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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梦醒》七、不如赌博

 

王先强

 

李泰安到港后,黄瑛就筹划一个假日,准备一家三口,到郊外旅游,拍拍照片,享受一番,可不是你忙,就是我忙,怎么也凑不到一起。过完湿湿漉漉的春天,就到了热热辣辣的夏天,这之后,是秋凉了,还不能成事。香港的秋,天蓝水绿,风清气爽,最是宜人。黄瑛心想,再不能错过时机了,便硬性定下一个日子,规定到那一天,不管怎么忙,都要放下,逍遥自在去。

这忙,那忙,都是为了钱忙!要是有了钱,天天放假,还忙甚么?所以对黄瑛的牢骚,李泰安只置于淡淡的一笑。他对她的「拼搏,挣点钱」的讲法,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甚至明白到在钱与自由之间,关系也是十分密切的;有了钱,大体上就有了自由了,但如果没有钱,光讲自由,那似乎是奢谈。也许,这便是这里社会的特性。因此,他简直是舍命的挣钱了。然而,他那份打磨工,吞声忍气的一天做足十二个钟头,也不过是四十元,还不够一家阔手点的一天开销,又能拼出个甚么名堂来?找钱的捷徑,莫过于去打劫、走私或贩毒;靠这发达的人,在香港料有一大帮。然而,他能干这个吗?他不会打架,不是百米跑冠军,又贪生怕死,肯定干不了这个。至于做生意,没有资本,也无从下手。那么,注定了他是穷贱汉子一条了!不,他绝对不会就此轻易的认输!他留意起香港的六合彩、赛马来;一个六合彩头奖,便是百多两百万元;一次赛马赢他三数万,十次便赢三数十万元;这都是不俗的收入,是打工无法比得上的。看来,唯有走赌博这条路了。拼搏不来,不如赌博,想想他也笑了。但有甚么办法,现实就是如此,他也管不了那许多了。──拿到钱,是首务;有了钱,就有了一切!

一个大陆上的知识分子,正人君子,在这里想到赌博上来了,赌博了!

郊游的日子到了,黄瑛跟工友借了一部相机,带上李木,就催李泰安上路。

李泰安犹豫了好一阵,问道:「到哪里去?」

「西贡,郊野公园。」黄瑛说,「我早就讲了的呀,怎么你还问?」

李泰安想了想,道:「我记不起嘛!甚么公园,还不是有树有木,跟乡村一样。你是从乡村出来的,也学香港人,兴甚么郊游?」

「你不去?」黄瑛上下的打量起李泰安来,忽看见他的后裤袋里,直直的插着一迭马经报,恍然大悟了,说,「啊,今天跑马,不去只为这个!我说过多少次了,十赌九输,你还是赌,钱都给你输光了。」

李泰安嘻嘻的笑起来,道:「你就说拼搏,挣多点钱嘛!这不就是博?博一博,博中了,博来一层楼,一辆私家车,不就好了?你看那些有钱人家,多享受,多自由!」

「此博非彼搏!你想靠博赢钱,难!」黄瑛嚷起来,「我费了这许多功夫,你到底去也不去?」

「口袋里没有钱,去了,也游不出兴趣来。」李泰安说。

「你左说右说,就是不去了!」黄瑛一屁股坐到床沿上,长长地叹了口气,直瞪瞪的望门外的李木。

小傢伙正背着相机,在外边一、二、一的操兵,神气十足的呢!

黄瑛忽而对李木大喝一声,道:「不要一二一的了,回来!」

李木一下子的呆在那里。

黄瑛心想,原以为丈夫出来后,会好一点,料不到的是,他却迷上了赌,辛辛苦苦挣来的工薪,三几下就输了去,常常弄得家无余钱,缸无剩米,比以前还要困苦;越想越心酸,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红白红白的脸上滚下来,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泪痕。她用手去抹眼泪,喃喃的又道:「你说你来了,就会好起来,好在哪里?你来了,就变坏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妈!」李木转着两个骨碌骨碌的眼珠,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不去了,回来做功课!」黄瑛又对着李木喝道。

「妈不舒服?」李木走进来,取下纸巾,递给黄瑛抹泪,说,「我就做功课,不玩了。」

从僻静的乡村,来到这个繁华的都市,经过一系列的变故,李木现在已读小学,且在许多方面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比那些有保姆照顾的同龄孩子,成熟得多,懂事得多。现在,黄瑛的气,往他身上出,他可表现得更乖,还好关心妈妈呢!

黄瑛拿着李木递过来的纸巾,一语不发了。

李泰安看看黄瑛,便好话安慰道:「我没有变,等我赢了钱,我们一家到新加坡去游,去探望你的亲人。」

看着李泰安那副诚恳的样子,黄瑛念起十年患难夫妻的恩情,气又消去一大半。他说的也许是实在话,有了钱,会拿来改善这个小家庭的生活,提高水平,让大家都舒服。然而,靠赌去赢钱,又哪里靠得住?前思后想,心总不能平伏。

看黄瑛溫柔了,李泰安倒光明正大的摸出好几份马经,铺在桌子上,对照、计算,聚精会神的研究起来,满怀信心。

在一角,李木坐在一张矮櫈上,就着一张小桌,也专心做算术题。他的一只小手,顶着太阳穴,忽地叫起来:「爸、妈,我想通了,你们看!」

黄瑛过去看,果是一条不浅的算术题,给算出来了。她望望李泰安,想叫他也过来看,祗见他一动不动,埋头在马经中。她又叹了口气,道:「儿子老子都在做功课,老子更专心,也难得了。」

中午时分,吃完饭后,李泰安带着马经,夹着个小收音机,就到投注站搏杀去。

收拾完毕,黄瑛带着李木,也出门口。既然不去郊游,自有另去处。她去探望王丽珠和郑太,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望她们了。香港的人,咫尺之遥,可由于各有各忙,一年半载也难得相聚一次,成了咫尺天涯。好在电话还方便,家家有一副,拿起话筒,拨几拨,就可跟对方通讯息。最近跟王丽珠通电话,就知道她的官丈夫陈彬也快出来了。这一来,王丽珠肯定是笑得满脸灿烂了。

通过昏黄而又熟悉的楼梯,爬到楼上。黄瑛见到了王丽珠,还来不及开口,王丽珠却早已大力拍着黄瑛的肩膀,叫了起来:「来了先生,就忘了老友,不来找我了。你看你看,又白又漂亮,成个贵妇了!这个李木,也长高了!」

黄瑛在床沿坐下来,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是煮多一份饭,洗多一套衣,比以前苦深一层……」

王丽珠笑起来:「每月收入增多一千元,你却不说。」

「屁!」黄瑛胀得满脸通红,「他都给投注站送去了,是马会收入增加一千元!」

王丽珠调了两杯饮品出来,便瞪大眼睛望着黄瑛:「有这个事?」

「好出奇?不说也罢了。」黄瑛说,「你的先生也快出来了,恭喜你!他是名牌大学出身,又当过官,会为你带来幸福。」

王丽珠笑笑,不相信黄瑛的李泰安会是个赌徒。

坐了一会,黄瑛就要过去那边见郑太。李木连声说:「不在家,不在家!」

原来李木到了楼上,早就过去找郑丽郑霞两个姐姐,可房都上了锁,没有人。他还记得那两位姐姐照顾他,同他一起睡觉的日子呢!

在一旁的王丽珠,摇摇头,说起郑太的事来。

这两天,郑太和两个女儿,连连跑医院,是郑飞宏被人殴伤了。

「你猜是怎回事?」王丽珠问。

「我怎么猜得到?你说了吧。」黄瑛道。

「当然是猜不到……」王丽珠颇有感慨。

隔着两条街口,有一个不大的长形的黄色招牌,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新到星妹;底下是小字:三楼A座;外加一个箭头,直指楼梯口。生人看这样的招牌,自是不明所以,可本地人一瞥,就知道在三楼A座,有一个妓女在招客,是一楼一凤。这种一楼一凤,全香港都有。前天晚上,就在这层三楼A座,发生了流血案件,伤者就是郑飞宏。

昨天全香港报纸,都报导了这件事,说是嫖客郑飞宏不肯给钱,让凤姐的保镖殴了,有些说是黑社会殴的。

黄瑛倒吸一口冷气,说:「我忙得连报纸都不看,漏了这条新闻。」

王丽珠压低声音道:「这本也是平常新闻,可想不到的是,那个凤姐,就是陈玉娟!」

「啊!」黄瑛呆在那里了。

「我也总是不相信的。」王丽珠说。

黄瑛想起撞见陈玉娟和郑飞宏在房间里搞鬼的事,又想起陈玉娟到医院去探望她,送钱给她的情形,沉默了好久,才嚅嚅的道:「她落到这个地步?」

「也难说了,在香港,毕竟是甚么事都可以发生的。」王丽珠说。

两人议论了一番,空空洞洞,也得不出甚么结果。接着又谈到郑太,说嫁给这么个丈夫,也真苦命了。

「潘永光先生娶陈玉娟,一样倒霉。」黄瑛说,「潘先生倒是个好人,又勤力,又俭省,一心带他的潘康坚,最近又得升,满好的。这本是个大好家庭,也不知陈玉娟是怎么想的?」

正说着,郑太和两个女儿回来了。黄瑛赶忙出来见面,只见郑太消瘦、憔悴了好多;李木上前去纒着两个姐姐,也不理会大人正心烦,姐上姐下的叫开了。

说了一些话,郑太就上气不接下气的,只得回房里,躺倒到床上去。她身心太疲累了。

近了黄昏时,黄瑛回到家里来,却还不见李泰安影儿,他大约还在投注站里博最后一场哩!

黄瑛坐到床沿上去,咬咬下唇,下决心此后不再提郊游的事,省得憋一肚子的气。

晚上,黄瑛留意放工回来的潘永光,看他的反应,知不知道陈玉娟的下落,且出了新闻?却见他黝黑的脸上,像往常一样的堆着微笑,弄好饭后,就和潘康坚一起甜滋滋的吃,完了就照料潘康坚洗澡、做功课,末了上床睡觉,随后他自己也睡了。他不提,黄瑛也不好多嘴,便将陈玉娟的新闻搁在一旁了。

人人想买楼,可真正有能力买得起楼的人却是不多的。李泰安幻梦博取的那层楼,还是在幻梦中。将近年底的时候,他接到了业主的通知,竟是要他搬出楼去。这样的通知,潘永光也接到。时下楼租比前贵,租住地方不易,在此等情形下,业主收回楼宇,再提高租金另租他人,自然有更大利益,所以非要原住客搬走不可,是以逼迁,而住客却苦了。李泰安和黄瑛甚是傍徨,苦脸相对。

业主限期近了。潘永光对李泰安和黄瑛说:「我计算过,不如买木屋住好了。」

李泰安觉得这倒是条路,便和黄瑛商量。

不提也罢,提起倒使黄瑛怒从中来,问道:「钱呢,钱在哪里?」

李泰安自是明白其中意思,无语以对。

黄瑛一不做,二不休,吵了开来:「你不是说要博回一层楼吗?楼呢?这是该搬上楼的时候了呀!怎么住木屋去?你有钱买木屋呀?我叫你不要赌,你偏赌,现在身像水洗,清光光的,怎买木屋?怎办呀?」

李泰安搓搓手,哑口无言,毫无办法。

黄瑛叹了口气,接着又道:「香港是个很现实的地方,无钱寸步难行,你明白不明白?你说呀!」

在内地,不管怎么样,李泰安有工作做,是个医生,黄瑛得来求他;到了香港,李泰安是甚么了,因为没有钱,现在是倒转过来恭敬的听黄瑛的训示。一股酸溜溜的味儿,在他心中滚动。他垂下眼皮来,想了又想,慢慢的呼出一口气,终觉得黄瑛说的是对的。她到底在香港的时间较他长,体会也比他深;他应该听她的。这是个很忠心很可爱的娇妻呢!

晚上吃完饭,黄瑛收拾筷碗洗去,李木上床睡去,李泰安便搬了一张椅子,坐到房门口,呆呆的望着走廊出神。

潘永光干完了事,经过走廊,松松的招呼了一声,便站下,与李泰安聊起来。

他们又提到业主逼迁、买木屋的事。潘永光说他到钻石山去看了,那里的木屋,万多元可买到一间,还可以住人的,问李泰安买也不买?                    李泰安沉下脸,踌躇不答;因为赌马,输光了,没钱,又遭黄瑛凶了一顿,心淡得很,如何作答呀?

住在相对房,两家之事,谁也瞒不了谁。潘永光笑笑,说:「不要愁,我借给你五千,你再设法找几千,凑合着,该够买了。我也买一间,住在一起,也好互相关照。香港住真是个大问题!」

李泰安抬起眼,看这个高高大大、黑黑实实的朋友。这个本是工程师而家庭破碎、境遇变迁、今当筑路工的人,脸上一派和悦诚祥。李泰安除了感激之外,也动了同情心,进而是自责:自己家庭完美,却搞得一无是处!

男子汉当负责任,要不算甚么男人?李泰安决意挑起大梁,下决心借钱买木屋。他来到黄瑛面前,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我郑重宣布,我们还是买木屋来住。」

黄瑛火了,大声喝道:「你想住木屋?住公园、住天桥底去!我都准备好了。」

「不,住木屋!」李泰安说。

「你放狗屁!」黄瑛道。

李泰安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弯了弯腰,嘻嘻的笑起来:「好太太,你也把我的人格看得太低了。这样吧,从现在起,我就戒了赌,每个月交一千元给你,怎样?」

黄瑛瞄了瞄李泰安,道:「你这么笑嘻嘻的,没点正经,鬼相信你?」

李泰安霍地立了个正,沉下脸来,老老实实的重说了一遍,接着,又讲了潘永光借钱的事,然后道:「借一万元,一年左右总可以还清吧!」

黄瑛看丈夫还是个丈夫,喜上心来,接到潘永光交来的五千元后,便又出马去妹丈乡里中周旋,东拼西凑,再集了五千元,加上自己的二千元,总共有了一万二千元,就与潘永光一起,高高兴兴的到钻石山上去,几番物色,几番挑选,终于在布满密密麻麻木屋的半山上,择了两间门户相对的,各自买了下来。

搬进木屋的当晚,劈里啪啦的就下起大雨来。这木屋外层是铁皮,内层是厚纸板,李泰安看看四周,好几处已漏了水,湿透了好几片纸壁,听外面,雨水顺着墙脚哗啦哗啦的冲,像要将整间屋子托了起来,冲了下去似的。吃饭时,地上有些响动,李泰安转眼一看,只见一条呎把长的大蚯蚓,正在蠕动爬行,那边角处,不知甚么时候已陷开一个大洞,几条裂隙向这边辐射过来。夫妻俩相对一望,都脸变乌黑。谁都知道,几根方木顶起的这铁皮片,说倒就倒,毫无留情的。一旦倒下,一万二千元就化做流水,哗啦啦流去,分文不剩,没立足之地了,问题不小。这与赌博赌输了并无差异。只有李木,不懂忧愁,嘴张嘴合,往口里扒饭,不理屋顶风雨呼啸。

夜来李泰安睡不着,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雨声,雨声大雨声小,雨声近雨声远,团团围住屋子,封绑得密实;他心沉沉就想:自由到此,完蛋在这山顶上了。世间的事,统统是一场赌博;做人,不过就是做一个赌徒而已。他想着,只是不说,免得又惹起身边人黄瑛的火来。

第二天起来,周围一看,屋子斜斜,所幸不倒,忽忽安排了李木,夫妇就赶去上工,漏水陷地,留待有暇才慢慢修补了。因为天亮了,最重要的就是开工挣钱;现在欠了人家一万元,就更开不得玩笑。

过了些日子,收到工薪,可以开始还债了,黄瑛就请妹丈乡里到木屋的家中来吃饭,一是答谢他们的帮忙,二是先还回每人一千元给他们,三呢,也让他们看看这个新的家。乡里一口回绝了,说是还钱就送上门去,至于木屋,牛棚不像牛棚,猪栏不像猪栏,有甚么好看的?黄瑛问道,还没看过,怎么就知道是牛棚猪栏?乡里回答说,木屋区,不用看,想都想到了。黄瑛想想,觉得也不是全无道理,便由他去。倒是那个妹丈,高高兴兴的来了,吃罢饭,就屋内屋外的踱起来,进五步,退三步,时不时又停下,双手拢起,放在腹前,斜着头,眯起眼,看左看右,把间木屋都看遍。黄瑛陪前伴后,好招好呼,好一会后,想起乡下的堂妹,终忍不住问道:「妹丈,堂妹的出港申请事,办得怎样了?」

妹丈醒过来,才知道黄瑛伴随左右,笑了笑,说:「这好呀,这好呀!到底是自己的一间屋,免了交租,不受房东白眼,好的,好的!」

妹丈这是答非所问,赞起木屋来了。虽不是牛棚猪栏,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哪值得赞?

妹丈不停口,还在赞:「这住下去,好的,好的!」

后来,妹丈收了钱,往后裤袋一插,收藏密实,就走了,也不说堂妹出港申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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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先强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8年9月14日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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