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号-民主墙 秦永敏简介 秦永敏文章检索

 

 

耄耋前驱
——奇人汤戈旦的辉煌晚年(连载五)

秦永敏(武汉)

 


  (作为政治犯在牢房里腹背受敌,为了主持正义,汤戈旦在牢房里不惜得罪本来对他敬畏有加的牢头狱霸,结果被骂成是“共产党的走狗”,这使他自嘲“很欣赏这个罪犯实际上是很了解我的一个‘知己’,他对我作了很正确的评价。或者说,大概这是现时我所能遇到的唯一的伯乐吧!百感交集而涕零!(这就是《苦恋》的单相思精神吧?)”)
 

五、哭笑不得的“知音”


  在牢房里,政治犯往往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一方面,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政治信仰、公民权利和人格尊严,必须与办案人员作各种较量,这正是他们被逮捕,被关押,被判刑的题中应有之义。

  另一方面,由于中国狱方通常总是把政治犯和刑事犯关在一起,作为人类社会中风毛麟角的社会精华的政治犯和属于社会渣滓的刑事犯当然常常免不了发生冲突。

  汤戈旦是浸透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视勿言,非礼无行”精神的传统知识分子,不仅如此,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从来就被他认做是自己必须承担的伟大使命。因此在牢房里做一些对失足青少年的教育改造工作,在他来说绝非“靠拢政府”以求宽大的表现,而实实在在是当作自己应尽的社会责任。

  刚刚被警察关进囚室的时候,他的思绪十分超脱。首先想到的,是把这个牢房与前三次加以比较:历史的确在进步,连小土牢都变成宽大的水泥糊墙屋了,而且一间号子里关的人数也已大大增加……

  “老杂种,是不是强奸幼女犯?”

  牢门刚关上,一声怒喝就把他从历史的比较带回严酷的现实。

  他定了定神,发现牢房里的犯人面向自己围成了半个圆圈。其中正面对着他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面堂黝黑的壮汉。而且,那脸上还有一道半尺长的刀痕,刚才,正是这个人在向他发问。

  “岂有此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汤戈旦老先生哪曾遇到过把自己当成那种人渣的事?他死死盯着这里黑熊似的家伙,愤怒得浑身颤抖地说。

  “黑头,先给他吃三个定心馍吧?”在左侧坐着的一个又瘦小又丑陋的年青人“刷”地站起来,一边捏着拳头一边请示着绰号叫“黑头”的壮汉,“这个老杂种,还敢顶嘴!”

  “别慌,楞棍!”那叫黑头的壮汉制止了他,傲慢地仰着头,对站在牢门口的汤戈旦拉长了声调问:“那你是个什么人呢?”

  汤戈旦这才意识到,这个牢房里的囚犯竟是一个组织严密的社会,从每一个犯人坐的地方以及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而黑头在其中则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对这些仍然不屑一顾:“我是写文章来的,我写文章,要改变社会不合理的现状。”

  “是吗?”黑头的脸色变了,先前的鄙夷神色被一丝笑意代替,“是不是贴了大家报?”

  “大字报到没贴,主要是登在民办刊物上的。”

  “哦!”黑头把大腿一拍,“我在北京听说抓了个魏京生,就是办什么民刊的,叫什么……”

  见他想了半天说不出来,汤戈旦便替他说道:“叫《探索》,他判了十五年。”

  “对对对对对!”黑头激动了,眉飞色舞地对周围的囚犯们比比划划地说道:“他妈的,雷子们心也够歹毒,就因为魏京生办民刊,把他抓去打了个半死还不说,又判了他死缓!”

  “你听谁说他挨了打的?”汤戈旦不禁关切地问道,虽然他已经告诉对方,魏京生实际上只判了十五年,因而此人的话未必可信。

  “我去年在北京和他关在一起,亲眼看到的呀!”黑头做出不屑一谈的样子,那样子好像对汤戈旦的问话感到十分委屈,“这么说你也是反革命,很难活着出去了!”

  一听“反革命”这三个字,汤戈旦便觉得格外刺耳,但眼见对方态度缓和了下来,他也就改变了态度,叹息着解释了两句:“国民党也曾经把我当反革命抓起来,共产党也抓我一次又一次,现在我是第四次坐牢了。”

  “老东西,有种!来来来……”黑头兴奋起来,把他身旁的个白胖子往旁边一推,要他为汤戈旦腾出点地方来,“看到你那个斯文样子,我还以为是搞小×的,没想到是个有学问的人!告诉你,我跟你一样,专门跟共产党对着干,老子也坐了四次牢了!”

  汤戈旦心里一阵怪味,听到人家指责共产党,他就愤慨而难过,现在这个土匪般的莽汉竟又把自己扯上,他真不知说什么好!看看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的样子,更没法相信自己得与他们为伍!可身到此境,尽管也许只一天两天,当局弄清自己没干什么,就可以出去了,但离开这里之前,总还得与他们一块呆着。忍着点吧。这么一考虑,他就不想多说了:“我就在边上坐坐,让我清静点吧。”

  “你这个老东西,怎么不识抬举?”被黑头推到一旁的胖子本来就有气,一见汤戈旦那样鄙视自己的席位,立刻对他咆哮起来,“老子熬了半年,才弄个‘大顺’,一来就让你坐这个位子,你还他妈的……”

  “算了算了,”黑头对胖子翻子白眼,俨然山大王出面调停地说,“这老头儿有来历,恐怕也活不出去了,随他的便吧。现在我宣布休庭!”

  黑头一说休庭,所有的囚犯就都散了摊子,不再像先前那样“严肃”地看着汤戈旦了。

  随着第四次牢狱生涯的延续,汤戈旦才发现时代果然不同了。原来这年头,牢房里早已形成了严格的等级和制度。黑头作为狱方指定的“号长”,也就是狱霸,也等于是牢房的帝王。不过这种地位并不是终生制,弄不好就有造反事件发生。如果他没本事笼络几个人,并使他人臣服,人家就会取而代之。如果牢房里分成两帮或几帮互不服气,那打架斗殴事件就没有完。

  说到底,这里与人类社会发展遵循的是完全同一的规律,那就是:原始的无政府状况使同一社会中生活的成员纷争不已,于是强者为王,等级、特权、制度应运而生;如果形势的发展,使旧的体系过时,矛盾就会逐渐积累乃至激化,暗暗酝酿的“新生力量”就会设法砸烂旧制度,从而形成“天下草昧,群雄竞起”的逐鹿中原新局面。用哲学术语说,就是无秩产生有序,有序复归无序。

  且说,案情远非汤戈旦先生刚入狱时想像的那么好办。

  一晃十天半个月过去了。

  虽说老在提审,事情却不是越弄越清楚,而是越来越复杂。他以为,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将一切谈清楚,以后就好办了。每当他叙述——在预审员看来是交待——情况时,预审员也是这么说。可他自认讲清楚后,预审员就指责他“避重就轻”、“软磨硬抗”,或者抓住其中一两句话纠缠不清。在这种情况下,他常常怒不可遏地指责预审员小题大做,故意陷害,预审员则恼羞成怒地指责他顽固坚持反革命立场。慢慢地,他也明白,自己的案子一时还难以了结。与此同时,他和同室的囚犯们交往自然也多了。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黑头听到他总想在预审员面前把话说清楚好解决问题以后,不以为然地“开导”他说,“任何事,只要共产党不知道,就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爸当年不就是被他们‘引蛇出洞’以后整死的?”

  五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忽然又来了一个新犯人。牢门刚一关上,一个老囚犯就跑到门口“风门”——即走廊里的看守们观察室内囚犯动静的小窗——旁放哨。与此同时全号犯人似乎一下子都象狗看见猎物似的,“坐好坐好”,“准备开庭”地叫着闹着,各就各位地在炕上坐了下来。

  新囚犯不解地看了看他们,把带来的行李物品往炕上一扔,便在炕沿上坐了下来。

  “打!”黑头突然大吼一声,“他妈的,一点规矩都不懂,这里有你坐的席位?”

  那个在汤戈旦来时,曾要求给他吃“定心馍”的楞棍,立刻跳起来冲上前,对新来的囚犯劈头盖脸地乱打起来。

  “别打别打,你们要什么东西我给你们什么。”新来的囚犯操着一口南方话,惊恐万状地抱头求饶。

  “不打你你还懂规矩?”楞棍神气十足地瞪瞪他,越发疯狂地打起来,“牢是你这种东西坐的?”

  与此同时,黑头颐指气使地给胖子做了个眼色,胖子立刻冲上去,将那新犯人的行李抢过来,把里面的衣服往炕上一抖,立刻挑出一套新西服递给黑头。

  “你们干什么?”

  早已看不顺眼的汤戈旦终于愤怒地开口了,真是岂有此理,这些人的行为简直象土匪!“把衣服还给他!”

  所有的囚犯,包括新来的犯人,都吃了一惊,视线一起转向了汤戈旦。

  “还给他。”

  黑头看了汤戈旦一眼,不动声色地吩咐胖子道。

  “黑头!这……”胖子委屈万分地看着黑头。“老子的衣服让他们都带走了……”

  “叫你还给他就还给他!”黑头毫无商量余地的对胖子说完,又指着新犯人对楞棍指示道:“让这家伙开摩托。”

  胖子虽然一万个不情愿,还是将那套西服和其他衣物一起扔开了。

  楞棍立即踢了新犯人一脚,让他在便池旁颠脚弓腰“开摩托”,其他的囚犯立刻都围了上,东一句西一句地拿他逗乐。

  “汤老头!”

  汤戈旦还想为新犯人说几句话,制止老犯人的暴虐行为,不料黑头却趁众人拿新犯人开心之际,低声但却十分严厉地对他开口了:“我黑头瞧得起你,把你够当人了!这次给了你面子,下回别再当着众人多管闲事,否则,可别怪我黑头不客气!”

  “你是个懂道理的人,”没想到他竟会为此跟自己变了脸,汤戈旦一面看着他的反应,一面斟酌词句开导他,“把人家打了不算,还抢他的衣服,这不是犯罪行为吗?”

  “没想到你真是个老书呆子,”黑头摇头叹息道,“你知不知道,我刚进来的时候,差点没被人打死!我的衣服,还有偷偷带进来的钱,还不是被人家瓜分了!要不是我,你进来以后能活得这么好吗?牢房里头无老少,人家照样整你!再说,坐在牢里,还谈什么怕犯罪。给共产党逼到这份上,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做!”

  “大兄弟,”汤戈旦不以为然地看着他,考虑到他是“一号之长”,牢头狱霸,如果能把他教育感化过来,再教育其他人就容易了,便语重心长地说,”你是犯盗窃罪进来的,且不说,这种事在资本主义国家也要判刑,你只想想,现在共产党的政策在改变,已经允许劳动致富了,只要你努力干活,一辈子能赚多少钱?劳动赚来的钱,怎么花谁也管不了,何必去偷去抢呢?你不偷不抢,人家也不会抓你吧。

  “哼!”黑头恼火了,手指着汤戈旦的鼻子说:“那你没偷,没抢,共产党怎么就把你抓进来了呢?”

  “我的情况不同……”

  “反正把你也抓来了!何况你知不知道,我父亲被打成右派以后,我们一家人是怎么挨共产党整的?老子从小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要不是共产党,我从小就是大少爷!”

  “这恐怕不能完全怪共产党,何况党犯错误也是正常情况。父母不也有错打了孩子的事吗……”

  “算了算了,你说的话跟我那傻爸爸一样!共产党把你们这种人害死了,你们都要替它说话,真不知道共产党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黑头气得白眼只翻,吼了这么几句后,不再理睬汤戈旦,也兴致勃勃地跑去拿新囚犯逗乐子了。

  一股难言的悲哀涌上汤戈旦心头,一方面是预审员怒气冲冲地指责自己是“老反共份子”,“货真价实的反革命”,一方面是刑事犯不屑一顾地说自己是被共产党灌了迷魂汤的大傻瓜!要让世人理解自己这种人,实在是难啊!

  黑头好歹是个懂点道理的人,尽管汤戈旦还是常常对他加以指责,劝告,他也常常不耐烦,但却总能对汤戈旦以礼相待。

  又来了一个新囚犯。他生得五大三粗,个个足有一米九高,不仅浑身野性,而且满脸杀气。一进牢门,他便恶狠狠地对全部老囚犯扫了一眼。

  “你们哪个是号长?”他把一条腿往炕上一翘,挑衅地虎视着黑头与胖子。

  “哟嘿,口气不小!这里轮得到你和号长说话?”不识相的楞棍“刷”地站起来,跑过去便给他一拳。

  没料到,这新囚犯一把抓住楞棍的手,将其反扭过来,然后老鹰抓小鸡般地轻轻提起,“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谁还上?”他傲慢地拍了拍手,凶狠的眼光巡视着众人,寻找着潜在的对手。

  “朋友,”黑头冷峻地看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哪里都要懂规矩。”

  “规矩?”那新囚犯嘿嘿冷笑一声,“老子懂规矩还来坐牢?拳头大就是规矩!我铁蛋走到哪里打到哪里,从来不讲什么规矩!”

  “那我来告诉你什么叫规矩!”黑头沉着脸,两眼冒火地逼近对方,尽管对方比他高一个头,宽一个肩膀;与此同时,胖子也紧摆着拳头跟了过来,“歪江湖正道理,他是老犯子,你是新犯子,你打他就是犯众!”

  “犯众又怎么样?老子走到哪里都是这样!”这自称铁蛋的新犯人还是有些摄于黑头的威风,将他那一堵墙似的高大身躯向后让了让。

  “不说别的,你先把他扶起来道个歉。”精明的黑头见对方嘴巴虽硬,但气焰上还是收敛了许多,便也降低了调门,指望不战而屈人之兵,指着疼着在地上打滚的楞棍道。

  “凭什么跟他道歉?是他自己撞到我拳头上了!”

  “你点着我找碴子,他才动手,”黑头两手往胸前一抱,“要是不知趣的话,别怪我不给你下台!”

  “来来来,”铁蛋又恼火了,把袖子一捋,指着黑头和胖子满不在乎地嚷,“你们两个一起上!”

  黑头却没有理睬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背后的牢门。

  铁蛋被他的眼神愚弄了,不知道背后牢门口有什么情况,便也扭头朝后看。说时迟那时快,黑头跳起来照他眼睛打了一拳,胖子也如狠似虎地捕了上去,对着他那肉柱似的身躯又踢又打。铁蛋毕竟是老打架的出身,尽管被黑头一拳打得眼冒金花,很快就反应过来,闭着眼便一把抓住胖子摔开,接着就向黑头猛挥老拳。见黑头为自己出面,楞棍也从地上跳起来就扑到铁蛋身上又踢又咬。另外几个囚犯因黑头对他们不错,此时也有上前去装着劝架其实帮忙摁住铁蛋让黑头他们打的,也有在旁边虚张声势吼着“打新犯子”的,一时间把个牢房市得天翻地覆。

  “哗!”地一声,风门被打开了,“你们在干什么?”

  看守在牢门外大声吆喝道,但他的视线都被在门口望风的囚犯用后脑勺拦住了。等他挑开“猴子”(锁)打开门时,牢房里的囚犯已经都自顾自坐下喘粗气了。

  “哪几个在打架?”早已司空见惯这种场面的看守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问,见没人吱声,停了片刻,便吓唬道:“再闹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把全号囚犯都扫了一眼,就锁上牢门走了。

  汤戈旦后来才知道,许多亡命之徒打起架来,是根本不在意看守的,通常更没人愿意将情况报告给他们,否则就会叫人看不起。此时,他着急的却是看守为什么不找自己谈谈,好让自己主持公道,帮看守们排解开这场纠纷。见看守敷衍了事地走了,他还真为这个看守的不负责任而生气。

  “服不服气?”因长时间关在牢里,黑头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了,但为了维护自己的狱霸地位,显然还准备大战一场。他的黑脸膛变得格外惨白,边喘着粗气边瞪着铁蛋问。

  “老子走到哪里都没服过气!”铁蛋虽体质好,又才从社会上进来,但同时与四五个人搏斗,也够他受了,可他也是个不服输的,“要打咱们再来玩一场!”

  “算啦算啦!”汤戈旦实在忍不住了,点着这帮没有驯化的野兽般蛮横的人教训道,“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反省反省过去,考虑考虑将来怎么办!难道你们就不能生活得更有意义一点吗?”

  两边的人谁也没听进他的话,但好歹形成了冷战式的僵持局面:彼此怒目相向,可毕竟没有冲上去扭打。

  就在这种冷战气氛中,大家的牢狱生涯又捱过了一天。

  夜里,汤戈旦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沉闷的咆哮声惊醒——长期坐牢的人神经都变得特别脆弱,晚上一有动静就会醒来。他猛然抬头一看。胖子正用棉被死死地蒙住了铁蛋身上乱踢乱踩。尽管铁蛋力大如牛,在被子里拼命挣扎着,但终究是毫无防备,做梦中被人“包”了“饺子”,不管怎么左冲右突,也没能挣脱出来,只能在扭动中被动挨打。

  “别打啦,别打啦,打死了怎么办?”激发戈旦激动得忘乎所以地大叫着制止道,那洪亮的嗓门震动了监狱阴森的夜幕,“看你们这像什么话……”

  值班看守听到这么大的喊叫声,惊慌失措地带着个持枪武警冲了过来,先打开风门朝里面观望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牢门。

  见看守来开门,黑头、胖子他们一伙赶紧放开铁蛋,各自钻回自己的被子睡觉。铁蛋被裹在被子里囫囵着打了一顿,突然被松开获得了自由,立刻象豹子一样跳起来,向正准备逃开的楞棍猛扑过去,挥起拳头就去揍他。

  “住手!”愤怒的看守一开门,见铁蛋正在打楞棍,立刻厉声制止他道,“这还了得,当着我的面都还要打,没王法了?”

  毕竟摄于看守的威风,暴跳如雷的铁蛋恨不得将楞棍撕个粉碎,还是只能狠狠给他一耳光后松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守们最怕值夜班出事,气恼地打量着一个个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的囚犯。

  “我睡着了,他们拿我包饺子……”铁蛋一个人气呼呼地站在炕上,显得比看守们高出一截,他手舞足蹈地激动着嚷道。

  “住嘴!给我躺下来!”看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指着个被窝里的囚犯道:“你说!”

  “我一醒来,就看到他在打楞棍。”

  “放屁!”铁蛋大声叫道。

  看守瞪了他一眼,狐疑片刻又向正在挤眉弄眼的胖子。

  “哎呀呀呀,您要不来,可不得了啦!弄不好楞棍真会被他打死……”

  “你他妈的做事不敢承认还诬赖老子,老子操你祖宗八代……”铁蛋气得暴跳起来,边骂,边扑上去打胖子。

  “铐起来!这还了得,当着我的面还要动手打人!”

  这时又来了几个看守,他们一边命令所有的囚犯都坐起来,一边将野兽般挣扎嚎叫着的铁蛋铐到禁闭室去。

  “一个个说,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来铁蛋就是刚来的新犯人,大家都和他没有感情,何况现在又不场,谁还不顺着黑头和胖子他们的话去编派?

  汤戈旦见这些人一个也不讲真话,气得不住地摇头叹息,看守明白这里有文章,便最后问他道:

  “你跟他们不一样,是个有学问有道德的人,刚才大声叫嚷也是你,对吧?你要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汤戈旦对黑头真是恨铁不成钢,他指着黑头摇头叹息道:“你呀你呀,我对你太失望了。给你讲了那么多,为什么还要在犯罪道路上越走越远?到牢房坐着,还不思悔改,又是组织犯人打人,又是抢人家的衣服,深更半夜还带着一帮人把那家伙蒙在被子里打,要是打出人命来怎么办……”

  “你这个老杂种,老子算看错人了!知道你是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早就该……”

  黑头勃然大怒地跳起来,边骂边向汤戈旦冲去,在他看来汤戈旦实在是太忘恩负义了。可还没等他冲到汤戈旦面前,就被一个看守抓着拖下炕。

  “把他也铐去关起来!”值班的看守下命令道。

  “姓汤的老东西,”黑头被看守铐起来往外拖的同时,挣扎着对汤戈旦骂道:“你真不愧是共产党的走狗,走着瞧吧,看共产党会给你什么好处!再落到老子手上,老子非拆了你不可!”

  此事之后,黑头和铁蛋都被转到其他号子里去了,一切很快事过境迁。

  但是,汤戈旦却永远忘不了此事。他在《二审辩护词》里百感交集地写道:

  “在狱中,我看到许多青少年刑事犯,我当协助管教们做点教育改造工作。其中一个灵魂极端腐烂,对共产党抱十分敌视态度的罪犯,竟本能地以其直观、朴素、准确的感觉和恨毒情绪,骂我是‘共产党的走狗’!这使我猛然想到国民党的法官治我共产党罪;共产党的法官又骂我是反革命。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历史讽刺!不过这种意外的对我咬牙切齿的咒骂——‘共产党的走狗’!我到是受宠若惊,不免苦笑,很欣赏这个罪犯实际上是很了解我的一个‘知己’,他对我作了很正确的评价。或者说,大概这是现时我所能遇到的唯一的伯乐吧!百感交集而涕零!(这就是《苦恋》的单相思精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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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秦永敏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3年4月13日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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