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三章1-2
甲板
(1)
1972元旦,德胜坝码头接到通知有重要任务,一律不放假。每年这个时候码头上都是比较轻闲,旧年的任务已经完成,新年各项运输装卸指标还没有落实,繁忙了一年的大运河安静了下来,偶尔有小客轮通过,卷着轻波近来远去更增添了河面的宁静。码头上也是空空落落的, 横竖泊着几条旧年留下的船,象是落了群的鸭子零零散散。
岁末的晚上下了江南的初雪,雪覆盖了码头,阳光下洁白耀眼,白雪掩盖了码头上平日的凌乱与龌龊,指向天空的吊杆,如龙盘旋的输送机,高如山丘的货物银装素裹。
德胜坝有南北二门,晓文从家中来走南门,从宿舍来走北门。南门进直接到码头,北门进到新码头3号。因是岁未回家陪了几天母亲,便从南大门进来。
南大门是汽车出入的主要的通道,大门很宽可供汽车双向进出,门旁是警卫室,有戴着红袖章的工人坐在那里,收看提货记录。码头的调度室也在大门旁,一座二层楼的水泥建筑,货运单位在这里设有办公室,揣着业务单的人进进出出,十分嘈杂,它是整个码头的作业的指挥中心。与新码头3号刚好形成一个经济,一个政治中心。
一进门气氛不同寻常,大门旁站着士兵,是绿衣裳蓝裤子的空军,二辆裹着帆布帐篷高车架的越野军车格外的抢眼,公司的北京吉普车也停在一旁,头儿脑儿王书记,李书记吕科长都来了,陪着几个穿着军大衣的人,三砍,张调度陪在一旁。对着码头指指点点地在说着什么。
“出了什么事?”
晓文跨下车来问着掸着车上积雪的司机拿头。他是从学校一起分过来的同学,去了半年驾校刚回来给领导开车,人人羡慕,一副拿煞嗒的样子,便有了拿头的绰号。
“有一批货在你们德胜坝卸,是中央的任务。”
说得煞有介事。
“德胜坝卸中央的货到是牛逼了,这些军人是来监督任务的?”
“恐怕是吧。王书记说这个工程代号是101,是笕桥机场扩建工程。”
“修机场?要打仗了?”
“这是绝密工程,不要多打听。”
他一边回答,一边擦着车,车子被他擦得精光贼亮。
林彪叛逃苏联难道中苏要开战,这样想着车骑过了黑桥头,黑桥头的雪已经被人扫过了,桥下水流得急,河岸边的雪已开始溶化成涓涓细流。
进新码头3号的大门,跷拐儿站在工具房门口,穿着一件花棉袄,脸颊冻得彤红, “天堂鸟”一般的手在放在嘴上呵着一团团的热气,在她手窝中棉絮般的飘散开去,沾满雪的竹子苕帚放在一旁。看得出工具房前这块道地上的雪是她刚刚扫过。
他跨下车来向她点点头,她抿嘴冲着一笑。晓文对她有一种同病相怜,在潜意识里可以教育好子女也是一种残疾,一种从娘胎里带来的政治残疾,这种残疾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以从他人的眼光中感受到。
跷拐儿总是笑而不语,偶尔一次听她与老爸说话,声音粗粝得吓人,像是斧头劈下的柴火,更像是公鸭儿的嗓子。继景说小儿麻痹症的学名是脊髓灰质炎,不仅仅是关节畸形而且会影响到声带。想来她也知道自己的声音。
车棚搁好车,进了饭厅里面已是热气腾腾,喝茶,抽烟,热议着这个重要任务,揣摩着出了什么大事。
“看到军车停在码头上吗?”
“公司的头脑儿都来了。”
“是览桥机场的空军。”
“有一批石子要在码头上卸。”
“说是中央的紧急任务,一刻都不能耽误。”
“看紧张兮兮的样子是要打仗了。”
“不至于吧?”
“打也不怕,打不到我们这里,中苏边界在黑龙江远着呢。”
“你怎么知道与苏联打。”
“那还用说,林秃头逃跑苏联就是准备带苏修打回来的。”
“此话有道理。”
“前二年珍宝岛已打一仗了,出了叫什么的。”
“孙玉国。”
“林秃头推出来的战斗英雄。”
“现在怕是要倒楣了。”
“这个自然是的。”
“现在打仗,将军元帅差不多都要打倒了,谁来指挥。”
“毛主席啊!他老人家伟大的军事家。三大战役都要是他亲自指挥的。”
工人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正说着三砍与张调度掸着身上的雪进来了,大家立时静了下来了,比听传达林彪反党集团文件还要安静。 三砍有些兴奋,好像中了彩票似的。
“同志们!取消元旦假期,是为了完成一项光荣伟大的任务,笕桥机场要扩建,工程的石子全都从我们码头起货,这个任务是中央交给我们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交给我们的,是我们德胜坝的骄傲,我们要不负重托完成任务。完成好这个任务,也是批判林彪反党集团最好的表现。”
他的脖子上的那块疤,因激动又放出紫色的光亮来。
工人们笑开了,什么海马屁打乱仗,卸几颗石子又是党中央又是毛主席的。难道石子成了金子不成,不都是从獐山轧石厂轧出来的。
三砍停顿了一下,挥手让工人们安静。
“从今天开始分三班子工作,做到随到随卸人机不停。食堂24小时供应,每天下午有点心送到码头上,有包子,馒头,发糕,烫料全部免费。澡堂24小时开放,公司医务所到码头巡回医疗,小病小痛配点药就不要请假了。后勤工作保证做好。还有我与公司领导研究决定,这次任务的物资,每吨的工分添二成,这是领导上对我们的关怀。”
三砍特意强调我与公司领导研究决定,以示他在为争取工人利益所起的作用。在工人利益上三砍到也是尽力的,这也是他在工人中的威信。
一听说每吨工分比平时增加二成,大家都咧开嘴笑了,对他们来说这才是大好消息。码头上各种货物都有不同的工分计算,容易出吨位货物工分低,不易出吨位工分高。比如说毛铁,钢绽之类的重货工分就低,瓶子空桶之类的泡货工分就高。
三砍说完,副书记关公挥着骨骼粗大的手说,今天晚上支部召开党员大会,讨论如何完成好党交给我们的伟大任务,党员要起到先锋队的作用。
张调度见两位书记的战斗动员令说完了,拿起调度单开始分配任务。张调度老树般的皱纹的脸上也因接了中央的任务显得兴奋。他是码头上的老调度二十多年了,实际上整个码头是在他指挥下运作的。
“獐山来的石子昨天已经出发,大约下午一时左右到达,现有的船全部让开腾出泊位。船到后除新老二只抓斗外,其它几号吊机也卸石子,大块石在5号6号二支大型吊,钢丝网已与工具房说了,将新的全部拿出来,手套发放不作规定破了就换。
张调度说话嘴角会像螃蟹似地泛起白沫。因激动白沫更是一串串地滋了出来 ,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二下。继景说张调度说话嘴角起白沫,是口腔缺乏维生素之故,以中医来说是脾虚胃火太旺引起的。
张调度住新码头3号,工具房后面的一间小屋内。码头上分两班他却一班制到头,夜班出了调度单后才下班,夜班有什么事他都照看着,只有老婆来探亲他才挂起了“免战牌”。张调度的老婆在乡下,一年来一次,一个来月。见过他老婆的人不多,不知道的人都以为金屋藏娇。见过的人才知道老婆老到可以做老妈了。
各工班拿着调度单,拿好工具,推着车,翻过黑桥头整装待工。晓文的班分在3号吊。3号吊由一间木制操作室,一台卷扬机,一竖一斜二根铁管构成。竖的是吊杆,斜的是吊臂,吊杆与吊臂间拉着钢绳成三角形,吊臂上挂着被称之为葫芦的滑轮,卷扬机的钢绳在吊杆顶头葫芦与挂钩形成三线,吊杆只有上下起重,没有转动功能,更没有调节前后距离功能,从船上起吊后要靠人力把它拉回码头,卸了货又要靠人力把吊杆推出去。码头上大多数是这样的吊车,这样的吊车码头上称之为吊杆,它需要一个人配合吊机工,称为拉绳子,此活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往往由晓文包干了,自然是对他的照顾。听到张调度分配他们到3号吊他暗自高兴,到了码头上白白地高兴了。
“小郑,你下去铲石子。绳子叫船老大帮忙拉。”
船老大被当差,码头上是常事,老大与工人熟得很,闲着无事帮上一手。
朱疙瘩说话没有任何表情,脸部肌肉如雕刀切割一样有菱有角。冷峻得像是一尊没有血液流动的雕像,虽然只领导七八个人,却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宽阔的肩膀,粗壮的脖子,斜扣在头上的笠帽,显得威风凛凛。
船还没到大家铲着雪,白雪覆盖的码头此时已被铲得一塌糊涂,雪也开始溶化了,白一堆,黑一堆,脏水纵横,泥泞不堪,早晨的银装素裹,此时已惨不忍睹。
远方传来了汽笛声,轮船呜呜地叫着进港了。码头顿时热闹了起来,解了缆的船散了开来,老大们撑着篙大呼小叫,你挤我推的在码头各就各位地排开来,喀琅喀琅的抓斗声,呼啦啦的输送机,轰隆隆的吊机声,整个码头沉浸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中。
(2)
船是从余杭獐山来的,獐山轧石厂是劳改单位,判了重刑的苦役犯都在那里劳改。獐山是大运河的条支流,河道狭小水浅,来往的船只大都二十吨左右,一拖船十几,二十不等,七八个拖队一下子进港,象鸭子被赶进了鸭场,把码头挤塞得水泄不通。
船还没有靠拢停稳,工人们迫不及待地把罗筐铁铲扔了下去,码头上有舷梯爬到船上,年纪轻的工人好呈强称能手攀着吊钩下去,好风头的还单手拉勾,一只手伸展出去,像杂技团的空中飞人。这是违反安全规则的,但工人们没有把它当一回事。
“白皮,要不要跟我一起吊下去。”
豆板儿攀着吊钩挑逗地对晓文说。
豆板儿是班里最年轻的一个,不过也有三十多了。因脸型如豆板便叫作豆板儿,原来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在班里他是被玩笑作弄的对象,没事情时就拿他来寻开心,因没有对象没有碰过女人,还编出歌谣来:
“年纪日日大,阿爸没得当
阿爸没得当,年纪日日大。”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涨红了脸,说话也结巴巴了起来:
“大,大,大你妈个……”
码头上骂人完整的句子是妈个屄,但他骂到这个屄时,就结巴得骂不出来了。这个时候大家就会诱导他说出这个屄字来,下面呢,下面呢,下面怎么没有了。
晓文很同情他怪可怜的,讨不上老婆还受到奚落。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没有将晓文的同情变成友情,觉得自己先进山门为大,新来的便可欺他一欺,白皮书生的绰号也是他弄出来的。取了白皮书生的绰号他自鸣得意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没有多久,白皮书生便简称为白皮,他感到自己的专利被人阉割了一般的不爽,坚持全称白皮书生,但叫着叫着没有多久也叫白皮了。
“这种火烛郎当的危险事,你要作死自己作。”
小神仙一边说一边从一旁的舷梯上爬下船去。
大家看着豆板儿被抢白,又念起歌谣来:
“年纪日日大,阿爸没得当
阿爸没得当,年纪日日大。”
他的脸瞬间红了起来。
“大,大,大你妈个……屄!”
大家都欢笑起来 。
码头离水面枯水时七八米,涨水时五六米。多年没有疏浚,船靠不着码头,从舷梯上下来,要搁一块跳板才过得去。码头下布满了水泥桩脚,成了河上飘浮垃圾的藏垢纳污之处,时常有死猫死狗在里面臭气熏天,泥腥八剌的令人作呕,他每次下去都掩面而过。
船上的石子堆成小山包,从底部贴着船板铲很容易,船板光光的,铁锹稍稍铲进去一点,石子滚落下来便是满满的一铲,从上面铲下去费力得多,特别是大粒的石子。矿山轧出的砾石,规格按单位大小分出,一般都称为寸子,有2寸子,4寸子,6寸子,最小的叫瓜子片,石子越大越难铲,越小越好铲,这一天铲的是4寸子。
朱疙瘩与豆板儿已在船底占好了位置,晓文与小神仙二人铲上面,晓文将铲子放在石子上,一脚踏下去,只有零零落落的几颗,再一铲,哗啦啦的也多不了几粒。
“铲得不得法,这铲子不好放得这么陡,要有斜势。”
小神仙拿着铲子做着样子说。
他将铲了放斜了,一脚铲下去,岂料铲子在石子上一滑,冒了几颗火星飞了起来,铁铲上一粒石子都没有。
引得豆板儿哈哈大笑
“要不要让白皮到下面来铲。”
小神仙弓起干瘦的背部,骨节突起树根般的手捏在铁锹的木柄上,穿着自制皮草鞋的脚踩在铁锹的脊背上,一脚踏下去,便是满满的一铲。动作显得那么干净利落,如同一只狼完成了捕食的瞬间一跳。他放下了铲子对朱疙瘩说。
“还是在上面铲吧,铲多少是多少,我与豆板儿两人是铜钣上钉铆钉,一人一铲,一铲不来,一铲不去的。吃了这碗饭,总要做做筋骨,锻炼出来。”
豆板儿见朱疙瘩这一说也乘机说几句:
“白皮,这二天三砍不叫你写材料了。”
他懒的得搭理,看了他一眼。
小神仙打抱不平:
“你来的时候比白皮强不了多少,还做得哭了起来你忘记了。”
豆板儿刚来时做生活做到哭,是码头上人人皆知拿来玩笑的乐事。说到豆板儿的哭,朱疙瘩也噗嗤一声笑起来了。
豆板儿被拿着了自讨了没趣,拿起铲子闷头铲了起来,朱疙瘩一铲,他一铲,你来我去。因豆板儿使着气铲得快,朱疙瘩到是有些气喘吁吁地跟不上了,豆板儿更是来了劲要把疙瘩比下去,好像在说我豆板儿可不是当年了,你朱疙瘩也不是当年了。一会二罗筐就满了,二筐一吊,一个打结挂勾,一个放好空罗筐,活做得有条不紊,煞骨了的清爽。
晓文到码头上后,看老工人干活起先只觉得不就是蛮力气吗,慢慢地觉得这干活不是用蛮力那么地简单,无论什么活,都是可以干得漂漂亮亮的,有动作的美,形态的美,更有节奏的美,特别是那劳动的号子叫起来,步子,节奏,音韵更是美得没法说。刚才看着豆板儿与朱疙瘩,你一铲,他一铲,不但动作身形象是跑动着的豹子,那沙沙铲在石子上的声音,如同交响乐中的沙槌发出的声音。
晓文与小神仙这两筐几乎慢了一半。晓文拿起罗筐绳打了个结头等着吊勾下来。小神仙看他打的结说:这个结打得不得法容易散,你看我,只见他拿着绳头一转,一扭,打一个双耳环。
“这个结叫双耳环,它实际上是一个套,简单方便罗筐上用这个套最好。如果重物就一定要打结。”
打结扎套是码头上的一门绝活,悉数起来来怕有几十种,光罗筐上的套头也可以打出四五种花样来。
一船石子铲到一半,晓文发现有些石子带着一点暗红或褚色,刚开始一粒二粒,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再铲下去,铲下去越铲越多了,他弯下腰捡起一颗,粘乎乎的还有血腥味慌忙扔了回去,蓦然间他看到船舱的板壁上有一滩凝结的血。
“血!血血!。”
他惊叫起来。
“大惊小怪,血有什么可叫的,过年过节的船老大总要杀鸡,杀鸭,宰几条鱼。”
小神仙连看都要没看,一付淡定的样子。
“鸡鸭鱼哪里来这么多的血,你看这里石子一片都红了。”
“哇真的血。”
小神仙眼睛花,蹲下来手上抓起二颗一看,也失声叫了出来。
“老大!老大!船上有血。”
一听说船上有血,舱底下的朱疙瘩豆板儿都上来了。船老大到是不惊不乍:
“这一堆铲下去都会有血,辣块妈妈的,你说船壁上还有在哪块。”
船老大是江北人,江北人大都开口闭口就是辣块妈妈的。
晓文拿起铲子指着说:
“呶呶!在那块。”
船老大拿了拖巴在河里里蘸了几下,提上来一边洗,一边说:
“我是倒了八辈子大楣了,昨天装石子装到一半,拿着槁子正准备挪船,倏地一下,一个劳改犯跳了下来,我还没有反映过来,几个军人就追过来,一梭子弹哒哒地射在身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只听哇地一声惨叫就栽到在石子上,血从开了花的身上汩咚汩咚地冒出来,浸红了石子,船上也溅的到处都是,连舵舱的玻璃上都流淌着血,我家老太婆都吓晕了。
“后来呢?后来。”
后来军人跳下来,要了一根绳子,捆了手,捆了脚,象抬死猪似的把他拉上去,血流得滴答答,怕是活不成了。”
船妇听得老公在说也从舱里跑了出来:
“乖个隆咚的,吓人哦!吓人哦!,叭!叭!叭!地好响啊。劳犯跳到船上已逃不掉,把他捉回去好了,一个活活的人就在眼前被打死了,辣块妈妈的真是作孽呀!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王法。”
看得出她还没有从昨日的惊恐中平静下来。
老大的拖巴在船壁上用力地擦着,血迹已没有了,但他还在擦。
见了血又听老大两公婆现身说法,那个被打死的囚犯好象活脱脱地死在晓文的眼前,他感到血还在石子上汩汩地渗开去,眼前一片殷红。
雪到了下午已化得差不多了,码头上到处都是污浊的雪水,泥泞不堪,码头除主干道是水泥路外,堆场都是石炭碎石煤渣夯实的三合土,三合土浸泡了水与泥地没有什么两样,车轮压上去挤出了纵横交错的泥泞,一脚下去就会踩出一个凹凼来,拉石子,倒石子都更为艰难。好在这个时候军车来装石子了,张调度直接让军车到吊杆装车,石子吊上来直接倒在车上,军人省了装车,工人省了倒石子,疙瘩让一班的人全都下到船上铲石子,让白皮换老大拉了绳子。朱疙瘩实在也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
晓文拉着绳,吊杆拉进荡出,二个军人将箩筐绳子解开,挂在吊钩上,吊勾上升石子倒出,青灰色的石子哗啦啦地落在车上。两个军人看上去与他的年纪差不多大,脸上还有未经世故的单纯,对工人一口一个老师傅,因年纪相仿对他更多一份友善,称他为小师傅。
在晓文看来穿着这身老虎皮的解放军都是面目狰狞,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那个劳改犯就是被他们打死的,帽上的五星,衣领上的领章都是血染红的。想到血,他的身子就象筛子似地颤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替换成了那个年轻的劳犯,那一梭子弹仿佛打在了自己的身上,他感到背脊骨发凉,好像有血流了下来……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人就楞在那里,吊上来的石子荡在半空中。
“快拉进去呀!发什么楞。”
疙瘩在船上抹下脸叫骂了起来。
这一骂,他才回过神来连忙紧拉绳子,拉得的速度快了,罗筐还没起高一头撞在了码头石坎上,石子哗啦啦地如同石雨般地砸在了铲石子人的身上,下面一阵叫骂。
“娘卖屄的!”
一连几天都是铲石子,都有军车衔接,码头上的军车肋肋排排的一辆接着一辆。晓文则死活不想拉绳子,他看到军车,军人,觉得码头变成了劳改场,工人成了苦役犯。下到船上眼不见为净。晓文不要拉绳,豆板儿见机说我来拉。朱疙瘩说就让你捡便宜。
朱疙瘩还以为晓文被骂了二句有了抵触,后来看看到也不是,以为要劳动表现,哪里知道他的心思。
在这之后的几天,他都有些神智恍惚,晚上也是噩梦涟涟,那个被打死的青年总是梦游在身,仿佛是看到了他在阴界的模样,他光着头,衣衫褴褛,脚镣手铐,怒睁着眼睛,这双眼睛在梦醒时候,光天化日之下依然没能消去,不分昼夜地在脑袋中固化为一种不能驱逐的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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