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梦醒》五、恭喜发财
王先强
日月穿梭,光阴飞逝,转瞬间,又已是农历年关了。那几个公园、广场,早已辟做年宵市场,搭起了一个个摊位,摆满了年桔、桃花、菊花、芍药和各式年货,供人选购,以度新春。人们穿插其中,不胜繁忙。有钱人家,自是买了年桔、桃花,扛回家去,摆在正厅中,祈求大吉大利,荣华富贵,财源广进;普通百姓,吃完团年饭后,也喜到这年花市场去逛逛,看看光景,有些年轻人甚至玩上通宵,到大年初一早,捡些人家收档后弃下的花儿,带着回家去。许多街道的旁边,也摆有年桔出售,只是规模比花市小得多。那些超级市场之类的商店,也辟出专档,摆卖瓜子、糖果、年糕等货品,方便人们买去过年贺年。无论走到哪里,年的气氛都是浓浓的。
一般工厂的老板,到了年上,也会放假十天十多天,一是自己吃喝玩乐游埠去,二也让工人松动松动,过个愉快的年。这些人闲散到社会上,穿起新衣裳互相走访,自然也增添了不少热闹。
大年初一,潘永光就带着潘康坚,过来向黄瑛和王丽珠等人拜年,道声恭喜发财,派利是给李木,又过去那边二房东家,同样一声恭喜发财后,也派利是给郑丽郑霞。他还是感激矮女人郑太的,要不是郑太仗义开恩,准他和他的儿子潘康坚住下,那初抵港的一段日子,无疑是要住公园了。
接着,潘永光邀黄瑛和王丽珠去游海洋公园,说是来香港这么久了,为两餐一宿,日夜奔劳,忙得昏头转向,根本就无时间出游,为办事去了两次香港岛,样貌都看不清楚就回来了,而游人必游的海洋公园,还不知道位在何方呢!这说得黄瑛连连苦笑,因她竟是只在工厂、住家以及李木学校之间穿梭,连九龙有多大也不知道,更不用说香港岛那边了。潘永光说着,就催大家上路。
黄瑛问王丽珠去不去?王丽珠孤身一人,在节日上自是寂莫无聊,又哪有不去之理?两人都有趁佳节一游之意,便一同去向二房东拜年,恭喜发财,派利是给郑丽郑霞。黄瑛的利是当然大封,因郑丽郑霞照顾李木有功,给黄瑛帮忙不少,于情于理,都非大封不可。接着,黄瑛又回派了利是给潘康坚;王丽珠也派给李木和潘康坚。功套完毕,大家就准备上路。
二房东郑太拿着两个利是,急急的赶出来,塞给李木和潘康坚一人一个,笑咧咧的说:「也不坐会儿,喝杯茶,就走了?」
众人笑笑。
郑太接着又道:「到海洋公园?好好玩去!好好玩去!」
那个脸黄肌松的老人,不例外的也给了利是与李木和潘康坚。
小孩子「多谢!」「多谢!」的,接了不少红封。
出得门来,到处都听得着恭喜发财声,看得到派利是的场面,这也算香港过年的特色了。
几人由王丽珠带领,浩浩荡荡的向海洋公园进发,及至老远看去,只见吊车在钢缆上滑于半空中时,王丽珠就指了指,说道:「到了,到了!」
黄瑛和潘永光也不晓得是绕了多少圈子,转了几趟车,经过了甚么街道,只感到又上天桥,又钻地道,频穿高楼,密过大廈,林林且总总,目不暇给,样样新鲜,处处壮观,于是乡下佬进城,赞叹不绝,看到了那吊车,已是只张大嘴巴,说不出话儿来了。
进得公园来,李木和潘康坚嘻嘻哈哈,蹦蹦跳跳,早已窜到前头去,全不理会后边大人的呼喝。
在花丛中,在流水旁,游众无数,欢跃细语,自寻其乐;那三个大人,也懒得去管李木和潘康坚了,便只自顾的漫步,推心置腹的聊起来。淡淡的阳光撒下,不热,也不冷,叫人满身舒暢的。黄瑛最兴奋,说话也最多。原来她的李泰安已获准来港,过完年就动程,很快就可见面团聚了;现在又逢此等知己,这般良辰美景,怎能按得下心头跳荡?她说过两天就得找房租,以便李泰安到来时能有地方住。她憧憬着未来,说李泰安来后,合夫妻之力,就甚么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了,生活一定会好的。起初,潘永光和王丽珠也为黄瑛高兴,插了些话,潘永光还自告奋勇的答应为黄瑛租房,然而,到了后来,两人都默默无语了。黄瑛说着说着,感觉到了异样,只好停了下来。不过,她很快也就明白:潘永光失去了陈玉娟,至今毫无消息,心情如何可想而知,而王丽珠呢,年岁也不算少了,既无伴侣,又不拍拖,单人匹马,那么的过完一天又一天,当然也是寂寞无奈;在此等情形下,滔滔不绝的谈家庭乐,又怎么相宜?
「那天二房东郑太,就对我提起陈玉娟,像知道她的蹤迹的。」黄瑛想起了这个事,就关切地对潘永光说,「我们再找郑太谈谈,打听打听,好不好?」
潘永光摇摇头,就快步到前边照顾孩子去,这时李木正要跳到水沟里摸鱼呢!
望着潘永光的背影,黄瑛说:「真难为一个大男人!」
「你说甚么?」王丽珠回过头来,疑惑的望着黄瑛。
黄瑛沉了沉,说:「一个大学生,工程师,如今倒柏油、铺水泥,又要父兼母职……」
「这令人同情,……可这是个好男人。」王丽珠也沉了沉,道。
「有好男人,可惜配不上好女人。」黄瑛感叹道。
「好女人难寻……」王丽珠也有点感叹。
「我绝对同意你的意见……」黄瑛有同感。
「不过,你是个好女人!」王丽珠望着黄瑛。
「我?」黄瑛惊愕了一下,道,「我只能算是个女人。」
「算是个女人?」王丽珠看看黄瑛,说,「难道还有不是女人的女人?」
「当然有!」黄瑛笑了笑,「也许,你就属于这一种。」
「我不是女人?」王丽珠莫名其妙。
黄瑛望了望前面,看见潘永光携着两个小孩,正向吊车站走去,是准备搭吊车过山,到那边去赏鱼了。她回过头来,又笑:「你看,我已有一个大孩子了,你呢,你有甚么?你甚么都没有,哪里能算是女人?」
王丽珠「啊」了声,也笑了。她加快脚步,追赶前边的潘永光,不再理会黄瑛。
犹豫了一下,黄瑛也赶上去。
潘永光向后面两个女人挥挥手,就和两个小孩搭上一部吊车,升上天空去;两个女人赶不上,只好乘后一辆吊车。
在半空中,吊车徐徐前行,放开眼来,只见脚底下,岛屿、海湾,墨绿、湛蓝,浑然一体,泻了开去,碧波无垠,迷蒙千里,直至水天黏连……
黄瑛侧过头,看王丽珠默默无语,便又道:「说句实在话,我很替你担心、焦急……」说着,怜香惜玉般的望那白净的、漂亮的脸孔。
王丽珠被看得不自在了,两颊飞出两片红晕,更是娇媚迷人;她的黑眼珠,斜斜的射向一边,说:「你管男人,管女人,管小孩,管到我身上来了!」
「我本不想管你,但看你怪可怜的……」黄瑛说。
王丽珠挪了挪,靠近黄瑛,压低声音,像怕别人听见似的,道:「告诉你,我早已经结婚了……」
中国的「文革」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两年后,南方一个中等城市的一间医院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生,叫做陈彬;也许是「革命」革得特别出色,他的命运比一般知识分子好,不久就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后来是副院长。当时,医院里有一名才貌出众的女护士,那就是王丽珠。很快地,他看上了她,追求她;她也爱上他。不久,他们就结婚了。这么个红彤彤、响当当的副院长,理应是个革命家,然而,在蜜月中,在枕头边,他却提出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计划:设法让她前往香港。他动脑筋,绞脑汁,费心血,利用职权地位,通过各种管道,终于在两年后从后门送她出来香港了。又过了两年,他以与在港妻子团聚为名,也递上了出港申请书,可不知何故,至今还未获批准。
「哎呀呀,你有那么一个好丈夫,可从来不对别人说,连我也瞒着,收藏得好密实呀!」黄瑛嚷起来。
「他大小是个官,可又送我出港,在别人面前提起,很不好意思的,不提也罢。唉,每一个长大了的女人,只要愿意,都会有一个丈夫,也没有甚么好宣扬的。你不也有一个好丈夫?」王丽珠笑笑说。
原来是个「官」,隐衷在此!
「我的丈夫可不好!」黄瑛说,「他不是名牌,小医生一名,因父母有问题,常常给人敲脑门,永世不得翻身。」
王丽珠拉长脸,沉默了一会,说:「来了香港,就翻身了。」
黄瑛看王丽珠那表情,想起她的丈夫当官儿,必是整人斗人的能手,就觉自己说走了口,伤了她,于是就笑笑,不再说甚么了。
两人无语,便又望向苍茫穹冥,……天地演进,生出人来,成个大同世道,增添无限姿色,不想人太聪明,划线造界,分类聚群,吵闹殴斗,刀枪相见,酿制悲剧,负了原意。现今人得重新为世间大同奋斗,而路途遥遥,不知何时才达目标,也实在悲哀。两人望着望着,是何感慨?
吊车到站了,潘永光和两个小孩早等在那里;黄瑛和王丽珠下了车,就过去和他们会合在一起,向水族馆走去。
他们看了各类各式的鱼,又去看海狮表演,大开眼界,乐得两个小家伙不时拍手欢叫。
吃了午饭,再游玩一阵,太阳已西斜,向海上落去,便准备归程。两个小家伙还要玩,大人只得一边哄,一边往回走。
这一天的所有开销,全由潘永光争着支付,哪怕是一元几角钱的车资,也不放过。这一来是他初到香港时,得到了她们的帮忙,他要答谢她们;二来是他当筑路杂工,加班加点,收入比她们多得多,付得起;三来,最主要的一点,是他有那么一颗人的心。
「我今天是无功受禄!」王丽珠笑道。她自认对潘永光并不帮了甚么,这禄是受之不起。
「在那种时候,只要说一句同情话,我都会感到非常可贵,难得雪中送炭啊!」潘永光回答道。
听潘永光答话,令黄瑛的眼睛瞪着辽阔海天,不动了。因这也是她心中深深的感受。当日携着李木抵港,茫然无计,不是那不知名的年轻人相助,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就是后来,王丽珠从旁扶持,也不晓得解决了多少难题,以致病中,那些人给与的关照,竟是数不胜数,帮忙何其多,何其大!那真是雪中送炭,难得的很啊!想来人间也有不少温暖,不是全然冷酷无情的。而她还不曾答谢他们甚么呢!如果说她对潘永光有甚么帮忙的话,那首先是别人帮忙了她吧!也想不到,潘永光又是这么个知感恩的人,处处讲回报。她的眼睛,从海那边收回来,望着两人,说:「下一次,我请大家!」
「当然你请啦!」王丽珠笑着道,「你的先生就出来了,大喜事啊!」
「喜事也会轮到你,」黄瑛回答,「你的先生也会出来的。」
黄瑛说的是真心话,衷心希望如此。
不料,王丽珠咬起下唇,狠狠地瞪了黄瑛一眼。
黄瑛沉了沉,恍然大悟:原来是王丽珠不喜欢宣扬自己的当官的丈夫。
想罢,黄瑛掩着嘴,小声道:「这里无外人,只一个潘先生,也算患难之交,怕甚么?」
潘永光望望黄瑛,说:「你开玩笑,王小姐哪里来个先生?」
「你有所不知,」黄瑛见王丽珠不再有异态,便放下手,声也大起来,对潘永光说,「她的先生叫陈彬,好斯文的一个名字,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现在内地医院任副院长,也总是要出来的。你们也算同道,都是大知识分子。」
潘永光「啊」了声,笑了笑,道:「女人爱保密,王小姐也是!」
「那把嘴,越来越厉害,非得有个人来管教一下不可!」王丽珠在一旁,小声的骂黄瑛。不过,她的脸,却荡着笑意。
他们一路说着,已来到公园的出口,便搭上归家线路的巴士,中途转了几趟车,向九龙开去。巴士风驰电掣,又上天桥,又穿隧道,很快就来到旺角区。突然,黄瑛透过驾驶室前边的玻漓,看到前面路边的行人一阵骚动,有一个老妇人,手拿一锡罐饼干,从一间超级市场里冲出来,正撞开人群向前踉跄的跑;后面紧紧的追着两个壮汉,口里还像呼喝着甚么,就快追上了。老妇人一闪,跑出马路,正好与驶到的巴士撞个正着……。黄瑛开始时是瞪大眼,看着巴士向老人撞上去,后来是不自主的双手掩脸,尖叫出声来;同一时刻,司机来一个紧急剎车,乘客们变做滚地葫芦,七斜八倒了。当人们清醒过来后,都伸长脖子,看街上到底发生了甚么事。黄瑛第一个下车来,看见老妇人已肚破肠流,躺在血泊中,那锡罐打开了,饼干四散撒满一地,有些与血混在一起,而那两个壮汉还在骂:「你偷东西,活该!」「你偷东西,活该!」街的两边,早围了一大群人,议论纷纷;街中央,已有警察车驶到,警察下车截停一边车辆,处理事故了。
潘永光、王丽珠和两个小孩,也下车来,站在一旁;小孩子不敢看,背过脸去;潘永光忙拉住孩子,怕被人冲散了。
很快地,黄瑛认出那躺在血泊中的老妇,就是睡在上格床的老人,心一顶,气简直出不来了。她转过头,叫了声王丽珠,便拨开人群,向老人冲上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王丽珠也认出老人来了。她随着黄瑛,也来到老人躺着的地方,蹲下去,凭着当护士的经验,把了把老人的脉搏,又打开老人的眼盖,看了看瞳孔,神情凝重的说:「完了,完了!」
黄瑛慌忙掏出一包纸巾,轻轻扶起老人的头,抹去鼻孔下、嘴角边的血,同时不断的呼唤老人,希望她苏醒过来。
老人那松弛的脸,一洗蜡黄,变得灰白,口里还有血,沾满了舌头,殷红殷红,可嘴巴却一动不动;那付假牙,早已脱出,跌落在老人手臂边,泡在血中,四周有几块饼干,也灰白灰白,一动不动。偷,当然不对,不过,死无对证,不知道是不是偷,就是偷,那又为甚么要偷?是买不起,抑是生下就偷,偷惯了?是大偷,还是小偷?偷了也是拿去拜年吧!在这大年初一,街上成群结队的人,不少都是手拎饼干、糖果甚么的,去向亲戚朋友拜年呢!或许这一次偷了,下一次她会到这超级市场来,买上多几罐,填补那笔数。那一次,她就偷了黄瑛的钱,可后来,当黄瑛住院时,她又带着李木去探望,回送一部份钱给黄瑛。然而,这一次的偷,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她永远无法回送了……
「恭喜发财!」
「恭喜发财!」
路中央,响起热情的拜年声。
原来两辆灰白色平治房车,因此单交通事故而并排地停在那里。一车上坐着一个西装领呔、肥头秃脑的男人;另一车坐着一个粉白黛绿、珠光宝气的女人;在那一刻时间里,他们都聚精会神看这一边倒在马路上的老人,到了这时,看个腻了,便游目四顾,才互相看出对方,于是隔着车,拜起年来。
发甚么财啊?这老人,几十年生活在这里,就不曾发过财,而今,竟这么直挺挺的躺在马路上……。黄瑛想着,两颗泪珠,滚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来。
然而,在香港,确实有人发了财的,甚至还是发大财,发横财,发难财,发国财呢!在灰白色平治房车上的那两位,也许便就是真正的发了大财,发了横财,发了难财,发了国财的。
远远响起救护车的警号声。
「恭喜发财!」
「恭喜发财!」
路边又有人这么大声的道贺。站在一旁的李木和潘康坚,也不晓得发生了天大的事,听见「恭喜发财」声,便摸出利是来数,一封,二封,三封,数到第四封的时候,李木说:「这封,是婆婆给的,睡在我上面的那个婆婆……」
潘康坚接着道:「婆婆也给我一封,是这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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