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些澎湃而至的詩篇
——《同時代人:劉曉波紀念詩集》前言
· 孟 浪 ·
本書中的許多詩作,在一個真實的日子、真實的夜晚寫下:黑暗已傾瀉灌注這個世界,暴雨轟襲著詩人或作者的四周,閃電照亮了詩篇——對詩寫者來說,眼前的一切正應證當代哲人阿甘本( Giorgio Agamben)所斷言的,這意味著不但要能夠凝視黑暗,也要能夠感知黑暗中的光。——同時代人的處境在2017年7月13日之夜昭然若揭。
這是一部其內容和意義絕望地根植於文學、卻又依稀充滿希望地洶湧溢出文學的詩集,由是確鑿無疑地,它不能不表現為一個社會文本-時代文本的巨大症候,同時又命運般地、重重地落在了精神文本-美學文本的標靶台上。
在世紀視野內,就現代漢語(華語)圈而言,公共性的社會-政治生活和私人性的文學生活中似從來不曾有過這樣一本奇特的出版物,藉助這些澎湃而至的詩篇本身的動能,因一個人的死、一個人的殉難——劉曉波之死、劉曉波之殉難——同時獲得精神和美學賦形,它絲毫沒有弱化而恰恰是強化了介入性寫作之於文學的內在品質,也掙扎著、掙脫著(多重外在禁忌和自我限制),具有了理應由文學所含攝形成豐富張力的超越性的價值指歸。為劉曉波,為劉曉波之死、劉曉波之殉難而寫作現代新詩的文學行為,如果說,這是中國現代思想、知識和文學場域第一次井噴式發生的中國式「生命政治」的大規模醒覺,也許並不為過,只是更具力道的定義和闡釋需假以時日。我們看到這樣的寫作,不僅僅在中國,也發生於台灣、香港、澳門,及東南亞、日本、北美、歐洲、澳新等地域。已經發生了,正在發生著,還將繼續發生。
詩與政治、詩與中國在現代文明意義譜系中的恐龍般的全權型存在,詩與死亡、詩與一個有著全世界最具知名度的公共政治文化符號——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被死亡」,這都構成本書中的詩人或作者——無論是出於知性的思想力量,還是感性的人類激情——已然面對的文學處理主體,而詩人或作者的自覺與否,在寫作行動中也因這場遭遇迎面襲來、猝不及防,或多成為處於高速中的類「審美、倫理與宗教」混成複合式的莊重書寫。
劉曉波的死亡,一場在全世界面前直播的「政治謀殺」型死亡,於一夕之間立即引致聳立起一個超越了人類渺小、卑瑣「政治(國族之惡)」 的巨大精神座標系,而「挫骨揚灰」惡行的弱智愚妄,被一場大圓滿擊敗——劉曉波終成為一個無所不在的具有決定性質量的原點——本書中的詩人或作者,多在悲痛之中出離悲痛,憤怒之中出離憤怒,得以確認或再度確認自己所在的生命位置或崗位。
這些同時代人,讀到新聞的同時,分明讀到了歷史;叩擊當下的同時,也觸摸了永恆。它具有寫作行動、文學行動的不可逆轉的矢量,是文學事件的同時,也是一場心靈事件、精神事件。或許,編選出版這樣一部詩集並不困難,困難在於,這是一個需要從文學-心理學-社會學-哲學-倫理學-政治學-宗教學等多學科角度或層面給予多元解讀或理解的現代新詩選本。現代漢語文學史、詩歌史上稀見類似的例證,可能唯一趨同逼近的就是二十八年前(1989)湧現、至今還遠遠尚未結束的「六四詩」寫作潮了。
從文學演進的路向上觀察,本書呈現的這一波特殊時空條件下的詩創作,它極為罕見地與漢詩偉大傳統中相當部分的類型詩歌(悼亡詩、懷人詩、詠物詩、言志詩、同題詩等)產生一種規模效應的積極聯結、承繼和呼應,為一個偉大傳統百年來正進行中的創造性轉型,以充溢動力感的各異文本提供了現代想像和形式活力。
正是基於「同時代人」的詩性認知,阿甘本意義上的「同時代人」,「是所有人的同時代人」也將決絕而勇敢地與俄羅斯詩人曼德斯塔姆(Osip Mandelstam)的著名詩句共鳴、共名——「我不是任何人的同時代人」!因為他們有能力保持對時代黑暗的凝視,也有能力再次於黑暗中感知那種儘管朝向他們卻又無限地與他們拉開距離的光。(引自阿甘本語)
劉曉波已是這樣一位義無反顧的前驅者。澎湃而至的,劉曉波紀念詩的作者們呢?請翻開、請接迎後面湧來中的可能也正閃亮、發光的詩篇……
(發表時改為現主標題。原載《同時代人:劉曉波紀念詩集》,孟浪主編,中國地下文學流亡文學文獻館出品,香港:海浪文化傳播,2018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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