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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二章7-9)
 
 
甲板
 
 
(7)

 
找到书他当天晚上就回宿舍了。宿舍很安静大多人都回去了,十室九空,没有了平日里关门开门哔哔啪啪与走廊上的踢踢拖拖,不时的大呼小叫。
 
宿舍楼是那种呆板的箱式水泥建筑,直通式的走廊从大门进去一直到底,前后有二个楼梯通到二楼,女工宿舍在二楼的顶端,走廊的灯光昏暗,发黄的墙,黑龊龊的水泥楼板更显得昏暗不明。他忐忑不安走上楼梯,咚咚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发出空旷的回响。他第一次来,一扇门一扇门地辨认着号码生怕敲错了门,当站在用红漆写着12阿拉伯数字的门前时心几乎要跳出了心口,他没有马上敲门要让自己镇静一下,然而门在这个时候开了。
 
出来的人差一点与他撞了一个满怀。
 
“喔哟!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喘着气,拍着丰满的胸部,一付惊魂未定的样子。
 
她是是党委办公室的打字员赵宏丽。看来着实把她吓着了,他感到进退失据,不知所措,搓着手站在一旁。柳条儿站在她的身后表情十分尴尬。
 
“我,我是来送书的。”
 
他结结巴巴地说。 
 
赵宏丽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见此,不怀好意地回过头来冲着柳条儿噗嗤一笑。
 
“约好的吧!我是棒打鸳鸯了。”
 
“看你说的。”
 
“刚才与你说话,看你神不守舍的样子,还以为你今天怎么了,原来是……”
 
柳条儿捏起小拳在她身上捶打了一下,你说什么呢。
 
一旁的他更是脸色彤红。
 
送走赵宏丽,他还傻傻地呆在门口。
 
“进来呀,还呆着做什么。”
 
他跟在她屁股后面进去。
 
关上门两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都有些尴尬。
 
“来的正不是时候。”
 
“我也没想到她这个时候会来找我,一直巴望她早点走就是赖屁股,好像有意要与我为难似的,没完没了地说着她的事,我几次站起来表示送客的样子她浑然不觉,好不容易站起来要走了,没相到打开门就撞见了你。”
 
“她与你说什么来着。”
 
“这个不能告诉你,反正都是女人家的事。不过我到是从你身上发现了一个小秘密。”
 
“从我身上?”
 
“是的从你身上,刚才看你在赵宏丽身上的那种眼光,我知道为什么了。”
 
“我看赵宏丽。”
 
“难道没有看吗?人走了眼光还在那里。”
 
继景只才意识到自己确实眼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准确地说停在了她的胸脯上,不觉满脸羞红。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象赵宏丽这样的女人。”
 
“看你说的,她那有你漂亮。”
 
“你啊,你们男人都口是心非。”
 
“不,不,不我是真心的。”
 
他一时急了,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她知道他是真心的,那句话不过是用来激将他,她喜欢他那个急于表白的样子。


 
屋子里明显的有着女性生活的气味,桌子上放着一面小圆镜,一把梳子,一瓶雪花膏,墙面上挂着她的那件白色的镶着木耳边的泡泡纱连衣裙,内衣晾在从窗到门拉着一根绳子上,胸罩的吊带垂下来可以看到金属挂勾,他注意到胸罩浑圆的厚度,在薄薄的蕾丝里面衬托着富有弹性的海绵,原来女人的身上还藏有这样的小秘密,他从来没有怎么近距离看到过女性的内衣,又和内衣的主人在一起,一时有些慌乱。
 
看到他注意晾着的胸罩,好像秘密被人发现似的脸红了起来。
 
“不好意思你看我这个人,也没收拾一下。” 
 
说着把内衣从绳子上拿了下来。在她踮起脚跟双手朝上的时候,露出了细腰,柔顺而又纤细。
 
他把头拧了过去,假装看窗外的夜色,珠儿潭就在下面,月光下放出珍珠般的光亮。
 
“你这一边比我那里好,看得到珠儿潭。”
 
“是呀!不过还真没有闲情欣赏过呢。”
 
说着走过来与他一起挨在了窗边。因挨得近了,闻到了为他熟悉的气味,那是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来苏儿’。从他记忆里妈妈总是带着这样的味道,从小就习惯了这样的味道,觉得这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味道了,现在这味道又来到他的身边。
 
“你在想什么呢?”
 
“没有什么,你身上有来苏儿的气味。”
 
“在医务所总是难免不沾一点来苏儿,还都洗了澡下班。”
 
她并没有察觉到他对来苏儿的心情。
 
“这本《护士手册》对你会有用。”
 
他转过身来对放在桌上的书说。 
 
“谢谢你了!”
 
她拿起书来。
 
“家里以前有好几柜的医学书,现在留下的不多了,都是专科书。护理方面的书就这一本是母亲写的。” 
 
“是伯母写的那是非常珍贵,我一定好好地保护。怎么边上有一点焦了。”
 
“喔!抄家时烧的,还算幸运只烧了一点儿边书是完整的。”
 
她没有问下去,怕触犯动他的心情。
 
“针筒拿来了没有,我们开始试针吧。”
 
她将针筒,针,生理盐水,酒精棉花等都拿出来摆在桌上。
 
他划着火柴把酒精炉点上,将钢精盒子架在炉子上放上了水,把针筒,针管,针放进去消毒。一会儿盒子里的水就卟卟地滚了起来,她捏着钳子把针筒,针管,针挟出来放在铺好的纱布上,凉了一会儿,拿了小砂轮在生理盐水瓶的安瓿颈上一割,扑咚一声掰掉了瓶头,把盐水抽进针筒上好针。见他还没脱衣服。
 
“还楞着干什么,要我帮你脱啊。”
 
“看你干活呢专业不专业。”
 
说着脱掉了外面衣服,撸起了毛衣,毛衣太厚,撸到一半就上不去了,只好将毛衣也脱掉。
 
他手臂粗壮,显出一块块的肌肉来,二头肌,三头肌,凸凹有致,这是劳动打造出来的成果。她诧异了,几个月前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竟然如此地充满了男性的阳刚之力。她忍不住捏了一下,坚实得如同铁疙瘩。
 
“想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变得怎么壮实了。”
 
“码头上的体力活要想不壮实也不行。”
 
“看来还是劳动锻炼好!”
 
她伸出手露出了白净的手腕,翘起针筒先将针管中的空气排出,钳着消毒棉球在他手臂上擦了几下,左手姆指和食指定好进针的部位,右手把针扎了进去,他阿唷叫了一声。
 
“痛吗?”
 
“还好!还好!新手有这样的水平已不错了。”
 
一会儿退了针又拿了酒精棉花在针眼处擦了一下,
 
“你自己按一下”
 
“这还要你说。”
 
“我是按规定吩咐病人,你现在是我的病人,得乖乖的听话。”
 
“嗯!我听话,不过我是病人也是老师,推药速度还得慢一点,均衡一点。打针要领是两快一慢,进针退针快,推药慢。还有,针头进去少了一点,要有针头的三分之二。”
 
“看你说得头头是道,比刘阿姨还好。”
 
“这都是打针的基本常识,这本护理手册上都详细地写着,看一看就知道了,当然实践起来,分寸要拿捏得好就不容易了,有些护士打一辈子针都打不好,有些人几针打过就有了分寸,打针这东西也是要有悟性的,光看书没有用。你们为何叫刘医师为刘阿姨,既然叫林医生为灵菩萨,就该叫刘阿姨为刘观音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怎么叫,我们新来的人跟着叫就是了。”
 
打完手臂,他从裤腰里抽出衬衣,准备让她在肚子上作皮下注射。她换了针头,在肚皮上捏起一个小丘,以九十度的直角插入。这一针,进针出针都利落,只有一点点的刺痛。
 
“这一针戳得蛮不错,稳准狠。稳准狠的狠,不是心狠的狠,而是不慌兮兮,很多新学打针的人就是不够狠,造成针头从皮肤上反弹,到让病人多吃了苦。另外扎针的角度是因人而异的,比如说象我这样的皮下脂肪小的人,就要四十五度斜扎进去。”
 
“你说的这个狠到是真的抓住要领。”
 
“扎针要狠,态度却要柔和,打针时要面带笑容与病人说说话,谈谈天,让病人分散注意力,减轻疼痛感。特别是打大容量的针剂时,推药时间长,说说话时间就过得快,说话之间药就推完了。”
 
“刘阿姨也说打针要与病人聊家常,她到是与病人聊起来没个完,针拔出了话还没有完,可是我总是聊不起来,又不认识都是我老爸老妈的年龄,有什么好聊的。”
 
注射完肚子他两都停了下来彼此都想开口,但都没说出来,因为下面该是脱裤子打屁股针了。
 
“我们练习注射臀部好吗?”
 
她声音轻得有些发抖。
 
她不敢看他,他也不敢看她,转过身解开了皮带,褪去了裤子的一角。他的臀部一如他的手臂一样地壮实,弧型的线条,厚实的臀大肌紧崩崩地,这里的肤色与被太阳黎黑的臂膀的古铜色呈现了极大的反差,这是一块阳光永远晒不到的私处白里透红,半透明的表层在桔黄色的灯光下有着琉璃般的光泽,呈现出只有男子才有的阳刚之美,这美使她挪不开眼睛,竟然让她忘记了为何他要脱下裤子露出屁股来。
 
在他露出屁股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卟卟地跳了出来。这二个月来,为了学打针,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屁股没有少见但那是病人,眼前的则是一个在学校就喜欢上的同学。 
 
他褪下裤子屁股露在了空气之中有些微凉,这微凉不仅仅是来自空气,更来自目光,她的目光像是清风的抚摸,柔和,细润,凉爽,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
 
两个人都一下子沉默不作交谈了。良久还是他先开了口:
 
“打针呀!”
 
怎么一说,才感到自己的失态,她弯下身来,身体呈现出一个很优美的弧形。
 
“我在观察下针的部位。”
 
他坐在凳子上回顾头来。
 
“下针的部位不是看出来的,而是量出来的。臀部注射不比其它地方,那里有坐骨神经,扎在上面会导致瘫痪。”
 
他又恢复指导教师的角色。
 
“你可别吓我哦!” 
 
“也不要怕,扎针的位置是很容易确定的。有二种基本的方式:一种是十字连线法,从臀部顶点向左和或向右划一水平线,然后从髂峭最高点作一个垂直平分线,在外上方的四分处为注射部位。还有边线法,取髂前棘和尾骨联线外上三分之一处为注身部位,我想刘阿姨一定说过。”
 
“说是说过,没你说得那么有条有理。”
 
她找了一支圆满珠笔,俯下身来按着他的屁股画起线来。指尖按着屁股,指尖又细又长,划来划去,有一种凉凉的痒兮兮的感觉。
 
当她的手指触摸到他的屁股,感觉到臀大肌的温热与弹性,像是充满了气的球。她在十字线的上方的四分处扎了下去,手指在扎针处轻轻地揉着……
 
他眯上了眼睛,仿佛不是在打针而是在享受。
 
在这以后的若干天,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味着这一享受,心里充满了阳光,干起活来都是喜滋滋的。
 
之后的一个星期,同样的时间他敲了门,指关节刚点到门上门就开了。
 
这一次练静脉注射,柳条儿拿了一支葡萄糖,250cc的注射筒,他知道这支葡萄糖是有意拿来慰劳他的。她用象皮筋扎紧了他的手臂,他捏紧了拳头凸出了青筋,几个月的劳动已使他的静脉变得十分粗壮,象大地上无数条蓝色的河流蜿蜒着。她摸摸捏捏,在肘窝处找了一个粗壮的静脉很容易地挑了一下针头,便准确无误地进去了。她慢慢地推着,不时地看看针筒,看看他的脸,因相挨得近两张脸几乎碰在了一起,她的发撩着他的面颊,他的气吹在她的脸上。针芯在徐徐地推进,他多么希望永远地推下去,推不完,葡萄糖液通过静脉在身体上舒展开来,像是山上的春雪融化成涓涓细流流淌在田野。
 
没有想到幸福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8)
 
学习班结束后,晓文与继景又回到码头。仅仅三天的时间,晓文觉得离开码头已有很长的时间了。进了新码头3号那扇敞开的铁皮大门,他跨下车来。工具房阿富伯的女儿跷拐儿正捧着竹子笤帚在扫地,跷拐儿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老爸也叫她跷拐儿,她把笤帚柄揽在怀中,扫一下,瘸着的腿就在地上踮一下,一摇一摆的象是在波浪中划着船。
 
跷拐儿是小儿麻痹症,一条腿与一只手萎缩变了形,臀部倾斜,脊柱弯曲,那萎缩的手放在胸前象天堂鸟一般(一种花)这样一种形态不是正常的手可以做出来的。阿富伯原来是装卸工,老婆死了没人看管这个残疾的女儿,领导上照顾他做工具员,可以把女儿带在身边照料。
 
晓文见到她时她已十九岁了,身体发育到比一般姑娘更为丰满,嘴角上还有一颗美人痣,坐在那里,只要不露傻笑到是一个蛮象样的姑娘。
 
跷拐儿每天都坐在工具房门口,目迎着工人上班,又目迎着工人下班回家去,她坐在那里已经成为新码头3号不可缺的一景。晓文从第一天进新码头3号就注意到她了。有一次班上做砖头去拿手套,这一天的手套全是用旧了的,跷拐儿偷偷地塞了一双新手套给他。这以后,每天进出他都会与她点头招呼。今天眼光相遇时,她好象说你有好几天没来上班了。

 
传达林彪反党集团《五七一工程纪要》没有象平常那样安排在早上派班前,而是放在午饭后,做日班的做上午半天,做夜班的提早半天过来,这样日班夜班一起,一个也不拉下。
 
日班与夜班一起,饭厅的每张桌子都坐满了。声音嘈杂,茶香,烟味,酒气,夹着汗臭。工人们从德坝做了工过来,吃了饭还不及洗澡就开始了。如果说一个人的汗味还好受一点,一群人的汗味,又在一个屋檐下的一个不是很大的空间就奇臭难闻了,象是毛厕里的屎臭,也象烂菜梆子的腐臭。
 
大家议论纷纷牢骚满腹。
 
三砍还是象往常一样,坐在饭厅的上横头,一摞文件与那只须臾不离的白瓷大茶杯放在一起。副书记关公也正襟危坐在一旁。
 
同志们!请安静一点,今天这个文件很重要,是林彪反党集团反革命阴谋最重要的部分《五七一工程纪要》,为什么叫《五七一工程纪要》,它是武装起义的谐音。三砍读起来一句一顿,比如:群众和基层干部,部队中下干部实际生活水平下降。不满情绪增长,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怒不敢言。听起来的意思好象是站在“纪要”的立场上,也许是有感而发。
 
三砍工资只有五十多元,工人多劳多得,一月有一百多元,每到发工资拿着工资袋都会感叹:还不如当工人呢。读到“中下干部实际生活水平下降”,自然感触良多。
 
书记感触良多,工人更是如此,在读到“缺吃少穿”,“工资冻结”,下面一下子议论开了,好象一块大石头砸在了粪坑里。竟忘记了这是林彪反党集团的反革命言论。
 
一个叫刁嘴儿的工人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老,老底子码头上背,背完一船木头,好三天不,不做生活,有吃有穿,坐茶室,上馆子,还好到阳关逛一逛。”
 
老工人都要知道这阳关就是妓院。
 
又一个正在往嘴里扒饭的工人,人称歪头,实际上头并不歪,不过是一个火爆脾气,一发脾气就歪着头说话,落下一个歪头绰号。他把饭盒子在桌上重重地一摔:
 
“老底子早饭都是吃牛肉粉丝,油炸棕子,现在吃一盒老米饭,加一筷酱菜什么世道。”
 
又有一个码头上的补助户绰号菜边皮的工人,倏的一下站起来:
 
“我感谢党,感谢组织对我的关怀,每月给我补助八块钱,相比之下,解放前我一家七八口人,我一个人做生活有吃有穿,现在赚的这点工资哪里够用,我每天从食堂里捡一点菜边皮回去,还落得个菜边皮的绰号。”
 
他一付纷纷不平的样子。
 
又有一个工人站起来更是语出惊人。
 
“这贼秃头说得好哇,把我们的心里话说出来了,缺吃少穿,看看老子身上的衣服,穿得叫花子似的,一年发的布票还做不了一条短脚裤,再下去要赤卵了。”
 
既然已经有人说开去了了,下面更是七嘴八舌更是嘴无遮拦,越来越大胆,越来越露骨,越来越离谱,一时群情激愤。
 
三砍听得汗都急出。批判林彪《五七一工程纪要》竟然变成与林彪同声相气的控诉会,这还了得。三砍经过多多少少政治运动,主持过多多少少会议,没有像今天那样失控,弄不好真的他肩膀上的那颗头要保不住了。
 
“静一静!静一静!”
 
他拍着桌子,可惜少了一块惊堂木,拍下去的声音依然盖不住台下的声音。
 
“民兵排长,谁再闹,捆起来送到派出所去!”
 
民兵排长就是副书记关公,他依旧是那一副憨厚相,站起来挥手说,大家安静了!安静了,让书记把文件念完大家再讨论。他的话明显是在打圆场,紧张的空气松弛下来。他知道三砍的意思不是真的要把这些人捆起来,是压压场子。的确三砍与关公搭配得默契,此是长期一起工作的结果,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
 
会场安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都不出声了,经三砍这一吼,如同浇了一盆凉水清醒了过来,这是批秃头不是歌颂他。一想到此,个个吓得做了缩头乌龟。
 
三砍见场面稳住了,接着把文件读下去,他并不想追究那些工人,追究工人就会追究自己,领导责任是逃脱不掉的,他只当没有听见,没有看见,啥也没有发生过。他继续读着文件,直到读完下面一点声息都没有。开始讨论时,工人们象是泄了气的球也没有了情绪,个个面面相觑。只有几个党员骨干,劳模被指着不得不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假话。朱疙瘩作为班长也不得不说几句,他冷脸冷面,脸上的肌肉疙瘩抽搐着:
 
“米有粮票,肉有肉票,鱼有鱼票,糖有糖票,酒有酒票,布有布票,哪里来的缺吃少穿,分明是对伟大的社会主义攻击。”
 
朱疙瘩的话一听就是反话正说,逻辑上又是无懈可击。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有人对林彪搞反革命政变想不通,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统帅了。这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做了皇帝还想登仙呢。你以为我们老百姓,只要三饱一倒就万事满意了。
 
晓文想,林彪搞政变被他一句,做了皇帝想登仙就解决了,这比多少马列主义精典都管用,都有说服力。朱疙瘩临危不惧,有条不紊,反话正说,正话反说,码头上藏龙卧虎小觑不得,他对朱班长不由得佩服起来。
 
讨论结束后,三砍走过来与朱疙瘩打了个招呼。
 
“小郑今天要抽调一天。”
 
朱疙瘩面无表情地说。
 
“小郑是个人才,我看让他脱产算了,省得三天打鱼二天晒网。”
 
三砍也不理他,知道他的犟脾气又发了。
 
“小郑,到我办公室来。”
 
晓文没敢看朱班长,跟着三砍来到办公室,三砍关上门。
 
回到办公室他冷静下来,想想刚才的一幕真是后怕,要是有人打小报告,说批林会议变成了赞颂林彪的会议会是什么结果。自己的政治生涯不但结束了,也会象反革命一样被挂牌揪斗,说不定还会判刑坐牢,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脸色苍白。他习惯性地拿起了热水瓶准备倒水,摇了几下发觉水没有了。
 
“小郑,给我打壶水来。”
 
晓文拿了热水瓶出去。到了老虎灶烧开水的俞师傅自是认这只热水瓶的。
 
“书记让你打水啦!有奔头,有奔头。”
 
他一边冲着开水一边说。
 
俞师傅是党员原是装卸工,因在一起工伤事故中腰椎压缩性骨折,做不得体力劳动了。以前烧水属于厨房的事,现在单独分开专职烧水。他对三砍很是感激,从不称三砍,连在背后都是一句一个书记,连沈书记的沈都省掉了。
 
“俞师傅不要笑话我了,无非三天打鱼二天晒网。”
 
他不知不觉把朱疙瘩的话说了出来。
 
“我从来不瞎三话四的,书记让你打水可见他对你的器重。他在党员会议上都说你是个人才。我观你的相是个文曲星,日后前途无量。” 
 
俞师傅学过一点相术,能背得出“麻衣相歌”,什么红丝缠眼不祸则殃。两眼视物如针,此相不奸即盗,什么坐常摇膝,有财难聚,大口唇薄,好说事非。林彪事件出来后,他说林秃头我早就看出他的阴谋,麻衣神相上说:三角眼之相,既阴又毒。有人问为何过去不说现在说。他说天机不可泄。
 
晓文回到办公室三砍情绪已经恢复正常。
 
“小郑,今天工人们的话你都听到了,做总结这些就不要写进去了。”
 
他说得好象很随意很轻松的样了。
 
“沈书记我知道那些东西可写,那些东西不可写,那些东西要一笔带过,那些东西要着重地提高来写。”
 
“怪不得工人们说你是文曲星,就看你妙笔生花了。”
 
“书记过奖了!”
 
“那就好,我放心了。今天要不是把他们压下去,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乱子来,看来真的是阶级斗争这根弦还真得不能有丝毫松懈。”
 
三砍的话似乎有一点儿推心置腹了。



 
                    (9)
 
一月江南的寒冷渗入骨髓,政治形势也一样地寒冷,灰色的天空,云层密不见天,街道两旁落尽了叶子的梧桐树枝杆,赤身裸体地迎向天空。
 
对于讨论汇报材料,晓文早已心有成竹地编好了一套说词。
 
林彪反党集团利用我们暂时的困难,煽动群众妄图达到篡党夺权的目的,中国目前的困难正是林彪勾结的苏修社会帝国主义逼我们还债造成的。
 
虽然编好这样的说词,但他知道从根本上是说不通的,林彪都已在党章上写好接班人了,他还要篡党夺权干什么。经济困难是计划经济与革命造成的。
 
新码头3号工人批判《五七一工程纪要》报告,是他与继景一起完成的。三砍给了他们两二天的时间。把各班的发言按照上级的要求与“二报一刊”的批林文章的内容,都重新编写了一遍。
 
晓文在编写这些材料时,深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人格与精神分裂的两面人,一方面在寻求着思想真理,反抗着现存的一切,一方面又在为现实政治服务,把党的政治谎言,用工人的语言编写出更多的谎言,这样一种分裂让他深感不安,但无法跳出去,感到自己就像一个陷在的泥淖中的人不能自拔。
 
为了写好材料向三砍要求回宿舍去写。三砍不但同意了,还歉意地表示单位拿不出办公室来给你们不好意思。三砍说的是真心真意的,这两个年轻人现在是他的政治助手,搞好这个运动要依靠他们。
 
晓文将材料放进了绿色的军用背包,上有红字写着“为人民服务 ”。这种包年轻人差不多人手一只、他斜背在身上,这样背法有些背时了,本来可以挟在车后的行李架上,但弹簧压夹没压住丢过一次,就不敢放在后面了。他们两人跨上脚踏车高高兴兴地回宿舍。出门时与跷拐儿挥了挥手,她的眼光一直目送着。新码头3号新工人的到来,对跷拐儿一个姑娘来说有种兴奋,她每天看到的不再是那些地大伯大妈了,而是与她一样的年轻人,更有像晓文,继景这样的文化人,这是码头上从来没有的,这是新码头3号的新气象。她每天坐在那里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要让自己漂亮一点,让他们把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当他们两出门时向她挥手,她心里充满了快乐。她今天穿了一件有几成新的碎花棉袄罩衫,袖子上的袖罩,是几块花手帕缝制的。
 
回到宿舍先在传达室打了开水,传达室师傅说怎么今天不上班,他们说写批判材料,师傅说有出息。说得话竟然与新码头的俞师傅一个样。
 
泡了茶坐下来,阳光已洒进了屋子,四壁冷墙水泥地的屋子有了暖气。从书包里拿出了发下的资料与一叠写字的格子纸放在桌上。因桌子是贴着窗子放的,两人没有办法坐在一起,就把桌子揣了出来放在中间,刚好坐在床上面对面地可以写字办公了。
 
“我还真捏了一把汗,老工人真敢说,要是在学校,机关统统都要打成反革命了。当年右派言论也没有这样激烈。”
 
“也不是胆大,是《五七一纪要》那些言论把工人们弄糊涂了,一说缺吃小穿正对了他们的心思,挠了他们的痒处情绪就激动起来。”
 
“三砍还真有二下子,一声吼让民兵捆起来送到派出所去,一下子就镇长住了。”
 
“他是急了,这件事弄不好就会成为反革命事件,你想想如果成为反革命事件,三砍那颗头不是以掌代刀砍几下,是真的要掉了。”
 
“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脸色皙白,小郑千万不能将今天事捅出去,这次讨论汇报就要靠你妙笔生花了。说话的声音还是抖的,做了这么多年的书记,经历过这么多的政治运动,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不过没有不透风的墙,公司领导迟早会知道的。”
 
“知道了也会压下来,因为这事对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好处。只要我们把汇报材料写好了就行,这年头还不都是领导蒙群众,上级蒙下级,下级蒙上级,说到底就是你骗我,我骗你的时代,大家心里都明白。”
 
“是呀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朱疙瘩的装得最好反话正说,把林彪的政变用一句话做了皇帝想登仙就概括了,我看他是一个高人。”
 
“朱师傅确是个人物,有力气,有勇有谋,整个新码头3号没有人不怕他的,三砍也敬他三分,关公在他面前孙子似的敬他如鬼神。”
 
“朱班长我也怕,不拘言笑的脸吓佬佬的。”
 
忽然继景想到了什么,压低嗓门说:
 
“从工人们对缺吃少穿的的激动来看,林彪如果以《五七一工程纪要》为纲要,发动武装起义真的还会得到干部与群众的支持,缺吃少穿,中下干部生活水平下降,仅此二句话就能把火点起来。当年苏联也因缺吃少穿发生过农民与工人的暴动被镇压了。”
 
“无产阶级专政总是走到他的反面,无产阶级专政成了对无产阶级的专政。”
 
“可惜三叉哉掉下来了,要不然真会出现苏联这样的暴动。”
 
“三叉哉是不会掉下来的,必是被打下来的,美国之音说用的是导弹。”
 
“没有想到林副统帅会是这样的结局,共产党里做二把手的结局都不好,刘少奇不是一样吗。”
 
“两个二把手都是喊毛主席万岁,结果都死在毛的手里。”
 
“看来党内高层也都豁出去了。”
 
“列宁说上层不能照旧生活,下层也不能照旧生活,革命就来到了,从林彪事件与老百姓对事件的反映来看,中国已经是上层不能照旧,下层也不能照旧的时候了。”
 
“你到能活学活用马列主义。”
 
“不,是列宁主义,列宁主义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我们现在写材料就靠活学活用。反正搞几句深奥的语录就能蒙住他们。”
 
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自从分到码头做装卸工他两还没有笑到这么快乐。
他们俩继景整理工人们发言的纪录,晓文把总结的框架搭好。最近晓文看多了马列的书,少不得将书中的思想观点放进去,当然对应中央发下来的批林材料更为重要。材料是公司党委打印的,很显然油墨的质量非常劣质,没有摸几页手指就黑乎乎的。材料有不少错字,别字,想来是刚上任的党委机要秘书赵宏丽打的。三叉哉打成了三叉机。他想如果打成三叉鸡又会如何,想到这里不竟笑出声来。
 
“什么好笑。”
 
“你看看柳条儿的闺蜜打的错别字,把三叉哉打成了三叉机,如果打成三叉鸡会如何。”
 
“真的吗?让我看看。”
 
不知这么说到赵宏丽就让他想到那天在柳条儿门口与她撞了个满怀,想到了她那丰满的胸脯,柳条儿还真的没说错。
 
“到是真的,不过简称三叉机到也无尚不可。”
 
“你是爱屋及鸟,连柳条儿的朋友你也要帮衬。”
 
晓文手挟着他那支英雄牌依金笔拿了纸写了起来,这段时间读书笔记做多了,手指间也凸起了老茧。
 
他们俩写一会儿,说一会儿。现实与远景一会儿远,一会儿近,窗外的太阳不知不觉落在柳树后面,变成点点的金色碎片。他们去食堂吃了晚饭。以前从不去公司食堂吃饭的,不想碰到公司里那些同学,这次学习班在公司吃了几天也习惯了,再说公司食堂的饭菜比新码头的饭菜花式要多些。饭后沿着珠儿潭去西溪散步。西溪有着江南水乡之美,不久前发现了这个好去处。
 
他们以少有的好心情踏在夕阳将尽的田畈道上。冬日的田畈在日光渐去的黄昏,被一层惨白的寒冷包裹着,天色苍茫,薄暮冥冥,虽然前方的路,远不可测,但《五七一纪要》却让这两个年轻人热血沸腾,似乎找到了目标,要与命运一较长短。这样一种想法让他们对现实有了种种不切实际的憧憬。虽然身边的景物变得模糊了起来,但他们的心却亮起了一盏灯。
 
晓文与继景化了二天时间,参考了几份报纸批判文章,把工人老师傅的话,全都改头换面,如工人师傅听了林彪的《五七一工程纪要》气愤地大骂,林彪这个贼秃头,想挑拨我们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是痴心妄想,我们决不会上当受骗。我们现在的生活不知比解放前好了多少倍,那个时候受码头恶霸欺压,现在有毛主席为我们作主,让我们翻身作了主人。
 
这样一种胡编乱造的谎言已是信手拈来了。一当把它当作是为了事业的一种自我保护,就不再有精神上的负担,反而又一种戏弄的沾沾自喜。
 
《五七一工程》纪要在他们的心里,已不是一份共产党的文件,而是他们心目中一份反共的纲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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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甲板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9年9月6日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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