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二月九日 丁未年正月初一)
【《战场日记》P4-12页】
【校者按】
这是林昭《战场日记》的首篇。
聂元梓剑指陆平的“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喧嚣的1966年6月1日,保外期间曾专信问责陆平疯狂反右虐右罪责的林昭,便被完全剥夺了狱中看报的权利。
然而,读读林昭在一月风暴高潮第一时刻怎样怒斥“窃政小贼”张春桥与助纣为虐的周恩来的吧!深思一下林昭为什么主张“赦免彭真”、同情“周扬、吴晗、邓拓、翦伯赞”甚至曹荻秋吧?看看已经陷入冥婚迷狂与无悔担当的狱中圣女是怎样长歌当哭,怎样在每一个细节上即时抗争与守望公义、理性、良知与价值的吧!——是的,绝不同于张志新李九莲1969年的路线叛逆,那“迷狂中清明透彻的理性”,只能属于圣洁而伟大的心魂透视——只能属于自由战士对人类主流文明的坚定执着、英勇抗争与使命般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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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拆损了他们一只格子——青菜,又故意拿着个稀破的格子来!好,你是试我深浅呢!那么对不起!寸步不让有来有去!格子拆坏了,青菜则在门前和着饭粒排了“一圈死蛆”!四字。之后含愤放歌:“长城谣”、“黄水谣”、“松花江上”、“月儿弯弯”、“嘎达梅林”、“我爱我的台湾”、“满江红”、“苏武牧羊”、“丈夫去当兵”、“光荣归于你”,还有“青春进行曲”及自谱的宋诗绝句“秋夜出篱门迎凉有感”,加上“白毛女”选曲九首。长歌当哭总算稍稍抒发了一点感愤的衷情。之后便奋笔写“绝食书”几及整夜。
有些事情需要略作说明因为这个记录并不以共产党人为说话对象而是留给公众看的。我这一方面的举动语言倒好了解因为我一直站在明处,敌人可就不是这样了,他们理屈词穷之余,无可说得,只好竭力使用着那些暧昧晦涩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隐语暗示之类,而且愈用愈晦涩地老是诉诸着第一信号系统的本能反射!讨厌极了!这些极权主义者们就不把人当成人看!据我所知人们训练动物才使用这类语法呢!不管怎么,他们既要用,我就只好边作记录边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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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啰。比如这青菜,前年八月十一日,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先是解放日报——以一版头条通栏标题揭载了周恩来(同着陈毅)去新疆石河子垦区某农场“亲切探望”“上海知识青年”的新闻以作对于林昭的某种致意之后,当天晚饭的菜就是青菜(报纸午后方来),其意义大约借个“青”字作文章或兼算他在办清公事。而从此以后青菜就被赋与了特定意义,在我与周闹得决裂以后人们更常以它来试探我的情绪!由此乃使我于青菜具有了“阶级仇恨”!
下半夜即今日零时以后是吴姓特务婆子陪同那一个新调来的高高个儿的女的值夜。这么安排隐示她将取代何氏娇娇的地位,但这些都不与我相干。陌陌生生本来不必开火,却是见着惹是生非的特务婆子不胜嫌恶之情,乃含怒骂了几声死蛆。早起本没作声,人们大约算表示不让,乃使姓姚的来开门,这么我才又闹了一下,粥也倒掉了。
大年初一,中国传统的节日,但今年全无喜气,一来这造反政权不给休假,二来从昨天到今天一点荤味没吃上,想来外面也未必很妙呢!若说故意给民众一个下马威,似乎也没啥必要。可能还是捉襟见肘拿不出了的成分居多。反正这一下对于人们之震动也就满深沉的,提篮桥里的人最敏感了!
从一月廿六日朗读了个人书面声明“My Name 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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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venge of Liberty!”以来,逢星期四我总是禁食。而改两餐临时饭一两。今天算年初一,要供供亲人,乃没要拣残的一两而把中午这顿改了二两。拿来一看:胡萝卜咸菜!——这又得加注解了:不知从何时起——也许还是从我在一所时吃米汤拒绝吃菜开始,佐餐的菜渐渐形成了“政治”的意义。由此引伸:咸菜者,不新鲜的菜也。藉喻他们那滩老一套的脏水;胡萝卜么是这样的:去年春天吐血住院后一度服中药,中医叮嘱莫吃萝卜因要抵消药效,这一点我原也知道,乃遵守了,为此又使他们多做了好些狗屁文章。后来那位中医说熟萝卜可通融,生萝卜则不行;胡萝卜性行不一,食之无碍。恰好我一向也喜欢吃胡萝卜。而现在这个以什么“革命造反”自为标榜的窃政小贼大约就用上这一点故实了,故总以胡萝卜或萝卜自喻。葡萄糖包装商标几色都有,他偏使人们老只拿橙红色即胡萝卜颜色的来!又前两个月买的笔和笔记簿软封面也是这种颜色!……
午前送出了“绝食书”的第五——八页,作为回答或者示意或者兼而有之,午饭时扩音器响了几声,又是那讨人厌的“大老爷呀高高手”。到下午就作开了报告。似乎是那个姓何的,不过口音忒快,听不清楚,只稍稍听得一点儿。就听得的这点儿也都够了,充分证明着我所采取的原则态度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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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举两端以明:
第一:开宗明义说“为什么要进行‘文化大革命’?”当然不敢承认我所已经揭陈他们的以“文”“化”曲解“和平演变”,藉以对国内外各方面迷惑耳目混淆视听这一点测字游戏的企图,而只是支吾其词说什么文化即指意识形态云云。这倒也不必论,可是说它——这场狗屁之“文化大革命”“批判了周扬、吴晗、邓拓、翦伯赞”云云,则又是阴险而恶劣地在跟自由战士林昭讨价还价了!去年残冬这个“革命造反”的窃政小贼开始登场时曾设词探听过林昭还对他们党内人士何所许可即还有何人能与我来说得上话?大约由于我提着姓周的发恨时说过下绝着之语,他们想到了彭真身上。既然他们都想到了,则我也就承认了。我于彭真本来无所可否甚至还为柯公的事对他有些成见的反感,但在经过了如许多事情以后,我对这位被周恩来“文化大革命”当为打击对象的北京市长产生了一种新的政治感情,那怕他原来与他们一模一样地混蛋(这点犹在存疑)又于诸般事情包括我的事情上都牵涉到一模一样的深度(这点恐怕未必)也罢,冲着姓周的一伙对我如此恶劣虐待恶意逼迫,冲着他被这场狗屁之“文化大革命”当成了公开打击的迫害对象!——冲着这两点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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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免他!凭着共产党人于我的积欠我已经很有豁免人们的权利!而我宁愿豁免彭真!只要他坚持不对“毛泽东思想”让步,作为中共党内有数的知名元老之一他有一切条件得到我的豁免!问题都是比较的,在政治领域中更是如此。对共产党人则更更如此!生前的过节不谈,假如他在柯公之死的事情上只不过表现了幸灾乐祸,比较起来他都还算是如苏三说着崇公道之那句:无好人的洪洞县内只这么一个的大大的好人哩!哼!……想来他未必会得让步,我若做了他,我看居于他的地位上也就未必再肯让步:反正是这么回事情了,苟曲亦不得全,那都还是占着一头算了!干政治的不至于这点子盘算没有。特别近日小贼窃政以后(他总还该有报纸看而不会跟林昭一样的吧?一哂!)更是又得说,我若做彭真我也要这么想:周恩来手里我都不曾降服,我来降服你呀?你等着罢!
这么地,我示意指定彭真的主旨就是要他们从党内开始彻底翻案!首先公开否定周恩来这一场买空卖空的狗屁“文化大革命”之政治*(*翻?)戏!而他们却还意图还价:不搞彭真,搞吴晗邓拓;不搞陆平彭珮云,搞翦伯赞;周扬则反正无有政治实际影响,由他顶缸得矣!问题可能这样解决吗?真是妄人的妄想!几年以来我不止一次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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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明确表示过了:是非之间,泾渭分明,丝毫不能模糊而更不容商榷!到今日之下仍在采取这种态度充分证明着他们还是不认识自己的责任地位更丝毫无悔改之意!与这些见了棺材尚还不知落泪的妄人那有谈论政治问题的余地?!不仅此也,看窃政小贼于维护“文化大革命”如此热心,又充分说明他一定在这一场里卷得很深!所以从去年六月以来即从我离开监狱医院以来所发生的一切无论大局小局国际个人小贼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以及姓周的所应负的责任都应重新估计!至少至少,以往我是把小贼搞的鬼估计得太轻了!由于仇恨集中在姓周的身上,更由于柯公冤死的前事,过去我于小贼寄了一种天真的同情,如我在“灵耦絮语”中所谓他处的地位很难云云。这是一种不知世故的善良的主观主义,说明我还是斗争经验不足而对共产党人的本质认识不够,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小贼要有一分半分良心他这地位才难处,若没有良心只有野心那可是一点都不难处的啦!那也好,吃亏学乖,认得你了!如“绝食书”中所言:无论谁个,来居于和我对敌的地位上我立刻就确认他为我的敌人!死在头上不自知!那个与你讨价还价呢?!
第二:窃政小贼也不知哪来的股子邪门劲儿,竟然一下端掉了上海市委与市人委而成立什么上海人民公社!此举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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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其他可耻意图而外,简直是对于林昭政治感情的直接挑战。在“絮语”中我已说过:自从柯公不幸冤死,上海对于这伤心人来说都已经成了他的代号!其实这一份心情就是不说也很清楚的啦,姓周的就是老奸巨猾早有所见于此,故从我前年来提篮桥便探我口气看我属意谁个继任?而“文化大革命”更由解放日报首载姚文元文章以造成所谓上海市委批评北京的假象。种种无非利用林昭对柯公、对上海的这一份政治感情,其成功程度虽然未便估价,总也说得声用心良苦!而小贼如此胡做妄为,若说得露骨而难听一些,竟与他选准星期五晚间上场一样,是存心要与柯公争宠而想把林昭心目中的柯公抹煞掉呢!岂不恶劣之至!前些日子——这月六日吧,小贼使同室的八二三(卢佩方)对我说上海没有“市”了,市委修正主义,曹荻秋判无期等等,我不信道:修正主义那说不定,也许会有,怎生来了无期的话?我不相信!这么今天报告中算正式提到了,无期云云是不曾讲,只什么人民公社万岁之类。那么小贼,你都又不自量!上海者,柯公之上海也!除非国民党回来另派声望众孚的上海市长,要不上海在林昭心目中永远是柯庆施的上海!亦如“自诉二书”中一语成谶的那一句:“您将永远是——我的市长!”我诚然过去也说过目下这些市长们没一个压得住台,意指论能力论政德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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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才还没一个足使上海人衷心自然地推崇悦服如对柯公在前;可毕竟这个市委(市人委)还是柯公手里建立至今的,现任市长曹荻秋又是柯公的多年袍泽!小贼如此妄为,将置柯公于何地?!死的罢了,你是与活的林昭在较劲儿呢!那么我上月廿五日接见不来那天都说下了:打过了大贼老贼若打不过小贼我都要死了!你把枕头垫高些子!担子不上肩你都不知道轻重!就冲这一件,我都教你后得下台!曹荻秋们一时受些委屈也罢,跟彭真等一样,倒是蒙了上主恩典的拣选!跟林昭多了一重香火因缘哩!
报告之前楼下喊着一部分人到大礼堂去听。这本来是监狱中行之已久的通例,但现今他们是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地利用着一切机会向林昭作示意,故亦利用上了。听四楼的总劳役一三三朗声喊着什么三三一、一六三、一0五、一二0号,等等。取瑟而歌即使闻之矣,却又需要给来日那些不了解内情的公众作些解释:三三一,是取代了原先之医务犯一五四的个戴眼镜的新医务,约是去年十月间开始上任的,亦窃政小贼之所自喻。三月三十一日又是去年在医院决裂过后人们答复我以致人民日报编辑部控告信不转的日子。一六三,过去我曾指要她来给量体温——原作医务,后调外役,最近据八二三说又作医务了,亦吸引林昭之一着也!此喻我所心许或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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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的人。一0五,四楼外役,后调三楼。前年始来提篮桥之时曾与她共处过几天,亦戴眼镜。“五”是乘姓周的给予林昭之代号,“一”则可以喻毛虫,周又曾自况,而今则窃政小贼大约也想来充一充了啦!即喻姓毛的亦得,反正如我在“绝食书”中所已经指出而揭穿的那样:那加上了四叠“伟大……”之冠词的独夫毛虫实质上不过又是小贼自命欲以借尸还魂而已!一二0则是那个曾来欺负我的打手,兼如去年十二月似地喻着姓周的——“三”与窃政小贼——“四”之交替或曰相乘!他还死命要维护那个旧套子呢!当然他维护的其实不是旧套子而是他自己!因为他想要钻在这个旧套子里自立为王!真正又是不知自量!
晚上一两饭,又是青菜,我也没言声,待封门后仍在门首地上排了四个字:昨天是“一团死蛆!”,今天则是“死蛆一圈!”。又关照八二三给改饭帐:中午五两饭晚上三两粥。原先两顿都是四两,藉喻林昭不跟这个行“四”的窃政小贼有得任何交道打,亦喻另外起头——早上三两粥,时而吃不得,那么我晚上吃去!这类心境没很多意思,但与共产党人们使使也还使得。夜晚是眼镜严封门,李姓者值夜。没多作声,只挂了一对白纸血书的春联于门之左右;文曰:“有来有去!谁种谁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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