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飞印象
王清营
我出狱八个月了,一转眼就是一年了,过得真快。我在狱中,曾幻想岀狱后要成就什么什么事,但不到半年,心意就萧瑟了。马上一年了,我到底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竟是一片空白,甚而,连幻想也没有了。我再稍稍向自己人生的过去张望,我这三十多年到底干了什么呢?也几乎是一片空白。如果勉强有什么,即是所幸我在谋生之余,写过几篇文章。这几个豆腐块文章,似乎隐约透露着我曾经存活过。
我要再写些什么吗?我也见过几个异人,他们大多都在狱中。我为什么不写写他们呢?也借之证明我曾经的存活。正如一片无际的人生荒野中,竟有几个路标,几个丰碑,几棵古树。人生之荒野遂至不再荒凉,而至有了生机,有了趣味,有了意义。
陈云飞我只见过一面。似乎是2012年,我去成都出差,电话约好了。在大慈寺旁边的一个小河边。我之前听说,他每周六必在这里接待访民,已经坚持多年,中间多次被国宝冲散。但每次中断之后,总是又续上。这样反复十几次,最后,国宝只有默认了。我也一直在搞读书会,想向他学习学习。
云飞大哥听名字似乎侠气横飞,但见面却非常平凡。也许侠气全蕴于胸中了。观其狱中之照片,隔着铁栅栏,他怒目冷对,神彩飞扬。是何等的气宇不凡,豪气干云,轩昂英雄!十余年来,我见多了豪杰之士,他们大多正是如此,面对普通百姓,他们似乎比百姓更加普通。如树林下面的小草,如小草下面的泥土。而一旦面对豪强,他们仿如武侠小说中的上古神剑,瞬间变得万仗光芒,显出了其质的独特来。言及此,我再一撇那些咋呼炮,喝个茶吓得就尿了,屎也拉了一裤子。这也罢了,尚有一点自知,一亳自尊,慢慢锻炼也还有救。但他不,他鸡巴里的尿还没尿净,裤子里的屎尚未擦干。一回头,就露出凶巴巴的眼神,高叫,我最革命!
我呸!
闲话休提,扯远了。
成都是相当休闲的,河边坐满了老年人。我搭眼看去,竟找不到陈云飞大哥是哪一个。我以为可能是一个彪形大汉。
在我犹豫寻找中,陈大哥微笑着向我走过来了。他身材不高,胖胖的,挎一个黄色的布包,布包泛白了,并且松松软软的,不知道用多少年了。穿着布鞋,并且是那种很老式的布鞋。圆圆的脸,一脸淡然的憨厚,活脱脱一个正在种地的非常自足农民。我竟有些失望了。
我不久前知道,他竟是中国农业大学毕业,89时的重要参与者,并且坚持至今,又想到穿草鞋的唐荆陵律师。顿时为自己那时的看法而羞愧。对他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他从黄布包里拿出一个iPad,这是他身上唯一有现代感的东西。他坐在一个石桌边,打开了iPad。一落座,周围就有几个人围过来了,陈大哥热情的一一把他们介绍给我,后来又来了十来个人,陈大哥都热情介绍。
每个人都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把自己的事向陈大哥讲述。有几个说曾就哭起来了。陈大哥打字打出来,然后再念一遍,问他是不是这样的。如果不是,就再改过来。发到网上。这些是本次陈大哥获罪的重要证挺之一。
陈大哥非常耐心而熟练,一眼就看得出,他做这种事已经很久了。也可以看得出,他与周围的人之间非常亲热,相互之间完全信任,有些已经是老朋友了。他介绍说,有时候人多有几十人。有时候没有人,但无论人多人少,他总是风雨无阻。其他具体谈些什么,我己经记不得了。
然后大家告别,前后约两三个小时。
刚刚看到隋牧青律师发岀信息,说陈云飞大哥正在受鸡啄米酷刑。原因只是,所长来视察,每个在押人员都必须高喊"所长好",以示尊敬。陈云飞不喊,以为有辱人格。遂被以鸡啄米酷刑。看到这个消息,所有的记忆一下打开了, 我一下子又回到那不堪回忆的情景中。这也是我出狱八个月来写的第一个人为什么就是陈云飞大哥。
隋牧青律师说,这位是成都市新津县看守所现任所长张林。按照所规,所长巡视看守所时,在押嫌疑人须立正喊“所长好”,良心犯陈云飞认为此举有辱人格,迫人奴颜婢膝,故拒绝。于是这位张所长下令以“龙抱柱”(即将手与大腿铐在一起)方式惩罚陈云飞,无间断持续十四天,期间饮食须靠喂食,勉强走路几分钟便汗如雨下,因全身疼痛,致彻夜难眠。据说这是新津看守所按照内部工作守则进行惩罚。
在陈云飞第一次遭受“鸡啄米”(把手脚铐在一起)酷刑惩罚后,我曾与看守所交涉,指出他们依凭的工作守则违背国际《反酷刑公约》(中国已批准加入该公约),系违法犯罪之举,所方也口头向我承诺不会再使用酷刑,然,区区数月后,陈云飞因同样事由再遭酷刑惩罚!
且不说所方行为已构成违法犯罪,单就承诺而言,背信如弃敝履,黑帮会这样吗?
这种鸡啄米的酷刑,我也受过,2014年6月份,我手腳被捆在一起,不能坐,不能睡,不能站,不能動,不能屎尿,吃飯喝水人餵。全身是汗,又熱又疼又癢。疼慢慢變成了麻,麻也慢慢的变成没有感覺了。但是癢卻沒有辦法,手脚绑在一起,搔不到癢处。用頭撞地也用不上力,想死都死不了。真是生不如死。
当时我不要命的喊"打倒@@@","@@@跨台了"等口号,狱警威胁要把我嘴塞住。
隋牧青律師正好來看我,找到所長,我才解脫出來。據說隋律師還和他們打了一架。真正的人权律师!向他致敬,不愧是八九一代,从广场的枪声中走出来的。
開庭時,這段打倒@@@的視頻竟然被檢查官截出來,在開庭審理時播出,作為我有罪的證據。
我之前一直困惑為何狱警忽然對我施以此等酷刑,因我当时與同室獄友及獄警關係都不錯。但忽然從一天開始,他們就無端斥罵我起來,不住的找事,怎么样都不是不对。
看到这个视频,我一時明白了。他們作為檢查官,看到我受酷刑,不去起訴看守所獄警,反而作為我定罪證據。
很明显,我受酷刑,一定是他們指使,默許或暗示。獄警才會如此。
當時三個人進看守所近兩個月了,全部是零口供。他們急於辦案,三个人中,以為我最年輕,想從我
身上找到突破口。故對我無所不用其極。
我氣憤之極,當庭斥罵檢查官是酷刑的主謀。又被法警強行帶出庭隔離。
话题扯远了。
回到陈云飞大哥受酷刑问题上。
大家可能会奇怪,一个小小的看守所所长,为什么竟然可以有这么大的权力。在押人员只是见他面时拒绝喊“所长好”,就对在押人员施以如此酷刑。其实,不仅仅所长,就是任何一个狱警都有这样的权力,不但狱警有这样的权力,狱警默许的牢头也有这样的权力,不仅牢头有这样的权力,牢头下面的马仔也有这样的权力,只是形式不同不是喊**好而已。
这种统治层层分解,只要有任何人不合作,不服从,就会受到严惩。因为这种不合作从根本上否定了他的权威,瓦解了他的统治,让他的权力瞬间灰飞烟灭。因为他权力的唯一来源就是他人的服从,他人的合作。就是剥夺他人的尊严。
这也正是陈云飞反抗的意义。因他是对人的尊严的维护,对人之所以为人的维护。尤其是在监狱中,这种反抗的意义就尤为重大,需要的勇气就尤多。在整个社会中充斥着懦弱之气的当下,这种行动所显示的勇气,正是医治当下软骨病最好的良药。
王清营于广州
2017.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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