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凡响的大学经历(十)
一真溅雪
摘自回忆录《使命》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赛程我已经跑尽了,当守的信仰我己经守住了。─
摘自《新约圣经》.提摩太后书.4章.7节
1963年10月我和班上十几位同学一起,来到位于长沙北郊浏阳河入湘江口的三角洲地带的长沙化工厂进行毕业实习,这是一座以生产磷肥(磷酸氢钙)和硫酸锰的为主的工厂,附带也搞一点从废旧摄影底片上回收银,来生产硝酸银试剂的中小型化工厂。该厂生产的硫酸锰之中的锰元素大概也勉强沾了一点稀有元素的边吧!所以这个厂便被选作了我们稀有元素化学专业的实习场所之一。
我们到长沙化工厂的那天晚上,工厂专门开了一个欢迎会,在会上据该厂的党委书记王光英介绍,他们厂所生产的硫酸锰是支援世界共产革命的重要出口产品,是出口到战斗在世界共产革命最前线的古巴的重要化肥产品。因古巴土壤长期种植甘蔗导致其土瓖中严重缺锰,而含锰肥料对于提高甘蔗的产量和含糖量都起着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该厂的生产设备极其简陋、工人生产环境恶劣、劳动强度极大。整个硫酸锰生产车间几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言。从湘潭锰矿运来的精选后的锰矿石有一百多斤一袋,全靠人工背上一个平台,投入球磨机碾磨成200目左右的锰矿粉,磨好后的锰矿粉倾泄到地面上扬起浓厚的锰矿粉尘,工人们冒着粉尘用铁铲将锰矿粉铲到斗式提升机的料斗里,又扬起许多粉尘,而斗式提升机在提升锰矿粉的过程中又洒下更多的粉尘在空气中,操作现场粉尘的浓度到了伸手下见五指的地步,而所谓的劳保用品就是一顶带披巾的帽子、一件油布雨衣和一个口罩,而口罩虽有却形同虚设,因为劳动强度大,戴上口罩难以呼吸,大多数时间工人们都只好不带口罩操作。除了粉尘之外,球磨机发出的振耳欲聋的巨大燥音使人面对面讲话都无法听清。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工作,等待着工人们的必然结局就是不治之症的矽肺病和精神崩溃。特别是还有不少二、三十岁的青年女工人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工作,这对她们的健康和生育能力将造成多么巨大的危害?对此厂方均从未考虑过,不知这些年轻女工们是如何能够忍受的?
整个硫酸锰车间的生产流程十分简陋、原始,就像一个两叁百年前英国工业革命初期的一个生产硫酸锰的手工作坊。球磨机粉碎后的锰矿粉被斗式提升机提升后,投入一个盛有硫酸的反应池,由工人把带把手的陶罐装的工业硫酸(每罐有一百多斤重)背到位于高处的反应池边上,拧开陶罐的盖,由带着有一层薄橡胶围腰、穿着半深统橡胶套靴的工人把工业硫酸倒入反应池内,在反应池内锰矿粉与硫酸发生化学反应生成硫酸锰,经过一定的反应时间和不断的人工搅拌等化学反应完成,然后从反应池底部的放料口将反应后的料浆放入一台板框压滤机,用人工把一根长钢管作槓杆扳动压滤机的螺旋慢慢压出料浆中的滤液,再除去板框压虑机内的固体不溶物,将含有硫酸锰的虑液(硫酸锰易溶于水)由人工舀到下面烧有煤火的几口大铁锅内,由人工用木棍不停地搅拌进行浓缩,浓缩到有较多硫酸锰沉淀析出时,再把浓缩料漿由人工舀到下面燒有煤火的矩形不锈钢浓缩锅内进一步搅拌浓缩,直至搅不动时,再把半干的硫酸锰舀到一个个距形搪瓷盘内,放到一个用蒸汽管道加热的烘房内烘干到含水量低于2%为止,烘干后的硫酸锰.再用一台小型的粉碎机粉碎后,便得到略呈粉红色的硫酸锰成品,再用包装袋包装成25公斤一袋的硫酸锰成品。这些过程全都是手工操作,整个生产过程其劳强度之大、工作环境之恶劣是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像的。由于生产的硫酸锰是作肥料用的,对产品的纯度要求不高,所以没有什么精制提纯的过程,如果有精制过程,则我们所学的稀有元素分离、提纯、精制方面的知识尚有点用武之地,这种实习尚有点意义。像这种生产工业级粗制品的手工生产,除了起到体力劳动锻炼,和恶劣的生产条件损害学生的身体健康之外,起不到任何实习作用。
为期约两个多月的实习终于结束了,我们回到学校之后,便开始准备写毕业论文,分配给我的论文题目是《铌钽的分离和提纯》,我的论文指导老师是一位三十多岁,讲话带江浙口音的蒋(?记不太准了)老师,一开始他给了我一份参考书表,表上所列参考书大都为英文、俄文,中文的很少,而且大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前英美等国出版的资料。因为那时中国对铌钽这两种元素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不仅这方面的著述较少,而且由于铌钽的研究和应用大都与原子能、核武器相关的精密仪表相关(因为铌、钽不仅有良好的机械加工性能、硬度,还有良好的抗幅射能力),理所当然地有关铌钽的研究资料都被什么都保密的中共当局列为机密,是绝对不会让我这个己被内定为“反革命集团”头子的学生接触到的。
铌和钽是两种物理化学性质十分相近的稀有金属元素,用一般的的物理、化学方法是很难把它们分离提纯的,由于们的物理、化学性质十分相近,所以经常共生在同一种矿物之中,其提取分离的方法通常都是用某种强酸浸取铌钽共生矿的精选矿粉,使它们变成可溶性盐类化合物,然后把浸取液滤出后,用专用的离子交换树脂,利用这种离子交换树脂对铌、钽两种元素吸附能力的微小差异,经多次吸附分离之后,得到富含铌和富含钽的滤液,将滤液浓缩蒸干后得到的含铌较多的铌盐和含钽较多的钽盐,再冶炼成粗制的金属铌和金属钽,再利用铌、钽在在融熔状态时,在液相和固相浓度的差异,通过多次区域融熔法分别制得高纯度的铌和钽。由于铌钽不仅在地球上分佈极其稀少,而且冶炼、提纯工艺精细复杂,所以其价格远比黄金要贵许多倍。
到1963年我父亲的身体已越来越差,他原本就有肺结核病,又有胃溃疡,经常咳嗽、胃痛,经过59年到61年的大饥荒,有钱也买不到吃的,肺结核以前被称之为“富贵病”因为得了这个病既不能劳累,又要吃得好,在那三年大飢荒期间,能免强不挨饿就祘不错了(我父亲飯量小,二十来斤大米的定量他已基本夠吃),那里还谈得上什么营养。这年暑假我大姐和大哥都回长沙亲探,我大姐是医生在帮我父亲检查身体时发现父亲的胃部有一个雞蛋大小的腫块,由于父亲患有多年的胃溃疡,所以大姐估计是胃溃疡己转化为胃癌,当时没有告诉父亲,只跟母亲和我们兄弟说了,并说以父亲目前的身体状况已承受不了手术带来的副作用,再加上以当时国内物资供应状况,也无法提供手术后的营养,只能做保守治疗。那时候又没有什么治疗癌症的有效药物,大姐说可以找中医开一些活血化淤、消除腫块的药试一试,也许能起一点缓解症状的作用。
父亲虽然不知道自己身患癌症,但根据自己咳嗽愈来愈严重,而且咳出的痰中常带血丝,腹部经常胀痛,身体日渐虚弱的状况,也已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已预感到这次大姐与大哥探亲后离去,也许就是自己与他们的生死永诀,于是找来纸笔把“解放”前流行的“何日君再来”这首歌的歌词写在上面,递给大姐、大哥,随即潸然泪下默不作声,大哥、大姐虽也知道这是与父亲的生离死别,但仍强忍着悲痛安慰父亲说您安心休养,没有什么大问题,明年我们还会回来看望您的。
此后父亲的工作已由半休转为全休,工资也只能领取50%也就是22.5元,此时家中的生活及我上大学的费用全靠大姐、二姐(每人每月寄回20元)、大哥(每月寄回30元)和弟弟(他已学徒期满,出师后每月约有30元工资,他每月也要给家里10元左右)。
到63午下半年64年上半年国内物资供应已有很大的改观,高价的鱼、肉、雞蛋、奶粉也都有卖的,而且价格也没自59年至61年那么高得离谱,父亲凭医院开的结核病证明,还订到了一份牛奶(每天半斤)。这期间还找了一些老中医给父亲看病,吃了不少中药也未见什么效果,后来听说有一位老中医治好过一些癌症病人,我们也找了这位老先生来给父亲看病,这位老先生开了一付十分奇特的药方,这副药要用还没有完全干的母老鼠的屎做药引(完全干了,表明拉出来的时间很久了),我问他这老鼠屎不都是一样吗?怎么分得出公母?老先生就对我们说:这你们就不知道啦!那母老鼠的屎一头是园的,另一头是尖的;而公老鼠的屎两头都是园的,当时我们都还半信半疑,那个时候老鼠很多,要找到新鲜的老鼠屎并不十分困难,当我把老鼠屎找来仔细一看,发现还真的老鼠屎有的一头园一头尖;有的两头都是园的,我才服了这位老先生。我想这位老先生用的药引寻找的难度幸好没有鲁迅先生小时候为他重病的父亲寻找的药引那么难,给鲁迅先生父亲开药的那位老先生要用的药引蟋蟀一对(公母各一只)还要是原配的,这一公一母的蟋蟀倒不难找,但如何辨别是否是原配,则是一件难如上青天事情,我想这大概是那位老中医比给我父亲看病的那位老中医的“高明”之处,一旦鲁迅的父亲服他的药不见效时,他便可借口说鲁迅所找的那一对蟋蟀不是原配,所以使所开中药达不到预期的疗效。尽管我也觉得这位老先生开的这个药引:新鲜母老鼠屎,有些荒唐,但是在中、西医对父亲的癌症都束手无策的绝望状况之下,人总是希望能有奇跡出现,我们都希望:也许新鲜母老鼠屎里面含有某种未知的能抑制癌细胞的生长速度;甚至能杀死癌细胞的物质,能改善父亲的身体状况,甚至能挽救父亲的生命。我们遵照老中医的嘱咐捡来中药和找来的新鲜母老鼠屎一起烘干碾成粉末,加上蜂蜜搓成黄豆大小的药丸,按照老中医交待的用量,每天给父亲服用。开始几天父亲似乎感觉还有点效果(实际上完全是心理作用在起作用),以后父亲的身体便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那段时间我每星期天放假都要回家去探望父。
1964年二月中旬我们五年二期刚开学不久的一天上午,我正在操场上打兰球(那时在写毕业论文,作息时间自由掌握),忽然系办公室的一位女老师找到我说:陈X甫,你趕快回去,你家里打电话来了,你父亲病危!我连忙回寝室换上衣服就往家里跑,过轮渡后从五一路一路小跑回到家里已快10点钟只见母亲、弟弟、父亲的几位老同事都围坐在父亲的床边,我见父亲瘦削的臉上深陷在眼眶里的一双眼晴虽已闭着,但看见胸部还在起伏,我连忙跑到父亲床前,俯身对着父亲叫了一声爹!只见父亲慢慢睜开他那双已失去了光泽的眼睛看看我,臉上露出了一点欣慰的神色,然后又闭上了双眼,看得出他正在顽强地坚持,使他让他的生命之火在我大哥回到他身边之前不致过早熄灭。
前天傍晚父亲病情急转直下,母亲就要弟弟拍电报给远在河南泌阳县工作的大哥。说来奇怪,就在我父亲去世的前两天的晚上,我大哥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父亲到他的房间里来,样子很可怕,他正准备问:爹!您怎么来了。父亲就消失了,然后大哥就醒来了,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他后来告诉我们,他那晚梦中看到的父亲就和他回来后看到的临死前的父亲一模一样)。次日,也就是父亲死的前一天,整天大哥心神不宁,心想父亲如果有什么事家里一定会来电报的,但一直没见家里的电报,到这天晚上9点多,大哥书也不想看,老是坐立不安,于是就到街上走一走散散心,不料鬼使神差就走到了县邮电局,见里面还亮着灯,邮局的人他又都认识,便敲门进去,刚一进门,邮局的人就对他说你来得正好,你老家刚来了一份电报,我们正准备明天一早给你送去,你来了正好拿去,大哥拆开电报一看是:父病危速归。便连夜从邮局借了个自行车,准备了一点钱和粮票,带上一位同事就往确山火车站骑去(带上一位同事是到确山后请他把自行车骑回泌阳县还给邮电局),大哥在确山火车站买了一张半夜的到长沙的快车票,那时的火车不仅速度慢,即使是快车从确山到长沙也要走十几个钟头,所以直到次日下午3点多才到长沙。幸亏我家离火车站不远,大哥下车后一路小跑赶到父亲的床边,叫了一声:爹!我回来了。此时父亲的眼一直睁着,呼吸已十分微弱,只見父亲的嘴唇略微地抽动了一下,但已发不出声了,我想他是想讲:我终于等到你回来啦!这句话吧!接着父亲终于慢慢地闭上了他那双已睁开了很久的眼睛,如愿以偿地离开了这个充满苦难的人世,此时我俯身低头把耳朵贴到父享的胸口,已听不到心跳的声音了。
在那个年代一切丧事均只能从简,父亲的遗体埋在长沙南门外石马铺的一处墓地,从墓地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雕刻制作墓碑的作坊,我和大哥大约花了20元(作坊还负责墓碑的安放不另外付钱)钱定制了一块花岗岩墓碑,碑文是由大哥撰写的(大哥的墨笔字写得很好),先付了10元定金,安放好后,再付清余下的10元。
父亲病重期间他所工作的医药公司的工会干部,新老同事和朋友都曾前来探视。父亲在广大药房的合伙人、老朋友卢庭芳先生,从香港回长沙休假也多次到我家探望父亲,一起回忆过去从四川重庆来长沙开办广大药房艰苦创业的历程。卢先生公私合营后,因他三哥的关系(他三哥卢緖章“解放”后任中共当局的外贸部副部长)调到了湖南省外贸局工作,后来省外贸局在香港设立了一个办事处,因卢先生对香港比较熟,在香港也住过一段时间,更主要的是他三哥在当外贸部副部长,又有一大家子人在长沙(他太太和六个女儿)不必担心他会叛逃不归,卢先生每年都要回长沙休假两次,每次回来都要来探望一下父亲。
父亲去世之后,学校开展了一年一度的研究生报考工作,以我在大学期间在学习上的表现,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我报考研究生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我却决定不报考研究生,尽管我十分喜欢从事科学研究工作,但是我的志向早已不在科学研究之上。作为一个有正义感、有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的热血青年,上天又赋予了我认清“解放”后中华民族所遭受的一切深重苦难的根源的能力,我早已把为拯救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贡献自己的毕生精力作为自己努力奋斗的人生目标,我不想让三年的研究生生活束缚住我的手脚、耗费掉我三年的时间和精力,这就是我决定不报考研究生的原因。
不过从后来知道的情况看,那时我即使去报考研究生也不会被系里面批准,因为从大约一年多之前起,我已被以系党总支书记刘某人为首的系党总支列为反革命集团的头子,而处于被秘密监控之中,只是由于我自己的疏忽大意,和在与中共当局的斗争之中经验的不足,而没有被我察觉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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