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铁门围困的人：写在白纸革命三周年

北春记者站   张致君

2022 年末，当白纸举起、当怒火蔓延到街头的时候，许多人第一次意识到，那些看似沉默的普通中国人，曾在无数被封死的楼道、焊上的铁门、被切断的求医路里，忍受过怎样的煎熬。也正是在那漫长的三年里，无数人从“服从”变成“质疑”，从“顺从”变成“反抗”。

邓小勇，重庆人，1982 年出生，是其中之一。

在接受采访时，他反复强调一句话：“我不是勇敢的人，我只是被逼到了绝路。”

但正是这样的普通人，在 2022 年的中国，构成了白纸革命前地下涌动的暗潮。

三次封控：被焊死的楼门与无法就医的家人

邓小勇第一次意识到“事情变得不对劲”，是在铁门发出焊接的火花声时。

那是 2020 年春天，疫情刚开始不久。重庆的街道工作人员在他所住的小区楼道出口处，焊上了铁栏杆与铁链。“他们说是为了安全。”邓小勇回忆，“但那一刻我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我连下楼都需要别人同意了。”

在接下来的两年半里，他一共经历三次封控。每一次约十天，看上去似乎不算太久，但对于他的家庭而言，足以成为生死关口。

邓小勇的母亲患尿毒症已七年，每周必须透析三次。

“可封控期间禁止外出，楼道门被焊死，我妈根本出不去。”他的声音压低了，“你知道吗？尿毒症患者超过 20 天不透析……多半就撑不下去。”

他试图和街道沟通，写求助信，打电话，甚至在单元楼门口守着工作人员求情。“他们说 ‘等通知’。可是病不会等通知。”

另一场惊心动魄的时刻发生在深夜。

那天，小儿子高烧不退，突然抽搐、翻白眼——是典型的小儿热性惊厥。“我抱着他冲下楼想去医院，但铁门封死，焊得结结实实。”

他用尽全身力气摇晃铁门、拍门、喊叫。但楼道静得可怕。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绝望——我们被关在里面，会死人。”

物资断供、邻里自杀，他终于决定“不能再等死”

封控期间，小区禁止外出买菜，物资配送混乱，邓小勇家里储备迅速见底。

“隔壁小区三天出现两起跳楼。”他说，“你永远不知道那一刻他们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物资短缺和长期封闭让人精神崩溃。”

他的语气像是在描述一场战争，只是没有枪声。

2022 年 9 月，他终于决定“不能再等死”。

他建了一个只有邻居的微信群，四十多人，初衷是“解决封控导致的各种乱象”。他说：“其实就是想活下去。”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拆楼道铁门，打开小区消防后门，停止每日核酸，推动小区解除封锁。

“我们不是暴力，不是反政府，只是想要基本的人权。”他说。

行动定在夜里进行。

邓小勇记得，那是凌晨一点，40 多人的群里，最积极的只有 8 到 10 人。最后一起行动的就只有几个人。

老瞿家开汽车维修店，家里有剪扩器。“我们就靠这玩意把铁门一个个剪开。”

我们分工明确，有放哨的，有负责剪门的，有负责观察动静的。

“那种声音很轻，很快。”他比划着，“嘣一下，门就开了。”

他们先打开自己单元的门，再打开其他单元，最后随机破开几处，让物业无法精准追责。

第二天、第三天，铁门无人修复。

“他们修不过来了，小区太大，封控太多。”

随着铁门越来越多被打开，小区里出现了久违的“遛弯”。起初只有几个人，后来越来越多，最后甚至有人晚上翻墙外出。

“那是我们第一次感觉，我们不是完全没办法。”接下来，他们把目标放在小区后门的消防通道。根据《消防法》，该通道任何时候都不允许封堵。

“我们把这条法律打印出来，拿着去跟他们讲理。”

一次抗议有 60 人参加。“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邻居站在一起。”

反抗的标志性一夜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次定期核酸检测现场。

老左与检测人员发生争执，对方用羞辱性语气压制。“那语气就像我们是犯人。”邓小勇说。他当即决定召集核心成员开会——“我们要让这个核酸亭在我们小区消失。”

深夜 12 点，他们潜入小区篮球场。破坏并不激烈，不是砸碎，而是以喷漆为主——在木桌、塑料凳、折叠雨棚上喷上抗议字样。

“我们没有伤人，我们没有暴力，我们只是让它无法继续运作。”

第二天，小区核酸检测停止。“那晚我第一次觉得：一个普通人也可以改变一点东西。”

但自由的代价随之而来。

2022 年 9 月 27 日下午两点半，三个警察闯入他家。

“他们连搜查证都没有，就把我带走，还把我电脑拿走。”他说那是他一生无法忘记的至暗时刻。派出所的罪名是：“发表不当言论”“寻衅滋事”。他们逼他写保证书。他们问他为什么反对封控。他们问他是否组织群体行动。

“我说，我妈会死，我儿子差点死，小区里的人崩溃了，我只是想活下去。”

46 小时后，他被释放。

“可我知道，我已经被盯上了。”

白纸革命前夜，中国人觉醒的轨迹

在全国范围内，2022 年的秋天，是一个沉默逐渐裂开的季节。郑州富士康徒步、乌鲁木齐火灾抗议、上海乌鲁木齐中路举起白纸……一切都在酝酿。

邓小勇并不孤独。“我那些行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说，“但在那段时间，全国无数小区里都有像我们一样的人。”

他的经历，是白纸革命之前千千万万个“基层反抗故事”中的一个。

“我们没有组织，也没有理论。”他说，“只是被逼到墙角的人，在寻找一条活路。”

采访接近尾声时，我问他：“你后悔吗？后悔反抗吗？”

他沉默了一下，说：“如果一个社会让人为了活下去而必须反抗，那不是人民的错，是制度的错。”

他说自己反对的不是某个政策，而是贯穿几十年的独裁、专制、对生命的漠视。

“共产党 70 年来给中国带来的太多灾难了。清零只是把一切赤裸地暴露出来。”

最后，他加了一句：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普通人受够了，就会站起来。”

记者语：

从 2019 年底吹哨声被压下，到 2025 年的今天，整整六年过去了。六年里，一个病毒横扫世界，而在中国，更凶猛的，是以“稳定”之名实施的极端防控。2020 至 2023 年的三年封控，塑造了一段前所未有的集体创伤，也制造了无数原本可以避免的死亡。

乌鲁木齐火灾里被困的孩童，在铁门后呼救；
贵州深夜疾驰的大巴上，27 条生命被送往永远的黑暗；
上海、郑州、兰州……每座城市都留下了那些被封在楼里、被断绝治疗、被迫以生命抗争的普通人。

而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冰山的一角。更多的故事，被掩盖、被删除、被沉入档案深处。真正的数字、真正的名字、真正的苦难，没有机会进入公众视野。

但历史会记得——不是因为权力允许，而是因为人民记得。

当一个国家在灾难中选择封锁真相，真实就会在一个个普通人身上裂开缝隙；当权力试图用铁门、健康码和恐惧来维持秩序，总会有人在黑夜里剪开第一道铁链。

每一个邓小勇，都不是“意外”。他们是时代压在底层人们身上的重量，是被逼到绝境后的本能挣扎，是对生存与尊严最朴素的坚持。

六年过去，我们仍在为那段历史寻找语言。
不是为了算旧账，而是为了在未来遇到灾难时，不再让无辜者承担代价。

愿真相不会永远沉默，愿每一段惨剧都能成为警醒，而不是被遗忘的脚注。
愿那些在黑暗中喊出第一声“不”的人，被这个世界温柔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