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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北大7910的长久的“朋”:骆一禾与老木
 
 
王友琴
 
 
骆一禾和老木,都是北京大学7910班的学生。在1979年,他们考进了北京大学中文系。
 
1979年,我在北大认识了他们。43年过去了。
 
骆一禾,生于1961年,在北京长大。诗人。毕业后当文学杂志编辑。1989年5月13日,在满是学生的天安门广场,他昏倒。5月31日去世。时年28岁。他的妻子张芙,是北大中文系1981级学生,多年来为他整理编辑出版诗文。
 
老木,真名刘卫国,1963年生,老家江西萍乡。诗人。杂志编辑。他收集和编辑了《新诗潮诗集》(文革后的诗)上下两卷。1989年6月4日晚离开北京,辗转到巴黎后,精神失常流落街头多年。他的妹妹弟弟三人和江西老乡等人,加上北大7910同班同学,开始行动,出钱出力,在巴黎街头找到他,在2016年5月把他带回老家。四年半后,1920年11月27日,老木在老家因肝癌去世。
 
2021年10月,骆一禾的亲人诗友同学出版了一本纪念文集,题为《星核的儿子-:骆一禾纪念诗文集》。
 
2021年11月,老木的妹妹弟弟和朋友们在老家印了他的诗集,纪念他去世一周年。
 
“纪念“死者,其实是沉重的事情。这是人们往往选择忘却的原因。但是亲友的纪念,也会带来丝丝缕缕的欣慰。
 
因为帮扶老木行动的过程长达十八个月,精力和金钱的耗费很多(飞机票7个来回和一百多欧元一天的旅馆钱),遇到的困难很少(找到老木的时候,他身上没有一分钱没有一张纸),中间发生过争论和挫折。有人要我们放弃寻找,有人要我们在巴黎租公寓把老木养起来,由他的妹妹弟弟去巴黎照顾他。这是我们的财力不能达到的(预算是每年7万美元,而他的妹妹弟弟在国内都还没有退休,还要赡养各自的家庭。)还有个网刊发表了八篇文章攻击寻找老木的行动。
 
在那精神压力很大的一年半里,我思考过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和老木的关系。
 
1979年,我们在北大上古代汉语课。是大课。三个系一起上。教课的是何九盈老师。那时候何老师还是中年老师。他不是那种英俊潇洒侃侃而谈的老师,但是他的讲授明晰而有力量。第一次上课,半堂课后,同学对他肃然起敬了。后来看到他的名字作为主编印在新版的《辞源》上,感到名至实归。记得他教过我们,“朋”字的原意是同学,“友”字的原意是同志。后来有了“朋友”一次,二字混用了。

 
为什么我们要坚持寻找找老木呢?为什么并不太有钱的中文系同学,甚至经济有些困难的同学都来参与捐款呢?因为老木是我们的“朋“,何九盈老师教给我们的概念。《论语》是孔子和他的学生的谈话路,长久以来被人诵读。开头两句是,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可见在孔子的价值观中,“学”和“朋”都非常重要,而且,孔子把二者视为喜悦和快乐。这里不讨论“学”,想讨论的是第二句,关于“朋”。在孔子时代,没有现代的交通和通讯工具,能“自远方来”的人,只可能是同学。孔子是一名教师,一个校长。他的学生到孔子那里学习,以后回家,也会去访问他们的同学。老木是我们的“朋”的想法,让我得到了心理支持。同学们互相勉励,度过了起起伏伏的18个月。
 
2016年5月老木终于回家。他的妹妹(一个初中老师)买了很大的虎皮兰花束去白云机场接他。她给大家送了照片说明为什么她买了豪华的花束:我不要让大哥以失败者的面目回家。老木的中学老师带着一万块钱去看他。我为她们的细心和善意感动。
 
有一天我得到何九盈老师的号码,给他打了电话。我的本意是感谢他教我古汉语,“朋”的概念鼓励了我的心理耐力和稳度。住在美国,我常使用她主编的《辞源》来准确理解和使用中文词语。
 
何老师在电话上说起的另一事情让我吃惊。他说,记得你的古汉语大考得了99分,是最高的分数。我吃惊,是因为我自己己经不记得这件事。但是何老师记得。我想何老师一定不知道,他的这段话给我一个冲击。我脑子里当时闪过的念头是,真是孔夫子的学生啊,实践孔夫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教导。
 
只有在文革中,全中国的学校多年不上课,学生普遍殴打甚至打死校长和老师,还迫害同学。不学也不朋。我多年来写作文革历史和受难者。在我发表的文章中,《学生打老师的革命》显然最受关注。是因为我做了很多调查采访,也因为这是文革最残酷的一部分。这篇文章的英文本印在哈佛大学的读本里多年,今年也由日本教授翻译成了日文。我特别要感谢,表示支持我的历史写作的一位不太相识的北大同学,7年前帮助老木处理甚多。今年,素不相识的北大理科校友帮助我做新的受难者纪念园网页。
 
老木的三个妹妹弟弟,在2014年和我第一次通信的时候,说他们一定要找到大哥,他们说他们有“手足之情父母之命”,会坚持努力。这是儒家说的“悌”。骆一禾和老木,是孔子说的“朋“。他们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但是作为长久的”朋“,同学们会纪念他们。
 
当然我知道,同学们所做,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北大学生,是读过孔子书的人。同是北大人,拒绝帮助甚至口出恶言的都有过。重要的是不论古今,人要有这样的价值观和实行这种价值观的勇气和定力。
 
老木去世后,班里一位女同学写信给大家说:老木去世了,但是因为2014-2016的坚持,现在我们可以少一点良心的不安。
 
记住“良心”,是我上面说到的纪念中的丝丝缕缕“欣慰  ”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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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友琴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2年5月30日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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