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凡响的大学经历(十二)
一真溅雪
摘自一真溅雪回忆录《使命》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赛程我已经跑尽了,当守的信仰我己经守住了。─
摘自《新约圣经》.提摩太后书.4章.7节
到四月二十号前后的一天上午,湖大保卫科的文干部到我隔离审查的寝室找到我,要我跟他到校办公楼去,说是有学校领导要找我谈话,他把我带到校办公楼的校党委书记办公室。我进去后见办公室里坐着的是校党委书记唐麟,唐书记示意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这次谈话不是进行审问,主要是对我进行“啓发、教育”。
他首先问我问题交待得怎么样啦?还有什么没有交待清楚的要继续交待清楚,争取得到党和政府的宽大处理。我今天代表学校和党委找你谈话,主要是想挽救你,把你从危险的道路上拉回来,重新回到人民的队伍里来,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老实说国家把你培养成一个大学毕业生是不容易的,是花费了巨大代价的,我们当然不希望把我们培养出来的学生推到阶级敌人那边去,所以尽管你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甚至是罪行,但是我们作为党的教育工作者仍然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对你进行挽救,想把你从错误的道路上拉回来。你还年轻、成绩也不错,你的父母送你唸到大学毕业,也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的,你要为今后自己的前途和父母今后的生活着想,只有老老实实交待清楚自己的全部错误和罪行,真诚悔改,重新做人,才能得到党和政府的宽大处理,你的问题性质很严重,是政治问题,是属于敌我矛盾性质的问题,如果执迷不悟,抗拒到底,后果是十分严重的。
我说:要交待的我都交待了,要写的我都写了,你们还要我交待什么?我总不能按刘书记他们的要求,他说什么我就承认什么,我总不能随便拉几个同学进来成为我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反革命集团”的成员吧!唐书记听后大声说道:哪个叫你乱承认什么?我们党一贯的主张就是实事求是,你所犯下的错误和罪行想隐瞒也隐瞒不住,你没有犯的错误和罪行党和政府也不会强加在你的头上,只要你实事求是地交待清楚自已的错误和罪行,真诚反省改过自新,不隐瞒、不胡编乱造,党和政府还是想挽救你的,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到文化大革命时期,我1968年回到湖大时,从大字报和老師、同学处了解到的情况才使我知道,唐麟那次找我谈话实际上是代表以朱凡校长为首的校领导和我打召呼:切不可承认组织了“反革命集团”,否则党和政府(实际上就是以朱凡、唐麟为首的校领导)也挽救不了你。原来刘书记为了积累自己向上爬的资本,不仅在化学系疯狂整老师、整同学,而且背地里还向上面打校领寻的“小报告”,企图取他们而代之,所以刘书记不仅为化学系师生所深恶痛绝,他的所作所为以及个人品格也为校领导所憎恶。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案件在调查审理、批斗过程中学校领导,甚至连校保卫科都迟迟没有插手的原因。
此外我分析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朱凡校长在上世纪卅年代初在上海唸大学时,也是一位身怀救国救民的理想参加中共的热血青年;唐麟也和朱凡一样,是一位卅年代初怀着救国救民的理想在湖南参加中共地下党的热血青年,他们从我的身上似乎看到了他们过去的身影,尽管在当时那种“阶级斗爭一抓就灵”的严酷政治环境之下,他们不能也不敢公开赞同我的所作所为,也不能公开反对刘书记他们对我的批斗,但他们对刘书记他们的作法采取不插手、不合作的方式加以抵制,尽管他们不能也不敢阻止刘书记他们胁迫化学系师生在对我的起诉书上签名、也不能阻止刘书记他们把起诉书递交到省公案厅立案。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利用了他们在省公安厅、省委宣传部和省高教局(唐麟的夫人是省高教局局长、朱凡是“解放”后湖南第一任省委宣传部长、唐麟也曾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影响力尽可能地減轻了对我的处分。最后以朱校长和唐书记为首的校领导运用们在省委宣传部、省公安厅和省高校局的关系和影响力,以执行1963年7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高等学校应届毕业生中政治上反动的学生处理通知》的名义,把我从省公安厅看守所要回来,把我当作“敌我矛盾性质,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反动学生”处理,去国营西洞庭农场劳动教养三年的处分,这是后话。
化学系对我进行的批斗,和逼迫我反复交待罪行从三月十七日开始,一直持续到四月二十九日,他们原本想以日以继夜的轮番批斗,和反复写交待材料达到把我的精神和意志拖垮,使我为求早日解脱,他们指控什么我就承认什么的目的,以为之样就能迫使我承认组织了一个“反革命集团”、迫使我承认那些与我往来密切的同学、亲友都是我这个“反革命集团”的成员、迫使我承认有反革命纲领、迫使我承认有反革命活动……。然后刘书记他们就可对外宣称,他们在湖南高校界挖出了一个隐藏很深的大型反革命集团,并以此向上面邀功请赏,达到自己向上爬的目的。然而我成功地顶住了一个半月的巨大压力,坚持只讲以前交待过的话,一句不改;坚持只写以前交待过的材料,几乎一字不改。倒是批斗会开得与会同学老师都已恹倦,批斗会越来越冷场,发言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连那些党员积极份子在批斗会上都提不起神了,于是越到后来的批斗会就越只能提前草草收场,最后批斗会成了应付刘书记他们的走过场的形式。
四月三十日上午九点左右我只见化学系59级的全体男女同学从宿舍走道两边一直排到宿舍外面的操场上,此时操场上已开来一辆美式吉普车和一辆苏式伏尔加小轿车,车上下来几个人一直走到我隔离审查的寝室,我认识其中一个是校保卫科的文干事,号一位是省公安厅的肖侦察员,其中一位省公安厅的干部向我出示了一张拘留证,向我宣佈:陈X甫你被湖大化学系师生控告进行反革命活动,现经省公安厅批准对你进行拘留审查,请在拘留证上签名。他还向我出示了省公安厅的工作证。对我进行拘留,就意味着他们还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证实我组织反革命集团罪,否则就不是拘留而就是逮捕了。
我簽名之后,他们要我带上自己的洗漱用品、换洗衣物、枕头、被子和钢笔。我把这些东西用被单包在一起,揹在背上就跟他们走,他们押着我,也没有给我带手铐,我们从排在两边的同学中间留出的通道中间走过,我知道这是刘书记他们为了震慑化学系的师生们而玩的把戏,意思是告诉化学系的师生们:你们不老实交待自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不积极检举揭发陈X甫的反革命罪行,不与他划清界线就会和他一样被抓去坐牢。
自我立志献身中国的民主自由事业、立志献身于拯救这个难深重的中华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事业以来,我早已将个人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我知道我迟早会有这一天,只是这一天来得太早而已。
所以当时我心中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当我从同学们排成的两排人墙之间走过时,心中忽然响起了“华沙工人进行曲”那深沉、悲壮的旋律和歌词:勇敢的举起我们的旗帜,不怕那风暴横扫大地。不怕那敌人强大的压力,命运决不能摧毁我们的意志。神圣的口号,救国的口号。我们的旗帜是人民的旗帜,前进吧!华沙,胜利的前进,作一次神圣的正义斗争;劳动大众受尽了饥饿,万恶的一群在纵情享乐。我们决不做无耻的叛徒,在绞刑架的前面决不畏缩。先烈的鲜血决不会白流,生命都献给了正义的事业。我们将高唱着胜利的凱歌,英雄的美名要传遍全球,前进吧!华沙,胜利地前进,作一次神圣的正义斗爭。前进吧!华沙,胜利的前进,作一次神圣的正义斗爭。我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就是我个人处境和当时我所处的社会面貌的真实写照。
穿过由同学们组成的两排人墙形成的“巷道”后,他们把我带到那台伏尔加小轿车旁,把我的行李放在小车的后箱里,文干事示意我坐到小车后座的中间,然后两个省公安厅的干部坐在我的左右两边,其余的人坐上了那辆美式吉普。我一上车刚一坐下便感觉那车上的沙发柔软无比,坐在上面实在太舒服了!心想要不是这次被拘留,我真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坐上这样舒服的轿车。
那时长沙的湘江上还没有桥,汽车经汽车轮渡过江后进入市区,经沿江大道、五一路、经武路再插入东风路,到砚瓦池左转进入一条死胡同,在死胡同的终端便是鹿洞里十四号省公安厅看守所,我心里想如此文雅的地名,却建了一个如此不雅的暴力机构,实在有点不相称,这是民国时代修建的一所“模范监獄”。
那辆吉普车带着肖侦察员他们几位省公安厅的干部直接去了省公安厅。保卫科的文干事和另两位省公安厅的干部押着我走进省公安厅看守所后,直接走进了看守所的办公室,文干事他们与看守所的干部办好交接手续后就离开了,临走时,文干事对我说:在这里老老实实交待问题爭取宽大处理。此时,一位姓卢的典獄长拿了一个布制的约7、8厘米宽;5、6厘米左右高的两层布制的胸牌给我,要我用别针别在我的上衣左胸前,只见胸牌四边是兰黑色的边框,中间印着兰黑色的694这三个数字。卢典狱长对我说:这就是你的监号,也就是你在这里的代号、名字,你到了号子里,不许与号子里其他人犯互通姓名,互通案情。互相之间只能以监号称呼,有什么事都要先喊:报告!他要我交出随身所带的零钱、粮票,钥匙由他们代为保管,又要我解下皮带,我说我总不能一天到晚都用手提着裤子吧!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截约20厘米长的小绳说:用这个把裤头的两个皮带扣拴起来就行了,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为了防上被羁押的人犯用皮带上吊自杀。
接着他又对我说:监獄里的规矩每个号子里都贴得有,你是大学生进去后自己去看,我就不一条条跟你讲了。说完,他拿起一大串钥匙,要我背上行李跟他走,我们从办公室出来穿过一块空坪走到一张铁栅栏门前,门旁站的卫兵向典獄长敬礼后,典狱长用钥匙打开铁门上的一把黑色大锁后,打开铁门,我们进去后,外面的卫兵又砰的一声将铁门关上。这声音使我心里一惊,我意识到从此我将失去我们那本来就很少的最后一点自由,成为一个只能与其他囚犯共享十几平米活动空间的囚徒。
我们一路沿着一条通道往前走,通道是水泥地面,右侧是一排牢房,左侧是一面墙,通道顶面屋顶上有亮瓦采光,每间牢房的门中部距地面约1.2米高处都有一个小飯碗口大小的园洞,园洞的外边有一块可以左右推动的小木板,这是卫兵们用来观察牢房内情况的观察孔,通常这个观察孔都被孔外的小活动木板挡住,只有卫兵们发现牢房内有异动时才来推开小木板,观察牢房内的情况。每间牢房门外都被一把大黑锁锁上,走道上有几个荷枪的卫兵来回巡视。当走到07号牢房门前时,典獄长叫我站住,他用手里的钥匙打开锁,然后打开牢门,此时两个卫兵熟练地持槍站在牢门两边(以防止牢房内的囚犯趁机跑出来,或防止牢内囚犯们袭击典獄长),典嶽长示意我进去。此时已到了下午一点多钟,牢饭早已开过了,在我走进牢房前,典獄长问我:还没有吃午饭吧?我说:还没有。我走进牢房后,只听到呯!地一声牢门就被关上了,接着就听到栓铁栓和锁铁锁发出的金属碰击声。
门刚一关,牢房内原有的四位囚犯一下子就围拢来了,向我打听为什么事关进来?原来在什么单位?叫什么名字?我说监规上不是规定不让讲吗?他们说:你信他们那么多?接着他们便主动介绍了他们自已的姓名、为什么原因被抓进来、已经关进来多久了。
我见他们都不把监规当一回事,难道我还应当把这些监规当一回事吗?于是我也把名字、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事被关进来都向他们讲了。他们一听说我是因反革命集团的事被抓进来的,都说我至少要在这里关一年以上,再看判多少年,他们要我做好长期坐牢的思想准备。然后他们四位又帮我在牢房内靠窗户一侧的一排统舖上开好舖,我刚在统舖上坐下来,就听到门外有开锁的声音,接着就是拉铁栓的声音,然后牢门就打开了,只见牢门口除了一边站了一个持枪的卫兵之外,还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手里拿着钥匙,另一个人拿着一个长方形木盘,上面放了一钵米饭,一小碟辣椒炒肉、一小碟韮莱炒豆腐干、一小碟炒萵笋头。他把这四样飯菜放在牢门一侧一张由几块木板钉成的简易小桌上后,那位干部对我说:694,这是你的午饭,快吃吧!已经冷了,说完关上牢门,他们就走了。
我一看飯菜,就对牢房里的四位牢友说:这牢里的伙食还不错呀!比我们学生食堂都吃得好,不料他们说:好个屁!到晚上你就知道了,你今天是运气好,来得晚,牢飯早已开过了,大概又没有剩下的牢饭,就只好把干部们吃的饭菜弄了一份给你,对着那三样菜和一钵米饭,他们四人都流露出羡慕的眼光。我吃完这顿“美餐”后,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间牢房,这间牢房大約有15平米大小,高约3米多,地面是水泥地面,靠北面墙上有一个1.2米宽、1.8米高的厚木窗,窗洞的内侧是一排小饭碗粗细的园木窗栅,木窗栅栏的园木之所以这么粗,大概是为了防止囚犯们破窗而逃吧!窗洞的外侧是木玻璃窗,从牢房里面可以开关玻璃窗,是用来防风雨用的,从窗洞的厚度可以看出牢房是用红砖砌的38墙,一所平房砌38墙是十分少见的,估计是为了防止囚犯们挖墙洞逃跑,牢房顶部是一盞40W的白炽灯泡,这盞灯从傍晚要一直开到天亮,通夜不熄,当然是为了让卫兵们日夜都可随时观察到牢房内的情况,使囚犯们无任何隐私可藏。那扇木牢门也有8─9厘米厚,当然也是为了防止囚犯们破门而逃,牢房内的墙壁、门窗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坚不可摧”。北墙下面是一排统铺,床板是用三、四厘米宽的竹片钉成的,这个统舖将近四米宽,睡五个人还不算太挤,窗外是一条两米多宽的空地空地外面是就是监狱的围墙,有三米多高,墙上面还围了一圈将近一米高的带电铁丝网,围墙的四角都建有一个瞭望塔,一天到晚都有持槍的卫兵在上面值守以防止囚犯越獄逃跑。
牢房南面的墙,东侧是牢门,靠西侧的角上是放马桶的地方。全牢房五个人一天的大小便都拉在那个木桶里,又没有盖,其臭味每到夏天让初来的囚犯都难以承受,但在里面呆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进牢门后靠东边的墙边放着一个简易小木桌,囚犯们的洗漱用品都放在上面,又用作餐桌。每天早上开牢门送早餐时,就由一个囚犯把马桶抬出去倒掉,用水稍洗一下拿进来;另一人把空水捅拿出去打上一桶洗漱用水搬进来,一个囚犯负责用一个小木桶打进我们五个囚犯一天的飲用水,还有一个囚犯负责把前一餐的空饭菜钵送出去,并拿进五个人这一餐的饭菜。每一间牢房的每一个囚犯每天都有明确的分工,而每一项工作又是每一个人轮流去做的。
由于那里关的囚犯很多,每间牢房开门的时间很短,所以每个人的动作都必须十分麻利,而且要在开门之前就作好充分的准备,否则便会受到管教干部的呵斥,甚至不等你某项工作完成,门就被强行关上了。所以各项工作依其重要性排列:最先要完成的是打入本餐用的饭菜,第二是打入一天的飲用水,第三是倒洗马桶,第四才是打入洗漱用水,因为万一来不及打入洗漱用水,一天不洗漱,人还忍受得了,一天不倒马桶,虽难闻但也不是不可忍受,但在牢里那种饥饿状态之下一餐不吃皈、一天不喝水却是囚犯们不堪承受的。
那天开晚饭时,拿进的晚餐是每人一钵半稀半干的米饭,说是有三两米,而实际上也就只有二两半左右(当时囚犯们的定量是早餐二两米,中晚餐各为三两米),因为食堂还要尅扣囚犯们的口粮让干部们和被调去从事杂务(厨房、环卫、泥木工、理发师等)的囚犯都能吃饱,而能被抽调去搞杂务的囚犯,通常都是一些罪行较轻的刑事犯,而政治犯、反革命犯是没有这种机会的。晚上的菜是一点炒腌莱和炒萵笋叶,里面几乎看不到一点油,同室的囚犯们在两三分钟时间内就把钵子里的饭菜一扫而光了,我因中午饭吃得晚,而且中飯的数量和质量都还不错,所以晚饭前还没有感到很饿,还在那里细嚼慢咽,他们笑着问我:牢里的伙食还不错吧?比你们学生食堂的伙食还好吧?我只能摇摇头对他们发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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