

虽 然洋人没留住,但大清国在西化中也不是一无所获,其产物便是一座斥资八百万两白银在北京正阳门外修建的中国国际大饭店。这座楼在光绪31年就开始动工,相 比六国饭店,其奢华程度都让在京洋人瞠目结舌,饭店共十层,一二层饭店,内有西餐,七层以上是酒店,中间楼层开有各种场所,游泳池,高空花园,咖啡屋一应 俱全,就连西化最彻底的日本也望尘莫及,因而堪称亚洲第一楼,任何人只要能掏得起银子,都可以进来消费,一时间来国际大饭店请客就成为当时的时尚,得知亚 洲第一楼建成的消息,我也着实兴奋了一阵,毕竟年轻时在国外就最喜欢去游泳池游泳,偶尔也去喝咖啡,只是回来后因国内没有这些东西才作罢。

正 想着什么时候去那里去转一趟顺便游个泳,孙家老二却来拜访说要请我去,他还是那身打扮,这一次没戴瓜皮帽,竟也蓄起了头发,梳了个白人的偏分发型,只是转 身后才发现,清国的标志那条大蒜还依旧趟在脑后,问及原由,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咳,大清国不让剪辫。”其实像孙家老二这样扮相的日常中我倒能经常遇到, 自西化之风盛行,国内也开始有了正规理发馆,里面墙上贴着在西方流行的发型图示,那些对“身体发肤手受之父母”无所谓的人便去追风理发,有把头发烫的和洋 人那样打卷的,也有和孙家老二梳同款发型的,只是碍于大清国法令谁也不敢剪去辫子,总之前面西化,后面拖着国粹,这般怪异发型看多了,在大街上倒也成了一 道风景线。

这 次孙家老二请我去国际大饭店却是因他家中的事情,有人请客我自是乐的其所,走时还特意带上游泳裤衩,只是进到大厅,相比在西方去过的高档场所,这里景象却 是我未曾预料的,本应安静典雅的地方却是人声鼎沸,一些小贩脖子上挂着香烟托盒吆喝着在人群中穿梭,那些大清国的上层人士集聚于此,不是搂着妓女招摇过 市,就是举着烟卷旁若无人的大口过瘾,弄得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烟草的刺鼻味道,好好一高端场所却被烟雾缭绕,值得一提的是,这里设施完善却见不到一个洋人, 我猜大概是被眼前这群人都吓跑了。那些人痰上来一口啐在地上,工作人员见了竟也不恼,跑过去跪在地上清理干净,正所谓来的都是客,这便是中国开买卖人的经 营之道。避开这些人,我们上三楼挑了家西餐厅,点好东西孙家老二便开始诉苦:

“自打老佛爷搞什么西化,我那婆娘就突然说要和我离婚!还什么要到租界找律师告我分财产,你说之前过得好好的,孩子都仨了,怎么突然整这出呀,文涵兄,你在西方见识过,这西方人是不是就整天结了离,离了结呀?他们那边男的遇到这事儿都咋整呀?”

   我告诉他这样的事情没有办法,在西方某些人一生离好几次婚都是常态,西方还有夫妻共有财产这一说,就是男的结婚后挣的钱离婚女方就可以分一半。

    孙家老二却还是不解,又问:“如若这般,那女的把婚姻当作买卖,找个有钱人接完离了分财产,再去找下一个,如此一来社会岂不乱了?”

     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们中国人婚姻制度是经过五千年奠基而成的,这漫长的过程足以剔除掉婚姻中一切不合理隐患,西 方人的婚姻据记载最早始于古罗马时代,也不过两千年,现今却是五千年要从两千年,值得一提的是,如果参考同一时期罗马与汉朝男女比例,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 思的数据,前者男女比例是5:4 ,汉朝则是1:2,直到隋朝仍维持这个比值,到我大清男女人口统计出来的数据是113:119,也就是说如果贸然实行一夫一妻制,中国将会有百分之五的女 人永远找不到婆家,如若再允许离婚重组,这个比例还会更高一些,相比之下,古罗马时期,百分之二十的男人处于光棍状态,为了抢女人,历史上罗马人还与萨宾 城邦发生了战争,因而在那个男多女少的时代,罗马人确立一夫一妻制也就不足为奇,又为了让另百分之二十的光棍也有机会找到老婆,离婚无疑是一种最好的调 剂,后来这一制度又被欧洲人传承下来发展至今,的确,洋人没有纳妾之说,但在西方国家,成功男人也都拥有情妇,而且大多是和别人妻子有染,这在我们礼仪之 邦看来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情,可以说中国与西方的婚姻制度并非是野蛮与文明的对立,而是当时环境的产物,如若中国婚姻制度盲从西方,或许当下看不出恶 果,不出百年孙家老二的疑惑便会成为现实。我们是一个善于钻空子的民族,任何一条制度或法规都会有人刻意去钻研漏洞,以此找出能够获益最大化的对策,想必 孙家老二媳妇亦是如此。于是我只能劝孙家老二看开一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要离婚你便想法尽可能的将财产转移出去,以此减少自己损失,最后说的他也不顾 是在公共场所掩面而泣,最终哭着拂袖而去。

     别了孙家老二,我便去游泳,在此之前国内谁也没听过游泳池这一词,更是不知游泳要穿裤衩,即便被泳池工作人员要求套 上,也是一脸不愿,很快我就为来这里游泳后悔不迭,下水后没游出多远,游在我前面那家伙突然褪掉了裤衩,原以为对方是不适应穿着东西游,却不料一股黄色不 明物从他腚部喷了出来,将我俩之间水面染成了黄色,看着飘过来的不明物体,我立刻明白过来,张口正要骂街,却呛了一口水,赶紧逃上了岸,直到这一刻才明白 过来,我刚才分明就是在静观其便,那个人还差点让我大吃一斤,就是吃一口也受不了呀。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光临过这座“亚洲第一楼”,因为我已然明白, 紧限于表面的西化毫无意义,就像是代表着西方文明的游泳池, 它的出现本是为公众提供一个更好的游泳环境,却不是让人吃屎的地方。

的 确,在西方待过许久的我也不得不承认,洋人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他们建立的公德秩序,干净舒适的城市环境,人与人之间的诚信相待,以及自由平等博爱, 这才是大清国最需要引进的,可感觉整个西化运动中,政府允许的都是些皮毛或是大可不必要的东西,比如放开了基督教和离婚。或许在上头看来,面子工程永远是 第一位的,但这一回民间却当真了,自西化开始后,就有读书人和公知源源不断上书朝廷,希望慈禧太后终止《钦定宪法大纲》中九年的预备立宪期,直接开始宪 政,对此朝廷却毫无反应,但为安抚公众也适当的做出些让步,允许民间个人自由办报,赋予大清公民集会,游行的权利。

如 此一来许多个人创建的报馆便如雨后春笋般在各大城市崭露头角,一时间在民间竟兴起了办报热,令我没想到的是孙家老二却在这时找上门来,与以往不同,这会儿 整个人突然变得文绉绉的,原以为他又是来请教什么西方玩意儿的,请进屋让过茶后,不想一开口却是为了办报的事,原来自他媳妇要求离婚后,二人便天天吵架, 后来对方干脆搬出去住了,孙家老二气不过,便想将自己媳妇不守妇道的劣情公诸于世,于是找人写成稿子往各大报馆投,怎奈没有一家记者对他这事感兴趣,一怒 之下决定自己出资办一份报,专门用来批判自己老婆,闲暇版面也刊些来自海外的新闻,闻之我留学西洋通晓英文,又是文人,便想请我出任报馆海外新闻一栏的主 编,业余也帮他写写稿子骂媳妇。

对于他这一荒谬要求,我哭笑不得,自是不想掺这浑水便婉拒道:“兄为骂妇人斥巨资办一报馆又是何必?

谁料他却开出了我无法拒绝的条件,“兄博览中西小隐于市甚是可惜,不如来拙弟报馆小试身手,愿以一月百枚光绪元宝以聘之。”

说 实话,自从广州回京后我便一直发赋闲在家,全家靠吃老本度日,自被杨翠喜诈走六百多枚银元后,日子也不由过的紧了起来,家里上下那么多张嘴要养,如今二秀 又身怀第二胎,到处是急需用钱的地方,恰好这时孙家老二愿每月百枚银元聘请,我又怎能推辞,为家里也得接下这活儿,便与他说好:“既兄诚意盛邀,在下只有 恭敬不如从命,但我不会为你做写文章骂女人的事。”自此又开始了一段报人生涯。 

后 来我才知道,孙家老二每月以一百块银元巨资聘我,是想做中国开眼看世界第二人,因为他的偶像是魏源,便想将报馆打造为架接东西方之间的桥梁,特为报馆命名 《开眼报》,后在我建议下改为《进步报》,他自认社长,还把家中老三孙志傲也发展进来做记者,至于主编人选,因我只愿负责海外专栏,他便又找了一个唤作朱 更西的失意文人来顶替,此人胡子不刮,整日穿身沾着油垢的蓝褂,辫子也是胡乱在头顶上扎个揪毫不修边幅,不工作时便要喝个烂醉,后听孙家老二介绍,其年轻 时多次科考都不中,备受打击之下因而变得有些癫狂,但其愤世嫉俗的个性却颇为东家赏识,因而将他请来管理报馆,可不知为何  周围人却都在传他是革命党。

朱更西上任后也不负所望,很快就排好了第一版报纸, 主页除了骂媳妇的文章,还有一个标题实则耀眼,《九年宪政骗局:揭慈禧老太太的虚伪面纱》,排版时被我不经意看到,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找到孙家老二对他讲:

“报馆怎么能登这种文章!这是想让我们弄个满门抄斩还是怎么着?这文章今天登了发出去,明天这里就得关门!”

经 我这样一说,孙家老二也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便找朱更西来问个究竟,他却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开始高谈阔论: “社长不是想让咱报馆在业界一鸣惊人吗?那就要别人不敢说的我说,别人不敢做的我做!且现在大清各方面都在大力学习西方,西方最核心的是什么精神?是民主 自由的精神!是让人免于恐惧的自由,难道不该由我们这里发扬光大吗?现在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宪政,我们以此为主题必会吸引大众眼球,大清国不是说向西方学习 吗,如果只因刊登这篇文章就惩处我们,岂不是打了他们自己的脸?”

我苦笑一声,感觉此人真是年轻时读书读傻了,竟然会相信政府说的话还要去试探。如果他像我一样经历再多一些,就会明白大清政府与流氓无疑,所以为了我们所有人的安危,也为了每月可以有一百块银元薪水领,我便劝孙家老二:

“虽说国家现在是西学东渐,但风向毕竟还不明朗,就怕是上面故意在引蛇出洞,我们报馆可在观望一下,这期还是先骂你媳妇吧。”

可一个报馆也不能每期都骂媳妇,且孙老二又不是名人,他家里的事想必大众也不感兴趣,何况开报馆比经营买卖费钱,每月还要给人开工资,孙老二纵使有万贯家资也不够挑费,于是我们不得不开始对外承接广告,可纵观国内,中国商人好像没有花钱在报纸推广自己买卖的习惯,倒有几个人看完我们报纸慕名而来,欲效仿孙老二登报骂人,刊出的东西乌七八糟实不能看:

“王有胜,你这大王八,你家媳妇偷人,前巷李拐子,卖猪肉的老六都成你连襟了!”

“傻脖子,我日你仙人板板,敢找洋人克我,你这龟孙躲到哪里去了?”

此外还有兄弟间为争抢产互骂的,小老婆雇人骂大老婆的,为让报馆能有收入,作为社长的孙老二照单全收,很快就让我们报纸以专门骂街在民间家喻户晓,被外界戏谑为《骂街报》

为 了转型,就当我们绞尽脑汁为下一期做主题时,官府却派下人来,到我们这里转了一圈临走时留下句话:以后报纸每期发行前都要先送上来审查,批准了才能发!此 言一出让每个人心里都凉了半截,这哪儿是向西方学习,分明是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朱更西当即就嚷嚷着别干了散伙吧,可孙家老二却没有他这般洒脱,毕竟为 把报馆开起来他可是斥下了巨资,报馆一关门他的投入就打了水漂。

    于是为了让报馆活下去,我们只能按要求提前一天将要刊发的内容送到官府,可事实是除了骂孙家媳妇的文章上面不大过问,其余内容凡 是涉及当下时政和民生内容的,发回时不是盖上不予刊发的戳,就是用蓝笔圈起让重新改,这令孙家老二尤为消沉,那几天西服也不穿了,想必当初他那要做全国最 好报纸的雄伟梦想算是彻底破灭了。不得已从那以后我们只能尽量不去报道时事,转而由我翻译西方报纸杂志后,在看西方版块上分享些英美趣闻和洋人的生活方 式,即使这样,却依然没逃脱被批的命运,在第十五期我翻译了一篇纽约人的生活方式,当天晚上便与孙家老二一起被传讯到官府,学政大人挑灯审人,拍着公堂桌 冲我们吼:

   “你们报纸登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就这篇,纽约街头的汽车车水马龙,高峰期还会堵车,很快就有替代马车之势,本官告诉你们,汽车永远不会取代 马车!还有这里,在纽约城地下,修筑有许多条隧道连成交通网,有比火车还快的交通工具定点挨站停靠接送人们出行,你们登这些是长谁的志气灭谁的威风?那都 是洋人在吹牛懂不懂?你们就不长点脑子吗?大清国现在也开放了,怎么就没见过你们登的这玩意儿,再这样下去就给我停刊!以后要报就报些国外人正处于水深火 热的新闻,比我们生活都不如的那种, 以彰显我大清国民在皇上恩庇下的幸福生活,懂了吗?你们回去就改,过两天给我提交新的,若本官还是不满意你们就给我关门! ”

     从官署出来后,孙家老二哭丧着脸,一个劲长吁短叹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这回我们要关门了,文涵兄,陪我去喝杯 猫屎吧。” 我很理解他为何这般绝望,毕竟在当今世界,又有哪个国家生活水平连大清国都不如呢,我国每年各地都在闹灾,光是吃不上饭的人就无法统计,依这标准要找出连 我们都不如的国家恐非易事,但我还是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任务,回家后翻遍这些年搜集的洋人报纸,还真让我找到了一个。

   就这样第二天报纸便刊登了我的文章,《看西方之南美大陆的食人国度》,全文如下:

“距咪俐坚国方圆二百里之南大陆,有一小国名曰土巴厘,国土多为雨林覆盖,国有大酋长为之尊者,其民善祭祀占卜,因该地贫瘠不生粮食,国民日常竟多以人肉果腹,或食俘虏,或食死者,或以人肉为之祭祀供奉.....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篇文章竟然顺利过审了,我还被学政官员特意召去,他问我咪 俐坚国和土巴厘国以前是不是一个国家,我知道他问话的用意,却不想继续配合编织谎言,便支支吾吾说不知道,他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叫我回去再查,总之报馆这 回算是保住了,但麻烦事却并未因此而结束,既然时事评论很难过审,介绍西方又须得报忧不报喜,我便建议以后尽量不去触碰这些,为开启民智可以多刊一些读书 分享,就以从香港引进的西方出版物为主,这一建议得到了孙家老二的支持,却不曾想我们还没做两期,一日大伙刚到岗,孙老三便气喘吁吁跑进来大呼道:“可不 得了了!咱这里被一大队官家的人包围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不是主编朱更西擅自登了惹政府不高兴的文章,朱更西不但矢口否认更是破口大骂:“娘卖批的!早知道横竖是这个 结果,老子就天天在报上骂他们!”       孙老二也急了,一面向孙老三打听:“外头的那些是戴大檐帽还是小盖帽?”一面让人去找昨天发的报纸。不等报纸拿来,外面的官人一拥而入,什么也不说上来就 开始捕人,将我,孙氏兄弟,朱更西捆得如粽子一般,见来的是清兵,我顿时倍感不妙,在大清国只有涉及平叛或逮乱党时清兵才会出现,可怕归怕,直到这一刻我 却仍不知上面为何要将我们几个报人一网打尽。后来才知道,是因我前日刊发的一篇介绍西方书籍的荐文中,有港译葡萄牙人写的《大中国志》,那本书是介绍中国 全貌的,推荐前也曾大致翻阅了一下,因几十万字也不能每页都看到,就这样漏下了重要的一段:

“清 朝的祖先生活在满洲,主要的部族是女真人,他们在12世纪曾经建立金朝,在明朝,中国人把女真部落区分开来:野人女真、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有时他们也把 这三个部落统称为“野人”或“野蛮人”,这些部落首领都以接受明朝册封为荣,17世纪随着明帝国的衰落,已在辽东建立政权的女真人立即在汉人叛徒指引下进 入中原,就像西罗马被野蛮人攻陷后那样,他们取代了中国人的皇帝,建立所谓的清朝,以中国的主人自居,逼迫中国人剃光头发,留上与他们一样的小辫,开启了 对中国人的奴役.....”

   以上内容后不知是被同行还是无耻文人举报到了上面,竟惹得政府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对我们实施抓捕, 搞清事情原委后我倍感冤枉,书不是我写的,西化是大清政府倡导的,引进国外书籍也是经他们同意的,可被西方文献揭短后却迁怒到我们头上,但此时在说什么也 是无益了。我们被鱼贯押出,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闲人,我还听到有人嚷:“快来瞧,逮乱党了诶!”期间不时有烂西红柿臭鸡蛋朝我们拽过来,引得朱更西 破口大骂:“狗日的下流社会没天理,打倒慈禧老妖婆! 民主自由万岁!”

人群中顿时有人接茬:“怎么不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听 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了,生死攸关之时,竟还有人要看我们热闹,若不是全身被缚住,恨不得冲上去找他们打一架,便扯着脖子大声骂这些瞧热闹的:“我喊你们全 家死翘翘!”就这样我们被囚车送入官府后牢关了起来,不知何故两天后的一早,我却被单独提出送到大堂上,在那里我妻二秀挺着肚子和长工小四在等我,负责此 案官员手持之前精神病院给我开的证明,对着我看了又看,最后才一挥手说:

“你说你神经病不好好在家待着,跟着人瞎办什么报纸?现由家属领回好生看管,去后面办取保候审吧!”

我 这才明白是先前在精神病院的那段经历救了我,作为官府已经承认的神经病,政府自然不好处理我,可我的同伴们就惨了,上头将此案定性为“以文字煽动误导大众 意图颠覆大清国政权”,简称煽颠,还为此成立了重案组,因抓捕是在11月1号,因而称为“111大案”,后经审理,作为社长的孙家老二被判无期,孙老三在 拘押时病死狱中不予起诉,朱更西判有期徒刑二十年,出狱后真的成为革命党活跃于政坛,他们一直被拘押到宣统退位才被释放。

回 去路上坐在车里我感概万分,想我这一辈子,从西方学成归来想报效祖国却毫无用武之地,进衙门当差赶上庚子年排洋被踢出体制内,又因特立独行被当成精神病送 进疯人院,出来后投身报界结果被冠以煽颠罪逮捕,想这堂堂大清国却无我这样的人容身之所。正当我感叹之际,马车却停了下来,问过小四才得知前方拥堵车以不 能行,我探头出去发现原来是一群士绅和京师大学堂学生组成的游行队伍阻住了前方的路,他们群情激愤,挥舞着拳头高声大喊:

“结束预备立宪期!废除《钦定宪法大纲》”

“我们要宪政,要自由,要民主”

“召开大清国会!我们不能再等了...”

      与此同时大拨荷枪实弹清兵分成两路向这里包抄过来,我见识不妙忙与小四接了老婆下车,三人弃车步行,想 赶在清兵镇压前离开这里,却还是晚了一步,走到半途突然枪声大作,人群大哗顿做鸟兽状四下逃散,二秀被撞倒捂着肚子惨叫,我慌忙去扶,刚搀起老婆不远处小 四又被流弹击倒,等我赶到时他以没了气息。混乱中我只能抱着老婆坐在地上,看着清兵四下追杀示威人群,那一刻有件事早已显而易见:大清国注定是不可能西化 的,尽管它愿意在国内营造洋人那样生活环境,却不愿有不受自己控制的力量独立运行。果不其然,第二天太后便颁下懿旨:坚持走正确道路,抵御西方不良思想。 自此国内便再无人敢提及西化

后 续的事自是不言而喻,清兵在京城酿出如此血案经报纸刊发立刻引得全国震动,但没过十天此事却被另一重大突发新闻抢去了风头:皇上驾崩了。没等人们反应过 来,第二日又传出新的消息,太后也驾崩了,整个北京城大街小巷统统白妆素裹,所有娱乐项目都被禁止,在一片肃穆萧杀中,有人哭有人笑,或许一个新时代要来 临了,或许那又是一场新灾难的开始。


                                               

   (第一部完)




































附:大清王朝的中国梦


一百多年以前,慈禧问李莲英,中国饱受列强之蹂躏,推广洋务可否成为能够为世界强国, 

李莲英答论军事我大清有亚洲第一北洋舰队保家,论外交又有李鸿章这样的杰出外交家,论财力我 

大清国库充实修个颐和园砸的银子就能把洋人看傻,综上这些安能不使我大清成为世界强国?然而 

接下来事情的发生却并没按清朝当政者预料的那样,北洋舰队就覆灭了,李鸿章死了,洋人组织八国 

联军打进来,迫使统治者把国库掏空了都赔不上八个国家要求的赔款,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但它确实 

发生了,大清王朝欲成为世界强国的中国梦就这样无声的湮灭在这一系列打击之间。 

说句公道话,如果说清朝在鸦片战争前是奉行闭关锁国政策,那么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朝则在洋务 

大臣们高喊改革口号下向世界打开了国门,通过施行改革开放不但与西方诸国互通有无,为方便和 

洋人打交道还专门设立了总理衙门,为了把自己标榜为世界文明国家,大清还特意废除了剐刑和凌迟 

处死等在中国延续了几百年的酷刑,不仅如此,大清还试图用发展经济来拉近与西方列强的距离,通 

过改革开放又在大清苦心经营多年下,上海一跃成为中国经济最繁华富饶的城市,以至于 1879 年爱 

迪生刚刚发明电灯不久,上海的街头就率先安上了路灯。 

大清试图用他所推行的这些努力来换取西方列强的尊重和接受,并以此来实现中国的伟大复兴。的确, 

清朝为了实现中国梦是做了很多努力,投入巨资构建北洋舰队,和西方国家互派大使,然而在这个过 

程中作为一个强国真正需要实质性改变的东西却一点也没变,那就是制度和人权。 

清朝政府当然要为自己的统治找一个合理借口,众所周知,清朝以前叫后金那时充其量也就是一个 

蛮族部落,虽然有战斗力但要是大明对其严阵以待,他们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后来的大清所以能够 

顺利入关,是因为明朝皇帝在部署剿蛮夷的过程中被半道儿上杀出来的农民军李自成突然插了一杠 

子,迫使明朝皇帝不得不放下后金去打农民军,最终明朝失败了,李自成失败了,而清朝却成了这场 

争斗的最大赢家。 

当初清朝是打着为明朝皇帝报仇的幌子入关的,但他夺得政权后却并没有履行先前的承诺,又为了显 

示其政权的合法性,于是乎就有了是历史客观规律选择了大清这样的说法,大清建国后,其几乎是 

一成不变的沿袭了前朝的统治,它的制度非但没有比前朝放开反而变得更加专制,他规定每个人只要 

想活命就必须留起发辫剃一个向他们一样的头,否则就留下脑袋,所以清朝建政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 

是杀人,杀得都是不服其政权的百姓,一次杀个几万十几万并非骇人听闻,他们创下的扬州十日 

”“嘉定三日屠这样的惨案也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黑色的一笔。 

如果说大清杀人是为了让人产生恐惧,那么其后来发动的全国性的文字狱则是要揪出民间社会隐藏的 

反对派以此立威,这样一来通过大清之前发动的几场政治运动,政治异议者和政权反对者几乎都被 

他们杀干净了,大清统治下的中国表面上看似太平了。但一个政治异议者不能合法存在的国家对其自 

身而言恰恰是最危险的,它就犹如骑在火药桶上一样随时都有可能被点爆。因为一个政权如果不能让 

异议者们合理说话,那么他们就会去找到别的途径去表达诉求。 

也许清朝统治者们从不会去思考,为什么英国自从实行群主立宪后几百年的历史中很少爆发农民起义 

或是暴力革命,为什么美国用宪法建国后连针对政府的起义和革命都没有发生过?可悲的是,大清统 

治者们只知道盲目的去模仿西方列强展现在表面的一些东西,你有舰队我就一定要买一支舰队,你有 

洋枪洋炮那我的军队也一定要装备上,但大清统治者们一味模仿的过程中他们却并不懂也不想去深挖 

西方列强为何如此强大的根本原因---那就是制度问题。因为西方诸国多采用议会制或共和制,规定国家并不是总统或总理的私人财产,且总统最终向议会负 

责,这样一来总统的权力也受到制约,三权分立的最大益处就在于它制约了统治者手中的权力,由此 

避免权力在不受监督下导致的失控和滥用职权,所以西方国家的总统或总理们从不会担心民间有人会 

颠覆政权,因为政府一届一换,每届政府的上台都是要靠老百姓手中握有的选票说话,老百姓如果不 

满意这届政府从不用向中国农民起义那样扛着锄头去用武力把政府赶下台,他们只需在下届选举中不 

投票给这届政府就可以了。民主制度的优越性大清政府不是看不到,而是他们根本就不能去模仿,因 

为舍不得别人去分享自己手中的权力他们拒绝把选票送给人民,所以在大清政府改革开放后,国内的 

一切都仿照着西方变就是制度没有变。 

没有被注重的细节往往是导致最后失败的开始,自大清王朝 1840 年后接连与英法日等国打了几场战 

争,当后世人翻开战争双方伤亡统计表时惊讶的发现几乎每一场战争都像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屠杀,每 

次清国军队都扮演被屠杀的角色,因为他们作战往往靠人海战术取胜。当初第一次鸦片战争,英军炮 

轰镇海随后出兵抢滩登陆竟然创造出了战争史上己方无一伤亡的奇迹,而清朝军队这边死伤累累,太 

守和总兵皆阵亡。往后的几场战争中,英军每一次都是以死一两人伤十数人的代价攻占了他们想要的 

目标最后赢得战争。 

如果说中英双方死伤差别如此之大是因为清军弓箭大刀武器落后的话,那么到了 1895 年当大清与日 

本进行甲午战争时,大清的军队以鸟枪换炮全部装备了洋枪洋炮,有的还是德国克虏伯制造,可以说 

那时比起对手日本,大清的装备是最好的,以至于日本人最高兴的是可以用上缴获清国军队的武器, 

然而这次战争大清依旧一战既溃,清国与日本伤亡对比依旧是 1001 的比例,结果也与昔日两次鸦 

片战争一样割地赔款,大清天朝的中国梦就这样击碎在昔日被他们蔑视的小日本手里。 

事到如今可以好好反思中国梦碎的原因了,那时大清统治下的中国,温和改革派还是蛮有市场的,民 

间的许多知名学者也都是改革的拥护者,有这样一个人他叫康有为,其在民间召集了一帮学子读书人 

成立了一个组织,推行宪政支持中国改变,包括教育平权,司法改革。康的组织因为提倡立宪,很快 

就得到了西方民主国家和国内立宪派的支持,同时也引起了政府严密的注意,虽然康有为呼吁改革但 

他的本意却并不反政府也没有意图去颠覆政府,可是在大清政府这里这依旧是不被允许的。自从康有 

为和他的成员活跃的那天开始,大清政府就开始监视这个组织,他们派密探混入该组织卧底搜集信息, 

以便在最后的审判时可以拿出证据指定他们是叛党。尽管康有为小心翼翼的推行变法以温和的态势 

尽量不给当局抓住把柄,可是他和他的追随者依旧难以躲过大清向他们扣下来的意图颠覆政府的反 

动集团帽子,最终康有为的组织被定性为勾结境外势力反动组织集团,康有为逃得快躲过一劫,康 

组织的核心成员 8 人皆被问斩。 

既然拒绝了文人和中产阶级抛过来的改革橄榄枝,那么就等于和他们撕破了脸,但大清王朝要继续 

维持统治就要得到支持,于是乎统治者们把目光瞄向了民间。可以说中国民间自古就是乌合之众云集 

的地方,按当今的说词来形容这类人就是脑残,但是中国历朝历代统治者们对这些人采取的历来都 

是压制政策。然而这时大清当政者为了安固自己的统治却做了前人不敢做的事情--那就是发动群众, 

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可以说大清当家人慈禧太后比毛泽东早几十年就知道了这个道理,特别是在洋 

务运动失败,对外接连败仗,对内发生了戊戌政变和一些大臣因为立储问题与自己争执不下的情况 

下,这一切都让大清第一把手老太后意识到朝内有人开始反对自己了,为了不让自己的统治权威受到 

动摇,她必须要马上发动一场革命,而这次参与革命的主角就是群众!被革命的对象则不幸落到了 

在中国的洋人们和朝内与一把手政见不合的大臣们头上。 

做这种事情自然用不着老太后亲自出马,她只需找几个代理人出来指挥革命自己则躲在幕后暗地操控 

就可以了,这样革命即便失败或是失控自己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让站在台上的人做替罪羊,于是端郡王载漪与大臣敏贤,刚毅,载勋这些始作俑者在老太后的暗地支持下形成了帮派,成为这场革命 

政府方面的公然支持者,与民间革命小将们遥相呼应,通过让各地革命小将们来首都串联的方法在最 

短的时间内把这场运动推向了全国性的高潮,而这些革命小将们也很识趣的打出了保卫太后扶 

清灭洋的口号,这让极度虚荣的老太后很是受用,并由开始时对革命小将们的的暗地支持专为公开 

支持。 

要革命自然就要做点什么,况且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流血就不叫革命,至于让谁来流血当然是长期 

中国没人权为借口压制朝廷还粗暴干涉中国内政的洋人们和平日里老太后早就想收拾的那些和 

自己政见不合的大臣们,这次正好可以借群众的手一并将他们收拾掉,好在中国的群众们没有让老太 

后失望,当他们一被发动起来就立刻投入到革命的角色中去,平日里对生活现状的不满,以及社会施 

加的压力这回正好趁革命统统得到了宣泄,而这也正是他们烧杀打砸抢起来如此卖力的动力来源,这 

场革命不但让老太后看到了发动起来的群众对国家的巨大破坏性,也让洋人们对此迅速做出反应,八 

个国家派军队进入北京迅速粉碎了革命,老太后在逃跑的途中抛弃了四人帮,于是接下来的事情正如 

预料的那样,以端郡王载漪为首的四人帮被推上了审判席成为这场革命的肇事者,尽管刚毅们可以在 

面对逮捕自己的人面前大声叫嚷我只是太后的一条狗,太后叫我咬谁就咬谁,但这一点也不影响老 

太后作为大清的伟人继续存在。 

虽然老太后被大清奉为伟人但她也有终将死去的那一天,而大清的中国梦则要继续做下去,于是在伟 

人归西后,醇亲王载沣被推上历史的舞台并很快得到朝内几派势力的支持,他被大清遗老遗少们要求 

继续带领他们实现中国梦,在醇亲王上台前按照自己的话说,他就是大清朝的大掌柜,话又说回来, 

在中国有个奇怪的现象延续历朝历代至今都是如此,那就是作为一个刚上台的新君尽管他还什么都没 

做但还是会被民间的百姓给予厚望,虽然在民间人们又细分为改革派,保守派,立宪派,但是一旦新 

君降临每一派的人都仿佛看到了希望,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的希望又都变成了失望,可以说大清 

之前的二百年都是由中国梦伴随着走下来的,但到了摄政王载沣这一代,统治者们忽然发现如果在 

这样继续维持现状,这祖先的中国梦恐怕要做不下去了,这个时候大清统治者们如果能静下来仔细 

在考虑一下之前统治者们拒绝考虑的制度问题,然后主动把君主集权制变为君主立宪制将中国变成民 

主国家,那么也许大清还可以避免最后凄凉下台的悲剧。 

这时的大清比任何时候都深陷危机之中,几次战争赔款以让政府开始负债,流亡在美国和日本的政府 

反对派们组建了革命党陆陆续续的潜回大陆开展革命,越来越多之前的温和派们也放弃了先前的立场 

开始转向同情革命,先前因鼓吹革命被民间百姓视为乱臣贼子的孙中山这时也被许多人奉为中国的救 

星,但是被人民寄予厚望的新当权派载沣此刻却像他的祖辈们一样仍旧拒绝考虑制度改变,对于占朝 

中大多数立宪派们提出的立宪开国会要求,载沣也只是一味的敷衍,实在把他逼急了载沣干脆亮出一 

招杀手锏以转移视线,那就是打老虎。 

何谓老虎,即在朝中官居高位者,载沣时代,符合这样条件的也就张之洞,奕诓,袁世凯几位先帝重 

臣,而其实载沣打虎不是目的,实则是借打虎收拾掉曾在先帝时代涉足一场政变并在其中扮演了极不 

光彩角色的袁世凯,据说载沣决意借打虎拿下袁世凯后,曾想用贪污受贿这个罪名去办袁,但当时大 

清高层身居高位者哪个不贪,既要指控袁贪污受贿,那就要继续追查下去,这样一路真查下去朝中重 

臣几乎个个都要落马,到时极有可能还会打到载沣叔叔奕诓头上,而大清的官场高层向来是官官相护 

的,要动袁世凯自然有重臣坐不住,朝内一些位居高位的权贵也不答应,在朝中重臣和权贵的轮番劝 

说下,载沣不得不向他们做出了妥协同意暂不拿下袁世凯,打虎运动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但是这时国内的社会各阶层人士等不了了,自大清步入国际社会舞台后他的历代统治者们就一直以 

中国梦为幌子来忽悠民间社会各阶层团结在政府身边,然而经过双方几十年的磨合,社会精英们忽然发觉到自己上当了,而大清的一贯如此做法也让大伙看到了真相,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在利用大家 

而已。政府先是利用改革派压制保守派,但是当看到民间的改革派似乎有做大趋势后立刻变脸联合保 

守派镇压改革派,接着为了再次获得民间支持政府又向立宪派抛出橄榄枝,所以这一次当立宪派发觉 

以醇亲王为首的当局根本无意立宪只是拿其当幌子后,他们毅然的抛弃了政府,当辛亥革命仓促爆发 

之际,国内外的新闻媒体都惊然的发现了一个现象:在革命军光复各地后设立的临时政府里,立宪派 

在里面几乎担任了一半的职务,这些与革命军合作的人之前都是大清王朝中国梦的支持者。 

如今,距大清中国梦破碎的那一年已过了 103 年的时间,昔日活跃在那个时代之下叱咤风云的人物 

早已都化作尘埃,但是历史却是不会随着时间消亡的,因为它曾经发生过,并为后世人忠诚的记下当 

时所发生的一切,古人云,以史可以为戒,读史可知兴衰。公元 1911 年注定将是不平凡的一年,这 

一年,美国科学家劳斯首次发现了癌症病毒。这一年,挪威极地探险家阿蒙森率探险队顺利抵达南极 

极点,并随后平安返回。也就是在这同一年,大清统治者们由于拒绝紧随时代改变制度它的中国梦终 

于随着革命的一声炮响彻底破碎了,结束了在中国统治了二百余年的国运。这仿佛在警醒后世人,在 

落后就会挨打的同时,拒绝紧随世界潮流的政府或个人也会被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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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戴世轩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4年8月2日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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