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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三章(3-4)
 
 
甲板
 
 
(3)--
 
继景所在的班是老年班,班长倪海福与晓文的朱班长一样是个中年汉子,骨骼粗大,五指伸开抓得住五块砖头,干部起活来又浑身使不完的劲,性格到是不急不躁的一个马大哈,有事无事总是笑哈哈的,外号也就叫了哈哈。二个可以教育子女分到德胜坝后,党支部召开了会议。工班长中有两个党员,一个是甲级班的王班长人称毒头,一个就是倪班长哈哈。刚开始考虑把他们两人一个分到王班长这里,一个分到倪班长这里,后来考虑到王班长这里做的都是重活,新工人刚来吃不消。就一个放到哈哈工班,一个放到了疙瘩班,疙瘩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是三代老码头,冷面无情,人人怕他,放在他这里正好受教育。
 
继景分到哈哈工班,没有多少日子倪班长就笑哈哈地闭不住嘴,逢人就翘起大姆指:
 
“好样的!好样的!”
 
哈哈的班是老弱病残班,以前哈哈干活没有人能作他的对手,继景几个月下来就可以与哈哈作对手了。哈哈想让他做副班长,三砍说可以教育好子女要多一点考验。”
 
哈哈嘀咕着,又不是入党考验个屁。
 
新码头3号的工人们奋战机场任务已有多天了,开了三班制,以前只有日班与中班,现在有了深夜班二十四小时不歇。
 
这一天,哈哈的班分到6号吊卸大块石,又分到了抓斗卸石子。抓斗活只要二个人,自从继景来了哈哈就与他作一对。
 
德胜坝有二只抓斗,一只老抓斗一只新抓斗,老抓斗在北,新抓斗在南。老抓斗是吊杆式的与吊杆机一样,靠倾斜的自重往外转,靠线拉回来,不同的是多用了一台卷进扬机用了电动拉绳。吊杆只有一根钢绳,抓斗关闭靠一块铁坠随机升降控制套勾,勾套在套箍上斗就张开了,张完后往上一提,勾与套箍分开,完成抓斗闭开过程。这个简单而又绝妙的设计不知出自谁的手,但这个设计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如果套勾在套箍上没勾紧脱了钩,张开的斗就会失控下坠,嘭的一下闭拢,像老虎张开大嘴一口咬下来。抓斗有吨把重,下坠会产生强大的惯性,将抓斗的钢绳震断,斗砸在船上船破,砸在人上人死,安然全系在钢绳上。一根钢绳用到什么样子需换新的,没有标准,全凭经验,有时钢绳毛头都出来了为了节约还是没换。
 
这些年来砸了船蓬的事有过,砸伤砸死人的事也发生过,但没有好的改进方法,只好自求多福了。 
 
做抓斗活主要是配合开抓斗司机,抓斗旋转是一个弧型的位置,不能随意到达需要的位置,要由人力推,抓斗有吨把重既需要力气更需要灵活。哈哈与继景配合默契,得心应手了。哈哈只要眼睛往那里一瞥,他就知道斗该落在何处。
 
是夜,星星伴着月亮, 抓斗伴着铃声,飞起落下,两人挥汗如雨,衣裳稀湿,一左一右站在斗上摇着蹭着给抓斗助力,斗斗抓得满满的,卷扬机发出了乌乌的沉重声音。
 
开抓斗的司机叫阿香,四十多岁身体丰腴,大盘脸短头发,潮热的身上散发出浓重的女人香。她性格豪放,开起玩笑来什么荤话都敢说,开抓斗又是一把好手,斗在她的手里得心应手,起斗放斗分毫不差,工班分到她开抓斗都有一种欢喜。
 
很快一船就见底了,见底时要把船边上与疙瘩凹里抓不着的石子,用耙子挖出来,活快活慢这个时候见真功夫,每到这个时候他俩就展开手脚,直到抓斗响着急促的铃声飞落下来才肯放过。一船完了接着一船,新上来的船石子堆成小山峰似的,抓斗落在山峰上,便满的溢出了斗外,沉重的让卷扬机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像老牛犁田一样喘着气,皮带吱吱地尖叫不皆负荷停了下来。
 
“输送机停了!”
 
 阿香师傅在上面叫着

 
哈哈与继景赶紧蹬着梯爬上来,两人四只手卯足了劲拉着皮带,皮带乌乌地叫着还是动不起来。哈哈按了一下输送机皮带说:
 
“皮带松了,没有啥要紧。”
 
说得很有经验的样子,他一边说一边在地上抓了二把石粉丢到滚筒与皮带之间,又拿起铲子用柄将电动机的三角皮带往上一撬,输送机慢慢地走了起来。
 
看着哈哈班长这一套急救办法,真的把他看傻了眼,他想哪里可以这个样子,多么的危险,铁锹如果拿不住打在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下到船上,他对哈哈说;。
 
“倪班长,你刚才的做法很危险,应该叫机修工来紧皮带。”
 
“不搭嗄的!都是这样做的,让修理工过来,拖三拉四的给你弄个大半个钟头,活都耽误了。”
 
他一边说,一边又爬到斗上摇蹭了起来。
 
输送机又压停了二次,哈哈如法泡制。
 
当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时,最后一条船终于卸完了,船身高高地浮在水面,一排船已首尾相连准备出航了。此时轰鸣着的抓斗与输送机停了下来时,整理个码头一片宁静,静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响亮得仿佛要弹破黎明。
 
这一天,他们抓了五百多吨石子,干完活天都快亮了。一班时间一般只能抓三四百吨。凌晨的空气特别的新鲜,河上的风吹着他们濡湿的衣裳,摘掉帽子,头上冒着的热气交融在晨雾之中。
 
他们帮着阿香师傅清理着输送机,因输送机停跑,斗上的石子满出来落了一地。清完输送机,又帮着阿香师傅将输送机的电线收回去。
 
“哈哈好福气,有小张这样的好青年。” 
 
你看着好,带回去做上门女婿好了。”
 
“当然好!可没那个福气”
 
“你女儿与你一样好看,还怕小张不愿意,小张是不是。”
 
继景涨红了脸没有出声。
 
“你看,你把小张脸都说红了。”
 
“小张,叫一声丈母娘。”
 
哈哈这样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想撮成一对年轻人。
 
“你这个死哈哈。”
 
说着捏起拳头在哈哈身上打了一下。
 
“来来来!再打,再打。”
 
他耸起肩膀送到她的面前。
 
“看你这个活孙精,小青年在边上也不做一个好榜样。”
 
继景一时还不习惯这种捞手舞脚的打情骂俏,不尬不尴地跟在一旁。
 
“你女儿今年初中毕业吧。”
 
“是啊!我担心要插队落户。”
 
“据说单位要招一批家属工。”
 
“我听说还没定下来。”
 
“还有一种是顶职,父母亲退休儿女顶职,不过对你来说退休还早着呢。”
 
“如果能顶职,我也愿意。”

 
继景听哈哈与阿香的对话,说到找对象就想到了柳条儿,一想到柳条儿心,就有说不出的惆怅。自从练完针她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消失了。他没有去找她,既不是自我克制,也不缺乏去找她的勇气,他们俩在学校时就已很要好了,如同青梅竹马,而是出于自尊与虚荣,他知道他们之间有着一种难以克服的距离,能拉近这种距离不是他而是她,她在高处,水是高处向低处流的,这种高与低是世俗的高与低,然而又谁逃脱得了世俗呢。在世俗面前感情是如此地不堪与苍白。练针短暂的幸福现在让他痛苦不堪,他好些日子不能有很好的睡眠,她的图像在半睡半醒中晃来晃去。
 
洗完澡,天已完全亮了,云层很厚,太阳苍白。


 
                    (4)

 
为了更好地完成101任务,公司医务所下码头巡回医疗。巡回医疗码头上称之为游方郎中。刘阿姨带着柳条儿坐着公司的吉普车来到德胜坝码头。巡回医疗在码头上不是常事,坐吉普车来更显得不同寻常,可见了公司对这次任务的重视。
 
刘阿姨与柳条儿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从吉普车上下来,吉普车在码头上是权力的象征,这种象征是不容分说的,它开到那里权力就到那里,今天虽然坐车的人不是公司领导,但是车到了哪里领导的权威也到了哪里,领导的关怀也到了哪里。
 
码头上的舌簧喇叭叽哩叭啦地响起了三砍的声音。上级领导为了更好地完成101任务,为了工人的身体健康,到码头上巡回医疗,想看病配药的工人,请到调度室来。
 
听到广播继景想柳条儿一定也来了,正好这二天感冒有了看她的借口。
 
这一天,4号绕线吊卸砖头,绕线吊与吊杆不同,一根杆子像高射炮一样翘在转盘上,转盘上的卷扬机上的钢缆与吊杆上的滑轮与挂钩相连,只能起吨把货,转动靠开吊机的人推拉转动。
 
卸砖头是码头上的脏活苦活还出不了吨位,砖头得由手捧到竹夹子里吊上去。二手一挟,五六块砖几十斤重,需要好臂力。砖的大小分八五砖与九五砖,都是砖的尺寸,九五砖烧制粗粝,手套几夹捧下来指头上都是洞。工具房脑洞大开,发一盘象皮膏,有了洞在洞绕上几圈。此法到是不错,但橡皮膏的粘性不佳,往往捧上几下,就松散开来挂得零零落落反到碍手碍脚。
 
每次卸砖头继景十个指头都被磨得血淋淋的,时间长了指上长出了茧罗纹都没了。他调侃着说,好在现在领工资用图章,按罗印的话工资没办法领了。
 
“倪班长我有一点感冒,去配一点药马上回来。”
 
他摘下十个指头都要是洞的手套,用手背擦了一下鼻涕,沾着红砖粉沫的鼻涕像鼻血。
 
“不急,慢慢来。”
 
“那我去了,师傅们辛苦!”
 
感冒有好几天了,头痛浑身泛力。攀着扶梯,一级一级往上爬,象踩在在云里雾里似的。 
 
快到调度室时,他忽然为自已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感到了自卑:搭肩布改的工作服不伦不类,裤子的膝盖上二块大补钉,解放球鞋穿得露出了脚趾头,红色的砖灰满脸满身。
 
他拐道来到厕所,脱下衣裳掸了身上的灰,又拧开了水笼头,捧起水来,刮叽刮叽地洗了脸,撸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才进了调度室。
 
调度室的门楣上挂着红色的横幅,“保证完成中央101工程任务”,横幅是晓文写的。那天晓文不无得意地说,写了一条横幅混了一天的生活。虽然这二个字不稍一刻就写好了,三砍说有时间你考虑考虑怎么为德胜坝码头为完成101工程写一个报告。
 
进了调度室,张调度的办公桌成临时成了看病的地方,工人蚂蚁嗡鲞头似的围着桌子,有人敞开着衣襟,有人光着身子,汗津津的身体彼此你挤我推地散发出汗臭,晓文也在那里坐在一张桌子上,敞开衣襟仰着身子扇着头上的电风扇,脸上清晰地留着汗水流下的汗渍,看得出他已来了一会儿了。
 
“你也来看病?”
 
“凑凑热闹借机歇歇力。来看柳条儿的吧,喇叭一响我就知道你准会过来,你看她忙着呢。”
 
他瞥了一眼过去。她正忙着应付那群七嘴八舌乱哄哄的工人。她穿着白大褂,白皙的脸白净的手,苗条的身材,在一群五大三粗,被太阳晒得赤黑的工人中间宛若天使。
 
“你该请二假了,不要死撑着。”
 
“今天到确实比前二天严重了一点,都有一点头重脚轻了。”
 
“你们今天做砖头,看你鼻孔里都要是红粉”
 
“还有吗?我还洗了一下。”
 
他抬起手来在鼻孔里抠了一下。
 
“没戴口罩?”
 
“戴不住,戴上口罩透不过气来。”
 
“你不是说这砖粉吸进肺里要得粉尘病,称好佬是不是。”
 
正说着刘医生喊着他的名字了郑晓文。他从桌上跳下来。
 
“什么地方不舒服。”

 
“嗓子痛,想配二颗含片。”
 
“就含片,不用开方子了,到柳杨这里去拿吧。”
 
柳条儿从药箱中拿出一只大瓶,倒出一把含片来。
 
旁边几个年轻工人看了起哄说,我们也要吃含片。
 
“你们以为是糖阿!”
 
“阿姨!我们要吃糖。”
 
大家更是放肆了,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与上面来的女人插科打浑怎么能放过。
 
“去!去!去!你们要吃糖阿姨给你们。”
 
柳条儿到也不示弱,说着倒了半瓶含片在桌子上,立即被抢了个精光。刘阿姨在一旁说:
 
“你们欺侮我们小柳啊。”
 
豆板儿一块担肩布甩在光着膀子的肩上,手拿着帽子一边扇,一边嬉皮笑脸地说;
 
“哪个敢欺侮小柳,我们向柳阿姨讨糖吃。”
 
“小柳才不到二十岁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叫她阿姨,你不是明着欺侮她吗。”
 
豆板儿只要人家说到他的年纪 就好像什么样短处被拿着似的,立即就蔫了。不过众人到是不放过。
 
“年纪日日大,阿爸没得做”
 
大家反过来向豆板儿起哄了。一时调度室充满了快乐。
 
刘阿姨,柳条儿看工人嘲笑豆板儿也跟着一起笑了。
 
轮到继景了,刘阿姨叫着他的名字。
 
刘阿姨四十来岁算得上标致,圆脸蛋儿胖乎乎的,讲一口吴侬软语的普通话,码头上的工人说,到医务所听听刘阿姨讲讲话毛病就好了一半。她是医专毕业的,在码头医务所有十多年了,有点婆婆妈妈象家庭妇女,不管年纪多大的工人一律当作小孩,配药打什唠叨个没完,一副好心肠,刘阿姨也由此得名,码头上上下下都亲热地叫她刘阿姨。
 
“哪里不舒服。”
 
“感冒了。”
 
“有几天了。”
 
“好几天了。”
 
“为何不来医务所,最近是春季流感厉害得很。科室里不少干部都中招了,码头上空气流动不易传染,感染的人还不多。”
 
“那么你们为何戴口罩,病人的一个喷嚏会产生四万多颗飞沫,一个人只要吸一粒就能传染上。”
 
“四万多个?”
 
刘阿姨抬起头来看着前面这个病人,好像有些不相信似的。她都不知道一个喷嚏会产生四万多颗飞沫。
 
“真的,不过虽是四万多粒,但多数喷出后都沉到地上了,只有少数非常细碎的才能在空气中游动。如果戴上口罩,呼吸时能将这些游动在空气中的病毒微粒阻隔在外,有效地防传染。”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卖弄医学知识,是为了炫耀还是自卑。人在自卑的时候,往往要把自己值得自豪的东西炫耀出来。刘阿姨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父母都是医生的工人。她无从回答他的问题,领导规定下去巡回医疗不要戴口罩,否则会造成与工人的隔阂。
 
“什么症状,有无肌肉酸痛?”
 
“有一点,还伴随着咳嗽与头痛,是比较典型的病毒性感染。”
 
“小柳,你给他量一下热度。”
 
柳条儿拿出体温表,甩了一下,擦了一下药棉。
 
“张开嘴!”
 
他含着体温表默默退到一旁,良久,他觉得已超过了时间想拿过去给她,又一想还是等着她来拿吧,也许她想等这几个人看完后,过来与他说说话。他这样想的时候她过来了,伸出纤细的手从他嘴里取下了体温棒。
 
 “哇!这么高的热度,快38度了还上班啊。”
 
“早上还是好的,这一会儿高了。”
 
“刘阿姨38度了。”
 
“38度?还在干活。”
 
“休息两天吧,给你开几天病假条。”
 
她的语调非常地温和,动了女人的侧隐之心。
 
“刘阿姨病假就算了,这几天任务正紧呢。”
 
“都说你劳动积极,不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还是休息二天吧。”
 
她从箱子里拿出了病假条正要落笔。
 
“刘阿姨那就开一天吧,我这感冒已有几天了,应该差不多过去了,有一天休息就可以了。”
 
他的固执有些让她愠色。她打量着他,结实的身体皮肤被太阳晒成古铜色,宽阔的脑门透着知识与聪明。粗壮与聪明两种不同的东西在他身上是如此不可思议地混合顺一起,粗看与码头上的装卸工无异,细看又能发现他身上有着一种与吃体力饭的人完全部不同的气质。她心中叹了一口气,要不是可以教育好子女该有多好。她这样想时有些儿走神。
 
“刘阿姨。”
 
他不会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刘阿姨真的十分可亲,如同自己的亲人。他会刚才的卖弄感到惭愧,他恨不能把那些话收回来。
 
“好吧,开一天。”
 
她的伸出胖墩墩的手,落笔在病假条上,她的字一笔一划正正规规,像个小女生的字那样隽秀,全没有医生那种张天使画符。
 
在他与刘阿姨说话的时候,柳条儿一直倾听着,她的心在翻腾,五味杂阵,她的心还在挣扎,唇角发干发燥,我与他之间的关系真的只有死亡吗?如果说真的死了,为何我的心还会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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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甲板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9年9月22日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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