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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可归的马勒

——白内障手术期间再听马勒之二

 

仲维光

 

 

马勒说,他的音乐是属于未来时代的——那么,他的音乐是什么?

马勒自承,他是个三重无所依归的艺术家,这成为马勒音乐的音乐特点、人生感悟的特点,同时也是他对对文化、人类走到今天的处境的痛感。

那么,这岂不是意味着,马勒之后的未来,有一天人类会终于体会到、看到并且深陷无家可归的状态?

有一天人们会终于感到,近代的西方的世俗化带来的社会及族群、精神及文化的撕裂,把人类逼入无家可归,无可奈何地走向流落、逃亡,走向难民的时代?

我的一生让我体会到了这个离乡背井、无家可归;

我在欧洲的三十年让我看到了百年来最大的难民潮;

我两年前的左眼白内障手术期间,两年后的右眼白内障手术期间,长时间的聆听马勒的音乐,更让我的内心深处、灵魂深处,眼前深深地体会并且再现了这一切。

于是我用心听,用笔记下了两年来的感受,它们共分五部分:

1.我是如何走进马勒的;2.我是如何追寻马勒的;3.马勒告诉我的西方音乐史;4.马勒音乐中对人生感知的启迪;5.马勒音乐的文化意义。

 

1.我是如何走进马勒的

 

因为另外一只眼白内障手术,为避免看书劳累,所以再次有了较长时间的听音乐,为此,关于马勒也再次和朋友进行了交流。

大约三年前,我开始听马勒也是因为一位朋友希望和交流对马勒音乐的看法,那时我虽然因为知道点马勒,并且在唱片便宜的时候,一家唱片店倒闭时,买了伯恩斯坦指挥的五六个马勒交响乐及卡拉扬指挥的第九,此后又由于看郑延益的乐评(《春风风人》),而碰到便宜的顺手买了马泽尔的马勒全集及格拉姆风版的伯恩斯坦,但是却没有认真听过,依然望而生畏地放在那里。由于朋友问我,我决定开始听,看看自己对音乐的感受力是否比以前有所深化、提高。

马勒的第一、第二和第四,那时我稍微知道一点,于是我决定从听的最多的第四开始。因为乐评也说第四是马勒所谱写的和此前的古典音乐联系最密切、最接近的交响乐。那时我手头还有另外两张第四,一张是克格尔(Herbert Kegel)指挥莱比锡广播乐团演奏的,另外一张是广上淳一(Jun-ichi Hirokami)指挥皇家爱乐的。一遍听下来,我感到伯恩斯坦的好,拿人。于是在家反复听第四,它让我一下子感到马勒和前辈音乐家的不一样,甚至他谱出及配器的交响乐,可谓到达了另外一个领域。为此我陆续听了第三、第五、第六,又反过来听被人们提到最多的第一“巨人”和第二“复活”。然后是第七。期间朋友给我带来两本马勒传,一本是马勒的太太阿尔玛的,另外一本《马勒传》是斯蒂芬•约翰逊(Stephen Johnson,湖南文艺)的,与此同时我自己也从网上下载了很多有关马勒的文字。尽管如此,第八和第九我始终是放在那儿还未敢问津。

在那个阶段,我有几个感受很典型。第一,以前之所以马勒的东西放在那里而迟迟未去听,是因为我从文字上读到的马勒,他的性格及对生活和社会的态度始终对我没有吸引力。我是一个个性很强,崇拜英雄好汉、喜欢硬朗豪放,对生活真诚炽烈的人,马勒的气质的色彩似乎不在我的光谱中。

第二,马勒太太阿尔玛更是我极为厌恶的一类人,一类女人。充满虚荣心、缺乏真诚,无情地利用别人对她的爱以及社会各类机遇及可能。而马勒竟然能够爱上且能够容忍她,我无法理解。我能够理解一个爱上极为风流、甚至你称她是放荡的女人,但是不能够理解和接受一个男人能够爱上并且容忍如此一个充满虚荣心、世俗的名利心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在我来说,是没有女人味儿的女人。这个感觉曾经严重地阻碍了我急切地去听马勒,但是这个感觉居然在听马勒的音乐的时候,虽然依然存在,但是不知不觉地被推向后方,而被音乐所彻底地克服。

第三,在听第四及其后的过程中,我继续购入了几套被乐评极为推荐的马勒,其中有滕斯泰特(Klaus Tennstedt),贝蒂尼(Gary Bertini),瓦尔特(Bruno Walter),克伦佩勒(Otto Klemperer),阿巴多的,也买了卡拉扬的第四。我继续对比了第四及后来陆续听的第三、第五、第六等……。对此,我愿意分享的感受是:就我的口味我认为从东德流亡到西方的犹太指挥家滕斯泰特,以及以色列的犹太指挥家贝蒂尼诠释的马勒甚至要比伯恩斯坦的好。伯恩斯坦指挥的马勒太甜了,马勒音乐的浓度是多方面的,忧郁、彷徨、哀伤、悲愤、绝望、炽热、明快、排山倒海般的力度,铺天盖地地裹挟之势,无边的深邃、遥远与孤寂……。

大约身为犹太人的指挥家对同是犹太人的马勒在西方的文化中、历史中、社会中的状态的感受最深,而同是犹太人,生在美国的犹太人、这个时代的犹太人则可能又是感受最浅的。

马勒是个无所依归,即他所称谓的三无之人。他说,“我是三重意义上的无国之人:在奥地利人中我是波希米亚人,在德意志人中我是奥地利人,在整个世界中我是犹太人。到处被看作是闯入者,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受到欢迎’。”

他活在这个世界,却是无所依归,找不到认同的地方及人群——一个真正的,而不是如萨特那样只是口头说说“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因为萨特实际上一辈子是社会的宠儿,甚至在共产党那里,甚至在他主观上所积极谋划的动机中,他都从来不是一个孤独的、离开了社会及女人的怀抱而生活的人。但是马勒却相反,他就是在女人的怀抱中,乃至在自己妻子的怀抱中,也是一个孤独的人。

对此,从东德流亡到西方的滕斯泰德,你从他指挥的马勒中能够听出那种无家可归的痛苦,他感受得很深,然而却似乎稍显纤弱。以色列的贝蒂尼天生带着这种感受,我觉得,虽然他的忧郁、哀伤没有滕斯泰德绵长,但可能就是因为少了这些个人情绪,他指挥的马勒反而在其它地方显得更为丰厚。

 

2.我是如何追寻马勒的

 

从上次左眼手术到这次右眼手术,两年多,虽然忙于读书写作,音乐再没有手术期间集中地时间听,但是还是有机会就会听。为此马勒的收藏我也继续增加。虽然有些版本买回来听,感到没有欲望再听第二次,但是我并不觉得白扔了钱,对比也是一种学习及扩大自己感受力的方法。

我听音乐的经验让我非常喜欢对比着听,绝大多数的版本在对比中总能够拓宽你的感觉,给你更多的体会。而这就是人生,人——生若尚无涯、那么感觉能力、感觉也就尚无涯、求知也无涯,从生命、生活中体味到的东西也还无涯……。

两年多以来,听了那么多的马勒录音后,我感受最深的却是瓦尔特、克伦佩勒——最好的马勒的诠释,还是这两位前辈,他们都和马勒认识并且一起工作过。当然,如果没有才能就是认识也不能够真正理解马勒的音乐。

阿巴多指挥的马勒我也喜欢,很工整,不走味、不走调,禁得住咀嚼,犹如书法中的欧体,谁听,谁照着它描,去感觉体会都不会走入邪路,都能够找到马勒。如果说你想要什么,它都能够给你,一点也不过分,这真的是艺术奇妙的地方!

然而,就是第四,也依然是那个卡拉扬——我听不出音乐味,不仅听不出人生的百感、百味,也听不出美来,那就是音符组成的音乐,和阿巴多的不同在于,你细听,什么都有,可细感、细琢磨,……什么都没有!似乎都是被解析过了,条理化了、工序性了。对此,我写过一篇“为什么卡拉扬只录制了四个马勒交响乐”,尚在我的库里没有发表出去。

大约在这期间,我也买到了巴比罗利指挥的第四,那是一张实况录音,是一九六七年一月十六号在布拉格的录音,上世纪六十年代冷战时期的布拉格的录音技术,无法和西方相比,可就是如此,巴比罗利果然名不虚传,什么样的录音质量也掩盖不了他指挥棒下出来的音乐的光华和魅力。我彻底地成了巴比罗利的崇拜者。好就是好,他指挥的马勒交响乐,无论第几,无论是哪个乐团,我听了都立即会被他带着走,而离不开、出不来。为此,我陆续收入了他指挥的第五、第六和第一的录音。加上我已经有的第九和第二、第四,他指挥的马勒录音,我只有第七还没有收入,自然什么时候有机会,我是一定会收入。

 

在这两年多中,我还陆续收入了海汀克(Bernard Haitink),库贝利克(Rafael Kubelik),索尔蒂(Georg Solti),辛诺波利(Giuseppe Sinopoli),拉特尔(Simon Rattle),因巴尔(Eliahu Inbal),泽曼(David Zinman)指挥的马赫全集。最近收集的一套是舍尔欣(Hermann Scherchen,,1891-1966)的。这位曾经的共产党人是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萧淑娴(1905-1991)的前夫。萧淑娴是中国近代音乐教育奠基人萧友梅的侄女。这套五六十年代的录音,十张居然十欧元就可以买到,买前,对此位流着共产党人血液的指挥家我只有很少的文字概念。为此,我只是抱着便宜可以试试听的态度买的,不想一听,竟然深感这套录音可谓是最好的对于马勒交响乐的诠释之一。这也让我再次了解到,音乐和政治是两回事,人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载体!感觉和思绪是无法用理性明确、清楚地尽言的。

在这些对比聆听中,我深感,从东欧来的指挥都极有特色及深度,荷兰乐团诠释马勒也让人感到就是好,真的可谓是他们对马勒的诠释及演奏有传统。所以海汀克、库贝利克、索尔蒂,如果没有购入,没有听过,无论事先还是听后,我都感到有很多的乃至无法容忍的缺失。收到书架上,能够随手拿来对比听,它们让我内心感到十分的充足。事实上,在每次听的时候它们都给予了我极大的愉快,让我从心底感到满足。

与此同时,它们也让我感到人的精神的奇妙。人所浸染的文化,和社会、和教养、和时代竟然联系得那么紧密!换一个时期、一个环境,一个社会的人的精神竟然有时候常常如水洗过一样地没味了。自然这是对于一般人来说的,对于天才人物、有才能的人,他们的感觉和精神的驰聘能力,绝对是超越时代和社会的。

 

3.马勒告诉我的西方音乐史

 

断断续续地听了三四年的马勒,越听越不能够自拔,也越感到,无论就音乐还是个人对生活的感受,还是文化思想及社会,亦或更广泛的对于人的存在的关切都收获甚丰,音乐如果听不到马勒,亦如中国文学未经过魏晋南北朝唐宋,亦如自然科学没有到达近代物理,近代物理没有经过四大力学。你不但无法理解后来的、最深远的内容,甚至也影响到你对于过去的把握;而对于中国文学和自然科学的学习、理解及把握,不但影响到你对文学、自然科学的认识,而且影响到你对人生一切的理解。听马勒也同样如此,它不仅影响到你对于音乐的了解认识体会,而且也会影响到你对于人生以及一般文化思想、精神的理解及思索。为此就我听马勒的体会我可以大致总结出三点。首先是对西方音乐——古典音乐的理解把握,对西方音乐史印象的改变。

没听马勒以前,我和一般当代中国人一样,只把西方古典音乐看作是和中国古典文学一样的一座巨大豪华的迷宫,横亘两千年,单只是一个先秦就够你努力一辈子也无法穷尽其文字及思想的变化奥妙,更何况秦以后汉魏唐宋变化万千的各类文学形式。你无法用当代文字,或者说用宋词元曲来说唐诗单调,骈文浅薄,骚赋生涩,春秋乏味。但是听了马勒之后,我却突然感到贝多芬的交响乐就音乐来说太单薄了,甚至感到配器都显得很简陋。对音乐我是个外行,只是凭感觉来谈论,我不知道这个感觉是否有道理,至少是否是别人也曾经提出过的一家之言。为此我和一位懂得音乐的朋友谈起这个感觉。他说你的这个感觉是对的,马勒有意识地在这方面做出了推进,他的确在交响乐方面把配器、组织等形式大大地推进了一步。从音乐史的角度看,贝多芬时代很多都是一个开始,而在配器等方面又是贝多芬的弱项。

我非音乐专业,无法也不可能在音乐的方向继续讨论,但是这让我忽然明白,我们称为古典音乐的古典交响乐不过是和西方国家、民族的历史一样,非常短暂,二百多年前开始的。其二,我们听到看到的十九世纪的交响乐的所谓繁荣不过几十年的事情,且进行的探索有限,应该说到了马勒才趋成熟,但是在马勒的方向、到达这个程度的却只有马勒,或许还有理查德德•施特劳斯等少有的几个人,一大批人立即滑向现代音乐。

其三,西方音乐的这个当代史大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和中国当代京剧的发生发展及衰落相比,在时间上,在发展轨迹上,衰落的程度很类似,但是却无法和中国文学史发展的宏大及丰富相比。这个认识不仅再次撕碎了我自幼被教育出来的,已经不由自主的崇洋媚外,不再跪服在西方古典音乐前,能够从站在马勒的肩上鸟瞰西方音乐的变化发展外,而且使我再次对近代西方的发展,罗马化运动的特点有了进一步认识。

马勒不仅为我带来一个新的西方音乐史的线条,而且还让我从中看到这个音乐史所在的历史背景、文化社会的发生发展状态。

 

4.马勒音乐中对人生感知的启迪

 

马勒音乐给我的第二点是对于人生的感知。

马勒坦承,他是三重的流浪者、无家可归者。不仅他在欧洲及其社会文化中无家可归,而且欧洲人也对他感到陌生。从他暂露头角,欧洲的音乐界及社会就对他痛苦的原因、他感情的所系、他追求的所向,感到似曾相识却无法捕捉,无法轻易认同。所以马勒当时就说他的音乐属于五十年以后的人。

岂但是对于欧洲人,马勒对于百年来习惯于崇洋媚外、随风起舞、跟声而噪的各类中国所谓西学专业人员来说同样是陌生的,因为他们习惯的那套意识形态化渲染、贴标签式的分析,那套罗马化的语言,用在对于马勒的认识及其音乐的感知上,总让人觉得是那么不合适,不贴切,甚至很蹩脚。

音乐表达的一定是作曲家、艺术家对于人生的态度及感知,即便是观念艺术家也肯定是如此,非如此那就不再是人的精神及感知的作品了。所以马勒让人感知到陌生的,就其根本一定是马勒对于人生的态度,他的人生态度所凝聚的“情”“绪”——也就是他的情爱、友谊、心念、意境,由音符、音响、音乐所酿制出的味道、浓度、烈性、穿透力、乃至对命运呼唤、哀叹,留恋徘徊。

然而,匪夷所思的是,到马勒的音乐中去寻求巴赫宗教音乐中的那种固有的基督教的对人生的感知及精神超越,那么你是徒劳的,或者一定会失望和感到陌生。

到马勒的音乐中去寻找罗马化运动中、贝多芬音乐中的那种以人代替上帝和宗教的炽烈狂热的人生冲动,那你同样一定会失望。

马勒显示的对于人生的态度既非巴赫那种在二元论基础上的基督教式的对于造物主的神圣性的追求与迷茫,亦非贝多芬式的那种对于人的个性及人的创造力,对人生充满自信的态度。相反,马勒的感知极为多元,极为丰富,阿尔卑斯山的仙姿、林中的鸟歌、峡谷的泉唱,军队的号角,马戏团的鼓乐,孩子的欢愉,小贩独特的音响,雷鸣电闪,都是尘世的,却都是发生、沉浸、融合在迷茫而无穷的自然中的。

马勒是世俗的,却是充满生物所特有的温馨与惆怅,马勒是现实的,但是充满对于自然的憧憬幻想。马勒感知的人生,超越了基督教文化二元的维度,而让人处处感到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马勒音乐有生、有爱、有死亡、有光明与黑暗,什么都有,可唯独没有上帝,没有基督教所特有的末日、救赎。当然不可能是绝对没有,因为他生在那个文化中,即便再无家可归,也是那个文化的产物和载体,然而,即便如此,他竟然能够这样,那几乎可说是已经做到绝对了。

我从最早的读不懂、听不懂马勒,不喜欢马勒,到最后无法自拔,在对人生的体验和认识上几乎可说是非常有说服力的。最初我觉得马勒音乐俗,缺乏个性、英雄气质,其实就是我后来认识到的,马勒音乐已经最少化了那种基督教固有的宗教气,以及起自二百年前,如今到处泛滥的罗马化运动的特质——世俗化、物质化基督教文化的特质。

在欧洲文化精神中既找不到归宿也找不到对于生命之谜的解答的马勒的音乐,对人生的感知之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它已经不再是典型地困于基督教文化土壤的精神和感受。

我不知道是这个三重无家可归,现实的不认同他,把他抛到了欧洲以外的精神感知中去重新寻求生命的意义,还是马勒自己的超越存在的精神和感知让他不被欧洲社会和人认同,亦或许是两者都有,相辅相成,但是有一点却是肯定的,虽然马勒自己并没有清楚地认识到,可他的痛苦的生活经历,极其敏感丰富的感知力,让他走到了这一步——他对人生的感知及感悟,是力图从十九世纪末期欧洲的精神生活及社会气氛中游离出去。对此想要在方法中解脱的勋伯格看到了马勒和他们的不同及相同,所以他虽然也不能够用准确的语言把握,可他心服口服地称马勒是天才(Genius),而不只是有才能(Talent)的人。

我从对马勒的望而生畏、感到陌生、感到无法在感情中找到属于马勒的位置,到最后彻底地接受他,理解他,像读唐诗宋词一样地进去出不来,现在想来,就是因为马勒对于人生的感知及感受不是典型的欧洲式的,十九世纪式的,宗教式的、罗马化运动式的。而我的前期对他的陌生,找不到位置,恰恰是我想到马勒那里寻找巴赫所特有的所谓宗教精神,我想到马勒那里去找到我认同的属于贝多芬一代罗马化思潮、把人转为宗教的替代物的个性,我找不到,所以把马勒放到那里十几年。而因为我还不曾被基督教化彻底俘虏,不曾在感知上彻底地被世俗宗教化,还留有另外一种属于东方的对于人生的认知和感知,所以,一旦仔细聆听了马勒,他就把我固有的一切激发了,甚至比马勒还彻底及纯碎,沉得还深。马勒的“大地之歌”究竟还只不过是开启了一扇门,马勒的第九不是巴赫式的,不是贝多芬式的,而是另外一种对于生命,对于人生在天地间、亲情间、生命间的认识。马勒的第九在我看来溶有“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哀婉,“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哀叹,“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哀痛,“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斯是人生、无可奈何……。

它不是基督教式的,不是近代化带来的,不是欧洲式的,而是一种挣脱与沉入,一种无法剪断的生命及生死的联系,所以有人感到陌生,有人感到熟悉,而这,或许马勒那一抹“大地之歌”的目光能够让你心领神会地觉察出他的感知的方向及所在,或许他所寻找的其实更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他最后的第九交响乐的开始不就是这种感伤吗?

马勒告诉我,所谓东方文化不过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感知、韵味及浓度……。

如果说音乐是人的感知所酿造出来的精神美酒,那么马勒音乐可以说是在葡萄酒、威士忌的故乡,酿制出的欧洲的茅台和五粮液——那香味和浓烈度不在一个方向上,不再同一个维度中,已经是不可比的了……。

 

5.马勒音乐的文化意义

 

与上述感知不同,马勒音乐拓宽了我的第三点却是超越感性、对更广义的人类文化的认知。

马勒及其音乐让我深切地看到,他的“三重无家可归”绝对不只是一种独属于他个人的、私人性的遭遇及感受,而一定是时代性的、社会性的、历史性的、文化性的。它甚至还可以说是十九世纪的欧洲所独特具有的,敏感的艺术家及知识分子一定会遭遇到的。

在二元性的思维为基础的文化社会中,在有宗教——基督教的时候,宗教让人们找到了超越、种族、男女、地域,乃至等级的界限的认同点。这就是说,在这个主、客,精神与物质,人类与自然,生物与物体,人、神,一切都是二分的基础上形成的文化与社会,宗教,即基督教曾经是由此而形成的社会的认同的基础,而这大约就是欧洲为何世俗的国家及宗族,乃至家庭等一切涉及到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复杂的关系发展迟缓,在欧洲文化中极为简单的原因。因为一切都是以宗教认同为基础的。自然这也是欧洲社会为何是等级制的典范,为何等级及特权在这个社会中总是能够得到重返发展的原因。

然而,当认同的前提逐渐退出,文艺复兴和启蒙导致了政教分离的时候,在欧洲人的政治及社会生活中退去、弱化的不仅是宗教,而且还有这个社会及人的精神及关系赖以存在的认同的基础。

当宗教认同的前提或者说基础退去的时候,各种世俗的不同的人及人群所具有的各自的特殊的观念思想、意识形态开始进入占据了宗教的位置的时候,要求自己至上、至高的时候,欧洲在二百年前,在宗教退出的时候不仅产生了种族及国家思想,地域主义思想,各类狂热的观念主义群体,即意识形态群体、党派,那么这种认同越是强烈,则它们所具有的排他性、对抗性就越是强烈。为此,在这个二元论文化思想形成的社会中的一元论越是强烈,占据的社会空间越有力、广泛及绝对,那些无法符合这些世俗观念、世俗宗教 及其意识形态的人就无法寻找到自己认同的存在空间。而这就是十八世纪末期后欧洲社会真实的情况。

十九世纪的欧洲是一个各类意识形态丛生、人群及社会被迅速意识形态化,民族和国家出现,社会迅速地被以各种理由急剧地撕裂为以政治观念、阶级理想、种族思想、地域特点为基础的族群。而这一切就导致了找到认同的人的狂热,找不到认同的人的痛苦及彷徨,敏感而富有思考力、想象力的甚至会走到怀疑这个社会的文化及感知方式,以及以往的一切历史。

马勒的三重的无家可归是十九世纪欧洲最独特的产物,因为它是一个意识形态的世纪,一个族群开始迅速撕裂的世纪,一个让人在这一切矛盾的激烈冲突中或者说迫使人,或者说有了重新探寻基本的文化及感知能力的可能的世纪。在这个意义上马勒是应运而生的天才!

活在十九世纪末期,政教分离已经成为无法回头的西方文化中的马勒,三重的无家可归,精神的流浪,对于人生的迷茫,而他又是一个如此具有感知力和创造力的天才,所以就注定了马勒成为西方的王国维——文化的不被认同的、痛苦的殉道者,探索者。他自己非常明白这一切,所以他始终说,他的音乐是属于未来的人的。他的时代一定会到来。马勒的这一预感的意义,很多音乐家在他的音乐中是感到的,对此勋伯格在评述马勒的音乐时特别强调了马勒发自内心的感叹,“渗入音乐的永远是整个的人——感觉的、思维的、喘息的、苦难的人。”(Arnold Schoenberg,Style and Idea,P.467)马勒的感叹并不抽象,伯恩斯坦揭示说,“马勒与施特劳斯、西贝柳斯,还有勋博格一起,共同唱出了对十九世纪罗马化运动的最后的挽歌。但是施特劳斯非凡的天才使他走上了一条并不突出个性,而注重表现技巧的道路;西贝柳斯和勋伯格找到了极为不同,却非常个性化的道路进入二十世纪。仅仅留下马勒在那里,分跨两个世纪,他的命运的总结、集结并最终埋葬从巴赫到瓦格纳以来的德奥音乐神奇的宝藏。”(伯恩斯坦,马勒音乐中的痛苦和祝福)

马勒是巴赫、贝多芬和瓦格纳的埋葬者!

曾几何时,基督教文化,尤其是十八世纪以来的罗马化世俗化基督教文化,把他掷入无家可归,而这个无家可归让马勒音乐空前绝后地具有了最深刻的文化意义,人文关怀,马勒无可奈何地告别、埋葬了欧洲的文化;这个无家可归绝对不只是他个人的,现在二十世纪的历史让我们震惊地看到,在马勒去世之后,两次大战、冷战出现了具有独特的世纪特性的流亡运动、难民潮,它让更多的敏感的艺术家、知识分子,如茨威格等作家由于对欧洲的文化及未来感到绝望而自杀,一九八九年甚至居然以逃亡冲垮了柏林墙;而二十一世纪竟然更出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难民潮!

难民潮再次撕裂了欧洲社会和世界……。它让我感到,马勒提出的疑问,马勒的探索,马勒谱出先兆音乐,它的文化及人文意义依然远远没有被人们更实在地感觉到、把握到,在我看来,真正属于马勒的时代,认识到马勒音乐的文化意义的时代的到来,至少还要五十年……!

 

2020.9.3 记于白内障手术后第二周,德国•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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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仲维光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0年9月12日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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