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巴尔的摩看望彭令范
——和艾晓明老师讨论林昭遗作的一封信。
胡杰(北京)
(在令范居住的楼前)
艾老师你好!
关于令范的情况,我想和你多聊几句,用文字聊,也许可以更详细些。
2008年10月,我和芬芬去美国的巴尔的摩看望了彭令范。那天我们在令范租的公寓中,从上午聊到下午。气氛是宽松友好的。但在我去之前,听林昭的同学说,她要起诉我。
我到纽约后,就给她打了电话,请求去看望她。当时她没有马上同意,只是说她要考虑一下。
几天后,我再打电话她同意了,并告诉我乘什么火车转什么校车。
火车很准时,校车也很准时。她在离住处不远的汽车站接到了我们。我见到她时,我是很吃惊的,因为我感到她身上有极强的林昭的气息,她白皙而苍老的手,青色的血管裸露在手背上,脸颊的轮廓、眼窝与鼻梁,都和林昭极为相似。但她老了,单薄而矮小,我感受到她的晚年是辛苦而营养不足。前两次在中国大陆见到令范时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
客厅不大,但显得空旷简陋。我们聊的很杂,比如我说:听说因为我的影片使用了您的照片和林昭的手稿,使您很不高兴,您要和我打官司。我告诉她,我在林昭的影片面世之前,专门托欧洲朋友给您寄过影片。后来又请香港朋友给您寄过,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她说:DVD收到了。她指了指电视机下的一摞书籍说:但我没有看,我不能看,我不敢回忆那些事情。
我向她深深道歉,并对她说:您如果起诉我,我马上宣布我接受您的惩罚条件;只要您身体健康和不生气就好。她很平静地在听我的话,显然她已经原谅我了。我给她讲述了纪录片的大致内容和主要思想,以及我对林昭深深的敬意。我的讲述非常小心,因为她说她的病非常严重(迫害创伤综合症),医生不允许她回忆这些,并告诉她:如果回忆会死人的。
我去她家当然也想看到林昭的手稿,但她没有给我看。她说,她想把手稿烧掉。我当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后来她告诉我,她已经想好,要把林昭手稿放到一个大学的研究所,我才松了一口气。
她给我讲,很多人向她她请求公开林昭手稿;她说:这些手稿不宜公开,因为现在年轻人不了解那段惨烈的历史。他们会曲解林昭,即使要做研究也要等到林昭档案解密。艾老师这也许是你来信问的:“她的担心在什么地方。”我想,她的意思是:不解密档案,仅仅凭14万言书和两本日记本,无法理解那个复杂的社会环境、政治环境和监狱环境,就可能片面去理解林昭;同时也无法解释她为什么受尽迫害而能在孤独的监狱中坚持反抗和思考。我记得陈伟思先生说过:“档案中精彩的是对林昭的审讯笔录。”可惜,他是我采访到的唯一看过林昭档案的人。
令范拿出了一封中文信件给我看,这封信言辞很激烈,甚至是在诅咒令范不公开林昭的手稿。这封信分明是在逼令范发病从而毁掉文稿。信的署名叫某某某,信好像来自欧洲的某地。我听说过网上有个叫此名的,也对林昭写过文章,但不知写信人和那个人是否是同一个人。
我来巴尔的摩之前就听说,令范要烧掉手稿,有一位女记者曾经跪在令范面前,祈求她让这份中华民族的精神遗产流传后世。我的印象中模模糊糊,这个女记者可能叫张敏。
我还问她怎样拿到手稿的。让我意外的是,这次的答案和原来我采访她听到的答案(纪录片上的解说)有很多不同。这次有名有姓更详实具体,说清了谁给她了手稿和两本日记,为什么给了她。
中午,我们散步到了她附近的霍普金斯医学院的食堂吃饭,路边的林木大树已经秋黄,我还和令范合了影。天气很蓝,有微风。她单薄得好像会被风吹得飘起来,芬芬挽着她行走。在饭堂,我们和那些年轻的学生排着长长的队。她说她平时在家吃的,每三天会有人帮助她在超市买一些东西。医生说她的骨骼已经非常酥脆,如果跌倒就会骨折。
饭后,令范带我们去参观了她工作过的著名的霍普金斯医院。她说,她依然在工作;如果不工作,就没有钱付房租,就要去住敬老院。敬老院的设施虽然很好,但她还是想自己住。现在她的工作是给来自中国大陆就诊的人当翻译。在医院,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厅里有一个七八米高的白色大理石的耶稣塑像。耶稣张开双臂,面朝着大厅门口走来的医护人员和就诊的人们。耶稣的脚刚好可以让人触摸到,那双脚已经被无数人抚摸得光滑而温暖。耶稣脚下的大理石基座上写着:“COME UNTO ME ALL YC THAT WEARY AND HEAVY LADEN AND I WILL GIVE YOU REST.”
我考虑过:林昭狱中手稿是在什么状态下写的。她的身体一定是在一个崩溃的极限的位置,她的书写是沿着精神崩溃的边沿在行走。就像梵高开启现代绘画,就像马勒敲响现代音乐。他们都被人认为是精神病人。然而,他们铸造了人类的一级台阶。
我也想过:柯庆施和毛的关系,大家都说柯庆施很左,是毛的左膀右臂。柯的名言:“跟从毛泽东要到盲从的地步,相信毛泽东要到迷信的地步。”但毛有没有可能在大饥荒之后,授意他的亲信柯庆施给他呈上几个在大饥荒中的典型的“反革命“案例呢?毛会不会了解反对他的真实的个体声音呢?柯庆施会不会把林昭的诗歌给毛看,还有《星火》杂志。毛看了又会怎么样呢?我第一次在上海采访令范时,就问过她这个问题:林昭在监狱见没见过毛。令范说:“在林昭保外就医时,她听林昭对她妈妈说,我在监狱见过毛,她妈妈很生气,认为她是在说疯话,就捂上耳朵说:我不听不听!”我也试图查过1962----1965年毛到上海的资料。毛确实多次到上海,柯庆施是1965年4月死的。
下午,我们回到她的公寓,我给她谈了有没有可能,我再次来美国时,以义工的身份,帮助她整理林昭的手稿和记录她的家事。我也询问了可不可以请美国的朋友来帮助她的生活,她都没有给我直接的答复。我们聊到她的爱好,她还送了我几贴复印的她用小楷写的古诗。小楷功力深厚造型飘逸,独成一家。她会奇门遁甲术,这可是易经最高层次的预测学。她说她可以比较准地算命,芬芬给她留了我们的生辰八字。她还给我们展示了她的网站、在网站上的文章,那些文章都是她记录的她作的梦。因为她都是用英文写的,我不知道写的什么内容。现在也记不得网址了。令范还在老相册中抽出几张她年轻时的照片,她很自豪当时是那样的漂亮年轻。我同样惊奇,在那美丽清澈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点林昭的影子。
大约4点,我们很友好地告别,朋友沈睿来接我们到她家。我回国后,和令范有过多次邮件的交流。但有一天,她在邮件中告诉我,她不想再和我联系了,也关闭了她的邮箱。
2012年11月25日
胡杰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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