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号-林昭研究专刊 林昭简介 林昭文章检索

 

我是提篮桥的白毛女!


林 昭

 

 

 

(《战场日记》第2332页)

【校者按】

“‘白毛女伸冤’又有什么不可以!”——正是林昭五一九诗战第一时间对峙江枫、力挺刘奇弟之《这是什么歌》中这铮铮凛凛一句,不但贯穿于林昭十四万言书、《灵耦絮语》无数章节、乃至她生命的绝笔,而且是圣女一月风暴的中心与高潮时刻铁窗之中如此悲怆激越的呼号!如此英勇不屈的战斗!

正是以洋洋数万言否认林昭写过《这是什么歌》、反诬张元勋“诽谤”的江枫,在主持《红楼反右特刊》时亲自组织五篇七处文字,大肆围剿林昭及其《这是什么歌》、《党,我呼唤》……在《北大,五一九》纪录片中仍毫无忏悔的北大五七第一卫道士江枫,其实,你就是把林昭拉开生活最毒最狠的那双手!提篮桥白毛女的影子永生永世跟定了你的主子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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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七年二月十一日,夏历丁未年正月初三)

 

早起是此黄即四楼的大脚黄开门,我又把粥倒了。现在碰上某几个人开门我是不吃粥的:林、姚、新调至的任(原非新人,但已好久未曾露面)以及这一个黄。原因则各有差异:林是因为她骂了我一家都不是东西——不一定是她本意,但总从她嘴巴里出来呢!又因为义母鲍俊群与她的过节,更因为,大约由于有些犯人说她脸形略似毛虫人们竟就在许多情况下把她代替了,象征了毛虫!那末倒使我欲下台而亦未能了!姚则因为人们已赋与她以一种暧昧意义而她本人又曾对我口出秽言!但是因为她前年曾拿掉过我挂在门上的血书从而扮演了一个象征着血债不还的角色!虽系奉命,事情总是她手里做的而且人们目今使她跑来正又是这个用意!大脚黄本身于我所引起的反感尚不一定促使我如此坚壁清野,但那窃政小贼正拿着她与三楼的小脚黄黄来黄去地想作一番无形取代的文章呢!说起来似乎我忒傻:粥又不是为她们吃的!却是从政治角度考虑,我也没有退步:已经如此行了,改变方式就意味着改变态度,至少这些见缝插针的人们要从这些地方努力寻找突破口。不吃呢,他们时而故意调排这些人值班逼我不吃,似乎我吃不吃都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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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作主!行吗!精神胜利原是阿Q本色!我总之不能给你们提供任何缝隙!

我把茶杯盖子舀着粥在门前地上排了个大大的“屁!”字。……昨夜挂在门上那个有臭气的“屁”拿走了,大约还是大脚黄拿的,我只听得一点声音,也没抬头去瞧。是给你们的,你们拿吗!一面叫八二三跟我把晚饭改了三两粥。“早上吃不成我晚上吃!”一则希奇,咱丢落你这一头还有一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河正如没有不散的筵席!合着我们的乡谚:杀猪胡屠死了都不吃带毛猪!莫道你什么“革命造反”的窃政小贼,你们整个共产匪帮都又算什么东西?!

上午发大帐日用品。这回因没钱,只买了两团线。而对方找准今天发又是具有用意的:借着“十一”为引线微示我接受去年十一月那点儿暧昧东西!或仍是其移祸江东的本旨表示是“十一”——姓周的在统制我的日用品,诸般等等。由于一腔心思不可告人,窃政小贼的文章是愈做愈晦涩了。我让八二三把线放在门外那个装着糖块与罐头的布口袋里。

中午的菜很怪气:蛋块屑粒,衬以青皮萝卜。从年前(旧历年)迄今犯人们还不曾像像样样尝过一回荤呢,净拿着这些蛋屑末子充数来了!蛋当然也是冰蛋之类,不会有什么实惠东西。就这一端,已可证明水在那里干下去,小贼的能为不如大贼。本来吗!一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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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容易的?观乎其对于区区林昭的态度就可以充分看穿此人之不识轻重不知自量!虽然这都不与我任何相干,现在对他们我也只该抱定唯恐天下不乱之宗旨!可是我发挥到那里去了?哦,是从蛋屑末子发挥下来的,那就还回到起点,即回到引起发挥的小菜上去。青皮萝卜即商家做咸萝卜条的那一种,已经腌过了,生溜溜的煮不熟。我才知道其用意呢!一方面,拿着个“青”字做文章:“青”,可以解为青菜之青,暗喻他们窃政以后表皮没动;亦可解为青年之青,似乎他们准备把面子给与谁个——给与我等这一伙青春代自由战士吧!那么去你的!谁理你们这碴儿呢!另外一方面则当然还是如前所述的拿着萝卜做文章,这些人除此以外都没什么有聊举动了啦!我吃了蛋屑,剩了萝卜又剩了饭。从一月十八日复食以来我几乎顿顿剩饭,既因胃口不好,亦示纠葛未了。晚上改的粥倒吃了,菜是青菜豆腐。这又得加注解了:按着中国民族风习,过去死人丧葬菜肴倒有豆腐,故丧礼开吊习称吃豆腐,可以解为他们要为谁比如要为冤死的柯氏公开发丧之意;但按南中民谚,男女调笑亦称为吃豆腐,故又可作另种恶劣暧昧的解释!窃政小贼就是这么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与青菜煮在一起则更好模棱释意了。由他去,我不管,我仍是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吃我所要吃的,青菜则留在汤盆里以备封门之后排字。昨个是一团死蛆,今个该变变花样:就给你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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蛆一圈好了。

这么地,封门了。后来说是姚与任两个上来的,姚在那端不曾过来。继393以后调到五楼上来晚间同小贼二十四号同睡的是个风化犯273,当然此举亦隐含着颇为恶劣的用心,却只是共产党人们固有的本色!此人有时上来得早,有时稍迟;今晚则又早了,倚在栏杆那头与八二三等白话。她们都是先已布排下的,赶到姓任的过来封门,那两个便也过来了,藉口说屋里有格子要拿出来。我没理她们而对八二三道:

“格子你不是拿去了么?”——今晚改的临时饭是粥,我让她倒下来而把格子拿走了。

“是的,拿去了,没有格子。”八二三这么说着,那两个还在啰唣,小贼二十四号一手就掀着我刚洗过还没干而搭在门栅上的卫生裤往地下一丢!混账东西!欺人欺惯了呢!那么我火了,骂道:

“你凭什么丢人东西?你个混蛋!”

小贼又抓着我手巾丢在地上,我要出去拿,二七三却扭着我往门里使劲猛推,一面嘴里纸老虎反革命地不干不净。小贼则文不对题地强辞而道:

“你丢公家格子,我们就丢你东西!”

八二三努力把着我要我进来,我则使劲抓着铁门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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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把东西拿进来呢!你扯我干什么?那么你去拿!”

姓任的混帐看守眼睁睁地在旁边瞧着这一场而一言不发,这时才算开了句口,一方面大约也因为我已经语于她了,我说你们都瞧着:穿制服的人坐观劳役毁损个人物品进行人身伤害!这么她说:

“她的东西给她吗。”

二七三这才松了松手而让八二三走出去拿了摔在地上的东西。刚进来碰上门,恶劣透顶的小贼二十四号也不知是教好的抑是恶意卖狠,竟然一手又取下我那个挂在门上的圆布口袋往地上一撩!八二三道:

“你拾起来呀!”

“不拾!随它去!”

那两个走了,姓任的随着滚过去封上了那边的门。唉!人们,来日将要看到这个记录的人们,请想想我怎么忍得下心头这一口恶气?!完全是平地风波故意生事!析其内在因素则可能是为我夜顿改粥惹出的小心眼子,也可能是昨夜把“屁!”拿走丢了面子,还可能是因为我不理睬姓任的才故意来逞这么一次威势或想我向她说话,等等。不管怎的,总之是恶劣到了极点!一时愤无可泄,想着我的东西也被他们糟蹋够了,屋里除了两块大木板别无公家物品,只有一个马桶。马桶从我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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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三十一日夜晚砸掉了盖子以后一直没盖——没用上盖,倒也算太平些。桶里还有大便呢!白天倒下去的。我也不管这些,火头上双手拿起就砸!八二三死命捺住我:

“这不行,这不行,莫砸,莫砸呀。主管!主管过来一下!”

主管才不得过来,这些人都知道林昭发着性子天翻地覆,早走去远远的了。八二三与我扭了半天,又喘又咳,又急又笑地道:

“哎哟,我按不住你了呢!”

我怒道:“你别管我吗!你瞧瞧他们这上门欺人!我又没撩着他们!混帐透顶了!”

不知那里来的股子劲儿,我终于把个马桶砸成了碎渣!先把铁箍丢开去,当啷一响,那两个在那边应谓道:

“砸坏了。“

“明天掼她的面盆杯子!”小贼哇哇地道。

我咬着牙,一块块木料、桶底,扔得个满地舖花!幸而粪便不多,也就由它流溢在门首了。完了此事才觉得略泄中心的愤气!格子里倒着水洗了手,八二三道:

“啊,该是要这个格子呀。早想着我就把她们算了。”

她们两个格子,这一个专用于给我发水。本来白天黑夜都是留在劳役屋里的,我想着这些人行止下流,心术促掐,虽然圣经上已说明白诲言道是从外面来的东西不能污秽人,我可也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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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着活受肮脏!当然防不胜防,那也就能防多少是多少罢。一方面,从上月十六——廿七日延续绝食了十二天(每天平均二两,有时一粒未入),经常泄泻。诚然也可能是几年来艰苦斗争经常绝食使肠胃机能衰退了之故,但我联系到一所之事不免也生怀疑,故在月初起(大约四——五日之间)把它留在了自己屋里。这时八二三一说我仍不耐烦道:

“少出花样!这格子又不是头一天放屋里过夜!再说那天我也已经与严主管(矮严)说过了!她们就是找事嘛!”

我一下攀上铁门,大声向“听得见的人们”告诉了今晚五楼上所发生的恶劣暴行!我道:

“连你们穿制服的也听着:我砸了马桶!可是我不承认错误!今晚我没有错误!这是他们平空生事!半年多来,隔离监禁,使着这些小人对我备致虐待!不止一次公然进行人身伤害!但你们能达到什么目的?什么目的也不能达到!除了收获更深切的仇恨!”

我一面扬声报道,那两个还在那里轻言侮谩!有许多话里显然是人们授予的,诸如:“还狠不过是的?我倒不相信!”“你掼什么出来,我们掼什么到你监房里去!”“政府放你过门,犯人不放你过门!”乃至什么:“枪毙你!这种‘反革命’不枪毙都有老爷了!”云云,以及其他许多恶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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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就是受不了侮辱!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是个长处,但在一定条件下也是弱点。今晚我是腔血为沸的了,一下激怒攻心,便攀在铁门上对着窗子大声呼喊起来:

“提篮桥的白毛女,呼求上海公众的同情和援助!我是林昭,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学生,提篮桥女监的政治犯!我家住茂名南路一五九弄十一号。提篮桥里暗无天日!共产匪帮灭绝人性!‘革命造反派’调戏女犯,逼我丧失贞操!我负病在身,经常吐血,还受到无理虐待,受到人身伤害!威胁要杀我灭口!上海公众向有仗义执言的传统!听见我呼吁的过路公众,听见我血泪控诉的社会公众,请同情柯庆施的冤死!请同情林昭的处境:请传布我的冤枉!上海公众,上海公众,请听林昭的控诉:毛泽东调戏林昭,谋杀柯庆施!我作为这件政治血案的见证,写信给人民日报编辑部公开揭发,提篮桥拿着冤沉海底!我受尽残酷逼迫非理虐待,生命朝不保夕!听见我血泪控诉的上海公众,请同情柯庆施的冤死!请同情林昭的冤枉!请声援林昭的冤枉!“

一遍又一遍,只字句小有出入,大旨内容是不变的。夜中听着也许分外惨厉,而那更加惨厉的是我的心情!那两个混帐劳役全然不识轻重起倒,还在那里火上加油说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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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丑死了!丑死了!”“‘反革命’本来人家不晓得,这一下可是都晓得了!”甚至当我换气间歇时还在挑衅:“纸老虎断气了!不叫了!”后来一下倒不吱声了,大约人们看我动了真情愈挑愈怒而悄然示意制止了她们。——她们那房间是敞开式的,两边栅栏,从楼梯上来往那边作个示意或进行教唆都至为简单便利。有几次我就分明听得人们在口授她们和我对闹,虽然语声不甚清楚。那么天下人请看:这也是共产党人作的好事情!

直到吹哨以后我都还叫了一通。女监临街,这一面与市街更是贴靠,声音扬得很远。本来我不知道,那年——一九六三年羁押在此曾去坐过一回橡皮监,听着李坤秀先生在这边女监里叫“国际法庭,伸冤理枉!”等等,十分清晰。街上的顽童都学着她的语气而拖长了声音(虽然较轻)叫道:“国际法庭!——”那么我知道了。对于战斗者,一切知识都是有用的!那怕是对地形特点的了解亦然。尽管天冷窗子还关着,想来像这么呼叫,街上总该听得见吧?林昭也别无所长,唯一的战斗特技就还是我之新闻从业员、文学工作者的职业特点:公之于世而宣之于众!喊了一阵,静了一刻,只觉得五内若沸而心如刀绞,一下不禁泪流满面而失声!

“天父!天父!天父的震怒赶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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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求天父的震怒赶快到来!天父的震怒到来吧!父啊,你的仁爱已经够了!这许多正直善良的人付着代价已经够了!求天父的震怒赶快到来!

“父啊,父的旨意那天要我做殉道者,我都欣然应之!时日曷丧,与汝偕亡!我不惜与他们同归毁灭,但求父的震怒迅速到来!

“父啊,你看见孩子的处境,你看见仆人的战斗!你看见我遭受着如何难以容忍的恶劣虐待与无理侮辱!这一切都在父的眼中!他们要逼我失节屈服,但我宁愿死!不!父啊,任他们如何用尽不义的权力,他们的目的永远无法达到!

“父啊,父啊!我求父的震怒,求父的震怒赶快到来!”

此时此际,除了天父的慈悲与真道必胜的信念,确实再没有其他东西能够使我感到安慰了!虽然,我还是语不成声,连圣诗也唱不下去。唱着“Nearer My God to Thee 启吻发声,泪流满面,哽咽至不能竟句!我的心!我的心!天父天父,我这愁苦惨痛的心啊!

上半夜林值班,走过来互视了一眼。我的眼神大约很悲愤而且很惨厉!她乃默然走去。我与这人好久以来已经不说话了。我呆呆地坐着,有时俯伏默祷,有时似睡非睡。换班了,江走过来,我看她一眼,但仍未作语。以后则是宋,我也没与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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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林昭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4年4月2日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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