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梦醒》六、这般现实
王先强
黄瑛终于迎到了李泰安。上街去买两套香港产衣服,一个瑞士手表,回到家里来,李泰安便脱了那套从内地穿出来的旧货,丢到楼梯口去;他穿上新衣裳,戴上洋手表,低下头来,打量自身一番,又抬高手,左看右看那个表,随后又转了转身:咳,洋表不错,可这香港衣服,穿在身上,总似有点别扭;不过,无论如何,这到底是身在香港地了。至于黄瑛,早已进廚房去,又洗又切,又炒又煮,弄了几样精致小菜,端了出来,然后三口便坐下吃一餐团聚饭。他们边吃边谈,讲了些别后的情形。入夜,两人换上睡衣,上床去睡。早在床里边的李木,一天来被爸爸搂上抱下,无限欢愉,这时已经甜甜美美,在梦境中打秋千玩了。
一个平常的夜晚;然而,对李泰安和黄瑛来说,却是不平常的。这是他俩在数不清的日子里,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不惜脚皮,于众多机关、首面人物、前门后门等之间奔走,拜托求情,不屈不挠,争了来的夜晚。──是一个异地相聚的、无比激动的、无比兴奋的夜晚。此刻,两副血肉之躯,火热火热地挤在一起,怎能睡得着?两人侧着身,头对头,面对面,身对身,是熟悉的一切,又是新鲜的一切;他慢慢的品尝出,她的身上少了一份太阳暴哂过后的燥干味,多了一份溫室里的湿润味;不,是少了一份泥土气息,多了一份特异清香,……这个改变是巨大的,特别的,难得的。她动了动,头枕到他的手臂上,靠着他的脖子,蓬松的头发,直撩他的脸;他伸过另一只手去,搂了搂她,便在她乳房上来回移动。见面时,他就感到她白了、胖了,现在,他真正检验到,她身上确是长了许多肉,乳房也丰满得多了,已不再是那个精瘦精瘦的女人了。
「我们自由了……」他轻轻地、轻轻地说。
「嗯……」她满怀感情,但说不出甚么,只是动了一下头。
是的,这里没有划定谁是地主或富农,也没有谁会被打成右派和反革命,更没有人去查你的祖宗三代,当然也不会有人揪你出来斗争,将你打翻在地,再踩上一脚,这的确是自由了;这里随处可挣钱,有了钱,就有一切,吃喝玩乐,悉听尊便,这也是自由的。有谁能说,这里不自由?
「自由可贵啊,你看你,在自由世界,变漂亮了。」他又说。
「……」她,连头也不动了。
沉默片刻,他摇了摇她,问道:「你怎不说话了?睡了?」
她打了个寒噤,向他靠得更紧一点,说:「我抵港时,刚步出火车站,第一眼看见的,是两间殡仪馆,就暗中叫不妙……我真怕!」
「你迷信!」他笑了。
「我就是大病了一场,只差没进殡仪馆去,老实讲,我的心境一直没有轻松过。」她答。
「你一个人,生活担子太重了;我来后,就会好起来。」他自信的道。
「有了你,我胆子壮得多,但我总觉得事情不简单。」她说。
「好复杂?」他问,又搂了搂她。
她细语绵绵的述起她在港的经历来。从搭火车遇见那不留姓名的年轻人说起,直到她的堂妹丈、乡里、郑飞宏、蜡黄老人、王丽珠、陈玉娟和潘永光,都说到了,这当中当然包括了她租房、做工等等情形,越说越深沉,变得断断续续,胸腔像空了,气接不上……
「我们在乡下时,对香港想得美好,来到了,却不一样。」她颤着声说,「这个社会,像煙,像雾,看不通透。」
「……」他沉默下来。
「倒是你不说话了?」她又挤了挤,身体紧靠身体,道,「我老是自己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这一晚,他们都没有睡好,也不知甚么时候了,透过那窄窄的窗口,看出去一片天,黑沉黑沉的,只是窗口外的下方,有橙黄的光射上来,那大约是街灯,彻夜不熄吧;街上传来阵阵的汽车行驶声,还有人的谈话声,一浪一浪的。这一边,很近很近的,吱了一下,哪个开了房门?李泰安慌急地撑起半边身,看自己的房门,却没有动过。
「是潘先生起床,五点钟了。」黄瑛说。
他们这个房,正是潘永光替租到的。对面房就住着潘永光,门对门,一步之遥。
「这么早?」李泰安重躺下来,问。
「他五时半出门,准时的。」黄瑛说,「搭一个钟头车,到了地盘,做些准备,七时开工。」
「昨晚八时多,他才回来的。」李泰安道。
「晚上七时收工,回到家,当然是八时多了。」黄瑛说。
李泰安知道,潘永光干的是倒柏油、砌石头的筑路工作,这样十二个小时下来,是够辛苦的。他又默默无语了:香港果然如此迷茫、劳碌、紧张!
「出来了,就得拼搏,挣点钱。」黄瑛又说,「在这里,动手动脚,都要花钱的。」
李泰安望向茫茫夜空,想了好一会,道:「照你这么说,这里生活也不易。」
「我也说不上。」黄瑛道,「总之是,住房,做工,孩子上学,样样得费心。」
天慢慢的亮了,李泰安也就不再说甚么。人们都上工去,小孩子也去了学校,楼就空了下来。李泰安下街去,想随处走走,但见满街是车是人,嘈嘈吵吵,街又纵横交叉,没有尽头,怕遇上坏人,又怕迷路,便只买了两份报纸,回来楼上,打开来看,掀了两、三版,只见有抢劫、殴斗、跳楼等等消息,心头又是一阵紧,只是看到有满版满版的招工广告时,才宽慰了一点,心想找工做并不是太难的。
晚上吃完饭,李泰安就对黄瑛说:「明天我就找工做去。」说着,他搬出几张报纸广告,找出几处用笔划了框框的,指给黄瑛看。
李泰安早已知道,这里不承认内地的医生资格,所以不用指望行医了。他圈的几个框框,一个是请秘书的,月薪一千五百元;一个是请营业代表的,月薪一千元,还有丰厚佣金;再一个是工厂请文员的,月薪也有一千四百元。
黄瑛看后,微翘上唇,露出一排皓齿,笑而不作声。 李泰安感到莫名其妙,倒实起脸来,望着黄瑛。
「我有个工友,介绍了塑料厂一份打磨工,日薪有三十元的,还不错。」黄瑛说。
不难想象,打磨工是份很脏很苦的活儿。李泰安问:「我圈的这些不行?」
黄瑛又是一笑,说:「潘先生是道路桥梁本科毕业的,也只倒柏油砌石头,你刚来乍到,不熟环境,广东话说得不好,又不懂英文,莫想太远了。」
李泰安想想,也有道理。再者,只要有工做,两餐一宿搞妥,不用担心今晚要开斗争会,便已够幸运,脏点苦点,就不是甚么大问题了;想到此,他就不再作声,听了黄瑛的话。
第三天,李泰安就到塑料厂当打磨工人。这工厂,开在一间旧工业大廈的六楼上,有两部铸塑料机,七、八个工人。塑料机铸出的产品,有一边是粗糙的;打磨工的工作,就是逐件将这粗糙的一边磨光滑。这需要坐在磨光机前,恰到好处地将产品触及磨轮,转来转去,直至合乎规格,然后第二件,第三件,重复不已,机械单调。
开始几天,李泰安倒还觉得好玩,但慢慢的,就有点不好受了。──除了双手外,身体其它部位都固定着,像用绳子绑在一处地方,没有活动,长时间下来,那个难受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晓得。
同行的一个,极力鼓励李泰安加班几个钟头,说这样一天可挣到四十元。这个四十元,当然是够吸引人的,李泰安照办。每天早上五点,他就摸黑起床,几乎与潘永光同时打开房门了,争先恐后的占用廁所了,吃了点东西,就到工厂去,六点准时开工,中午一个钟头吃饭,接着直干到晚上七时;收工站起来时,腰却伸不直,只感酸酸作痛,双手向后撑着,慢慢扭动了好一会,才能走路,出到街上来,看到满是亮灯,白白黄黄,点点闪闪,前后左右上下參差交错,便只顾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也不知原来就是如此,抑是自己眼花了,走进另一个世界里去。 说不辛苦,又是这般辛苦!更恼人的是,尽心尽力去干,那个老板,还是时时巡来,一会儿说磨得不快,一会儿说磨得不光滑,一副拉长的脸,一双白多黑少的眼,像要吞下人去似的。你怎么的快了,光滑了,他还是那么样,还是不满足。天天如此,顺气也变逆气,干了两个月,心胸口就有支棍顶着,好不舒服。这一天,李泰安一路想着,回到家,看到黄瑛,看到李木,心也不松,进入房里,往床上一倒,想起黄瑛的话:「出来了,就得拼搏,挣点钱。」想着想着,突然想到了甚么,倏地跃起,坐在床沿,瞪大眼睛:拼搏,拼搏不就是斗争?就是说,到香港了,还是要斗争!斗人?挨斗?想想又不像,而是斗钱,与钱斗!不过,斗钱又彷佛斗人似的,也会死人的……真的说不清了,便又一头栽倒到床上去。
「怎么?就睡了,好舒服呀!」潘永光经过房门口,同李泰安打了个招呼。
「还没吃饭呢!」李泰安勉强的坐起来,说。
「看你的脸色不大好,没甚么吧?」潘永光笑笑的道。
房门外那个高大、结实、黝黑的汉子,穿着一双厚底、肥胀的胶鞋,鞋面上花里花绿,沾满了水泥、泥土,连到裤管上也斑斑点点满是水泥、泥土痕迹;裤头紥紧,裹了上衣进去,上身湿了一片片,散发出阵阵汗臭味;脸上却挂着祥和笑意,一副悠闲神情。
打量了潘永光一阵,李泰安摇了摇头,说:「没甚么。才收工?看你倒很轻松的!」
「要吃,要穿,要交房租,就得干……」潘永光道,「在内地时,情形比这险恶得多。」
从大风大浪中走了过来,还有甚么可以难得倒的呢?李泰安倏地振作起精神,说:「不错,不错,我们都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人!」
「爸爸,爸爸!」潘康坚从他的房里跳出来,满心欢喜的叫着。
那边,黄瑛托着两盘小菜,从廚房里跨出,一边走过来,一边嚷道:「潘先生回来了,同我们一起吃饭吧,你不要做饭了!」说着,又转向李泰安:「铺檯,铺檯,开饭了!」
李泰安起身去拿报纸铺檯。
「啊啊,我得做饭去,我得做饭去!」潘永光说着,就跨进自己房里去。
「同我们一起吃呀,菜不好,饭倒是足够吃的!」黄瑛叫道。
「不了,不了!」潘永光响应,同时传来饭煲的碰击声。
夜深了,李泰安无限倦意,可睡不着,辗转反测,浑身酸痛。如今面对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总不能说一声「经风雨见世面」,就掉以轻心的。他觉得自己原有的观点、眼光,需要重新调校、修正,以适应这新的一切,要不,后果堪虞。这是一个严酷的问题。他明白他身处十字路口,只要跨错一步,就是谬以千里。他不能不千思百想,慎之又慎的考虑取弃。他这时十分钦佩他的妻子黄瑛:她的经历,显然是十分珍贵的;她的见解,也有非常的价值;她挺了过来,百般的难得啊!这一切,用更高的理性来总结一下,不是很好吗?可惜的是,他也是俗人,一时无法理出头绪来。迷迷糊糊的,他合上眼,骤然间,闹钟响了,已是到了起床时间。他睁开眼,揉了揉,爬起来。
梳洗完毕,吃了个面包加牛油的早餐,李泰安就忽忽的赶着上工去。跨出房门口,眼前忽闪出几个盘旋的火星,整个屋子也像一艘轮船般的颠簸起来,他忙一手按住脑门,一手抓着门框,站定下来。
黄瑛看个真切,一箭步上前扶着丈夫,问道:「怎么啦?」
李泰安闭上眼,没有回答。
摸了摸丈夫的额头,黄瑛叫起来:「你发烧了,快到床上躺下!」
李泰安定了定神,推开黄瑛,还是向外走去。
「你不行的!」黄瑛嚷道。
「我是医生,我知道我自己的。」李泰安答道,随着打开厅门,下楼去。
黄瑛赶到楼梯口,大声的叫:「你不行的……」
梯间传来李泰安的回音:「我得拼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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