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林昭并不寂寞
——追思挚友黄河清

朱 毅

　　黄河清兄去了，我从未谋面却最为亲密的黄河清兄！

　　他是4月3日凌晨在遥远的西班牙病逝的，也就是我从两会至曹顺利殁连续幽禁35天之后被驱离北京——据说是为确保首都清明安宁——的同一天。回到故乡才打开电脑，从刘真发到我邮箱获知噩耗的第一时间，顿时泪眼模糊，直觉得黄兄之魂已远远飘来，似欲慰藉我喁喁南行之孤独与寂寞；却又有一种怪怪又深深的庆幸：

　　林昭林昭，您在天国该不寂寞了！

　　是啊，林昭！林昭！和清兄在《话说林昭》中这样呼唤过圣女多少次！我和他至亲至密的全部交往直至他致我的绝笔，无不与话说林昭、追魂林昭、雕刻林昭相关，这也就是之所以黄兄讣告明明已正式发出，我非挽非祭，也明知唐突，却仍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致函刘真转王策先生，竟然要求修改补充讣告！这也就是我痛犹未定，却必须在今天——林昭46祭日前夕痛悼追思亡友之故。

　　林昭有千百万华夏追魂者；她的苏州自由墓碑犹如中国哭墙，已经整整十年了；铁玫瑰园两度揭幕，在京的北大五一九人也都悉数光临……但是,我还是不能不遗憾地斗胆一问：即使五一九人，又有几人真正愿意读、读完了扑朔迷离的林昭十四万言书？即使读完了，能够读出全篇文眼即精魂所在的，能够在钱理群教授、艾晓明教授、陈奉孝先生“高山流水叹知音”的层次上真正理解、共鸣、践履林昭的，又有几人？即使可钦可敬张元勋先生，其首度直面十四万言书，已经是他呕心沥血的《北大1957》三度修改之后的2010年秋天了。永生难忘张元勋先生的第一感觉：扬着拐杖对我直吼：“假的！假的！就是你找人编的！我必将以最后探监林昭的亲历亲闻向世人权威论定！”——全是原话！气得我不数日即携林昭闺姐倪竟雄大姐又去“叫战”，乃至忘了给两个林昭最亲密的人极可能是最后的会见，留下一张珍贵合影！及至五十万言林昭狱中遗稿即将全部校定，我最大的遗憾之一不能不是，就那么一步之遥，却永远也不能与骤然故去可钦可敬的张元勋先生当面探讨了：

　　为什么偏偏就是先生探监提篮桥仅仅一个星期之后，林昭为自己、更为一代青春上书联合国？！

　　我与黄兄远隔重洋的缘分，就是也只是始于林昭十四万言书。他在网上风闻我主持林昭四十年灵岩十八祭，又与甘粹先生来往密切，为《话说林昭》年内成书，他特地通过铁流先生向我求索十四万言书电子版。黄兄应该是海外最早接触且公然流布林昭十四万言书第一人：余杰冒险携带出关应在其后，其时并无流布，而且也是来源于铁流先生。黄兄特为此来信致谢。随即备述流布十四万言书之迫切、艰难、为此担当的无怨无悔与种种纠葛，令我叹为同道，遂开始了我们胶漆鱼水难离难弃的友谊。

　　不久黄兄《话说林昭》成书，在北京民间印行。盖因书中对十四万言书相关章节有更甚于胡杰记录片之首度披露，更有黄兄就林昭骨葬真相对许宛云女士的直接采访，求此书者一时比比。我恳请为此书作序的铁流先生专为我印了一批。黄兄再三嘱咐要分赠给五一九人、沪苏常杭林昭故旧及林昭研究者傅国涌，更特别提及章诒和大姐——似乎他和大姐之间不是沾亲，就是带故。因不知大姐地址，后来我曾特邀章诒和大姐光临铁玫瑰园揭幕，以乘机了此心债，不料大姐翌日恰要远行。此事遂悠悠愧憾至今。

　　此后，方渐渐知悉黄兄原乃国际笔会中国独立作家分会创始会员；却因出任严正学后援会会长，倾心倾力奔走呼号中，据云对笔会委派的律师多所中伤严兄深所不齿，居然由此退出了笔会！不论是非，已足见其洁癖胸襟、侠义肝胆。尤其六四二十周年，自由圣火网上黄河清著六四底层列传宛如碧血狂飙铺天盖地，风靡整个网络华夏。于此前后，黄兄更为《往事微痕》主编了百万计的血泪文字。凡此，无非黄兄以极权劫世为经，以草根反抗为纬的治史视野与倾力经营，无非黄兄对林昭血脉风骨的继承、践履与担当，令人高山仰止，尤其令我惊叹与肃然。

　　五四的九十周年，为追踪、发掘与展开林昭的摇篮——北大五一九，回归林希翎携至巴黎的《广场》孤本，遂成众所瞩目之一时之重。是遥在地中海河清兄精心为我辗转联系了瑞典万之先生——巴黎张伦先生，让我得以走近林希翎，并终于情同姐弟。林希翎要我代她遥祭共青城的《八无八有》第二稿，是黄兄传来的；羊子大姐与其亡夫若望先生的共青之祭，更是黄兄促成的；共青城祭罢才在庐山大会堂接获“林希翎醒过来了”的电话，就是黄兄打过来的；在马德里收到张伦先生受托林希翎的《广场》孤本巴黎航邮，黄兄第一时间，就以影图形式传给了我与陈奉孝先生；林希翎与达赖会见的次日，黄兄即又与大姐隔洋深谈，并特为此著文《与林希翎最好的一次通话》传布于世；林希翎病逝一个月前恳黄兄代笔，就《广场》回归向陈奉孝先生与我做出的郑重说明，几应视作林希翎最后的遗嘱与绝笔！

　　黄兄更以抱病之躯，陪伴我操持了林希翎环球追思的全过程乃至每一个细节，从举荐治丧委欧洲区主任张伦先生、经典追魂系列的流布、运筹巴黎葬礼环球追思、平息亚洲周刊误引之募捐风波、林希翎北京追思会……。直至日归国治病被虹桥机场强阻折返，被没收的所有书籍文件中，黄兄唯一坚持索要回来的，就是《广场》孤本复印件！2014年元旦之后，久违的滕彪，突然打来电话，五六天之后，拆开一个重重黑膜的邮包，露出一件牛皮纸包裹的法国航空邮件：张伦先生受林希翎委托从巴黎寄出的《广场》，历时近五年，终于到达了北京！

　　此刻，久久抚摸2009年5月15日17时寄自巴黎的法航邮件之封背，不由又悲从中来：黄兄！黄兄！仅仅去年秋天，封底上下端您那硕大的墨笔字何其遒劲！何其潇洒！怎么去得如此骤然，如此匆匆？——“朱毅——陈奉孝”；“林希翎托张伦复印寄来《广场》”。中间则是密密的圆珠笔字迹：“左锋：请交黄元璋。元璋兄：请交滕彪。滕彪：请交陈奉孝或交朱毅转陈奉孝。朱兄、奉孝兄：收到后知会我一声，以了这段历史公案。黄河清拜托2013秋于马德里”。

　　黄兄！黄兄！您才是林昭的摇篮——《广场》孤本真正的回归人！

　　由黄河清先生为我求索《广场》、周旋林希翎之点点滴滴与有始有终，我完全可以想见可敬的黄兄为营救王策、纾解严正学狱难，为编篡《刘宾雁文集》、《王若望全集》、《往事微痕》——那许多事其时，我与黄兄彼此还陌路它山——是如何侠胆义胆，如何倾心倾力的了。难怪与之交往甚笃的是北美羊子、郑义、北明、立群、陈长青，加拿大盛雪，瑞典万之，巴黎张伦，香港陈淑芳、日本刘燕子，大陆刘真、刘利华……要说和清兄和他的精神群落总是燃烧着自己匡扶正义的价值守望，一如林昭之于五一九人与星火人，恐不为过誉！

　　而为林昭立雕的全过程，更是明证！——

　　尽管早在张元勋先生的石榴芭蕉院落就计议着为林昭立雕，真正的启动，还是黄河清先生目睹《北京之春》首发遇罗克铜像后焦灼催促的一个电邮。其后正是

　　春节，我特去陪伴甘粹先生的那一天，黄兄给先生拜年电话就特意打了过来：“先生在上，恳容我地中海遥遥一拜！”随即黄兄更让甘粹先生再度催促我把立雕事付诸践履。于是，料峭的春寒中，甘粹先生亲自陪我赴宋庄考察遇罗克铜像。可其后宋庄周老艺术家连塑的两雕，均不理想；恳托艾未未，也一时无果：终于还是黄河清先生举荐了徳艺雙馨的严正学、朱春柳夫妇，而且林雕一审、钱理群先生率先垂范之际，更是黄河清先生立即启动他的精神网络，呼吁海内外同仁立即为林昭雕像捐款以促其速成。

　　六年来，黄兄不知多少次与我一道共鸣过林昭十四万言书里以横扫千军之慨同时挞伐“国民党人”、“共产党人”、“民主人士”、“社会贤达”、“学界先彦”与“海外人士”的那节文字——淋漓酣畅却更其悲哀沉痛的文字，一道同感过林昭及其青春代如磐长夜如此的大孤独、大悲怆：

　　“彼苍昊天！始祖轩辕！哀哀我中华民族寂寞在极权暴政高压统治之下的正气，如今是只不过维持在这一辈于惨重苦难滔天血泪中以无比凌历的杀身成仁的勇略毅力为还我人权自由奋作殊死决斗的青春代身上了呀！”

　　我们一致认为：这节文字，就是十四万言书全篇之精魂所在；而雕刻林昭，就是永恒定格林昭及其青春代的大孤独与大悲悯，以召唤一代代自由华夏儿女继承其伟大事业。“林昭是在‘与狼共舞’的境界里完成美丽的思想、风骨、道义、人格的升华和独一无二的坚守的”，发表于《动向》的《严正学、朱春柳夫妇创作林昭、张志新铜雕记》里，黄兄曾如此明确概括他、严正学兄与我三人对林昭的共识，向世人揭示：这就是我们排除万难共同开拓铁玫瑰园的不竭精神动力之源。是的，我至感深信：林昭之音遍天下——黄河清先生及其精神群落的每一个，都是林昭真正的知音。铜雕开光日的追思，安排黄兄《为林昭、张志新铜雕暂回龙观铁玫瑰园歌》为前导，实际也是我对其精神群落深深的敬意；而值此缅怀黄河清殊勋之际，我更要特别向这个精神群落负责林昭雕像募捐集资的三位女士：大陆区刘真、美欧澳区立群、港澳并笔会区陈淑芳，并通过她们，向所有以为林昭雕像捐款形式证明自己也是追魂——守望者的海内外价值人士，深深致谢与致敬！

　　黄兄生命最后的一年，与我联系并不太多。我深深知道，他正拖着癌症晚期的病体竭尽全力撰写长达一百三十六万字的《当代中国史稿》的煌煌巨著。其中的《六四底层烈传》共介绍了五百零四人，另有包括约两千人的十个群体，是对六四事件中普通民众表现的一个比较全面却十分深入具体的记录。书成，黄兄立即给我邮来钟海源、李九莲与我的专页。封面是严兄女儿隐鸿精心设计的，林昭、张志新、李九莲、钟海源的肖像，就在为人权中国思想奉献的灿灿群星的正中央！

　　这样的黄河清，定会作为林昭的真正知音，与林昭一道不仅永远活在当代，而且永远活在世世代代良知中国人的心里！

　　才四七之期，黄兄黄兄，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