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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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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04年,南宁的一个夏夜,两名年轻中国女人在课后对话,她们都是成年人,白天工作,晚上到这所民办英语学校补习,为的是能够在美国开拓全新的人生。当她们问彼此对于未来的期待,以及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时,那位叫做谭小洁的女人对朋友说:“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1971年出生,19岁时生下唯一的女儿谭颖(现名杰米·韦伯),同年离婚,33岁再婚,35岁才到美国开启打工生涯,直到45岁,谭小洁才在美国亚特兰大拥有了自己的按摩店。
这是一场无妄之灾,在50岁生日的前一天,谭小洁中枪身亡,走完了一生。
美国华裔谭小洁女士想在生日这天吃一份草莓蛋糕,那是3月16日下午5点,亚特兰大一个阴郁的周四,21岁的美国青年罗伯特·亚伦·隆(Robert Aaron Long)和50岁的谭小洁,二人的命运打了个照面。
傍晚时分,54岁的白人男子汉森惊恐地看到警灯在他所熟悉的街区闪烁,他后来得知,罗伯特·亚伦·隆在当天枪杀了八人,有六名死者是亚裔,包括他的中国朋友谭小洁,她在自家“杨氏亚洲按摩店”中遇害,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悲剧发生的前一晚,谭小洁还在琢磨着该怎么布置自己的新家,当晚,隆因为一些争执被父母赶出家门。
16日白天,隆在佐治亚州霍利温泉(Holly Springs)附近的商店Big Woods Goods合法购买了一支9毫米口径的枪,他驾驶一辆黑色现代SUV,在下午接连闯入亚特兰大Acworth地区的三家按摩店,一连串扫射,上车后向佛罗里达州狂奔,他计划杀更多的人。
警方在高速公路上逮捕到隆,他极度狂躁。他的高中同学回忆,他那时候看上去“很天真”,“甚至不会发脾气骂人”。在个人脸书账号上,隆曾隐秘地显示出他对枪支的偏好:“披萨,枪支,鼓,音乐,家人和上帝。这几乎是我生活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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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隆曾在佐治亚州罗斯韦尔的一家精神康复中心接受治疗,他当时的舍友泰勒·贝勒斯(TylerBayless)回忆,该中心的患者大多都是毒品或酒精成瘾,而隆是性成瘾。
据美媒报道,隆成长于一个极为传统的天主教家庭,父母在当地都是神职人员,即便是在接受治疗期间,隆还是会频繁到红灯区寻求安慰,它们常以按摩店的形式示人。
这也成了隆为自己找的杀人理由——“按摩店是自己想要消除的一种困惑”,他自称不是出自种族仇恨,这并不是好说辞。疫情暴发后,这股仇视亚裔的浪潮便在北美大陆上刮起。在2021年春天,已有数百起亚裔仇恨事件发生。
亚特兰大当地政府已证实,隆所扫射的三家按摩店均为合法经营。汉森就是杨氏亚洲按摩店的熟客,去按摩店的目的是为了治疗肩颈酸痛。汉森和同社区的朋友们称谭小洁为Jay,他们称她为“你能见过的最甜蜜、最亲切的人”。
■ 谭小洁
噩耗传来时,谭小洁的前夫迈克尔·韦伯身在几百公里远的佛罗里达州奥卡拉家中,窗外是茂密的橡树,几只小马匹在马场上分散着,在和谭小洁离婚之后,他搬到此处,最终退休,期间和谭小洁一起抚养谭的亲生女儿杰米·韦伯。
韦伯和谭小洁的最后一面,是在2020年的盛夏,他记得“当时自己在电话里很紧张,因为两人已经半年多没有联系了”,但谭小洁还是像往常一样,说着“咱一家人(We Family)”的字眼,亲切、自然,和过往十几年没什么两样。
谭小洁想请韦伯到亚特兰大来,帮她规划并翻新杨氏亚洲按摩店,她想扩大规模,并给员工更好的工作场所。她还有新的房地产投资项目想请教韦伯,当时她并不因下滑的销售而焦虑,因为疫情,关店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周了。
韦伯从佛罗里达动身到亚特兰大,一阵商讨之后,他们还去了当地一家不错的餐厅吃饭,“你看起来很漂亮很年轻”,服务员对谭小洁说道,面对服务员的好奇,二人还花时间跟服务员解释当年他们是怎么恋爱并走入了婚姻。
二人开怀大笑。那便是谭小洁在韦伯心里最后的形象。
他记得,3月16日下午,他在家中,先是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朋友告诉谭小洁的按摩店发生了枪击事件,他挂了电话,立即打给继女杰米·韦伯,一直没有打通。
韦伯心神不宁,一直刷着电视和手机上的新闻。过了一会儿,杰米打电话来,先是哭着说亚特兰大发生了几起枪击案,还不清楚母亲是否在其中。一开始,警方宣告有两人当场死亡,但没有透露死者的姓名,他们只能等待。
午夜时分,警方宣告——谭小洁几乎是当场死亡,子弹正中她的头颅。
谭小洁于1971年生于广西南宁的一个基督教家庭,她的父亲是一名自行车修理工,母亲是一名家庭主妇。韦伯是谭小洁的第二任丈夫,他在本世纪初认识谭小洁的时候,她还不会说英语,以开女装店为生。
她的一生共有两次婚姻,头婚生下女儿,再婚到美国,这两个节点,把人生分割开来。
1995年的六一儿童节,广西南宁,谭小洁和女儿。
■ 谭小洁和女儿在北海。
■ 谭小洁带女儿在美国参加圣诞活动。
那是一场自由的少年恋爱。19岁那年,谭小洁遇到了年龄相仿的恋人,也就是杰米的生父。男人叫什么名字,不得而知,只听说“那个男人当时是街头的混混,痞痞的,但对她很好”。
为了这个男人,谭小洁终止了学业,奔赴爱情。然而没多久,她就发现他吸毒,当时她还怀着孕,她决绝离了婚,让女儿跟自己姓。
人们回忆中,谭小洁并不常提起在早年在中国的生活,只知道那个男人最后因为吸毒致死,对于这个生父,杰米也感到很陌生,上一次见面,她已经记不得了。
第一段婚姻破裂之后,谭小洁和父母、外祖父母还有女儿杰米六个人同住在南宁的一个简陋的房子里。家庭生活很拮据,但也很幸福,姐姐谭梅经常来看望他们。
韦伯和谭小洁的缘分最早始于朋友介绍,2000年初的时候,韦伯还是一位中年单身汉,自己做生意,有一次,朋友约翰通过邮件给他看了谭小洁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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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的邻居们也对这个黄皮肤的女人印象深刻,每当客人步入杨氏亚洲按摩店的时候,她总是会热情地打招呼,然后跟人家聊天、熟络起来,话题的打开方式总是这样的:
“你喜欢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地方?你去过哪里?你想到哪儿去旅行”。
韦伯说,谭小洁梦想在退休后环球旅行。但经商后,她依旧节俭,勤奋,也不舍得把时间和钱花在旅行上。她一直保持着每周工作六天的强度,有时每天要忙超过十二个小时。杰米回忆,每次她俩出去吃饭,妈妈给自己点的都是那种特别普通的餐食,她最爱吃面条,里面只加几根菜。
“她对别人都很好,但对自己就很吝啬,拼命地干活,一个好的包包都没有,买衣服也买特别便宜的”,谭的中国朋友说道。
这是一张会为家庭而付出的脸,在朋友看来,她就是那种典型的为了家庭、孩子可以无条件付出的中国女性,这种人格在千禧时代上几乎消失了。
事发之前,谭小洁每个月定期地给家里寄一千美金。十几年来,谭父和大姐的丈夫相继过世,在南宁家中,只有大姐谭梅每天能够照顾谭母。大姐的身体不太好,朋友记得,谭小洁的心愿只是“为妈妈养老,为姐姐赚治病的钱,为女儿攒学费”。
“她喜欢美国,在美国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萍萍说道。按照发音习惯,韦伯给谭小洁起了一个英语名字“Jay”,当地的居民也这么称呼她。在他们结婚后,女儿改名杰米•韦伯(Jam·Webb),正好取自了Jay和Michale。
萍萍是谭小洁南宁的老乡,二人同龄,在南宁时,她们一同补习英语。谭小洁2006年到了美国,先是在家里做家庭主妇,后来又给别人家做清洁卫生和家政服务。萍萍和杰米都说,韦伯更喜欢家庭主妇式的太太,他希望谭小洁可以享受生活。
■ 2016年7月,谭小洁和萍萍、萍萍的儿子在亚特兰大石头山公园游玩留念。
一开始,二人还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结果是谭小洁胜,她一心想学习谋生的技能,想去美甲学校学习并考证。当时学校离家实在太远了,韦伯帮她贷款买了辆车代步。
韦伯回忆,多年来,他一直劝谭小洁,不要那么辛苦,但谭小洁不这么想。萍萍曾劝她,“家庭主妇的生活也挺好的”,她听了以后不置可否,她告诉萍萍,不要寄希望于找个人照顾自己。她渴望独立。
谭的母亲只有两个女儿,再后来就是两个外孙女,曾因此被一些人嘲笑家中无男丁。萍萍说,谭小洁这么努力,只因她“太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了,想给亲人更好的生活条件,给女儿更好的教育底气”。
拿到资格证后,谭小洁和萍萍在圣卢西港的一家美甲店打工,那时候大家都知道每天做美甲都会接触到致癌物,但她们都找不到别的路数了。
当时韦伯还在做房产经纪人,谭小洁时不时会给他当个帮手。那是2007年炎热的夏天,佛罗里达的阳光非常毒辣,谭小洁、杰米和萍萍三个人分别站在一条马路的三个路口上,举着广告牌,为的就是过往的路人看到房源信息,她们经常一站就是一下午,暴晒,流汗。
“那时候觉得来美国真的太苦了,为了生存,我们都扛下来了”,萍萍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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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萍说,那时候随便一笔花销,上学的钱、考证的钱、机票的钱都会为难住她们好久,每笔钱都花得战战兢兢,她晚于谭小洁一年抵达美国,在那一年中,她一直都在中国攒钱。美甲的手艺还是谭小洁教她的。
到了佛罗里达后,萍萍和当地人结婚,有一个儿子,她的丈夫在2019年病故,目前她回到南宁定居,这是另一段漫长的故事了。
谭小洁无时无刻都在寻找商机,打工的生活没有维持多久,一个越南朋友对她说,为何不自己开一家美甲店?她就惦记住这句话了,在2011年,谭小洁下决心自己开一家美甲店,她和韦伯两人商量,在玛丽埃塔市中心的一座古老历史建筑里找到一家店铺,这是她摆脱打工者身份的一个象征。
也就是这个时候,韦伯开始事业转型,他买下一家小型公司,专门为飓风、龙卷风和其他风暴或洪水过后的建筑做善后,这是一份麻烦不断的工作,同时也意味着无休无止的出差。
“我们只是疏远了,有机会还是会见面。”聚少离多——韦伯这样解释婚姻破裂。“虽然和小洁的婚姻慢慢地结束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是怎样参与到了我的生命中来”。离婚后,二人保持着友谊,谭小洁还是会时不时到韦伯的办公室喝茶聊天,聊点经商和投资的话题,到了圣诞节的时候,她还会给韦伯的员工捎点礼物来。
二人共同抚养女儿杰米。“她是一个好母亲,杰米的学业很优秀。”韦伯说道,2019年时他们还一同出席了杰米在佐治亚大学的毕业典礼。
■ 谭小洁和韦伯出席杰米的毕业典礼。
在微信记录上,杰米与谭小洁的最后一次对话停留在了3月13日。
“我从不懂做按摩,到现在做得也不是很好。”谭小洁说道,接着她又说“万事开头难,摸到门道就轻松了。”她指的是投资房产的新计划。
杰米说,如果不是枪击案,也许谭小洁就要进入到另一个阶段了,从一个不怎么成功的商人变成一个相对成功的商人。
直到母亲过世之后,杰米才猛然发觉,自己从未真正地了解过母亲,她们的对话永远都和赚钱、人生规划有关。母亲死后,她才陆续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她更多人生细节,以及那些她从未当面讲出的话。
对于这个唯一的女儿,谭小洁最大的担心在于她的婚姻和事业。熟人告诉杰米,因为自己第一段不成功的婚姻经历,谭小洁很害怕杰米也遇人不淑,她还有一个期待就是“女儿能读一个商科的研究生学位”。
“我妈中枪了?我妈怎么可能中枪?”在16日的下午别人打电话来的时候,杰米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在她眼里,母亲是那种会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的人。她虽然和善,但也绝不逆来顺受。她自己也有把手枪,在这之前,按摩店其实发生过几次危机事件,在当时,她就用手枪吓唬住了那些抢劫者。
然而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对劲,先是有母亲的好友打电话来,问杰米要按摩店摄像头的密码,电话挂得很匆忙。她接着又给母亲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告诉她中枪者正在被送往医院。
当时,杰米正好在男友的公司,男友立刻决定驱车前往医院,到了医院后,工作人员领他们到等候室坐着。
那是极为难熬的六个小时。
杰米和男友就这么看着在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门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杰米还跟男友开玩笑说,等一会儿母亲从急救室大门出来后,今天就可以一起吃饭了。
午夜,大门终于打开,来者告诉他们,谭小洁是头部中弹,在六点三十分钟左右就失去了生命迹象。杰米当时感到一阵眩晕、恶心。
遇害当天中午,萍萍还跟谭小洁通了视频电话,谭小洁告诉萍萍,自己买了桂花树苗和牡丹花种子,准备在自家花园种植,和迈克离婚后,她和杰米在萍萍家住了几年。这次买下这栋别墅,是全额付款,也是她在美国的第一套不动产。
两周后,谭小洁下葬。亚特兰大爆发了反仇恨亚裔的集会,“亚洲人的命也是命!”,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奔走呼号。
参加葬礼的熟人拿走了桂花树苗,一个多月以来,杰米不敢想,不敢回忆,宅在家里办公。远在中国的姐姐谭梅一直无法接受妹妹死了的事实,八十多岁的母亲还处于不知情的状态。
现在,杨氏亚洲按摩店的大门紧闭,时不时还会有人前来摆放鲜花,招牌还挂在大门口:每周7天开放,早8到晚10。只是那个中国女人再也不会现身。
杰米现在害怕回到那个别墅,空荡荡的房间将会时刻提醒着她母亲已经过世的事实。
在她最后一次踏进去的时候,牡丹花种子还有沾着露水的蔬菜在一进门的地方散落着。
这一切都像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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