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昭文集的首篇。万不可读作小说,而是十六岁的林昭抒情叙志之中谶言般预告自己一生的散文:“婷婷”即是“我”——如同“欧阳英”,十六岁的林昭之自代而已。
【祭园守园人按】
这是林昭文集的首篇。万不可读作小说,而是十六岁的林昭抒情叙志之中谶言般预告自己一生的散文:“婷婷”即是“我”——如同“欧阳英”,十六岁的林昭之自代而已。
鄙薄功名利禄,不甘醉生梦死,任凭普天下人“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婷婷追求与执着的是,也只能是——
“不要说哭是独自哭,而笑也是独自笑”!
她独自笑傲于前朝的一个黄昏,又独自笑傲于新朝的赫赫暴君,笑傲于“高高的门槛内”带着雪风的寒气,与一声声缓慢重浊的发问……她在两个不同朝代深厚浓重的黑暗里,遐想着被暮色侵蚀了美丽的“遥远的天际”……
“……‘一旦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婷婷低吟着,眼光掠了一下圣母像,是那么美丽,那么端庄,浴在黄昏的微光里,更显得圣洁而庄严,她的眼光定住在这圣母像的脸上。”
于是我们知道,十六岁的林昭已经预知了未来“什么是我的路?”,预测到了自己孤独的最后的哭与笑……
终于我们知道:原来,三十六岁中国圣女,十六岁就义无反顾地跨越了屠格涅夫《门槛》!
※
屠格涅夫《门槛》附林昭《黄昏之泪》后
黄 昏 之 泪
欧阳英(林昭的笔名)
日光已经落下,暮色一丝丝的占领了空间。婷婷坐在她的房里,手托着头,似乎在苦思。是的,婷婷是在思想,可是,思想就像一只受惊的野兔,忽而天南,忽而地北的,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抬起头,目光又掠到了桌上的一封信,她凝视着那封信,脑中浮出一些信上的字句:“你已找到了路,我希望你更坚强,更积极……”路?什么是我的路?婷婷自己问着自己。随后她苦笑了。要一个人了解别一个人,懂得别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连父母都不可能。儿女是父母身体中的一部分,然而这一部分从父母那里分出来以后,就成为另一个个体,有了自己的另一颗心。心是永久不会坦露给别人看的,所以连父母也不能了解儿女。骨肉如此,何况外人。反正自己的事只有自己知道,甜酸苦辣都是自己去尝
,也只有自己去尝。
路?路?!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这有什么意思?
再换一个方向来想它:“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又有什么意思?
但是不管立功名也好,佯狂作乐也好,她却始终在蜷伏着,像一个平常人一样的活着,每天……每天……同样的生活……刻板的生活。如果永远这样的生活下去,那可真成了为吃饭而生活了,这样子,就是活上一百年,又有什么意思?
婷婷又想起:“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不错,可是婷婷不要说哭是独自哭,而笑也是独自笑。并且……有时候,泪珠和笑容都只有埋藏在肚子里,因为连独自哭与独自笑,都有所不能……别人会当你是疯子。
哦,不要想!婷婷命令着自己,为什么要想呢?不想也够烦恼的了。为着想制止思潮的奔驰,婷婷霍的站了起来。
房中已经差不多黑暗了,一切家具什物都笼在一层悲愁的暗灰色的氛围里,充满着黄昏的哀伤和气息。
婷婷走到窗前,开了窗。
遥远的天际,散着几片娇艳的红霞,然而暮色已经侵蚀了他们的美丽,鲜明的红色逐渐褪色,变得陈旧而平凡,一些微弱的光线,从窗口里射进这小小的房间。
婷婷觉得寂寞而空虚,似乎生命中的灰色,和这黄昏的灰色起了共鸣,她的眼光无聊地在房中打转,转了两个圈儿,停留在角落里的一张小圆桌上面,那里有一个圣母像和一瓶花。
婷婷过去拿起了瓶里的花,谁知道才一碰到花枝,那些憔悴的花朵,就纷纷的碎了,落在圆桌上,落满了一桌子。
她望着那些花瓣,不知所措地松了手,花枝也跌落在桌子上。
“……一旦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婷婷低吟着,眼光掠了一下圣母像,是那么美丽,那么端庄,浴在黄昏的微光里,更显得圣洁而庄严,她的眼光定住在这圣母像的脸上。
忽然婷婷跳过去,猛力关上了窗,又扑到圆桌上去,喃喃自语道:“黑暗,我要黑暗,在这个时代……黑暗的时代。”
她哭了,泪珠一滴滴的流下,滴在花枝上,滴在花瓣上,滴在圣母像上……。
房中已经是完全黑暗了!
※刊于《初生》月刊第2期,1947年5月1日出版
门 槛
俄罗斯. 屠格涅夫
我看见一所大厦。正面一道窄门大开着,门里一片阴暗的浓雾。高高的门槛外面站着一个女郎,一个俄罗斯女郎。
浓雾里吹着带雪的风,从那建筑的深处透出一股寒气,同时还有一个缓慢、重浊的声音问着:“啊,你想跨进这门槛来作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女郎这样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跟人们的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不仅是你的敌人,就是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也都要给你这些痛苦、这些打击。”
“是,就是他们给我这些,我也要忍受。”
“好。你也准备着牺牲吗?”
“是。”
“这是无名的牺牲,你会灭亡,甚至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我不要人怜惜。我也不要名声。”
“你甘心去犯罪?”
姑娘埋下了她的头。
“我也甘心……去犯罪。”
里面的声音停了一会儿。过后又说出这样的话:
“你知道将来在困苦中你会否认你现在这个信仰,你会以为你是白白地浪费了你的青春?”
“这一层我也知道。我只求你放我进去。”
“进来吧。”
女郎跨进了门槛。一幅厚帘子立刻放下来。
“傻瓜!”有人在后面嘲骂。
“一个圣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这一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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