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号-百草园 王先强简介 王先强文章检索

 

 

《天堂梦醒》四、助人为怀

 

王先强

 

那把火,喷上来,呼呼声,烧得锅底滚热滚热,倒下生油,劈呖啪啦,冒上锅气,下了蒜头细盐,搅了搅,即将一小盆青菜撒下去……。郑太正忙得满头大汗。

这廚房,地方不大,大约容得下两个人转身,要是三个人一齐进来,就是脚尖碰后跟了。进了门口,左手边是一条水泥板,上面一溜儿排满火水炉、煤气炉;水泥板下塞满了火水罐、煤气罐,乌黑有味;四周角落,也是黑腻腻的,顺着墙脚往上,是越来越焦黄,满是油渍,还凸出一大点一大点,像要淌滴下来似的。

忙了锅里的,又忙砧上的;郑太一面切肉,一面拧转头,向着自己的房间,叫道:「喂,我没空,你去接李木,他快放学了。」

「叫我?」半卧在房里卧椅上的胖男汉动了动,说,「你待那个李木,真像己出的一般!」

「己出又怎样,你不高兴?」郑太的声调提高半度,道,「你待那个陈玉娟,像……像甚么?喂!像甚么?」

「租客嘛。」胖男汉又动了动,说。

「租客,不是吧?」郑太拉长声音,道,「你们干甚么勾当,瞒不过人耳眼的。」

「说你的李木,岔到哪里去了?」胖男汉嘻嘻的笑起来,「女人就是妒忌心重,争风呷醋。」

「有一天,我要同你离婚,带走两个女,哎呀……」郑太一下子抛掉菜刀,捂住左手指,指间早已渗出鲜红的血;她的脸色不变,口也不停:「哎哟哟,两个女也不会同情你!」

「你看,你看,讲错话了,得到惩罚了。」胖男人还是笑嘻嘻的。

「喂!你还在笑?」郑太大声喝道,「给我找胶布来!」

「喂谁?姓牛名狗,总该有个称呼呀!」胖男人还是半卧着,慢条斯理的说。

「姓郑名飞宏……」郑太跨进通道来,瞪起眼,鼓满腮,一步一步的逼向胖男人。

可怜那男子汉,胖胖的郑飞宏,这时一骨碌的从卧椅上翻下来,飞步滚向组合柜,打开抽屉,取出胶布棉花,回转身,乖乖的替郑太抹净伤口周围的血跡,然后贴上胶布。

「太太,不要发火,我是说着玩的。」郑飞宏洗了手,抓着一条毛巾,一边抹,一边走出来,说。

「喂,你接李木还是不接?」郑太坐到椅子上去,厉声问道。

「接,接,太太大人!」郑飞宏微微的弯一弯腰,连声答道。

「等会租客收工,要用廚房了,我这是赶着做饭,你要与我开玩笑?」郑太说。

「我这就去接。」郑飞宏转过身,挂好毛巾,就换衣服。                郑太在那里喘气。

郑飞宏正向外走时,看到郑霞背着书包进来,便就喝道:「你正撞到,快去接李木,他放学了。」

郑飞宏喝罢,退回到卧椅边,又半躺下来。

郑霞圆圆脸,白白嫩嫩,听到接李木,倒很高兴,放下书包,问了声妈咪吃甚么菜,说:「煎一个鸡蛋,李木爱吃蛋的。」说罢,便飞奔出门口去。她并不知道母亲伤了手,正满愎牢骚呢!

郑太瞪了郑飞宏一眼,摇摇头,又炒她的菜去;当然,她会特地煎一个鸡蛋。

李木在郑太、郑丽和郑霞当中,成了宠儿。这是她们同情他的遭遇,给他溫暖;反过来,他也增添了她们的生活情趣。

黄瑛出院回家来,自然向郑太一家叩头拜谢,接回了李木。到了晚上,李木却不想跟妈妈睡了。

「你不是要妈咪回来同你睡吗,妈咪回来了,你怎么又不同妈咪睡了?」黄瑛搂着李木,问。

「我要同郑丽姐睡。」李木说。

黄瑛不好再扰人家了,不让去,李木就哭起来,喊天叫地。

郑太知道了,就过来连声说:「由他睡去,由他睡去!」

郑丽还亲自过来,带了李木去,李木这才乖了。

给了三百元郑太,算是李木这段时间的生活费,可郑太说不收就是不收,又这样护着李木,甚使黄瑛忐忑不安。

黄瑛身体还虚弱,一时不能上工,便在家里调养。对于同房里的那些人,她也是非常感激的。这时,能帮她们做点甚么的,能力所及,她都会帮上一手,例如傍晚时煮饭啦,收衣服啦,她都为大家做妥了,使到大家下班回来,开心不已。连到那个老人,也不例外。唯一使黄瑛感到遗憾的是,陈玉娟搬走了,也不知搬到哪里去,她未能当面谢谢她。

一天中午,门铃响了,黄瑛打开木门,隔着铁闸,看见外面站着一个男人,右手提着一个半旧的旅行袋,左手携着一个小男孩,是内地人的装束,正怔怔的与黄瑛对望。

「找谁?」黄瑛先开腔。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陈玉娟?」来人倒是文質彬彬的。

「有;但不在了,搬走了。」

「去了哪里?」

「不知道;我还想找她呢!」

来人脸一沉,低下头来,望了望身边的小孩子,喃喃的自言自语,又像对小孩说:「她走了,不想见我们……,我料到的。」

小男孩的嘴扁了,像要哭的样子,道:「妈妈,我要妈妈!」

黄瑛听着,心想:莫非这是陈玉娟的丈夫?就问:「你刚从内地来?是陈玉娟的甚么人?」                                                        「是,刚从内地来。」来人抬起头,答道,「陈玉娟是我爱人。」

那边叫爱人,这边叫太太,果是夫妻一对!

「啊,你也不知道你太太搬走了……,你没她的地址,很难找得到她。」黄瑛说。

「我……毫无办法!」来人很茫然的道。

黄瑛脑际间,立即闪现自己初到港时的狼狈情形,同时浮现出那不知名的年轻人来,在眼前不停的转动;在这瞬间,她感到这来的内地男人很需要帮忙,而自已不能不向他伸出援助之手。想着,她挺了挺胸,以老香港人的姿态,打开铁闸,迎进男人和小孩。

「你太太以前在这里住,和我是朋友。」黄瑛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谦和地道,「我们想个办法吧!」

这陈玉娟的丈夫,叫做潘永光,是内地的大学毕业生,学道路桥梁设计的,在一个工程公司里任工程师,负责道路桥梁的设计施工工作。在工地上,他认识了陈玉娟。当时陈玉娟近二十岁,中学毕业不久,在筑路队里做临时工;对于三十岁的潘永光,尽管年龄上有差距,但她并不在乎,只顾主动的去追求,认为能嫁给个工程师,就能摆脱临时工的身份,而且工程师收入较高,生活也稳定了。在那个时期,这是比甚么都重要的。经过一年的恋爱,他们结婚了,生下了小孩,叫做潘康坚,就是眼前的这个。然而,这之后,她厌倦了,渴望另一种浪漫生活。那时正有人偷渡逃港,乘了一个机会,她弃下丈夫儿子,便也偷渡了出来。在香港,她得以随心所欲,慢慢的浪荡起来,追求情趣、金钱、享受,于是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最后是肉体交易。她和郑飞宏干几次,就免去缴交郑飞宏的几次房租的。这个时候,她和潘永光的关系也坏到了顶:书信有来而无往,她单方面中断了一切联络。她心眼中显然没有潘永光了。──当年潘永光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藉潘永光可以使她抛开临时工身份,过一个可以过得去的生活,而如今,这一切都已经煙云过眼了,潘永光还有甚么用?──当她知道潘永光即将获准出境时,她立即搬了家,回避去。潘永光当然了解陈玉娟的心态,也预计到两人之间恐难以维系姻缘了。然而,刚到港来,立即扑了个空,连到小儿潘康坚都不肯一见,却是始料不及的。

现在,潘永光在彷徨之中,得到了黄瑛的接待,有如绝处逢生,自是感激不已。他约略的说了和陈玉娟的关系之后,道:「她年轻,也她去,我不怪她。」

屋中热得像个蒸笼,一把半旧的电风扇,开足了转数,也不曾增添半点凉意。黄瑛弄了两杯冷饮,请两父子解渴。潘康坚接着,喝了一口,冷得繃紧脸,咕噜一声吞下去后,张开嘴,伸出舌头,好久说不上话,像烫痛了似的;此后,只好小口小口慢慢的呷了。黄瑛看在眼里,不期然的又想起李木不会喝可乐的情景来,越发同情他们父子的处境。她脑海里闪出陈玉娟的美丽的脸孔,也闪出陈玉娟和郑飞宏在一起混的场景,还闪出陈玉娟到医院去探望她的情形,而现在,这个陈玉娟,到哪里去了?怎么抛夫弃子,绝情至此?

潘永光喝完了冷饮,将玻璃杯放到茶几上,不自禁的叹了口气。            黄瑛猛然醒起,自己是以老香港的身份,要帮潘永光想办法的。根据她的经验,初到香港,一是要有人帮忙,二是要有点钱,三是找个地方住下来,四是找工做。现在,她的能力到底有多大,又能想出甚么办法,帮到甚么忙呢?她双手拢到前面,皱起眉,眼睛斜斜的望向墙角。

「我给你两百元,你租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说,好不好?」黄瑛想了好久,说。

尽管黄瑛自己也没有收入,这段时间全靠朋友同事关照,才不致陷入困境,但她还是准备拨出两百元,给眼前这个最需要救济的人。

「不,不,我不能要你的钱。」潘永光连忙谢绝,说道,「内地准我带二十元港币出来,可以买饭吃,今晚,我和小儿找个公园睡去,好在天热,容易过,明天,我就找工做,听说香港有很多零工可做的。我倒想问问你,这里的工怎么找,要不要到甚么地方去登记?」

「你睡公园?」黄瑛对此并不感到太大的惊奇,因为她当初来港时,也有最坏打算,准备睡公园去的;由于有过这样的想法,她对潘永光就更抱同情心了。细细的打量眼前这个人:长得高大,面庞黝黑,手臂粗壮,身体结实,显得气魄不凡。她相信他是深谋远虑的,不是随便说说的,不过,她还是这样问他。

潘永光坚定地点点头。

黄瑛接着说:「做工,据我所知,一是看报纸广告去应征,二是通过熟人介绍。工是有的,但要找份好的工,也不容易。至于登记,倒不必,这里没有内地的劳动局,只是有个劳工处之类的东西,效用不大。」

「一时之间,只要有工做,有饭吃,就很好了。」潘永光说,「请问你,这附近有没有公园?」

黄瑛觉得潘永光意志甚坚,想了想,道:「不如我同房东商量一下,看能否在走廊处摆个床位,租给你,这总比睡公园好。」

「这不是麻烦你?」潘永光望着这个热心人,想起妻子的无情,真百感交集,「再说,我也没有钱交租。」

黄瑛没有理会潘永光的想法,就过去那边敲郑飞宏的门了。

郑飞宏走出来,问明原委,知道这潘永光是陈玉娟的丈夫,瞄了瞄,是孔武有力之人,嘴边就掠过一阵凉意,口唇有点发白;这大热天时,与他一身肥肉,颇有点不相称,想来,他也有心虚的时候。当黄瑛提出设法租个床位给潘永光的时候,他坚决的回绝了。

潘永光望了望郑飞宏;郑飞宏竟倒退了几步。

潘永光心想:不租便不租,光明正大,何必要那么闪闪缩缩的?他并不知道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甚么事,现在,他也不想去知道这些事。

然而,对于郑飞宏,毕竟是作贼心虚。

黄瑛却并不轻易作罢,还是苦苦的向郑飞宏哀求,以免潘永光真的得去睡公园。

声浪引出郑太来。她了解到是陈玉娟不顾而去,潘永光无处安身时,便破口大骂陈玉娟:「贱女人,贱女人!」同时,紧瞪郑飞宏,意思是:你也坏事做绝!    

郑飞宏退到一角去,默不作声,有点像一只丧家狗似的

「怎么能睡公园?就在这住!」郑太接着对潘永光说,「谁不肯,我赶走他!」说罢,又瞪郑飞宏一眼。

这时候,郑飞宏举起两个手指,对黄瑛说:「要住,可以,每月两百元租!」

还不等黄瑛回答,郑太又已开口了:「你发钱疯,收两百?这是走廊,最多收四十!」

「不,两百,一分不减!」

「不,四十,一分不加!」

两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黄瑛回去自己房里,片刻走出来,拿着两张红纸币,塞给郑飞宏,说:「郑太,不要吵了,就交两百吧。」

郑飞宏拿了钱,也不理他的矮女人说甚么,径自回房里去了。

郑太看不过眼,自己掏腰包,塞回一百六十元给黄瑛。

潘永光有了立足之地,自是向黄瑛千道谢万道谢,并立誓做了工,就加倍还钱。

当晚,房里的人放工回来,黄瑛就约略的将情形说了一遍,又介绍王丽珠等人去认识潘永光。

诸人吱吱喳喳,又骂了一阵陈玉娟;那个老人,还骂得特别厉害,说是看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知立心不良,罪该千刀万剐!王丽珠与潘永光见过面之后,就很赞赏黄瑛,并怂恿其横竖就在家休养,不如帮人帮到底,替潘永光看管潘康坚,让潘永光即能安心外出找工做,解决困境。黄瑛笑笑,欣然同意。

第二天,黄瑛就替潘永光带孩子,又买来报纸,指点潘永光看招工广告,教他搭甚么车,转甚么线路,去到应工地点。潘永光看了约一个钟头的广告,便心中有数,怀着极大的信心,跨出门口去了。

下午,潘永光兴高彩烈地回来,刚进门,就高声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听见声音,小康坚箭一般的冲出房门,抱着爸爸大腿,急切地问道:「找到妈妈了,是吗?」

「不──」潘永光俯下身来,搂着小儿子,拉长声音道,「爸爸找到工作了,有了工做,有了钱,就有地方住,有饭吃,可以送你上学,这不是很好吗?」

潘康坚有点失望,但还是懂事地点点头,说:「亚姨煮了饭,给我吃了。」

这时,黄瑛也迎了出来,问是找到了甚么工了。潘永光说是筑路工。黄瑛又问是干甚么工种。潘永光笑答是倒柏油铺水泥杂工。黄瑛听罢有点踌躇起来,说工程师去干这个,人材浪费了。

潘永光笑笑,道:「这比失业、睡公园好多了。」

潘永光很快就适应环境,站稳脚跟了。一个月后,他搬了出去,在一幢新大廈里,租了一个房间住。当然,他与黄瑛、王丽珠等人,往来密切,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欠缺的是,没有陈玉娟的消息。

黄瑛休养了一个多月,身体也就慢慢的康复了,便准备又回到工厂去做工。    一天,妹丈带了六个大苹果,到来探望,一见面,放下苹果,便搔起头皮来,搔了一阵,方双手拢着,放在腹部上,说:「真对不起,到现在才抽了空,来看你。」

他的头发,好长好长,油腻腻的,好像很久没洗过了。黄瑛看着,便说:「怎么,好忙?」

妹丈跨前两步,退后两步,也不坐,站着说:「不怕你见笑,我都日夜颠倒了,所以无法来看你。都好了吧?身体要紧,要保重的。咳,香港就是这样紧张、辛苦,身体差点,都顶不住。」

黄瑛说没事了,打算近日就回工厂开工时,妹丈又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能开工,就有饭吃,要不,就死路一条了。好,好,我放心!」

妹丈说罢,又搔头皮,搔了一阵,便伸手到后裤袋里,摸出两百元来,送给黄瑛。

黄瑛不肯收,说是就要开工了,并不大困难。

妹丈倒过手,将钱放回后裤袋里去,后,双手拢着,放在腹部上,说:「那也好,那也好!在香港就是要靠自己,自力更生!不过,有困难时,你可找我。」

两人说了一阵话,妹丈就忽忽的走了。

黃瑛向着楼梯,大声的道:「堂妹申请来港的事,你要抓紧办呀!……」

只听楼梯响下去,却不闻人回声。

 
分享:

相关文章
作 者 :王先强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8年8月23日18:1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