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于光遠《文革中的“我”》
張成覺
于光遠(1913,7,5—2013,9,26)以往很長時間是筆者極為敬佩的中共學者。但在拜讀了他的《文革中的“我”》後,不禁產生大失所望之感。
這是因為
第一,全書沒有對發動“文革”的毛獨夫有任何譴責;
第二,對馬克思主義沒有任何認真的解剖和反思;
第三,對其首任妻子孫歷生隻字不提,甚至連他倆的三位親生女兒也不著一字!
以下逐一展開闡述。
首先,該書目錄就很清楚:
一,“文革”前期本人的趣事,憾事和瑣事
二,幹校生活
三,“文革”後期的經歷
13萬字,158頁,連“十年浩劫”這常見於同類題材作品的關鍵詞也無影無蹤。而自1966年“五一六”通知下發後,大陸中國官宣反覆強調:這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既然如此,那麼,1976年十月粉碎“四人幫”後葉劍英宣稱“文革”整了一億人,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毛的滔天大罪豈能“一床棉被遮蓋則個”?這十年裡于光遠自身不止一次被批鬥,坐噴氣式甚至毆打,後隻身發配千里外的寧夏(古時叫做流徙)達三年之久;住處先被抄家,繼則強迫遷居。這一切的一切,他竟能泰然處之,對罪魁禍首毛太祖無怨無尤?
非但如此,他只記下“趣事,憾事和瑣事”,還特地把“趣事”放在前面,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聯繫到後期他受復出的鄧小平重用,可見其與鄧“心有靈犀”。鄧自文革狂飆刮起雖遭毛貶逐至也是千里之外的江西,但與夫人一起獨居一所將軍樓,悉心照顧其被造反派從樓上搡落地面下身致殘的長子鄧樸方。即使到1976年4月天安門事件發生,毛仍保留鄧之黨籍。毛鄧從未將對方視為敵人,鄧尤其強調對毛三七開。“沒有毛主席,我們至今還在黑暗中徘徊”。此乃鄧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說的話。而于光遠實際上對鄧是亦步亦趨。
再看于光遠2013年去世的追悼會,大陸中國黨政最高領導習近平和李克強致送花圈,充分說明于光遠跟中共中央保持一致,絕對不會否定毛太祖。
(9/30/2013)
如此深層次考量,筆者恍然大悟:當初希圖于光遠在書中譴責毛獨夫,無異癡人作夢!
再來看看被稱為“與時俱進的馬克思主義者”的于光遠,他會剖析和反思馬克思主義嗎?
否!
其原因在於,號稱政治經濟學家的于光遠對於馬克思主義立論的根基“勞動價值學說”篤信不疑。所以,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他和蘇星合著的《政治經濟學》雖然被官宣奉為圭臬,實質上完全站不住腳。
恩格斯曾極力推許馬克思的“勞動價值學說”,但自十八世紀八十年代至今,一百多年來世界各國學者的研究證明:交換價值的本質是效用價值而非勞動價值(人類社會不可能有一種以上交換價值)。全世界的工商企業家,銀行董事,地主,工程師等等就賴此得到永久平反:剝削—蓄意的持久的不平等交換—僅在資本勾結威權之時發生。(徐澤榮《真相真理雙真集》封底,夏菲爾出版有限公司,2019年2月第一版)
事實勝於雄辯。奉行馬克思主義的蘇聯東歐和大陸中國,經濟建設屢遭滑鐵盧。鄧小平繼華國鋒,胡耀邦之後搞改革開放,在“八九六四”屠城之後,一手硬一手軟,靠人口紅利令經濟總量躍居世界第二。日前的二戰勝利八十週年慶典展示解放軍最新航天武器的威力,似乎壓倒美國。
可是李克強總理2020年5月28日,在十三屆全國人大三次記者會上語重心長地強調中國“有6億中低收入及以下人群,他們平均每個月的收入也就1000元左右,(......在一個中等城市可能租房都困難)......是包括就業人口及老年人,兒童等非就業人口的平均收入。這就意味著其中有收入高於1000元的,也有低於1000元的,還有不少沒有收入的。
李克強總理當時還說:我們人均年收入是3萬元人民幣。照他這樣講,算起來人均月收入是2500元,也就是一天收入83元多。
筆者不清楚目前大陸居民成年人每天吃喝最低消費是多少,住在香港廉租屋的老朽一家三口,老伴每天買菜的錢不少於100港元,折合人民幣約90元。
總之,要是習近平一廂情願地認為“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到底誰怕誰”,他穩操勝算的話,那很可能是一場黃粱美夢!
說回于光遠的盲點,他畢生秉持的馬克思主義已被地球村99.9999%居民棄若敝屐。而其黨性注定他不可能從這個危害人類至劇的異端邪說中醒悟過來。跟晚年撰寫《風雨蒼黃五十年》的李慎之(1923.8.15-2003.4.22)先生相比,他這個清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最後無非跟著中南海高層一道走到底,哀哉!
末尾不能不提到于光遠的“薄情”。他的書中沒有片言隻字提及前妻孫歷生以及他倆生育的三個女兒。于小紅的文章說她父親是“選擇性失憶”。
正是與此成為對照,他的長女于小紅在其感人肺腑的《白花丁香樹》中,非但對自己這位生父一直情深款款,而且還特地寫了一段在陝北插隊期間隻身前往寧夏探望的經過。
后来我去陕北安塞插队(1969),爸爸蹲五七干校,我去宁夏看他,帮他养猪、种旱稻。 看到他养的猪又肥又大,我跟他说陕北的土猪长不大养不肥,要是能改良就好了。
(陕北插队,我:右起第二,1971)
 
爸爸送我他“四清”穿过的大棉袄和一些植物种子,这些东西后来发挥了作用。植物种子种出了大冬瓜,附近农民都来看“科学种田”。当时爸爸的生活费每月只有20元,不知他如何省吃俭用才攒了30元买了两头小白种猪,带小猪到陕北的过程十分艰难,遇到大雪封山等困难,路上走了十天。后来,方圆几十里就有小猪后代。(維基百科,于小紅《白花丁香樹》)
孙历生与于光远的浪漫时光
孙历生与于光远的前两个孩子。
以下摘錄王友琴所撰《相差45年去世的孫歷生和于光遠》:
《文革受难者》书中关于孙历生有11页的描述,是经过数年调查才写成的。北京大学郑培蒂老师是孙历生在女三中教过的学生,在采访中告诉我孙历生曾是于光远的妻子,王蒙的邻居,也是王蒙小说《蝴蝶》中人物“海云”的原型。她记着孙历生教学生唱歌的美好形象。(王友琴:《相差45年去世的孙历生和于光远》“文學城”2020,1,14 原題:《于光遠為何避談前妻?》)
原型研究是文学研究的方法之一。多少年来,学者和文学爱好者下功夫研究难以考察的莎士比亚和曹雪芹的生平,想从他们的生平中找到他们的作品的原型,对作品作出更深的解释。
《蝴蝶》是“文革”后文学的著名作品,我又碰巧调查了解了孙历生的生平和死亡,可做有关研究。孙历生和王蒙小时候都住在北京西四小绒线胡同自家的房子里,小学一年级就在一个班读书,都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参加了“革命”,1957年都当了“右派分子”。
十年以前,我已经了解到孙历生在“文革”慘死,却没能找到她的死亡日期。档案中显然会有记载,但是要认识人才可能查到。所以这只有找到她的家人才能知道。我试了各种办法没有结果,最后,只有给于光远写了信。他没有回信。我在做受难者调查的时候,也曾给另外几名地位和他相仿或者更高的人写过信。因为他们的名声和地位,收信地址不会错,他们也肯定收到的。但是他们都没有回信,和我写过信的普通人中的回信率形成对比。
但是,于光远的女儿收到了我手写的信的传真件。传真件上没有任何附加的说明。她不知道是她父亲还是父亲的秘书或者别的人把我的信传真给她的。她和我联络,我才知道了孙历生的遇害日期。
“文革”后,1978年,孙历生的女儿们为母亲举行了追悼会。她们发出了一百张请帖,到会的有几百人,多是中学老师。其中有当时已经80岁的孙历生小时候的老师,也有和她一样在“文革”中慘遭殴打折磨的教师。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的校长高云遭毒打后失去知觉,被红卫兵送去火葬场。火葬场的工人发现他还有气,没有烧他。他的两个同事姜培良和靳振宇都在1966年8月25日被打死了。高云在追悼会后还来看望孙历生的孩子,希望帮助他们。于光远没有出席孙历生的追悼会。
于光远自己在“文革”中遭到“斗争”,被抄家,被从原来的住房中逐出。这些都在他1993年出版的书《文革中的我》中有记叙。那本书里没有提到孙历生。孙历生的女儿还向我指出,书中有专章讲述他的孩子,但是只写在孙历生之后的婚姻所生的孩子,没有提起孙历生的孩子,尽管书中写到的有些事情她也在场。于光远有五个女儿。其实对外人来说,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写到的孩子哪一个出自孙历生。他的这种刻意的小心的回避,也许也体现了他内心的一种紧张?说明他是在有意回避而不是简单的忘记?
在追念于光远的报道中,提到他晚年写作很多,出版了“近百本书”,还留下了写作用剩的两千多个铅笔头。这铅笔头收藏是很生动的关于一个高寿笔勤多产的作者的情节。但是也会令人问: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写到孙历生?崇高的社会地位,98岁的高龄,应该是一个可以谈论人生所有经历的年龄了,他为什么还要回避?他要回避的究竟是什么?
王蒙写小说可以在庄子哲学的云里雾里侃上一气,于光远作为“社会科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很难这样扯。显然,曾经是他最亲近的人的孙历生的遭遇,使他无法解释也无法自洽,只有回避。
在1980年代,王蒙是“重放的鲜花”之一(这是一本当时得到平反后复出的作家的文集的书名),以后则地位和影响越来越大,行政职务做到文化部长。而于光远,也是“享受了30年自由派的尊敬”。但是,在孙历生的故事前,他们只是交了白卷或者半白卷。(王友琴《《于光遠為何避談前妻?》》)
在此需要補上一段于小紅的回憶:
爸爸晚年告诉我妈妈死前几个星期,他们见过面,他知道清理阶级队伍,妈妈会再次遇到风险,但他没想到是诀别。爸爸有机会回家一次,结果他去了白塔寺。我无论如何想不出来他和妈妈是怎样取得联系的。爸爸说他买了几个包子,在学校旁边名叫罗圈胡同的隐蔽胡同里和妈妈见了面。妈妈买了两根冰棍,他们钻进小胡同转了半个多小时。他说的时候哭了。
我有时觉得爸爸对不起妈妈,但又常常觉得他实际很可怜,被迫和自己心爱的人分了手,自己的女儿不能公开承认,我心里埋怨他懦弱。爸爸看上去是一个极为乐观的人,一个停不住的大忙人,其实他心里埋藏了别人无法想象的苦痛。他不能停,只有工作才能让他忘却,他心里某一处伤痛是不能触碰的,他尽一切可能封存。
爸爸八十多岁第一次脑血栓之后,悄悄问过我几次妈妈的生日,他说他想不起来了。怕我误解,为了说明这是生病造成的,他专门去问住院在他隔壁的曹禺。”你太太生日是什么时候?“曹禺回答不出,过了两天才想起来。曹禺的糊涂他和我说了多遍。(摘自于小紅《白花丁香樹》)
筆者認為,簡單地斷言于光遠“薄情”未免有點輕率。他用曹禺一下答不出太太生日的“糊塗”為自己開脫,實在有點令人發笑。須知曹禺有過四次婚姻,哪裡能記得那麼清楚?但他想到借曹搪塞,說明他不希望女兒怪責自己忘記髮妻孫歷生,可見其起碼是愛自己女兒的。
這是時代的悲劇,是共產黨,毛獨夫製造的無數人間悲劇之一。
因此,筆者本文歸結到最後,無意把于光遠推到自由民主營壘的對立面,只是希望文化人引以為鑑!
2025-9-5下午3:54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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