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5-6)
甲板
(5)
第二天,乘休息继景陪着晓文到医务室去看脚。
医务所进门分成四间,进去的一间左右二面放着二张靠背椅是候诊室,候诊室里面是诊室,右面一间是注射室与药房,另一间是库房。候诊室等着看病的工人不少,病人问寒吮暖说着码头上的事儿。大多是问问病情,说说活儿,挣多少工分,发多少工资,那个林彪反党事件好像与他们一点儿都不搭介似的。
柳条儿从病历架上翻出晓文的病历表说跟我进来。她把病历放在林医生的台子上。
“这是我的同学,这二天在公司办学习班,先给他看一下。”
从柳条儿对林医生说话的态度来看,便知她是很讨林医生欢喜的。
林医生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皮肤白净头有点秃,说话慢条斯理,码头上都管他叫灵菩萨。他问了病情,让他脱下裤来检查,摸到大腿根的洋海丸儿时说;
“凸了这么高炎症不轻早该过来了,这个样子看来要休息几天了,码头上的活不比其它。”
几句话就把他说得暖心了。
乘晓文看病这一会儿,继景到药房与柳条儿说话,她一边配着处方上的药,一边说。
“你看看,像不像商店里的售货员。”
“怎么能说售货员,售货员拿错了货大不了重新拿,这药拿错了,可是犯人命的。”
“说得对,我是真怕拿错药,每次都要再三核对。”
她看着显然脸膛已经黑下来的同学心想,他才应该分到医务所。
“学习班有几天?”
“就三天,明天还有一天,刚好星期六,结束后我就回去把你要的书找出来 。”
“不急的,不急的。”
“我也刚好星期天休息。很难得的,码头上工班是轮休的。”
他看到桌子上放着几只茄子。
“这茄子是用来学打针的吧。”
“你知道用茄子学打针。”
“以前我妈教过我打针。”
“你会打针,好啊!可教教我了。”
“打针主要是练。”
“是的,刘阿姨让我们用罗卜与茄子拿来练,又让我与小红两人互相练习,肚皮上,手臂上,屁股上都扎满了针。”
“我给你当病人让你练就是了。”
“看你说的。”
他说出就后悔了,是不是太唐突了,练针不比其它,是露胳膊屁股的事,她会怎么想。
“那什么时候放便过来。”
没想到她爽爽快快地接受了。
“嗯,嗯。”
他有些支支吾吾。
“怎么?后悔了?”
“那,那就下周六吧。”
正说着晓文看完了病,拿着林医生开的处方递给柳条儿。乘柳条儿转身到橱柜拿药这一会儿,他眨着眼睛悄声说。
“我病看完了,你们话还没完呀!”
“等你呢,好心当作驴肝肺。”
“好心,什么周五,周六的。”
“你们在说什么。”
她回过头来,虽然没有听清他们说的话,知道准没好话。
“今天靠你的面子,林医生对我特别好,还问我要不要请几天假。以前我想请他都不给,说小年轻要好好工作,不要一点小毛病就请假。”
“我哪些有这么大的面子,是你伤口发炎了,你看给你配的都要是消炎药。”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有你今天介绍一下,以后林医生开病假总会松一点。”
她拿着配好的药过来,对着处方说;
“一天三次,一次二粒,饭后服用,用温开水吞服。服完了还没有消下去,再过来看。”
拿了药进了会场,会已开始了。
(6)
周六学习班一结束,继景回家给柳条儿找书去了。他家是独门独院的房子。家里人都走完了,只有他休息天才回来,屋里空空荡荡有人去楼空之感。
家里的医学书很多,父亲是脑外科专家,都是大厚本的专科书籍大都是外文,破四旧时烧了很多,书架上的书显得有些松散,横七竖八十分凌乱,不同的科目混杂,精装与简装混杂,中文与外文混杂,可以看出当时把书堆上去的人的心情是糟蹋透了。
他记得以前书架上的书不但整整齐齐的,而且严格分类。父亲每抽出一本书,看完都放回原处。父亲不许任何人不经允许动他书,书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父亲著作等身,许多书是他写他翻译的。
他想找母亲编写的那本《护士手册》,这是母亲编写的唯一一本书,分有基础护理与专科护理,凝聚了她半生的护理经验,成了护士学校的教育科书。这本书让她得到了五一劳动奖,到北京参加过观礼。
他一排一叠地找着,几个书架都翻完了还是没有找到,有些失望,抄家后他好像还见过,但一时有想不起来在哪里。忽然想到会不会姐姐带到农村去了。姐姐插队在一个深山中的生产大队,社员小病不看,大病要抬出村,走二十几里山路到镇卫生院,队长知道来的一个知青是医家出生,也没有想是不是可以教育好子女,就让她做了赤脚医生。做赤脚医生虽然还要劳动,但毕竟劳动的时候少了,后来有了名气,邻近的几个队的社员也过来看病,渐渐的脱产时间越来越多,基本成了专业医生。社员干部都不在意她的身份叫她张医生。
他正犯愁如何向柳条儿交差,眼睛无意中落到书桌下堆着一批烧焦的书,这批书准备卖到废品收购站去的,没有心情一直搁着会不会在那里。他拿了一张小椅子过来,一本一本的翻过去竟然找到了。书的边沿有些焦黄,他用手掌拍掸了几下,纸灰纷纷落了下来。
抚着母亲的书,母亲的音容又出现在他的面前,母亲是文革开始的那一年被红卫兵打死的,在他的心灵深处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父亲民国时代在老蒋身边担任过医官,中共南下后本要随着老蒋到台,只因老同学劝说才没走,后来知道那位老同学是地下党。留下后在江南医学院担任副院长,母亲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做了护士长,文革前过着优渥的生活,吃住都是高知待遇。直到文革开始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与历史反革命。母亲在为父亲陪斗时,看着父亲被红卫兵押在台上,胸前挂着大牌,细铁丝勒着脖子,头上戴着高帽,双腿跪在铁条上,二只手被反剪着。她看着丈夫这个样子,不忍心说了句他怎么大的年纪了,话还没说完,被红卫兵一脚踢到台下。你这个臭婆娘敢为反革命丈夫辩护,几个人围上来拳打脚踢,铜头皮带抽打,一直打到她你哼的声音都没有为止。虽然批斗在医院内,急诊室就在咫尺,但还是没有抢救回来。急诊室只有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实习医生,不知到如何应付。
当时父亲跪在地上求着红卫兵让他去抢救妻子没有同意。还说你们这些反动学术权威,自以为技术高明,看不起我们年轻医生,今天就要你看看年轻医生的技术。这位医生不但没有经验还是医院的红卫兵造成反派,有着对反革命分子的无限仇恨,自是敷衍了事。母亲死因是颅骨出血,如果由父亲来开刀是救得回来的,父亲是脑外科的权威。
当得知母亲死在急诊室后泣不成声,他一辈子救人无数,却救不了自己的妻子。妻子死了他也不想活下去了,找了一块碎玻璃回到牛棚,人静夜深之时偷偷割腕自杀,好在一位棚中难友看他心神不宁一直关注着他,发现异常赶快抢救才没死成,逐从历史反革命升级为现行反革命。
抚着母亲的书,肝肠寸断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这些年来母亲常从梦境中出现,母亲慈爱的面孔叫着景儿,但他不能叫妈妈,一叫妈妈,妈妈就会变脸,血肉模糊,头发披散,张着嘴,不说话,双手在空中抓狂,她的周围没有景物只有白光,眩目的让人睁不开眼。妈妈的遗体他没有看到,不知道被打成什么模样,火化也没有让他们见最后一面。组织上派人来对他们说,你妈妈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作子女不见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