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号-百草园 張成覺简介 張成覺文章检索

 

 

致許燕吉大姐在天之靈
 
 
張成覺
 
 
許大姐:您好!
 
在下是您的“五七右派同年”張成覺,“同年”者乃科舉時代同一年“進舉”的考生,並非同一年出生。不過您生於1933年1月,我的牛一是公元1939年12月6日,所以敬稱您為大姐,絕無攀附之意。
 
我被交通大學上海部分(1959年9月改稱上海交大)打入另冊的那一天,是1958年1月15日。當天我所在的運輸起重機械製造系內燃機車製造專業62班的同窗,按照上頭的部署,由一位積極分子帶頭發言,對昨天全班參加63班揪鬥另一位“右派”的會議提意見,說是為何放著本班的“右派”不管。當時我即感到不妙,大禍臨頭了。
 
果然,本班“唯二”的女生之一,團支部組織委員Z拍案而起,戟指怒視,目光如劍,直刺我的內心。她怒氣沖沖地喝道:張XX,你就是我們班裏的“右派”,你要立即交代你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問題!
 
Z長相漂亮,學習成績也很不錯,以往我對她頗有好感,她也善待我。不料一場政治風暴,改變了一切。
 
雖然明知無用,我仍然不甘就此趴下。此前,作為全班年紀最小又是成績最好的學生,我以非黨非團“民主人士”的身分,在班裏獲得廣泛的尊重和愛護。
 
於是,我在一陣陣戰慄中扶案而起,倔強地回應道:我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
 
如此負隅頑抗,自然惹起眾怒。立馬響起一片吼聲:“不許右派翻天!”
 
這時,從車輛專業空降到本班的一位黨員調幹生郭某某(因本班原先的黨員符某某患病留校休學),以無可爭議的“太上皇”身分厲聲下令:“張XX,根據革命群眾的要求,你馬上返回宿舍作出書面交代!”
 
許大姐想必能夠記起,當時大學每個班學生一般為30名左右,有所謂“班三角”——由學校任命的班長,本班團員推選的(也許是學校團委指定的)團支部書記和全班同學選舉產生的班主席,組成領導層。可是班裏唯一的黨員(通常只有一位,且幾乎一定是調幹生,即入學前是機關幹部)實際上儼然居於發號施令的地位。
 
所以,郭某話音剛落,就有兩位跟我同寢室的同學“押送”我從教學大樓退場,回到宿舍寫所謂“交代”。
 
以上場景發生於六十七年前,但恍惚如在目前。我確信,大體上不會有多大出入!
 
總之,時年19歲零一個月加九天的我,自此墜入深淵,直到1979年5月23日,中共上海交大黨委作出《關於張XX同志被錯劃為右派的結論》(滬交委(七九)字四八O號),才算大致在政治上取得跟一般非黨群眾相似的地位。之所以說“大致上”,因屬“改正右派”也,即有前科,仍在黨和政府格外垂注之列!
 
當然,準確地說,應在當年5月23日之後的幾天,蓋自上海寄信到新疆尚需數日也!
 
請許大姐原諒我的小肚雞腸,把所謂“改正”的日子摳得那麼死。因為之前我雖已“摘帽”十八年,但那屬於皇恩浩蕩,法外施仁。而“改正”也者,乃當局承認昔年“錯”了,並非我搞事。此案關乎本人一家六口(妻子及四個女兒)的政治經濟地位,斷不能含糊。
 
回過頭來,翻看許大姐書中憶述的在畜牧場大會上被揪出來那一幕:
 
周場長大喝一聲:“反革命右派雙皮老虎許燕吉出來!”我趕快繞到前排,(保衛科長)周德耀一把把我拽到場子另一端,這時工人那邊就有幾個人同時喊道:“慢點兒,慢點兒。”宋科長馬上站起來說:“許燕吉這隻雙皮老虎,.....很能迷惑一部分工人,大家要認清她的反動本質......”......(《我是落花生的女兒》,頁224)
 
我之所以撿出上面那一段,也是因為之前“很能迷惑一部分”同班同學。自然,那些工人喊“慢點兒”,很重要的是由於看到許大姐您大腹便便,即將臨盆了!
 
由此可以分辨出人性與黨性!聖人云: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黨性絕對壓倒人性,淹沒人性!
 
不過,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即使是十三四歲加入中共的少年男女,也並非全都心如鐵石。許大姐您的書裡邊有類似例子。俗語說得好:人心是肉做的!不應該一竹篙打一船人。
 
說千道萬,看一個社會最根本的看它的體制,英文寫作system,也譯成制度。我覺得,許大姐似乎迴避了這個根本問題。
 
這個問題誰也回避不了。前面提到的那位漂亮的女生Z,四年級時自殺了。原因在於她跟我班的團支書L多次在暑假期間發生性關係,而L不知何故受到審查,作交代時把兩人上床也和盤托出。其實當時他倆早已不那麼如膠似漆了。所以,L此舉也許包含了某種報復心理。不管怎樣,Z就此香消玉殞。
至於郭,卻是一直順風順水,畢業後分配到青島市四方機車車輛廠,後從政步步高升到該市市委統戰部長,市政協主席。但此人還算天良未泯。我在《六十餘年家國》中曾對之痛加貶斥,後察覺不妥,故致電給他時略表歉意。誰知他反過來向我說對不起。就這樣,我們也算一笑泯恩仇了。畢竟1958年初的大氣候之下,他雖屬“偉光正”一員,也只是卒子而已。沒有郭某,不還會有趙某錢某孫某李某空降來主事嗎?
 
郭同學大概位高權重,此後沒多久就向馬克思報到了。願他在彼邦安息!
 
再說一件事,世界真小,許大姐您書中多次提到的容珊是我表姐,也就是我姨父容庚教授的小女兒。十幾年前我去三藩市探親,在她女兒家見過她。據悉如無意外她目前應住在廣州華南農業大學,可惜多次致電均無回應。她今年該是九十二歲了。或許你倆早已在天堂共敘?
 
我呢,正雄心勃勃地準備活過一百歲,力求能夠見到“五七反右”和“八九六四”的徹底平反。相信我們一定能夠在天堂歡聚,為神州大地陰霾掃盡,自由平等得以實現高呼萬歲!

 
讓毛獨夫和鄧矮子在地獄受盡折磨吧,那是他倆應得的報應!
 
2025年8月31日下午4:09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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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張成覺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5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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