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飞凌：中国对朝政策首先考虑的是执政党的政治利益

发表时间： 06/09/2025 - 00:11

常年游离在国际舞台边缘的朝鲜近日迎来它少有的一次外交高光时刻。2025年9月3日，其领导人金正恩与俄罗斯总统普京一左一右陪同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中国九三阅兵其他应邀外国嘉宾的跟随簇拥下，走上天安门观礼台。朝鲜加速扩充军备构成的安全威胁是被怀疑立场亲中的韩国新上任总统李在明首次访美的首要议题，而曾经力推朝鲜半岛无核化的中国领导人如今与将多个核基地建在中朝边境的朝鲜领导人相谈甚欢。乌克兰战争似乎为俄罗斯与朝鲜关系重新热络提供了机缘，一度令人怀疑作为平壤政权经济支柱的中国是否正在被边缘化。而9月3日，中、俄、朝三国领导人肩并肩出现在国际媒体聚光灯下，似乎坐实了中俄朝三国同盟的想象。美国乔治亚理工大学纳恩国际事务学院教授王飞凌先生接受本台电话采访时分析指出，在他看来，中国对朝政策的制定首先考虑的不是国家安全，而是执政党的政治利益。朝鲜利用这种局面，在中、美、俄三大国间周旋，虽然有联合国制裁，却得以发展成拥核国家，让中国成为全球唯一一个四面被拥核国家环绕的国家。

2025年9月4日，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在北京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会晤。 via REUTERS - KCNA

王飞凌教授自2017年起陆续出版了《中华秩序》、《中国记录》和《中华博弈》三本书著，梳理中华帝国与外部世界关系的发展与变迁。也多次发表文章，分析中朝关系以及围绕朝鲜核计划的博弈。

法广：九三阅兵邀请很多外国领导人参加，在这些外国领导人当中，两个中国人最熟悉的面孔就是俄罗斯总统普京和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普京和习近平近年互访非常频繁，金正恩则是六年来首次访华。但是在2018年和2019年之间，金正恩好像一年之内就四次访华。习近平也在2019年6月访问朝鲜。但此后两个人就再没有重要的互动。中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飞凌：中国和朝鲜是非常特殊的一种关系。特殊在什么地方，就是一个小国——朝鲜，把一个大国——中国，用中国的土话说叫玩得团团转。而且，中国是心甘情愿地当了很多次“冤大头”。所谓冤大头当然就是出力，出钱，出人命，但也不怎么讨好。我认为，这可能比较能够概括一下中朝关系的特点。 

具体说到金正恩与习近平的互动，如果大家回想一下十年前，2015年的时候中国的（庆祝抗战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大阅兵，那次也邀请了很多人来参加。当时，朝鲜领导人没有来，而韩国时任总统朴槿惠总统出席了。当时，中韩关系似乎在改善，而中朝关系变得冷淡：大家可能不记得了，中国近二三十年来，很少有上任后没有很快访问朝鲜的领导人，但习近平很多年都没有去，故意冷淡朝鲜。其原因就是，在很多战略利益上，平壤根本就不配合北京。北京一度想配合美国，对朝鲜的核项目加以控制，甚至是消除，所以就拉近了与韩国的关系，试图在美韩之间打进一个楔子，让美韩有所疏远。这是2015年前后的事情。当然后来大家也知道，因为美国总统川普和金正恩来了一场非常高调的很戏剧性的见面。其实什么实际目的也没达到，但是把中国领导人给吓住了。习近平马上180度大转弯，邀请金正恩访华，他自己也去了朝鲜。而此时韩国接受部署美国的萨德系统引发习近平不满，他发现韩国人也不听他的。更何况朴槿惠随后也下台了。中韩关系重新疏远，中朝又回到过去的哥们儿关系，中国继续给朝鲜很多钱，继续容忍朝鲜发展核武器。这就是一个大国被小国耍着玩的一个手段，朝鲜当然也是借助了美国的力量。 川普第一任期的对朝政策非常有戏剧性，虽没什么实际效果，但被金正恩很好地利用了。中国算是被耍了一回。 

这次大阅兵，韩国只派了议长出席，连总理都不去。但金正恩去了。 这回中国的大阅兵来的宾客其实和五、六十年代中国邀请的国际贵宾差不多。除了前苏联的那些领导人以外就是朝鲜、古巴，以及其他几个非洲国家：中国经营了几十年以后，在东北亚地区还是那几个老朋友，没有什么新的朋友。对中国经济和中国社会更重要的日本和美国等国家都不来人。这说明中国的外交仍然被局限在过去的框架里。中朝关系更明显，也是这样。 我觉得，中国是由于共产党自身的利益和历史上的原因，而经常被朝鲜耍得当冤大头。而朝鲜既不配合中国，也不给中国多少实际的好处，还在中国边界上造了很多核基地……这是国际关系中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法广：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后，朝鲜和俄罗斯突然亲近。有分析一度认为，俄朝关系的改善让中国又遭遇了朝鲜的冷遇。如今金正恩来(北京）参加九三阅兵，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至少否定了这种认知呢？还是说金正恩只是既想从俄罗斯那里得到好处，又不想丢掉中国在经济上的支持？ 

王飞凌：换句话说，其实是这次川普没有像上次那样安排出与金正恩戏剧性会面的戏码，朝鲜要想借助美国利益来耍中国，就比较困难。金正恩现在显然是利用了俄乌战争，乘普京陷入困境的局面，利用俄罗斯牌，来跟中国玩。这种办法目前看来有点效果，因为中国也不想让朝鲜跟俄罗斯走得太近，就像毛泽东在世的时候，不想让朝鲜跟苏联走得太近一样。现在看来，中国又是被耍。但为什么聪明的中国领导人会在朝鲜被人耍？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话题。在我看来，其实是因为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利益和中国的国家利益不配套。就是说，中国共产党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考量，而让中国被朝鲜当冤大头。这可能是一种比较可靠的解释。 

法广：现在有一种说法是，中俄朝三国形成了一个轴心，可能还应该加上伊朗。您觉得是否有这么一个中俄朝轴心存在呢？还是说三方都只是选择了一种的即时应激措施？ 

王飞凌：中国和朝鲜之间有盟约。朝鲜是中国唯一与之有正式盟约的国家。 虽然中国声称与俄罗斯的友好关系“没有上限”，但是中俄之间没有正式的条约。俄罗斯跟朝鲜也有条约关系，彼此算是盟国。所以可以说这是一个准三方联盟，从冷战到现在，多多少少，大部分时间三方都是这样一个关系。 

但说到轴心，朝鲜毕竟份量太小。所以，一般说来，无论是从新冷战角度，还是从中美的进一步竞争角度，更可能与美国对阵的阵营，是中、俄、伊朗和委内瑞拉这些国家之间的联合。朝鲜？Maybe。也许在里面也许不在里，因为朝鲜毕竟太小，分量不够，它除了能吓唬韩国以外，其它的战略意义并不是很大。它那些口号或姿态，也是吓唬人多，实际意义并不大。在西方观察家看来，实际意义比较大的更是中、俄、伊朗，可能再加上委内瑞拉——但委内瑞拉当前外交形势也是一团糟。以前还有古巴。现在看来，这次来出席大阅兵的，也还是这些人，再加上一些其他的人。比较有意思的新发展是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的最高领导人出席，但越南、老挝和柬埔寨这三国派人出席是预料之中的，尤其是柬埔寨。 

法广：中国在二十世纪初曾努力推动朝核危机六方会谈。朝鲜在2011年退出六方会谈。2018年-2019年，特朗普第一任期时，曾和金正恩举行了三次颇具戏剧性的会晤。中国据说在其中也发挥了一定的辅助作用。但是中美关系在2018年以后不断恶化，中朝关系似乎也渐趋降温。是否可以说美国或者中美关系是左右中国在朝鲜问题上立场的一个重要变量呢？ 

王飞凌：那当然。我一贯的看法是，中美关系决定了中朝关系。你刚才提到中国曾经一度很积极地推动朝鲜去核化，非核化。这个选择确确实实是符合中国的国家利益的。中国也应该这么推动。但是，现在回头来看，最近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中国的推动一直是半心半意。而且，根本是放在与美国打交道之后的第二位。 换句话说就是，如果和美国关系不好，而朝鲜被认为可以让美国头疼，那么就可以让朝鲜保留核武器。也就是说它的重点不一样。第一个目标是牵制美国，让美国不高兴。 这远远比朝鲜拥有核武器更重要。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利益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家利益是不符合的。如果从中国国家利益出发，其实首先应该消除边界附近的这些核武器，因为它对中华民族是一个很大的威胁。您刚才提到有些朝鲜的核基地距离中国边境只有27公里。 那一旦发生意外，不管是使用还是事故，最可能受损害的除了朝鲜人以外，就是中国人。而且，朝鲜的那些核武器打到美国可能还不那么可靠，但打到北京是没问题的。所以，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来说，对中华民族来说，朝鲜的核武器威胁，要远远超过跟美国的各种各样的矛盾。但是，从中国共产党政治利益来说，与美国的矛盾牵扯到这个政权的生死存亡，这是更大的利益。这种政党利益与国家利益之间的mismatch，也就是不匹配，解释了为什么中国一直想推动朝鲜报道非核化，但是一直半心半意。一旦怀疑川普的戏剧性的表演有可能会把朝鲜拉到美国那边，中国就很紧张，再也不提消减核武器，又完全恢复并且增加对朝鲜的援助，让朝鲜又活过来了。这就表明，中国外交政策制定，党的政治利益远远排在第一位，中国的国家利益或者说中华民族的利益，永远是第二位。这就是为什么在朝鲜问题上中国总是这么奇怪地被朝鲜当冤大头。这不是因为中国领导人笨，而是他们有自己的利益考量。 

法广：是不是也可以说，朝鲜正是抓住了中方的这种考量，所以会把核基地建在靠近中国边境的地方，在某种意义上这对它来说也是一种保护伞…… 

王飞凌：对。当然，朝鲜一方面是怕韩国突袭，所以要让这些基地离韩国越远越好。另一方面，这样等于也把中国绑上去了：我的核基地一旦被攻击，一旦出问题，你会跟我一样倒霉。比如说，如果美国和韩国真的像他们所威胁的那样用武力手段来消灭朝鲜的核武器的话，那么一旦发生核泄漏，中国当然也一样倒霉。 

法广：今年六月底，以色列轰炸伊朗军事目标之后，美军也出动，轰炸了伊朗的核设施。这一件事情对于中国和朝鲜的决策会有一些影响吗？ 

王飞凌：对平壤和北京来说，政权的存在是最高利益，比什么利益都重要。美军空袭伊朗核设施对朝鲜、对中国有没有震动？我想是有的，但现在我们还没有看到，因为毕竟事件才发生不久，所以我们还没有看到具体的反应，但是震动是肯定是有的。 而且这个震动可能还不小。刚才提到朝鲜把核基地建在中国边境附近，这是很聪明的做法：若真想来炸我的核设施，就很可能会波及到中国。如果有核泄漏的话，很容易波及到中国，那么中国会怎么办？这就绑定了中国。中国如何反应？中国人装聋作哑。至少是现在不管不问。 而且中国也在努力扩大自己的核武库。具体的想法可能是：一旦跟美国摊牌，可以多一点核威慑手段。 

法广：从外交的角度说，朝鲜的军备扩张带来的威胁也使得韩国和日本更坚决地倒向了美国。日本和韩国原本都有点想在中美之间找平衡。但现在寻找平衡的空间变小了。那即使是从地区安全角度来讲，这种形势对于中国实际上是形成了另外一种压力…… 

王飞凌：是。英文中有个成语叫尾巴搖狗（ the tail wagging the dog 比喻事物的主次顛倒，次要部分支配或決定全局——法广注），也就是说一个小国，抓到了大国的命脉，掌握大国的喜好以后，就可以耍弄大国。这就是朝鲜的生存方式。以前，它是在中国跟苏联之间，后来是在中国跟美国之间，现在又是中国和俄罗斯之间，玩弄这个尾巴摇狗的把戏，而且玩得很不错。 

法广：朝鲜半岛的安全局势和台海两岸的紧张关系之间，是否有一种彼此牵动的关系？近年台海紧张关系引发人们对亚太地区安全和稳定的担心。日本政府近年的立场相对明确，就是台湾有事，就是日本有事。韩国在前总统尹锡悦任下，也流露出近似的立场。但是新上任的总统李在明好像立场不是非常清晰。他近日访美好像也没有提及台湾问题。那么台湾问题对中国在朝鲜问题上的决策上是否有一定的影响呢？有分析说，台湾问题是中国与美国谈判的一个筹码：你如果放弃台湾，我就帮你解决朝鲜问题…… 

王飞凌：台湾在中国外交政策中有双重重要性。首先，它对党、对政权的政治利益非常重要，其次，从某种程度上，它也变成了中国的国家利益，中国老百姓很多人也认为祖国统一是一个神圣事业。所以，台湾问题确实是中美关系中的核心问题之一。至于用台湾来交换朝鲜，跟美国做交易，确实有这种说法，但我个人觉得可能性不大。美国没有这么大的能力把台湾交给中国。台湾也不是谁可以交出去的。朝鲜也是一样。中国一旦露出一点点想要用朝鲜去交换什么利益的话，金正恩有的是手段可以让北京改变想法。习近平这十几年来的经验已经显示了这样的情况。朝鲜掐住了共产党政权利益和中国国家利益不匹配这个命脉。他现在利用俄罗斯也好，自己开发核武器也好，都是在加大自己的讨价还价能力。所以，中国拿朝鲜来跟美国交换台湾，我觉得基本上是一个伪命题。 

法广：在俄乌战争问题始终没有解决的背景下，特朗普对朝鲜问题是不是还有兴趣？ 

王飞凌：他应该是有吧。他曾经把朝鲜问题当作一个可以高光表演的舞台。他也表演了几次。但没什么效果。而且，在我看来，是产生了反效果。但是美国国内有一种观点认为，特朗普可以跟朝鲜走得更近一点，把朝鲜从中国身边拉过来……但是这个想法也是有代价的。因为这么做很明显会得罪韩国。所以我觉得可能性也不是很大。特朗普许诺了要结束俄乌战争，到现在还没有实现。我想他可能并不介意再去见金正恩，再来一次表演。但是，他已经表演了两次，没有什么效果。再来一次，可能观众也没什么兴趣了。所以我觉得意义也不是特别大，除非有实质性的突破。但实质性突破就一定会牵涉到美韩关系，这是另外一个牵制。所以我觉得他能做的事情也不是很多。除非他支持朝鲜半岛统一，但谁来领导，谁来统一？而且，中国也不干，俄罗斯也不太愿意。所以还是一个僵局。 

法广：朝鲜半岛无核化现在还有可能吗？ 

王飞凌：没有可能了。至少和平实现无核化现在基本上没有可能。朝鲜基本上已经被承认为核国家了。中国也就成为世界上唯一一个周围有四个核国家包围着的国家（俄罗斯、朝鲜、印度和巴基斯坦）。 

总的来说就是，朝鲜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包括利用其他国家，或者俄罗斯或者美国，也包括利用核武器，来求得政权的安全。朝鲜做得不错：中国给朝鲜提供主要的资助，主要的资源，而中国不仅是当了冤大头，而且把中国的国家安全其实放在很危险的境地，让自己被四个核国家包围，让朝鲜把核武器就放在自己边界附近……说老实话，这是对中华民族的安危不负责任的行为。 

作者： 瑞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