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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二章01)
 
 
甲板
 
 
第二章
 
1972年1月13日,在毛泽东亲自批准下转发了《粉碎林陈反党集团政变的斗争材料之二》的通知及附件,为中发四号文件,其中最重要的是《五七一工程纪要》这份纪要因诸多内容引起社会广泛的共鸣,产生影响之广之深都是空前的。 这份纪要并非是林彪的正式文件,只是一个笔记式的随想,毛泽东为何要转发个显然对自己不利的纪要,到现在还是一个迷。
 
                    
 
(1)
 
转眼已是第二年了,批判林彪反党集团发了第二批材料。政治运动与生产任务在德胜坝码头象一场拔河赛,时而向着这一边,时而又倒向那一边。工人对林彪事件从最初的震惊到现在已无动于衷了,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产生了一种疲劳。贼秃头林彪政不政变与劳动生活有啥关系。虽然三砍书记再三说,林彪政变成功我们又要吃二遍苦了,现在没有成功,我们不是照样在吃苦吗?
 
这一天,晓文所在的丙班黄砂落河,黄砂落河就是将码头上的黄砂装到船上。黄沙是从钱塘江运过来的,堆得像起伏的沙丘一般。下着雨,渗足了水的黄沙沉得像河泥,平时做黄沙每人一辆铁皮翻斗车,凑在一起总要吹吹山儿。码头上吹牛皮称为吹山儿。雨下得大了,大家都缩在雨衣里,如同缩头乌龟不说话了。 
 
一月的寒冷刺骨冰凉,细密的雨如同雪山冰水,胶布雨衣不敌侵寒透着往身体里钻,又被肌体的热量蒸发成热气,远远看去每一个人都像一柱冒着热气的烟囱。
 
手套沾着沙象砂纸,里外磨擦,掌心渗出了血,泡在鞋子中的脚胀得像发起的馒头。铲子靠着肚子,顶着膝盖,每一铲浑身的骨骼都发出咯咯的声音。晓文的动作越来越慢,朱疙瘩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虽然在雨幕中仍然可以看到他阴沉的脸。朱疙瘩穿着卸去了帽子的雨衣,戴着箬竹编织的平顶小笠帽,帽绳扣在下巴上,笠帽歪斜淌着水。笠帽原是与蓑衣相配的雨具,自从发了胶布雨衣码头上已很少有人戴了,朱疙瘩却坚持着,说笠帽透气,转动自如,比那连在雨衣上的帽子好多了。话到真的不假,只是胶布雨衣配着笠帽不伦不类,怪模怪样,朱疙瘩身上这顶笠帽已经成为一种形影不离的标准式样,无论晴雨总是戴在头上。 
 
“娘煞的!磨磨蹭蹭的!今朝不做完不落班。”
 
码头上今天都说今朝。
 
晓文知道是冲着他来的,他鼓了鼓气,抡起铲子加快铲了几下,使尽了吃奶的力气。 
 
装满了车,抬起车杠步履蹒跚,踉踉跄跄,胶皮轮艰难地在沟沟坎坎的地上滚动。坝上有一个伸出去的平台,平台用钢绳拉着,上面铺着钢板,钢板上淌着雨水变得滴滑,当他乘着车的惯性举起车杠将沙倒下去时,脚下一滑,一个踉跄连人带车翻了下去。
 
跌下去的那一刻,沉重的身体变轻了,像是飘浮在云雾中,有一种轻快与舒展,多好啊!但能保住那一刻,只要闭上眼睛。
 
平台与船只有五六米的落差,船上的沙已堆得很高,跌下去如同跳到沙坑是软着陆,不过一身沙而已,只是膝盖撞在了车架上磕了一下。船老大与工人都围过来,帮着把车拉上来,他一瘸一拐地从旁舷梯上爬上来。大家见他没啥大事,就开涮起来:
 
“白皮跳坑了!”
 
“白皮跳坑了!”
 
叫得起劲的是班上最年轻的那个,人称豆板儿,因脸型似豆板,便被叫作了豆板儿。他推着车过来,放在一旁,也乘此歇一下。
 
小神仙过来关心地问
 
“没有跌伤吧?”
 
“还好,膝盖磕破了一点皮。”
 
“坐一会儿吧,悠着点。”
 
他朝朱疙瘩那边看了一眼。
 
“不要理他,就是那个屌样。”

 
小神仙六十开外的年纪精瘦精瘦的,两只眼睛贼骨锃亮。他常常说,干活要看门道,靠巧力,千万不可用蛮力气。他是工班中最关心晓文的。
 
“我知道码头上的活,一脚不来一脚不去的,我少做一车,大家就要都做一车,下雨天大家巴不得早一点做完。”
 
他带着歉意地说。
 
当最后一车黄沙落船,船上老大叫一声好了!他累得连推着空车回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德胜坝码头翻过黑桥头到新码头3号,这二三百来米的路他觉得没有力气走过去了。他在车杠上坐了下来,铁铲当拐杖柱在怀里,浑身雨夹着砂,砂带着雨,两眼望着雨点打起水泡的河怔怔发呆。听不到轮船的声音,听不到吊机的声音,听不到人的声音。整理个德胜坝像是一部放映着的无声电影。
 
他泡在澡堂的大池里,因歇了一会,班上的工人都已洗完了,池中空无一人。澡堂的墙壁与天花板因长年累月浸在水气中,石灰剥落,裂缝道道,霉菌点点,昏暗的防潮灯下池水有气无力地飘着缕缕丝丝的热气。澡堂有两个水池,一大一小,大的水温低,小的水温高,大池的水已浑浊到灰白,浮着厚厚的一层肥皂与皮肤搓出的脏物。他伸出手向小池试探了一下,手便烫得像猴子屁股一样赤红了,只好回到大池。他拨开脏物躺了下去,一会白花花的脏物又浮过来,继而再拔开,又浮过来,只好不理会了。
 
躺在池水中抱起脚来,察看磕破的膝盖,一道道的血痕象被爪子抓了似的,渗着细细的血丝,火辣辣地疼痛,弯屈了几下感觉没有伤着骨头,放下心来。
 
泡在水中身子渐渐地温暖了起来,失力的身体渐渐有了一点力气。他把头枕在破碎的磁砖上,挺了一下身体,白花花的肉体在水中沉浮,象一具褪了毛的猪,唯独中间的那一团,像是被狂风吹的散乱看不到鸟儿的鸟巢。他闭上了眼睛……
 
迷糊中感到有一个人下了水,睁眼一看是烧水的高师傅,大家都叫他鱼儿,不知为何道理。
 
“养身呢!”
 
“养身?今天活有些累,坐了一会才来洗。高师傅你呢,为何不早一点来不洗一个头汤浴”
 
“洗衣头汤浴?这你就不知道了,洗头汤浴会把身上的元气洗掉的,这大池的水要洗得人多了,水变浑淘淘才好。我还以为你年纪轻轻也懂得此道养身呢。”
 
“哪里,哪里,我不知道有此说法。”
 
“你不相信,如果天天洗头汤浴二个月下来,不把元气消光才怪呢。我是从不洗头汤浴,等到大家都洗完了,元气都在水里了我才来,不但不会消耗我的元气,还能将溶在水里的元气吸收到我的身上。”
 
这样的奇迹谈怪论,他张大嘴觉得不可思议。
 
“白皮!白皮!”
 
忽然听得有人在叫。
 
“我在这里。”
 
他将脖子转向池外。
 
“三砍找你。”
 
鱼儿见小神仙进来,对小神仙说;
 
“我说洗过的水能养元气,白皮不相信,你到给他说说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小神仙点着头说。
 
“你也相信。”
 
“怎么不相信,有时下班下得早,大池还没人洗过,我就坐一会儿等人洗得差不多了再下去。”
 
这一说他到是记起来了,有时下班大家洗澡去了,他还在食堂里坐着聊天,还以为吃力坐下来休息。
 
小神仙又接着说。
 
“人全靠元气,以前码头上撒尿,都撒在脚背上,你晓得为何要把尿撒到脚背上,尿是大元气,撒到地上岂不是可惜。你问问鱼儿是不是。”
 
躺在池里的鱼儿说;
 
“一点不错,那个时候我们都是这样的,这热气腾腾的尿撒在脚背上立马有了力气。”
 
“那么现在为何不撒了。”
 
“那个时候穿草鞋,现在穿球鞋不放便,渐渐地就没有人在脚背上撒尿了。”
 
听着二位师傅稀奇古怪的道理,他光溜溜从水里起来,跨出了大池。
 
“阿哈!看把你给累得,卵子都瘪塌塌的象荡钟。”
 
被小神仙这么一说他低下头来看看,那卵子到比屌还拖得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甩在卵子上,他苦笑了一下。
 
“不要紧,不要紧,年纪轻睡一觉,到大天白亮又是一柱惊天了。”
 
他还不怎么习惯这种荤话,把话叉了开去。
 
“书记叫我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总是好事罗,看来你又要脱产几日了。”
 
晓文走到大池外的更衣室,更衣室的墙上布满了水气十分阴湿,只有墙顶上有一扇小小的气窗交流着室内室外的空气,这等雨天里外都是湿,排气吸气一个样。挂在勾上的衣裳潮扭扭,冰冰凉的,好在身体已在池中泡热了。
 
出了浴室雨还在下,浴室建在凹角落里,简陋的程度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与新码头3号毫无血源关系的加盖建筑,但从其破败来看也有了一定的历史。浴室与饭厅有十来步路,他把脸盆顶在头上。
 
厢房里的办公室亮了灯,三砍伏案写着什么,他穿着一件桨洗得发了白的四个口袋的蓝布衫,敞开着领口的衣领已起了毛边,到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般男人领口的油腻。办公室很简陋,一张写字台背靠着墙,面朝着门,桌上堆着文件,一瓶墨水,一支溅笔插在里面,墙上是一幅毛主席的头像照,紧靠写字台左墙是一张长条靠背椅,椅子对面的墙上挂着工作服,这是书记下班劳动时穿的。见晓文拖着身体进来,抬起头来关心地说:
 
“听说翻到船上了。” 
 
“嗯!”
 
他想这么快书记也知道了。
 
“做生活安全要紧。”
 
三砍说话并没有抬起头,忙活着整理着桌上的文件,直到把文件收拾放到他那人造革的黑皮公文包里。公文包鼓鼓的,拉链没拉上。
 
“明天,你不要做生活了,公司来了通知举办批判林彪反党集团学习班,作业区推荐你与张继景两人,有一周时间,已与朱班长说了。”
 
也许是太累的缘故,他表情漠然,实在讲这是巴不得的好消息。分到码头后,三砍隔三差五地让他写材料,让他有机会养养力,但这一些日子仿佛遗忘了似的,是不是对可教子女有了新的精神,还是朱班长打了小报告。朱疙瘩虽然生心冷酷到也不是打小报告的人。
 
“坐下吧!”
 
三砍的话显出了少有的温暖,脸上竟有慈父般的表情。
 
他在长椅上坐了下来,脸盆与脏衣服放在一旁。
 
“小郑,参加学习班前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他突然严肃了起来。
 
“你到德胜坝劳动已经有半年多了,班里的工人反映干活不够主动,拈轻怕重,还给你取了白皮书生的绰号,这个绰号反映了你的资产阶级思想还很严重。你的档案我看过,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还是大学教授,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文化比一般人高,资产阶级思想比一般人严重,要好好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公司把你分配到作业区做码头工,目的是让你多受些教育改造思想。你父亲被划为右派劳动改造至今还没有摘帽。因公司经常要你写些材料,会接触到一些绝密文件,保卫科到你父亲农场去作了了解,听说你还去看过他,你要与他划清界线向党靠拢,否则就对不起党对你的信任了。”
 
说这些话时,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庄严感来,脖子上的那块疤胀得一红一暗。
 
他不由得一惊,竟然还去父亲劳改农场作调查,农场远在大西北。 
 
三砍虽然文化不高,但对党的政策的分寸到是拿捏得相当好,今天这番话,是对上级领导在可以教育好子女问题上的理解与执行。他拿起杯子,嘴在杯沿转动了一下,似喝未喝,合上了杯盖,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差不多是无意识的。他不抽烟只喝茶,人家递过来的烟也是抽的,他常说抽烟就是烧钞票。 每当抽着人家递过来的烟,腾云吐雾时都会这样说。
 
“张继景和你一样是可以教育好子女,他父亲的问题比你父亲要严重得多,是国民党军医上校级别,右派还是在人民内部矛盾。晓文不知道三砍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共产党对右派定的性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也就是说性质上是阶级敌人,为了显示党的宽厚,处理上作为人民内部矛盾。敌我矛盾是判刑坐牢,人民内部矛盾是劳动改造。晓文到劳改队看过父亲,那个农场也有判刑劳改的。右派们说还不如判刑劳改好,刑期到了可释放回家。右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劳动改造没有限期,实在是判了无期。
 
三砍又接着说:“继景工班对他反映很好,个个都表扬他,苦活累活抢着干,还帮着班里的老工人。你和他关系好要多多向他学习。政治表现要靠劳动表现来体现,你劳动表现好了,把你抽调出来也方便一些,别人也没话好说,作为可以教育好子女,使用你也有一定的压力,你不要鼓负我。”
 
三砍语重心长,讲的诚恳,他受了感动,口口声声可以教育好子女又让他如同芒剌在背。可以教育好子女难道是原罪,只有基督教才讲原罪,共产党反对基督教却不反对原罪。他不知道可以教育好子女是谁发明的,使他们成为可以任意侮辱的贱民。贱民只有印度的种性制度才有,共产党也实行种性制。可以教育好子女,听起来好象只要教育好了,就可以改变身份,事实上可以教育好子女这个标签是拿不掉的。只有可以教育好与教育不好的区别,又没有教育好谁说了算呢?党说了算,三砍书记这样的人说了算。
 
晓文这样想着,表情自然不会高兴他自己也感到了。 
 
“很累吧,看你的神色。”
 
“嗯!”
 
他也正好就此蒙混自己的不悦。
 
“你回去吧,明天直接到公司去就可以了。”
 
他跨上脚踏车回宿舍,穿过黑桥头,腿脚绵软,那一点小小的坡让他东摇西晃,差一点从桥上摔下去。他没有因明天无须劳动而感到轻松,可以教育子女这几个字象梦魇一样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不过想到文革初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又释然了,可以教育子女毕竟比老子反动儿混蛋来得文明一点,虽然是同样的血统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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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甲板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9年8月8日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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