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洛诵与她的时代 第二部(第二十三章至二十五章)
陶洛诵
第二十三章
我们的“中学生动态报”一共出了十八期。在1967年春节前停刊。因为我要去新疆,钟菊和汪三儿要去重庆。
每次到四中,我把动态报交给高二年级的蒋效愚,有了我的新疆之行。
杨鸥曾告诫我,六十五中的“北斗星“战斗组有篇文章“出身论”,里面情绪“不对头”,让我自己斟酌,要不要跟他们接触。我没在意,本着对造反派组织一视同仁的态度,给他们送“中学生动态报”,认识了遇罗文。
蒋效愚身材高大魁梧,相貌老成,有领导者之风。到我家找我,在院子里碰见我妈妈,有礼貌地喊声“伯母!”妈妈很高兴地笑了,这让我对老蒋顿时心生好感,他说:“要不要咱们去新疆干一场?”我问他:“去新疆干什么?”他告诉我,新疆石河子一月二十六日发生了武斗枪杀事件,北京各界都要派人去调查,我们北京中学生也要派一个调查组,由五男五女组成。此事由他负责组织。我连想都没想,一口就答应了。
第一次见到遇罗文,他就借给我一份油印的“出身论”文章,说他只有这一份了,看完要还给他,并给了我他家的地址。我去新疆之前的一个晚上,抽空去他家还这篇油印文章。
罗文家在闹中取静的明星电影院旁的一个小胡同里,离我家只有一站多点汽车路,熟悉了后他说:“咱们离得这么近,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我在他家很意外地见到高三学生金一虹,她是杨鸥战斗组的。杨鸥的战斗组被老红卫兵砸了一次,因为她不肯改名字。师大女附中出现了一张漫画,画的是孙悟空拿着金箍棒打“出身论”,标题是:“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署名红卫兵。杨鸥对我说:“我就知道,出身论得给造反派找麻烦。”
金一虹见到我来,很快就告辞了。
罗文非常兴奋地告诉我,他们已经出了铅印的报纸,名为“中学文革报”,第一版为专刊,登的是“出身论”。听说我要去新疆,让我带十份去发散。
第二十四章
这次去新疆,奶奶和妈妈都婉言劝我别去,我跟爸爸要钱的时候,他虽然又给我二十块钱,但态度冷淡。
我们66年的大年三十是在火车上过的。我们师大女附中去了四个女生,我和米志德是高二的,我们俩不同班,以前不认识。牛莉和一个胖胖的女生是初三的。我和米志德非常合得来,在新疆的十天里,形影不离。老蒋带的四个男生,除了陈小田是四中跟他同班同学外,陈守一,杨同学,外号“小班”三人都是北大附中的。一共九个人。
出发前,老蒋让我和他一起去北京钢铁学院“长征红卫兵”总部去一趟,到了那儿,他让我坐一边,他和一位白白净净尖尖下巴的大学生谈话,大学生负责我们这个中学生调查团的火车票。大学生兜问这九个人的出身,当他听到陈小田的爸爸是已被打倒的中组部副部长,陈小田本人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一歌的作曲时,说:“不要让姓陈的去!“ 老蒋说:“你不要形而上的看问题,人是会变的。”大学生还是不答应,老蒋争执了半天,气得一拍桌子扔下我拂袖而去。
大学生看到坐在一边怔怔的我,居高临下地说:“你叫陶洛诵。” “是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九张火车票,递给我说:“你跟蒋效愚说,最好不要让那姓陈的去。“
这是拿火车票的一段小插曲。
我们在西安转车到了乌鲁木齐,住在第一招待所,里面有八间并排的大房子,每间大屋可容纳三十个人,里面住了很多建设兵团的军垦战士,穿军装,没有领章帽徽,他们基本上都是上海人。我认识了一个叫包美容的,她人像名字一样漂亮。她对我说她出身小业主,表现再好,也入不了党,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就送给她一份“中学文革报”。
乌鲁木齐的冬天是寒冷的,建筑物与内地不一样,有异域风格。第一天安顿好后,我和米志德走到街头,想参观一下这座城市,街上人不多,忽然听到叽里呱啦大声说话的声音,扭头一看,是两个穿维族服装的男人抬着一个穿同样服装的男人,米志德有些害怕,说:“咱们回去吧!”几个同来的男生走出来,我们跟随他们到了集市,人很多,卖羊肉串的摊贩是我首次看见,几个男生买了吃,两毛钱一串。
第三天,我们乘坐一辆专用汽车前去石河子调查,公路两旁种的是整整齐齐的白杨树,石河子是座新建的城市,里面有许多刚刚落成不久的楼房。
汽车停在一所大医院门口,蒋效愚拿着介绍信去接洽。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给我们当向导,“八野是以复原军人为主体的组织,新疆有一些马步芳的残部也混入八野。“女医生介绍说:
“一月二十六日,一辆卡车上装满了持枪的八野成员,他们胡乱开枪,前后一共打死12个人,其中有一名是十二岁的哥萨克族女少先队员。“
向导带我们一行人去看尸体,有十具尸体放在一起,衣着整齐,摆满花圈挽联。另一处是光着上身的两具男尸,胸口和肚子中的是达姆弹,枪口的肉翻开着,皮肤已呈土黄色。地上插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这两个人是反动军官出身,八野宣称他们是牛鬼蛇神,格杀勿论!”
几个男同学静静地面无表情听着看着,几个女孩有些害怕,挤成一堆。我想:“出身不好已成为冠冕堂皇杀人的借口,死后也得不到平等待遇。”我想吐。
蒋效愚对向导说:“我们回去后,写份调查报告给中央文革。”向导说:“谢谢!”
我们那时谁都没有想到,石河子只是开了全国武装杀人的第一枪。没过多久,全国各地武装武斗之风大兴,有些地方甚至用上了重型武器。
我在乌鲁木齐的最后一天,体会到了人们莫名的火气与武斗根本就不需要原由。
第二十五章
石河子事件调查后,蒋效愚等几个人又去了一趟石油城克拉玛依。我自从石河子回乌鲁木齐,一直觉得身体不舒服。
中午,我和米志德去招待所餐厅买饭。饭厅里热气腾腾,人们端着玉米面发糕,羊肉烧土豆香噴喷地吃着。我俩走到西北角的用两张桌子和几块木板围成的卖饭处,桌子上放着两笸箩发糕和两桶菜,一个四五十岁剪短发的妇女,满面怒容,低头在数饭票。我和米志德等了一会儿,“同志,买份饭。”我轻轻叫她一声,女人忽然变成一只躁狂藏獒:“不卖,不卖,就是不卖!”唾液四溅,两手乱挥。“为什么不卖?”我和米志德同时问。女人一看我们俩是稚嫩的美丽的圣洁女孩,大吼大叫起来:“不卖就是不卖,你这王恩茂的小老婆!”一下子围上来许多人。我气得浑身发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侮辱与粗野,我瞠目结舌,只觉得血一个劲儿往脸上涌,“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年轻姑娘,你怎么不讲道理?”一位中年男子目睹了前后经过忍不住说句公道话。一个身穿黄军装两眼滴溜溜乱转的家伙对我和中年男子说:“你们敢到我们总部去一趟吗?” “你们什么总部?”北大附中的“小班”厉声问,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又高又壮,也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黄军装,那人抬起右胳膊,挑起大姆指指向身后,
“我们是八野。” “你们八野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没想到“小班”这么英勇,“小班”是牛莉她们给他起的外号,说他长得像幼儿园小班的孩子,真名反而不记得了。
米志德一拉我,低声说:“快走!”我们俩就脚底蹭油,快步离开饭厅,后面是两派的吵闹声,桌椅乱砸声。
后来听说大家都还安全,没酿成大祸,才稍稍安心。
我和米志德意识到,乌鲁木齐绝不可再待下去,第二天,我俩告别了伙伴们,打道回府。
我们在呼和浩特转车回到北京。火车上也是种种问题和险情,有大学生没有去北京火车票,让我们帮忙的,有列车员向我们反映冤情,请我们代为递交材料的,我还被车上工人纠察队当联动被盘问......还好,都是有惊无险。
还有一件事有必要一提,“出身论”一文传播迅速,我在车上跟人聊起,被问同意其观点与否?我说:“同意!”立刻被人投以鄙夷的眼光,继而追查我的出身。米志德劝我:“以后别对人说你同意出身论了。”
回北京后,和一块儿去新疆的同伴再没来往。碰到过一次牛莉,她说“小班”找了个干部子弟做女朋友,女朋友被批准去西双版纳,没批他,他就哭,后来终于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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